56
蘇眉在響勺胡同裡走,眼前閃過那些關著的開著的院門。關著的、開著的門都彷彿是一些說話說累了不願再說的嘴,那些年門的話說得也太多了。門不願說了,胡同裡顯得很寂靜。蘇眉覺得眼下的寂靜有點怡然自得,她走得也有點怡然自得。
她本是帶著小時候的印象走進這裡的,那時胡同在她心中長遠而又高深。現在她覺得原來它並不那麼高深,牆很矮路也很短,以至於還沒開始走就走到了「勺頭」,眼前是那個堂皇的大黑門。黑門大開著,門上有牌子,寫著區政協委員會。
她走過了,還得往回走。
婆婆的院門沒開也沒關,門虛掩著,她一推就進了院。她看見迎門那棵老棗樹一點也沒有變,那粗糙的樹皮、黝黑的樹幹,那枝杈的交錯方向如同十幾年前一樣。彷彿棗樹的不變就是在等眉眉的歸來,樹願意把從前的自己留給眉眉。
棗樹的不變使蘇眉覺得是她冷淡了棗樹,原來棗樹對她依然忠誠。一瞬間這使她忘記自己來這兒的初衷:她本是帶著幾分惡意的炫耀而來,帶著幾分超越自己的榮耀而來。
鉛絲上的孩子的圍嘴、罩衫才使她的處境具體化了。原來這院子這棗樹畢竟有了變化,這裡又跑跳著一代新人。
後來南屋門開了,婆婆拿著一把剪子站在門口:「是誰在那兒?」她衝著蘇眉問,語氣很果敢,儼然一種院子主人的口吻。
「是我。」蘇眉轉過身來。
婆婆並不像胡同的變和棗樹的不變給予蘇眉的印象那樣,在蘇眉眼裡婆婆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她的腰背依然挺直,面色依然很好,目光依然銳利,反應依然靈敏。頭上少不了要多些白髮,白髮混雜在黑髮裡倒顯出黑和白的交相輝映。黑和白在婆婆頭上似乎都不能少,少了哪種都不盡得體。她手中的剪刀使蘇眉想起小時候婆婆是怎樣教她遞給別人剪刀的。婆婆告訴她遞給別人剪子時要把尖攥在自己手中,將剪子尖伸向別人不文雅不禮貌而且還帶著殺氣。眉眉覺得婆婆的道理再合適不過,但當她遞給別人剪刀時還是故意將尖指向對方,尤其不忘指向婆婆。她要在這種不正確的姿勢裡去體味「殺氣」觀察剪子尖會帶給婆婆什麼表情。婆婆質問她是不是有意搗亂,她便一言不發。她把在必要時候的一言不發一直延續到長大成人。在大學、在單位,蘇眉發言也要看必要不必要。在她認為那些不必要的時刻,別人讓她發言請她發言,她只是淡淡一笑。這叫什麼?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因為眼前總有一把剪刀。
沒有比笑而不答更能激怒對方了。
那時婆婆從眉眉手中奪過剪子再給她做示範,甚至把剪子強硬地往她手裡塞。她接過剪刀,想著下次那姿勢的再次不正確。
現在她看著手拿剪刀站在台階上的婆婆,恍若回到了十幾年前。她覺得十幾年來婆婆就一直手拿剪刀站在台階上沒動過地方。與從前不同的是,眉眉不再有為拿剪刀而和婆婆抗衡的願望了,她覺得婆婆與她早已不是一個量級。一把剪刀就是一把剪刀,它什麼也代表不了,也沒有什麼文雅和殺氣而言,它鉸東西。
蘇眉的目光順著婆婆的剪刀一直掃到婆婆的小腿,她發現婆婆的小腿還是向後繃。她覺得自己也正繃著小腿站在婆婆對面。她想這才是兩個人不可逃脫的抗衡,她想起蘇瑋跟她吵架吵到最高xdx潮時便說:「你知道你像誰嗎?還不對著鏡子照照你的腿!」那時蘇眉一言不發,只想有朝一日為這腿面向著婆婆把蘇瑋對她的「仇」噴發出來。
司猗紋認出了眉眉,先是有點驚慌,很快就掉下眼淚。
蘇眉覺得婆婆這次的眼淚一點也不虛假,那是意外是驚喜也許還有幾分內疚。
司猗紋抽泣著把蘇眉讓進屋,說:「我這都是高興的。」她抬眼觀察蘇眉希望蘇眉的眼睛至少也該有點濕潤,但蘇眉的眼睛沒有濕潤,她正在打量她住過的這間房子:她的床還在,但已是一張久無人睡的床。床頭堆著東西,床上鋪著涼席,涼席上攤著一塊黑顏色衣料,這使眉眉為婆婆手中的剪刀找到了出處。
司猗紋發現蘇眉看見了那衣料,便由此談起來。她說床上的料子是塊超薄型「澳毛」,她準備做條黑裙子,西式後開氣兒。她的打算使蘇眉想到了她的年齡,她想司猗紋大約七十四歲了。七十多歲了還適合嗎?至少腿不再光潤了。
司猗紋嘴裡談著料子,眼光一直落在蘇眉身上。她所以談論衣料是因為此刻沒有比談論衣料更自然更無關痛癢的話題。她心中暗自讚歎著出落成年的蘇眉,成年的蘇眉不僅使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華,還使她覺得與自己的青春相比,現在蘇眉的青春才是真正屬於蘇眉的。她那緊包著臀部的牛仔褲,那寬鬆的針織衫都證明了這一點。沒有誰會去干預這緊包著臀的牛仔褲為什麼是前開口,這個細節於社會於蘇眉都是最具自由色彩的象徵。這點象徵似乎使司猗紋也一下子加入了蘇眉們的行列,這寂寥的黃昏活躍起來。
黃昏了,她望著蘇眉那越來越模糊的輪廓說:「咱們去吃飯吧,去同春園吃炒鱔絲。」
在蘇眉聽來,婆婆的話有幾分豪爽,有幾分討好,又有幾分懇求,還有幾分炫耀。就因了這諸種成分兼有的邀請,蘇眉很惱火。她不表態,只沉默著。她想原來婆婆又開始買著吃了。「買著吃」又將她拉回了她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時刻:「個兒倒是不矮,就是瘦。」婆婆的話在耳邊響起來。
蘇眉拒絕了婆婆的邀請,推托晚上有事。她熟練地找到牆上的燈繩把燈打開,南屋一下子亮起來。她仍舊記得燈亮就得拉窗簾,她拉上了窗簾。她從書包裡掏出兩袋廣式香腸和一包幾乎是婆婆的傳統食品的叉燒肉放在飯桌上說:「您留著吃吧。」
她看見婆婆驚喜而又畏縮的眼光,心想目的已經達到,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她背著空書包離開了響勺胡同。
司猗紋沒再強留蘇眉,她只覺出幾分遺憾。她不是為蘇眉不吃她的炒鱔絲而遺憾,她是想,要來為什麼偏偏選個黃昏?為什麼不讓更多的人看見眉眉的歸來?在大門口,她高聲喊著眉眉,告訴她要常來。她想用這喊來彌補一下眉眉歸來的缺欠。
叉燒肉很快就被司猗紋吃光了,那兩袋廣式香腸卻被她長久地擺在桌上。她想,也是羅大媽該交房租的日子了。
羅大媽又來了,把手中的票子攤在桌上。司猗紋心不在焉地把錢推到一邊,順手也動了動那兩袋香腸。
羅大媽早就看見了那兩個塑料袋,或許她已猜出那是眉眉那天帶來的。但羅大媽故意不提不問,司猗紋不得不自己開口了。
「沒看見那天眉眉來吧?」司猗紋問羅大媽。
羅大媽顯出有一搭無一搭地只是搖頭。其實她看見了,看見她們在南屋門口臉對臉地站著。她還聽見司猗紋送眉眉要眉眉常來的喊聲。但她對哪個情節也不加證實,這不得不使司猗紋把眉眉做一番描述,重點不是她的歸來是她的事業。
「眉眉來了,還打聽您哪。」司猗紋說,「她現在是藝術家,就像當年的徐悲鴻,知道吧?國畫、西畫都畫。他比劉海粟小幾歲,都在國外留過學。劉海粟那時候還提倡過畫裸體模特兒,也就是男女不穿衣服讓人畫。先前《良友畫報》淨登。軍閥孫傳芳不是還干涉過?封建。幾千年的封建接受不了模特兒。現在好了,眉眉她們的畫展上都有『模特兒』畫兒,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什麼姿勢都有。眉眉也畫靜物、花卉,畫什麼像什麼,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樣。這次的畫展結束了,再辦,我請您去光臨指導。欣賞藝術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
「眉眉沒吃了飯再走啊?」羅大媽說。
司猗紋對羅大媽大談眉眉的藝術,羅大媽卻用了個「吃」來大煞了一下司猗紋的「風景」。有必要煞一下,羅大媽想。
「該叫孩子吃了飯再走,大老遠來看您。」她提醒著司猗紋,走了出去。
有時一句話的份量就在於它普通。
羅大媽一句話的份量幾乎使司猗紋背過氣去,但她還是暗暗責怪了自己那番對牛彈琴。直到她看見床上那塊黑料子,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一塊黑料子也許就是她生活中的一個新領域,她為什麼不讓它屬於畫家蘇眉呢?此時讓料子屬於蘇眉,就像前些年她接待外調者時讓那個死去的國民黨軍官去台灣一樣重要。
她開始按照她對眉眉身材的估量剪裁、縫製裙子。雖然她出的樣式並不現代,但她相信衣服就像人生,萬變不離其宗。不就是肥了瘦瘦了肥,長了短短了長麼。只有不肥不瘦不長不短才是衣服的永恆。而談到顏色,只有黑、白永遠不會過時,永遠是顏色中的佼佼者。她憑著自己的分寸感,用當年為大、二旗趕製褲子的速度把裙子趕製出來,然後她給眉眉打了個電話。在電話裡她先不提裙子,她盡可能像長輩對孩子說話那樣讓眉眉抽空兒回來一趟,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蘇眉放下電話感歎著:一個追上來的婆婆,一個窮追不捨的婆婆。她相信響勺胡同不會有她的重要事,她也不願給婆婆提供一個「追上來」的機會,可她還是去了,就算是路過吧。
司猗紋把那條黑裙子亮給蘇眉,還在疊得四方四正的裙子上繫了條紅緞帶。紅使得黑更黑,黑使得紅更紅。
「我給你做了條裙子。」司猗紋說,「臀圍腰圍都沒量,也不知合適不合適。」她觀察著蘇眉對裙子的反應。
蘇眉接過來正猶豫著,司猗紋卻已讓她打開試穿了。
蘇眉打開裙子,穿上。司猗紋心滿意足地欣賞起它和她,瞇著眼說:「我這眼就是尺。」她滿意自己的手藝,更滿意蘇眉對這裙子表現出的興趣。
「合適,挺合適的。」蘇眉說,「黑裙子最好配衣服。」她覺得要肯定就該肯定得具體點,這肯定才更加可信。
「也得看誰穿。」司猗紋來了情緒,「樣子再新,手工再細,有人穿上就不是個樣兒。街上那麼多人,挑不出幾個來。」
司猗紋一語雙關,即:挑不出眉眉的身材,也挑不出司猗紋的手藝。她由穿衣服風度拐到羅家,由羅家又說到北屋,又由北屋說——「跟你說吧眉眉,將來羅家搬出去,北屋就是你的。你可以佈置一間畫室,想圖清靜就來北京家裡作畫。也許你還得把房子重新設計、改造一下,裝地板、開天窗(不知她從哪兒得知畫室需要天窗)。你還可以不出門在院裡舉辦個人畫展把畫都掛在廊子上。讓寶妹給你把門兒,我替你應酬客人。誰會料到世道總是變來變去,要不然我怎麼能給你騰出房子當畫室。」
如果說開始蘇眉只把司猗紋的話當笑話聽,那麼漸漸的她便湧起一種朦朧的懷舊心緒。對於「響勺畫家」她倒沒有多想,她想的是雨後的清晨那滿院子硬木傢俱,為了把它們交出去,她是怎樣跟婆婆一起認真地擦拭傢俱上的泥點。在一堆傢俱中她最欣賞的是那張寫字檯,畫室裡要是再有了那張寫字檯……蘇眉莫名其妙地受了鼓動。
或許司猗紋看出了蘇眉此刻的心情,還堅持要領她去參觀「勺頭」那個闊大的宅院。這時蘇眉才知道那院子當年是屬於司家的。
司猗紋領蘇眉理直氣壯地往前走。
傳達室一位老師傅出來攔住了她們。
「您二位找誰?」
「不找誰。」司猗紋說。
「那……您一定有什麼事兒。要不先去辦公室?」老師傅說。
「不用。」司猗紋不看這師傅,只朝院子深處看。
「那您……」老師傅極其認真。
「噢,我們是回來看看。」司猗紋在這句話裡用了個「回來」,這是一種暗示,又是一種明說。
誰不懂「回來」?老師傅恭敬地把她們讓進院子便退回傳達室。
她們登上太湖石,看了池塘,看了睡蓮,看了花廳。轉過花廳又看了書房,臥房,然後是跨院。經過整修的院落比過去還要輝煌,簷下發放著新油漆味兒。最後她們在中庭的遊廊上坐下。司猗紋說你看籐蘿還在,那根肯定還是老根。還說從前那個刁姑娘就是不喜歡籐蘿,看見籐蘿就說心裡煩。後來刁姑娘開始養米蘭,因為她有孤臭,不過米蘭也遮不過她的味兒……後來司猗紋就抑制不住地對蘇眉講起她的初戀。「當然,」她說,「那不是在這兒,是在南方,可現在他在北京。你知道他是誰嗎?」然後她顯出一往情深地把他的姓名說給了蘇眉,告訴蘇眉他就是馬小思的公公。
蘇眉眼前立刻出現了那個歇了頂的小老頭和他欣賞的那部質量平平的電影。她悟出了他要求「定格」的畫面上那個姑娘像誰,像婆婆——像蘇眉。
蘇眉覺得這一切太像故事了,太像故事倒顯得有點不真實了。雖然人、事俱在可她總覺得這故事又是婆婆編出來的,然而這編造裡畢竟有幾分傷感。當她想到人間的故事總是淒涼的居多時,才又覺出這故事的幾分真實。
司猗紋並沒有覺出這故事有多麼淒涼,她率領她的參觀,她對自己的回憶,是要證明和彌補在她學蒸窩頭的夜間裡想對眉眉說的話。現在這一切的一切終於都證實了她不是一個只會在夜間偷吃點心的人,她也不僅僅做過出賣姨婆的證明。她有過自己輝煌的一切,有過自己那池水般的清澈,那睡蓮般的純潔。
司猗紋心情很好,她完成了一樁宿願。
蘇眉本想再問婆婆點什麼,並且就要告訴婆婆她就見過她年輕時的情人,現在他歇了頂愛看電影,愛看電影裡一個人。但她不願意再跟司猗紋節外生枝,她暫時隱瞞了這一切。
蘇眉還是帶著漠然離開了響勺胡同,什麼也不能把她納入婆婆的生活,她也無法把自己納入婆婆的生活,儘管她穿了那條剪裁合身的黑裙子,她看見了該看的一切聽見了該聽的一切。年輕人都懂「不穿白不穿」「不看白不看」這個道理。
57
蘇眉不願意接婆婆的電話,蘇眉的事也很多,她在電話裡一再拒絕司猗紋的邀請。
「這星期天沒時間,真的。」她告訴對方。
「怎麼星期天還那麼忙?」對方問。
「和幾個朋友已經約好了……」
「出去?」
「啊,出去。」
「去哪兒?」
「想走遠點兒。」
「有多遠,出北京嗎?」
「那倒不是。」
「是不是去西山?」
「對,西山。」
「實在沒時間就算了,下星期再聯繫吧。」
蘇眉放下電話。原來還有一個可怕的「下星期」。
蘇眉的電話是誠實的,星期日她和幾個同學的確約好去西山。當她們在西直門換車時,蘇眉看見司猗紋正向她走來。司猗紋手裡撐著一把折疊傘,上身是豆沙色短袖真絲襯衫,下邊配了銀灰西服裙,腳上是白色平底羊皮涼鞋。為了與衣服相配,臉上的化妝就更有必要了。她走到蘇眉跟前說:「我先到,等了你半天。」聽口氣就好像她的到來是提前和蘇眉約好的一樣,蘇眉倒無言以對了。她透過司猗紋的薄襯衫,一眼就看見她是戴了乳罩的。不知為什麼,她不願意讓同伴們發現她的這個發現,她覺得以婆婆這樣的年紀還戴乳罩正如同一個沒到發育年齡的女孩就戴乳罩一樣地令人不自在。她後悔昨天在電話裡把他們的行動透露了出去,現在司猗紋的出現司猗紋的聲明顯然是為著加入他們的行列而來,她的穿著她的精神準備(特別是她那不合時宜的乳罩)簡直叫她無法拒絕。
蘇眉的預感果然準確,司猗紋早和她的同伴打著招呼介紹自己的身份了。當同伴們讚歎她的年輕以至於將她誤認為是蘇眉的母親時,司猗紋輕輕笑著,又做出些比母親還年輕的表情。車來了,司猗紋收起陽傘,輕捷地邁上車,自然而然地坐在蘇眉的同伴們給她讓出的座位上。
蘇眉看見坐下的婆婆才進一步證實了婆婆的預謀。她的情緒敗壞透了,她不明白婆婆為什麼一定要加入她的生活。現在她既不能和她爭吵又不能把她趕下車,她就把住司猗紋的椅背站著。把住司猗紋的椅背站在司猗紋身旁是給司猗紋的顏色,又是對司猗紋行為的認可,當著同伴們她甚至還必須表現出是她請了她來游西山,僅僅是忘記和同伴們提前說明。
終點站到了,蘇眉跟在婆婆身後最後一個下了車。她和她一路無話。也許她的同伴們覺出了氣氛的異樣,他們提出分開行動,這時司猗紋忽然把腳給崴了。
她的崴腳又引起了大伙的關心,蘇眉才不得不蹲下來和婆婆說話。她問她是不是很疼,還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趕快回去。司猗紋鼻尖上沁著汗同意回去,並讓蘇眉給她要「出租」。
她們上了一輛出租汽車,司猗紋忍著疼痛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跟車下蘇眉的同伴們表示著歉意告著別,還不忘告訴他們有時間去家裡玩。她說得很真誠,給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後來蘇眉的同學都知道她有一個漂亮的不凡的看起來比蘇眉媽媽還年輕的外婆。
在車上,司猗紋剛才的痛苦消失了許多。蘇眉問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搖著頭說:「這不是好,是疼過了勁兒。疼過了勁兒就不覺疼了。」
車子拐進響勺胡同停在司猗紋的院門口。太貴了,車費四十元。蘇眉交了錢剛要攙扶婆婆,婆婆卻打開車門腿腳利索地下了車,她像是蹦下來的。
星期天胡同裡顯出了熱鬧,羅大媽正巧在門口站著。
「上哪兒去啦?」她問司猗紋。
「西山。」
「回來可夠早的。」
「坐出租回來的。這不,眉眉還把我送到家。」司猗紋說著徑直朝裡走。她很得意,羅大媽看見了她的出租車,看見了陪她回來的蘇眉。她的步態更輕盈。
蘇眉在司猗紋後面走,她不知道司猗紋為什麼要愚弄她。她忘記了門口的鄰人,忘記和羅大媽寒暄。正在裡屋寫作業的寶妹出來招呼她,她也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就坐在飯桌旁,連寶妹樣子都沒看清。她尋找婆婆的去向,原來婆婆已閃到裡屋,就像正等待蘇眉對她發出質問、指控。
果然,蘇眉追進了裡屋。
司猗紋正坐在寶妹書桌前,手托腮幫,胳膊肘支在寶妹的作業本上。
「您必須向我解釋清楚。」蘇眉激動得難以抑制。
「解釋什麼?」司猗紋的回答也不客氣。
「解釋您今天的行為。」
「我今天有什麼不好的行為嗎?」
「我想您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
「難道您需要我提醒嗎?」
「可以。」
「您為什麼去西山?」
「西山是遊覽勝地。」
「您為什麼非跟我們去?」
「因為有你。」
有你。蘇眉在和司猗紋的第一局對話裡就敗了下來。難道他們那一夥人中不正是「有你」嗎?你是誰?是司猗紋的外孫女。外婆為什麼不能跟外孫女一起游西山?
退卻的倒成了蘇眉。
「就算有我,那您為什麼說您崴了腳?」蘇眉又說。
「不是我說我崴了腳。」
「是您說。」
「是我的腳崴了。」
「但是您沒有崴。」
「你怎麼知道我沒崴?」
「因為下車時我發現您一點兒也不疼您根本就沒事兒!」
「怎麼沒事兒?」
「我保證您沒有崴。」
「崴了。」
「那為什麼一下車就好?」
「是一下車就好了。」
「有這麼快嗎?剛上出租您還喊哪,一下出租就能好?」
「你應該高興。」
「高興什麼,高興白扔四十塊錢?」
「根本不是四十塊錢的問題。你想,如果我的腳一直不好呢?崴到明天呢崴到後天呢?一個星期、一年……給誰增加負擔?不是給你嗎?你能撇下你的婆婆不管?誰是我的親人,不是你?」
這第二局對話勝利者又是司猗紋。誰是司猗紋的親人?莊晨遠;寶妹近可指不上;竹西已不再是莊家的人。還有誰,不就是蘇眉嗎?
蘇眉的失敗是注定了的。難道她能對著司猗紋高喊「我不是你的親人」?她想衝她高喊,她試了,可她沒張開嘴。張嘴也需要穩、準、狠,她又想起當年她抓不起語錄本的事。
一樣。
作為勝利者的司猗紋深深歎著氣,手在桌面上摸索。蘇眉知道她在找煙,也許拿煙的還應該是身邊這個親人。她沒去,她不去並不等於她不是,倒像是她在跟那個找煙的人耍無賴。
蘇眉很喪氣。
蘇眉喪氣著離開了響勺胡同。她想無論如何這是最後一次來響勺,最後一次見婆婆。
蘇眉開始安心作畫,她正在畫一幅準備參加全國青年美展的作品。她帶著從響勺胡同帶回來的「氣」把畫面尺寸加大至畫展所要求的最大極限。面對這塊頂天立地的畫布,身高一米七的她彷彿一下子又成了當年響勺胡同的那個眉眉,那時她往鉛絲上搭塊褲子都得一蹦一跳。現在她雖用不著蹦跳,但畫最高處時還得爬桌子登板凳。畫布越大人就越小,她畫得就越潑辣。為了這無邊無際的畫布為了這「潑辣」,她甚至推翻原來的構思。她想起一個叫《畫扇面》的老相聲,那相聲說某人求一畫家畫扇面,那扇面畫家答應他畫美人。後來由於什麼原因他決定把美人改成張飛;又由於什麼原因他決定把張飛改成石頭;再由於什麼原因他決定把石頭改成黑扇面。現在蘇眉就正在把美人改張飛,張飛改石頭,石頭改黑扇面兒。她決定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片黑色基調裡,就得黑,黑才是永恆。就像,就像什麼……司猗紋送給她的黑裙子。
蘇眉快「神經」了,蘇眉也快信命了,原來命該她「黑」。
電話又來了,是傳達室。傳達室師傅說門口有一位「家裡人」,在等她,等著等著突然暈倒在傳達室了。是位老太太,又不像老太太,看不準年紀。
蘇眉跑到傳達室,傳達室說病人已經被送到醫務室。蘇眉又趕到醫務室。
當她跑進醫務室時,暈倒的病人已經甦醒過來,她靠在一張長椅上捧著一杯水。
首先引起蘇眉注意的不是病人的臉色而是病人的裝束:她居然穿了一條雪白的卡其布長褲和一件暗紅純棉針織衫,脖子上還有一條纖細的銀項鏈。
醫生問蘇眉這位病人是她的什麼人,蘇眉告訴醫生她是她的外婆。蘇眉問醫生外婆暈倒的原因,醫生講,不像是什麼器質性病因所致,可能是因天氣太熱而導致的虛脫。
醫生又問了蘇眉病人的年齡,蘇眉說了一個歲數。醫生以驚異的眼光打量著司猗紋,並告訴蘇眉她可以回家了。
蘇眉從長椅上攙扶起司猗紋,司猗紋顯出力不從心地站起來。當著眾人蘇眉的臉很紅。走出學院大門她們遇到那次去西山的一些夥伴,有人問蘇眉「你外婆是不是又崴了腳」,蘇眉沒做回答。還是有人替蘇眉截了「出租」,他們想,她是「崴」了。他們熱心地把司猗紋攙上車,蘇眉狠狠碰上車門。
車就要開時,蘇眉還是開了前門上車坐在司機旁邊。她想起了那天司猗紋的話:「誰是我的親人,不是你?」她為車裡的人想,也為圍在車外的人想。
司猗紋的電話在繼續,蘇眉不得不接。她知道不接電話的後果:司猗紋會暈倒在任何地方請別人打電話給她的「親人」。她相信司猗紋那不可忽視的精力和能量。
有一次蘇眉偶然從晚報上看到一篇記者採訪一位家庭早期教育家的文章,那位被採訪者便是司猗紋,她談的是對一位青年女畫家的早期教育問題。讀著晚報,蘇眉才知道自己的藝術啟蒙者原來是婆婆。她拿著晚報給蘇瑋看,蘇瑋不說話,只笑得前仰後合,流著眼淚。蘇瑋止住大笑才對蘇眉說:「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自找!」這像是說蘇眉的藝術啟蒙老師是自找的,又像是說一切一切都是你自找。
「怎麼我沒有個藝術啟蒙者?那樣的話,這受啟蒙的該是一對姐妹了。」蘇瑋又說。
為這「自找」,蘇眉和蘇瑋永遠也談不起來,話不過三句。蘇眉忽然想找竹西去談談婆婆了。
快中午了,蘇眉在竹西醫院門口給她打了電話,請她出來一下。很快竹西便匆匆走出來。
她們已經十幾年沒見面了,現在互相看著對方卻非常坦然,好像在她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從前她們有過那麼好的交往,後來蘇眉突然擠在了舅媽和大旗的關係裡,那是一段多麼幼稚好玩的歷史。
「那邊有個快餐店,咱們先吃飯吧,我請你。」竹西對蘇眉說。
「快嗎?」蘇眉邊走邊問。
「快,就是不夠熱,種類也少,只有火腿蛋炒飯。」
在快餐店裡她們買了火腿蛋炒飯,又買了沙拉和啤酒,選了一張小桌坐下,面對面吃起來。
「我還以為你不會見我呢。」竹西說。
「我幾次回去都沒看見您。」
「湊巧了,我都不在。」
「嗯。」
「你恨我麼。」竹西笑著。
「為什麼?」
「為了我和大旗的事。」
「那時候我那麼小,可偏要覺得自己不小。」
「因為你小,我才覺得你會恨我一輩子。」
「不,我恨的是我太小。」
「可你知道我不太看重這些。我不能等人們都理解了再行動,這『人們』也許還包括了當時的眉眉。」
「我能理解您,一切。」
「大旗又結婚了你知道嗎?我送給他兩隻福建漆碗,送兩隻足夠了。他過得挺好。」
「我也希望他過得好。」
「你呢?結婚以後怎麼樣?」
「我?還行。」蘇眉說,大口吃著炒飯,喝著啤酒。
「你很能喝啤酒?」
「也不常喝,還行。」
竹西從蘇眉的兩個「還行」裡已經聽出她婚後生活的狀況了。這使她有一種預感,她覺得蘇眉的生活或許是不穩定的,或許她還要遇到別人,比如……葉龍北。她想起過去他在院裡對她談雞,談直線,談得她眼裡常含著淚花。
竹西已經吃到了盤子底,她用勺子輕輕刮著底上的炒飯。
「寶妹說上次看見你了。」竹西說,像在找話。
「她長得挺高了(照司猗紋的說法,快能把門兒了)。」蘇眉說。
「大便還不怎麼好。你看見歡子了嗎?我和大旗的兒子。」
「沒有。」
「咱們的鄰居你還見了誰呢?」
「羅大媽。」蘇眉說,「對,我還去東城看了姨婆。」
「還記得從前西屋那個……他叫什麼來著?」竹西說。
「你是說葉龍北吧。」蘇眉替竹西說。
「對,葉龍北。」
「我真想看見他。」蘇眉說。
人聲突然嘈雜起來,也許這裡原本就人聲嘈雜,蘇眉和竹西沒留意罷了。嘈雜才使得她們毫無顧忌地談了這麼多,也許聲音還不小。嘈雜又使得她們不能再聊下去了。
她們分手時蘇眉才發現,她們都沒提她的婆婆和她的婆婆。雖然她是來找她談婆婆的,而婆婆在她們的心目中卻原來連無關緊要也算不上。無論對蘇眉,還是對竹西。
58
蘇眉遇見了葉龍北。
蘇眉去給自行車打氣,在一家修車鋪門前遇見了他。葉龍北也要給自行車打氣。
蘇眉彎腰打,打完直起身來要走,發現她面前正等著用氣筒的葉龍北。
「是您?」蘇眉滿頭大汗,並沒顯出特別驚訝,卻忘了給葉龍北氣筒。
葉龍北去接氣筒。蘇眉卻把一隻空手伸給了他。他們握了手,蘇眉才想到,或許他是伸手接氣筒的。
葉龍北是伸手接氣筒的,但卻握住了蘇眉一隻空手。
氣筒還在蘇眉手裡。
「這車太老了,老車才不應該被遺棄。似不似?」葉龍北說。
「我想是。」蘇眉說。
這像是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十幾年後的重新開始,又像是那談話從來就沒有中斷過:他們是由黑雞白雞談到自行車的。
在一瞬間,他們還是做了相互的重新打量。葉龍北覺得眉眉理應長成眼前的蘇眉。蘇眉覺得葉龍北除了從前的一切,身上又多了過去少見的樂觀;額上雖然添了幾條皺紋,但笑時嘴角卻顯得天真、坦率。
葉龍北支起車梯先問了蘇眉許多,問她那次和小瑋一路還順利嗎?問她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蘇眉認真回答著葉龍北的問題,她每回答一次葉龍北就說「我知道我知道」。
蘇眉很愛聽這句話,儘管她深信他並不都知道,但她又覺得他知道,知道應該是一種無須言語的瞭解。對於她,他應該什麼都瞭解。
「您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她問他。
「你知道我已經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寫了許多電視劇本,電視台不喜歡。我為什麼非要他們喜歡?我現在寫電影,我有很好的題材。」
「我想您能寫好,我相信。」
「也是試著寫,可我信心十足。寫作並不是難得嚇人。有一次我讀了一本波蘭小說,差點像我寫的,把我嚇了一跳。」葉龍北笑了,像在說:我還沒寫出來,早有人學我了。
蘇眉也笑了。葉龍北的劇本雖然她還不瞭解,但他的劇本他的笑給了她一種很開闊的心境。
又有人要氣筒時,蘇眉才發現氣筒還在她手裡攥著。
「我們還沒打完哪!」葉龍北從蘇眉手裡拿過氣筒,理直氣壯地對那人說。
葉龍北給自己的老車打完氣,他們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們並不看重這分手,因為他們誰都意識到,這分手已經意味著下次的再見了。
葉龍北把住址告訴蘇眉,請她到家裡吃晚飯,說:「晚飯總是要吃的。」
蘇眉答應了。
在葉龍北的家裡,蘇眉認識了玉秀,原來玉秀是來自雖城山區農村。和竹西一樣,蘇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葉龍北說玉秀姓丁,當初是從山裡逃婚出來的,逃到葉龍北落戶的村裡。那天風雪交加,晚上去院裡端煤的葉龍北發現了蹲在門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領進屋,讓她烤火、吃飯,還把她留了下來。他對她說:「我這裡有火。」玉秀也許就是為了這火,這農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來。當時她才十四歲。
蘇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歲,她十四歲離開了有「火」的房子,卻到沒火的農場去了。
葉龍北回北京時把玉秀帶進了北京。
「玉秀今後怎麼辦?」蘇眉問葉龍北。
「我是想讓她嫁給我的。」葉龍北說得坦然、隨便。
「你們談過嗎?」蘇眉問。
「談過,許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說我太老。不過這不要緊,那是她不瞭解世界。我對她說卓別林比他岳父還大二十歲。」
「後來呢?」
「暫時還不行,我一直在說服她。說服一個人也不容易,也像思想改造吧。是改造就有痛苦,有時甚至很痛苦。可我有信心,有時我就跟她講弗洛伊德。」
「她愛聽?」
「怎麼說呢,也有個過程吧。」
後來蘇眉又問葉龍北,玉秀現在是不是只在家裡做家務,葉龍北說不,她有許多事情要幹。她在一家餃子館當臨時工,那兒有她一個老鄉,個體戶。
晚飯時,果真是玉秀給他們包餃子。葉龍北說玉秀願意讓客人誇她包餃子的手藝,來了客人她就包餃子,她包起餃子就像變魔術。
葉龍北專門領蘇眉到廚房去看玉秀包餃子,她已經包了一多半。連蘇眉也覺得那實在是魔術:皮和餡兒在她手下一碰就變成了餃子。她看見有人參觀就更顯誇張地表演她的技藝,以至那動作反而因過於機械而顯得油滑了。葉龍北捏起一個餃子說:「我想我們不能吃這種餃子,你看見這種東西你就覺得它已經不是餃子了,是一堆你叫不出名稱的東西。當初中國人發明餃子是有它特定目的的,那應該是一種氣氛,一種返璞歸真的氣氛。眼前的一切太機械了,機械的缺陷是它離返璞歸真太遠。在家裡我們不應該像置身於餃子館,是不是?」他問玉秀,又問蘇眉。
玉秀很無所謂,也許葉龍北的觀點她已經聽了無數次,或許她覺得葉龍北的關於餃子已經是老生常談。她臉微紅著低頭猛包,皮和餡兒還是在她手下碰來碰去。
當然,最終他們還是吃了玉秀的餃子。餃子的邊緣很厚,餡兒很少,蘇眉沒有吃出什麼味道。她想:或許葉龍北的話不無道理,中國人的餃子應該有特殊目的。有了皮和餡兒並不等於就是餃子,就像有了人物和故事不一定就是劇本。她不知玉秀是否懂得用這個道理來反駁葉龍北在劇本上的一再失敗。從玉秀對葉龍北的反應中,蘇眉感到他們在一起生活有幾分平等。蘇眉的心情不像他們初見時那麼開闊了,她甚至第一次發現葉龍北身上有一種陌生的浪漫。他和玉秀的相處,他對餃子的貶,以及玉秀的不在乎,像是他這浪漫的結果,又像是玉秀正在利用這種浪漫。像許多農村的女孩子一樣,她們自有自己處事的邏輯,在這邏輯面前有時城裡人倒顯出幾分傻氣。
現在這陌生的浪漫究竟應該屬於誰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成了蘇眉關注的一個中心。有時候她想控制一下自己這種非常的關注,她與他有什麼關係呢?越是這樣想,蘇眉就越關心葉龍北的事,和葉龍北見面的次數也就越多起來。葉龍北不再多談玉秀,這倒使得蘇眉有點失望。他談得最多的是他的劇本。
「我在寫戰爭。」葉龍北說。
「寫朝鮮戰場?」蘇眉問。
「對。你肯定會說這是個老掉牙的題材。題材有新舊,角度可是屬於自己的。現在我說的是寫戰爭的角度。你以為戰爭就是機關鎗、大炮?還有人!有各式各樣的人。」
接著葉龍北給蘇眉講了他的電影故事。那是一位志願軍老營長的故事,他在朝鮮十次負傷,七次進醫院,三次進太平間。每次當人們從太平間往外抬他的屍體時他就醒了過來,醒來就要求吃蘋果。因為他入朝時,剛過鴨綠江一位朝鮮大嫂(一位漂亮的朝鮮大嫂)便迎上去送給了他兩隻蘋果。蘋果給了他終身難忘的印象,他一活過來就要求吃蘋果……
「你是不是在聽?」葉龍北問。
「我在聽。」蘇眉說。
「你認為怎麼樣,是不是一個全新的角度?」
「您得讓我聽完。」蘇眉說。
但葉龍北的故事每次都因為中間出岔兒而講不完。葉龍北的「岔兒」有時岔得離他的故事很遠很遠。比如他講到那位漂亮的大嫂,能岔到另外一個女人身上,那女人可能是他小時候在他居住的城市青島所見過的。那麼,要講他見過的這位漂亮女人又必不可少地得講這女人的生態環境,如葉龍北發現她的時間、地點乃至必要的意境和當時的氣氛。
「當時她住在齊東路——有錢人聚集的一條路,大漢奸王克敏也住在那條路。那路順勢而上,順勢而下。早晨大都有霧,各家的門在霧中打開了,女人們都出來了,上學的居多,霧中的汽車、洋車、馬車載著她們遠去……哎!那個漂亮……」
葉龍北像在用漂亮形容車,可他說的是人,漂亮的人,女人。由女人還談到他離了婚的妻子,這是葉龍北第一次談到他過去的妻子。他說他妻子過去也住齊東路,他說她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不漂亮。他和她是小學同學,但沒交往,後來在北京念大學時又相遇了。當時他是林學院學生,她在音樂學院學鋼琴。結婚了。離婚了。她帶著她的「莫得利」牌德國鋼琴搬出去了,連兒子也扔給了他。兒子就一直在老家跟奶奶。
「您也住齊東路?」
「不,我們住萊蕪路,離齊東路不太遠。」
蘇眉這才為葉龍北在響勺胡同納小孩鞋底找到了出處。
於是,由於葉龍北的故事出岔兒和出岔兒的時間過長,蘇眉只有中途告別,於是又有了下次。下次再講再出岔兒,那岔兒也許不再是漂亮,是恐怖、是孤獨、是快樂、是傷感……
一個劇本差不多從他們初見的夏天講到秋天。秋天了,他們到香山看紅葉,講劇本。
「朝鮮蘋果大部分是國光蘋果,好吃。」葉龍北說,「中國也有國光,哪兒有什麼真國光,早都串了種,植物的串種便是退化。我學過林業,卻寫了兩篇藝術評論,才搞起了藝術。噢,我在說蘋果。看起來紅撲撲就像塗了胭脂的紅臉蛋,你吃吃……我說的那個老營長可不想吃那種蘋果,每次他嘗著不對味兒就咬一口把蘋果放在床頭櫃上,直到蘋果爛掉。作為電影的蒙太奇,這蘋果由咬開到爛掉應該有一連串『化入』『化出』鏡頭的連接。」
「後來呢?」蘇眉問。她不知自己問過多少「後來」,可她還是在問,真誠地在問。
「你是說蘋果?」
「我是說整個故事。」
「整個故事是圍繞老營長的。」
「老營長呢?」
「他後來復員了,傷實在太重了。他要求復員,要求到一個更適合他的崗位去。這實際上是一個寫意,一個民族精神的寫意。老營長的精神——包括他的三次出太平間,他的要求吃純正的蘋果,要求復員到最適合於自己的工作崗位……都是一種民族精神的寫意,這精神才是根深蒂固的民族精神。」
「我相信這是民族精神的寫意,但是哪裡最適合他呢?」
「這是全劇一個最複雜最難解決的問題,我曾做過許多設想。」
「您不妨說說。」
「不行,因為都不合適。為什麼?就因為他要做的應該做的得不到,不應該做的力不從心的反而在等著他,於是他陷入了命運對他的擺佈。你不應該把這歸結為社會,是命運,是命運對他的擺佈。」
「那麼,他真的無法擺脫嗎?我是說命運對他的擺佈。」
「目前是無法擺脫。無法擺脫我的構思就不盡合理。」
「您可以用您的假設去給社會以啟示呀,藝術是應該走到社會前面的。」
「這不是藝術的社會功能。藝術的功能又是一個爭論不清的複雜問題,你也許比我還懂。你能用一幅畫去號召人們都做到盡善盡美嗎?你可以號召,但畫還是畫。你不能說我畫棵白菜人們就得看到善,就行善;我畫門大炮就是惡,人們就得作惡就得去要求侵略。是不是?」
「是。可藝術給人的啟迪還是不可忽視的。」
「是,是不可忽視。僅僅是啟迪。可命運的擺佈卻是不可逃脫的,比如命運把你擺在響勺,命運使玉秀躲到我家。」
「您這樣比,我有點不高興,或者說我反對。」
「對不起,你是說你和玉秀?」
蘇眉顯出不高興,和他拉開距離走。
「哎,你回來!」葉龍北說著追上她,又靠近她。
「您怎麼能這樣比?那我可不可以問您一個問題。」蘇眉問葉龍北,激動起來。
「當然可以。」
「也許玉秀躲到您的家裡是命運的安排,可您要玉秀嫁給您是誰的安排?也是命運?那麼可不可以說玉秀的命運就是您?或者您就代表著玉秀的命運!」
「不可以這樣說。命運的擺佈也是一種精神,一種擺佈和被擺佈的精神。並不是指哪個具體的人。」
「可您剛才分明是提到過我的,我反對的也是這一點。」
「我暫時可以做些讓步,因為我確實提到了你。」
「要是別人呢?」
「決不讓步。」
「為什麼您要向我讓步?」
「因為,這還得說到你和響勺胡同,或者換句話:響勺胡同和你。你知道人為什麼感到生命有時一陣光輝燦爛?」
「您有過那時刻?光輝燦爛的時刻?您的生命?」
「有過!肯定有過。」
「在響勺胡同?」
「可以肯定。在響勺胡同,在火車站碰見你的那個時刻。」
蘇眉不再說話。她和他並排走起來,走得和諧,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如果說來香山她是專門為了聽他的劇本,那麼現在她覺得她決不是為了聽他的劇本而來。她也才覺得劇本再拖拉也是個最平常的戰爭故事,那故事只說明人都該有自己一份合情合理的工作,再沒有其他了。而談到命運的擺佈,現在她跟他越走越和諧倒像是命運的擺佈了。
蘇眉忽然想到雖城的丈夫,那個對事業兢兢業業、卻連她睡大覺都不管的丈夫。
「我結婚了。」蘇眉突如其來地對葉龍北說。
「我想會的。」葉龍北說。
「為什麼您會這麼想?」
「因為我也想結婚,這你知道。我不光想結婚,甚至還想結婚之外的事。」
「我不知您指什麼。」
蘇眉以企盼的眼光看著葉龍北,像在問:什麼是結婚以外的事?您又為什麼要對著我說?我可以理解成我和您的交往嗎?比如來香山(看紅葉),冷眼人看您和我,我們又是在做什麼呢?為什麼走起來沒完,肩並肩?蘇眉願意聽葉龍北說說,又願意讓來往的「冷眼」盡情去猜他們的關係。
但葉龍北的回答卻使蘇眉非常意外而沮喪。
葉龍北說:「你想知道我剛才是指什麼?」
蘇眉說:「我想知道。」
葉龍北說:「我不能瞞你,一切都不能瞞你。和玉秀的事不能瞞你,和你舅媽宋竹西的事也不能瞞你。對,有時候我和你舅媽在一起。」
蘇眉腦子裡有點亂,現在他們之間又多了個舅媽和「在一起」。雖然她不知道葉龍北說的「在一起」意味著什麼,但她知道他既然不打算瞞她,那麼就是「在一起」了。她有點為葉龍北對她的坦蕩而感動,雖然這已是近乎殘忍的坦蕩。她想起那次和竹西一起吃快餐,當她說起葉龍北時,竹西對葉龍北這三個字的躲閃。她更證實了這「在一起」意味著什麼,也更證實了葉龍北這坦蕩的殘忍。這像對竹西的殘忍,又像對蘇眉本人的殘忍。
蘇眉奇怪著自己的邏輯,又固執地不能從這邏輯中解脫。她一面想著他和誰在一起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又一面想著假若沒有關係,葉龍北還有向我訴說的必要麼?
「我還是認為您應該結婚。」蘇眉說。
「跟誰?」葉龍北問。
「跟玉秀。」
「你也認為合適?你剛才不是分明說過這是我在擺佈她嗎?」
「這是我的不禮貌。」
「你是說她喜歡我?」
「我是這麼看。沒有您她怎麼能住進北京來?」
「你沒有道理這樣形容玉秀。雖然她的確是一個農村女孩子,我也不願吃她包的餃子,可你不應該這樣形容她。」
「真對不起,我又該向您道歉了。」
「她喜歡跟我不是為了能住北京,當初她怎麼知道我能回北京?」
「這我完全相信。因為您呼吸著她就好比呼吸著鄉下的空氣。」
「我的確有這種感覺。」
「那麼您的生命不是又開始燦爛了嗎?」
「不是。不一樣。」
「是您說過的返璞歸真?」
「倒可以這麼說。」
「遺憾的是您又回到了這難以脫俗的城市。如果您不是在擺著席夢思的房間裡,您的身旁、腳下是泥土芳香的田野和林間空地,就像老托爾斯泰和他的女奴那樣不更好嗎?」
「遺憾的是我不是老托爾斯泰,玉秀也不是我的女奴。」
「那您把玉秀當什麼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時在一起。」
「為什麼等著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儘管是有時。」
「我覺得你今天是在逼我,我就要走投無路了。」
他們不再有話。走過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過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的地方。蘇眉覺得還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違背了自己的那個「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假如葉龍北再開口,蘇眉一定會笑而不答的。然而葉龍北不再開口。直到他們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見愁」時,葉龍北才突然用詢問的眼光望著蘇眉說:「還不夠麼?你還要知道什麼?」
蘇眉不答。
「為什麼我單跟你說這麼多,你想過沒有?」
蘇眉不答。
「你為什麼不和我說一句話?」
蘇眉不答。
「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生命只為你而燦爛過,並將永遠燦爛,儘管我從來沒想過得到你與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麼?只會把身子橫在我眼前;玉秀是什麼?我得對她負責任吧?人連責任都不講了我不知那該叫什麼。為什麼非讓我說得這麼白這麼赤裸裸?我不願意。」
蘇眉不答。她開始思想,現在才真的用不著作答了。她望著葉龍北,覺得真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葉龍北說的他生命的燦爛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葉龍北也明悉了自己,人生只需這一份明悉就足夠了。她願意使他們的關係用一個「不敢碰你」來保持永遠,雖然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遺憾。人生沒有遺憾就不存在什麼「不敢碰」,世界也將會陷於混沌。
「能握一下你的手嗎?」葉龍北問蘇眉。
「您說過您不敢碰我。」蘇眉到底又開了口。
「不在於能不能握你的手,在於你到底又開了口。我還以為不開口才是你的永恆呢。」
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他們打算就這麼握下去。
她掉下了洋洋灑灑的淚,而葉龍北卻望著她那洋洋灑灑的淚說:「人想在自己的生命裡保持住一份燦爛,就得找到一份和對方的距離感,雖然有時你對他唾手可得。你看眼前的紅葉,有了距離才更燦爛。走近了反而變成了不紅不黃的髒乎乎的葉子。」
他放開蘇眉的手,又把手搭上她的雙肩說:「我願意你永遠照耀著我,你就是我的一片顏色,一片殷紅的顏色。」
司猗紋正站在他們面前。
她的出現把他們嚇了一跳。葉龍北本能地放下手。
「我看著有點兒像,又覺得不可能。過來一看,真是。」司猗紋看看葉龍北,又看看蘇眉。
葉龍北只是驚異地看著蘇眉,顯然在問:這是怎麼了?難道是你們的串通?
蘇眉明白葉龍北的眼光。
「我想到過您會跟上來,可沒想到您會爬這麼高。連香山的頂峰您居然都不楚。」蘇眉喘著氣,以滿臉難耐的憤怒盯住司猗紋。
「沒看見我穿著旅遊鞋嗎。」司猗紋伸出自己的腳。然後她繞過蘇眉的眼光對葉龍北說:「您哪,怎麼您也能上來?」
「您認為我有回答的必要嗎,對您?」葉龍北說。
「沒有必要的是您。因為這是……是勾引。」
「您應該立刻下去。」蘇眉對司猗紋說。
「我要帶你下去。」司猗紋說。
「您以為我會嗎?」蘇眉說。
「我要是崴了腳呢?」
「您永遠也不會。您會永遠健康。咱們先走。」蘇眉說完故意挽起葉龍北就走。他們順勢而下,走得很急。蘇眉的笑聲不時飄上「鬼見愁」。
走著,葉龍北對蘇眉說:「我還是認為人要逃脫命運的擺佈幾乎是不可能的。你看,不是又跟上來了嗎?但願你不再因為今天我對你的傷害而恨我。」
「該忘掉的我會忘掉,該記住的我會記住。永遠。」蘇眉說。
葉龍北回到家裡急於想做一件事:他打開一隻帶鎖的抽屜,拿出那個裝「男寶」的紙盒,晃了晃還有。他三撕兩撕撕得粉碎,投進馬桶沖走。
59
司猗紋躺在床上,老是回憶她第一次感覺到腿麻的那天。
那天她從香山回來,下了公共汽車還走得很好。走著,暗自讚歎這鞋的神奇。一雙旅遊鞋不僅幫她爬上香山,還幫她爬上了只有青年人才敢想的「鬼見愁」。一走上平地更是雙腳生風。下車後,她雙腳生風地穿過馬路,雙腳生風地走進響勺胡同,但是她的腿忽然麻了,兩隻腳也不聽支配了。也許是坐車壓的?又不像。她被這少有的感覺一震。她靠住牆,被釘在了達先生的門口。
鬼見愁。
她叮囑自己再生走路的信心:先邁右腳,右腳不動;先邁左腳,左腳也不動,臉上淌下汗來。這時達先生正走出家門,看見靠在牆上的司猗紋,關切地問她哪兒不舒服。她衝他笑笑,竭力笑得輕鬆。她說她沒有不舒服,是站在這兒等人。她請達先生走,不必為她操心。
達先生走了,司猗紋又開始借助於牆來邁步。借助於牆,她終於邁開了第一步。可她不知道她的腳踩在什麼地方,腳不像落在地上,卻像落在棉絮上。但身體畢竟是移動了,她就一尺一寸地接近了家門。她移動著想著,不再想這鞋的神奇,倒想起從前街道開會時常聽老太太們相互抱怨自己的腿,說腿疼腿麻腿酸腿脹腿沉腿「拉不開栓」。多麼形象的一個「拉不開栓」。那時她暗自慶幸她的年齡雖與她們相仿,但她沒有過「拉不開栓」。如今「拉不開栓」終於找上門來附上了她的腿。「拉不開栓」,那原是指生了銹的老槍吧?那麼司猗紋也成了老槍?
後來一切都證實了。司猗紋雖然不用達先生攙扶,憑著她的信念和驚人的毅力走進家門,她卻再也沒有走出來過。她因下肢癱瘓,一躺就是五年。
五年之中司猗紋又把自己癱給了竹西。
竹西接受了司猗紋的癱,這自然又成了響勺胡同值得傳遞的新信息。竹西把自己歸回了南屋,做起了司猗紋的兒媳,一個有著無比耐性的兒媳。她開始按照司猗紋的願望、要求行使(履行)自己的義務,儘管那義務之艱巨瑣碎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為了方便,竹西打算把司猗紋挪到裡屋,讓寶妹住外屋。這打算就遭到了司猗紋的強烈抗議。
「憑什麼把我往裡屋塞?」司猗紋沖竹西嚷。嚷著,一扭頭一閉眼。
扭頭閉眼,這是司猗紋的新習慣,是她抗議的表示。她把眼閉得很緊,那閉眼的樣子顯得很擰很幼稚。「憑什麼把我往裡屋塞?」她又質問竹西。一躺上床她的嗓門也明顯升高,就彷彿是對自己動彈不得的一種彌補。
「您住裡屋方便。」竹西說,語氣平和。
「什麼方便,誰方便?」
「都方便。」
「都?都是誰?」
「您、寶妹和我。」
「我住外屋妨礙你們啦?」
「沒有。」
「沒有非往裡屋塞我幹什麼?」
「您是病人,病人有病人的許多特殊需要。比如大小便吧,裡屋就比外屋方便。」
司猗紋不再說話,還是扭頭閉眼。
竹西早示意寶妹開始按計劃行動了。寶妹搬起司猗紋放在竹西背上,竹西背起來就走。
司猗紋本來要再做些反抗的,但當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半空的口袋時,還是服從了竹西。她覺得竹西將她背在身上並不是為了方便她,那是竹西對她的炫耀。竹西是在向她證明自己的無所不能自己的強健,證明司猗紋今後的行動得靠竹西。她想起嬰兒煩躁時在母親臂彎裡打挺兒,莊星、莊晨和莊坦都在她臂彎裡打過挺兒。她也想發著狠打個挺兒,從竹西背上折下來滾下來。但她終於沒有那麼做,因為她想到了疼痛。
疼痛固然可怕,但那畢竟是一種知覺。可怕的是麻痺,是知覺不再屬於你。當她困在不到十二平米的屋裡,當她長久地仰視那年久發黃的頂棚時,她還是覺得受了竹西的愚弄。外屋多麼豁亮,一排窗子就正對著院子。裡屋的窗子卻對著西屋的山牆。院子雖然不是西山不是香山,可也是個活的世界。她願意躺在床上隨時看見她能看見的一切:誰走進院子,誰走了出去,她都一目瞭然。她還願意在外屋聽院裡的動靜,為了這聽,她的聽覺忽然變得比從前還靈敏:樹上落了一個棗兒,大棗?小棗?生棗?熟棗?棗掉在院子的哪個方位;風吹掉了鉛絲上的衣服,是襯衫還是褲子?是襪子還是手絹?衣服是躺著飄下來的還是立著戳下來的?至於人來人往,是生人還是熟人,熟人又是誰,那更是不在話下。一隻腳剛邁下門洞的台階她就在喊寶妹了:「寶妹,你的同學找你!」又有一聲腳步響了,她馬上會喊:「羅家住北屋。」至於嗅覺,司猗紋也有所發展。竹西剛離開廚房她便嚷:「花椒炸過火了。」「不能這時候放醋,烹不起來!」
現在裡屋窗外是西屋的山牆,山牆雖隔不斷司猗紋的聽覺、嗅覺,但她還是覺得它們礙事。
鬼見愁。
她永遠也忘不了香山之行。她把她見到的一切寫下來,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姓名寄給蘇眉的丈夫。她叫寶妹替她發出去,說:「寄雙掛號。懂什麼叫雙掛號嗎?雙掛號有回執。」信發了出去,她開始盼望回執。信的內容和後果倒成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的回執。
「報——紙!」送報的來了。
司猗紋為這聲「報紙」而心慌而焦慮,那聲音近在咫尺但她就是不能走到那聲音跟前。從前聲音到時,司猗紋已經站在郵遞員眼前了。現在拿報的是竹西是寶妹,竹西寶妹不在時便是羅大媽。羅大媽有時把司猗紋的報紙給她送到床前,她那過分的慇勤使司猗紋覺得她一定不是來送報,她是來打探病情的。
「您受累了。」司猗紋和羅大媽搭訕。
「咳,您好點兒比什麼都強。這點兒小事。」羅大媽永遠是這句話。
這的確是一點小事,可司猗紋就連這點小事也做不成。當她從羅大媽手中接過她盼望多日的回執時,她對這回執也喪失了興致。「這點兒小事」,這就像羅大媽對這回執的譏諷——這點兒小事你也值當的投書寫信還要回執!
為了這小事,羅大媽剛離開南屋她抓起茶杯就摔了個粉碎。想起過去她摔過的東西,一個茶杯又算得了什麼。於是茶杯、藥瓶、飯碗、報紙、枕頭……她伸手能夠著的一切她都摔起來。竹西下班回來,蹲在床前清掃碎片,什麼話也沒有。這種無話的清掃在司猗紋看來是對她更大的譏諷。
「讓寶妹給我倒杯水來。」司猗紋說。
「我倒吧。」竹西說。她給司猗紋換新茶杯,倒新水。
司猗紋接過茶杯當著竹西又摔在地上。
竹西再把碎片掃走。還是什麼也不說。
司猗紋沒趣兒。她在等待摔飯碗了。但竹西把飯碗和茶杯都換成了塑料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司猗紋看著床頭桌上的新盤新碗問竹西。
「結實。」竹西說。
「塑料有毒你知道不知道?還是大夫呢。」
「這是無毒塑料,連快餐店都用。」
「我不用。」
「那您用什麼?」
「平常用什麼現在還用什麼。」
「現在的您可不是平常的您。」竹西淡淡地提醒一下司猗紋就回了西屋,她只給司猗紋留下一份盛在塑料碗盤裡的飯菜。
司猗紋終於從竹西的話裡認清了現在的自己,她的確已經不是平常的自己。她何止是拿不了報紙,不能自己盛飯,她連拉屎撒尿也得預先喊人。可是她還活著,她活著的意義就在於給你換了塑料碗,你就別再妄想要求玻璃杯。她想起不知哪本書裡有個人說過的一句話:「端給你的是啤酒,你就不要在杯子裡找咖啡。」司猗紋已經沒有找的能力,找,是要行動的。為了找,為了找的行動,七十多歲她從未停止過。現在她不能了,然而活著行動著是多麼好啊!
她太願意活著了,她喜歡那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但她不喜歡活非得跟賴聯在一起,她願意活還願意活得不賴。於是她又看見了床頭桌上已經涼了的飯菜。她想她應該吃掉它們,不管它們是否被盛在塑料器皿裡她也要吃掉。她奮力側過上身,端起塑料飯碗,胳膊肘拄在枕頭上吃起來。她大口吞嚥著冰涼的飯菜,想起從前丁媽的一句話:「能吃,就什麼病也不怕;不吃,什麼病都能找上來。」她應該能吃,她的消化系統並沒有因她的下肢而受到牽連,而這副消化系統或許還大有可能幫助她戰勝她面臨的厄運。原來希望不是不能從塑料碗裡升起來。
於是「叉燒」又擺上來了,廣式香腸又擺上來了,薩其瑪又擺上來了,白脫雙色布丁也擺上來了。她吃時嚼得認真,也不再氣急敗壞。為了今後的日子她一點一滴地醞釀起來,為了這一點一滴她想到了吃完之後的消化。為了消化就必得運動,運動才有生命,生命在於運動。
最初司猗紋的運動只能靠一天一次的大便。
竹西在地上撂下便盆,然後用一隻放倒的杌凳將便盆圈住,司猗紋就坐在了杌凳上。但她這種坐必靠竹西和寶妹的「運」。
「走,運奶奶去。」竹西對寶妹說。
而司猗紋也正在急切地等待著被運。於是竹西架胳肢窩,寶妹抱腿,司猗紋被運下床來。那一瞬間的架空令司猗紋常常興奮。
現在司猗紋不滿足於這一天一次的被運動了,她要她們多運她,她要多坐。
早晨七點鐘,司猗紋剛喝過熱奶、吃完煎蛋,便在裡屋喊竹西和寶妹了。
「怎麼都沒事人似的!」她喊。以為別人早已理解她的行動計劃。
「您還有什麼事?」竹西在外屋問。
「我要坐盆。」
「您不是每天晚上嗎?」
「今天改了,從今天改。」
竹西看看表,七點一刻了。她和寶妹都該出門了,但司猗紋已經在裡屋向她們奓起了胳膊。於是她們抓緊時間去運司猗紋,司猗紋又騰空而起了。雖然幾秒鐘之後她就落在盆上,但她內心卻充滿了新奇的感動。好久以來她第一次清晨下床,她看著一個新奇的四周,感覺著新的一天的來臨,彷彿一個新的司猗紋就要站起來了。直到她發現自己那兩條日益萎縮下去的腿,才一下子失去了剛才的興致,連排泄也沒了消息。
竹西和寶妹不能再等了,她們把她運回去。
她要求運動的慾望更強了,她抓緊一切機會——寶妹和竹西在家的機會,要她們運她。為了證明她排泄慾望的急切,她朝她們把胳膊奓得更高。她鼻尖也發紅了,眼裡噙著淚花。她們不再相信她的懇求,但還是滿足她。熟能生巧,竹西和寶妹對於運的要領越來越嫻熟。這嫻熟的技巧使她們的「運」也變得油滑起來,她們運她一次就像玉秀手下一隻餃子的誕生。既然熟能生巧,她們也不再看重這運,竹西對這運常常顯出一種心不在焉的淡漠。
「等會兒。」司猗紋要求被運時,竹西說。
司猗紋準備接受這「等會兒」的淡漠,「等會兒」裡畢竟有盼頭。要是竹西說「不行」呢?一個行動著的人說什麼不行。她不是沒行動過、沒說過。司猗紋按捺著這急切的心情等待這「等會兒」的結束,但她還是不斷要求著。雖然這要求已經帶出了一點乞討的意味,她的乞討終究不會落空。
她們又使她運動起來。為了證明這運動的必要,她又為自己找出了許多根據。諸如樹挪死人挪活,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甚至還自編了一句:「要想活,就得挪。」
竹西終於理解了司猗紋要求被運的目的。她對她說:「咱們乾脆倒一下,上、下午您就坐著算了。我和寶妹早晨把您運下來。中午和晚上再把您運回去,也許更符合您的要求。」
司猗紋接受了竹西的建議。她開始倒過來生活了。
有時司猗紋坐盆「運動」時,也正是寶妹需要大便的時刻。她大便的特點依然如故,這使得她不能正常如廁蹲坑兒。蹲的時間過久,她會眼冒金星乃至休克。這使她只好也在家中設盆。當她在外屋隱蔽好自己坐起來時,司猗紋也正在裡屋盆上坐著。
作為奶奶,司猗紋有時還要關心一下寶妹,也希望和寶妹交流一下彼此的感覺。
「拉出來了嗎?」她問寶妹。
寶妹不理司猗紋。司猗紋的問話像是對她的騷擾,騷擾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就更沒了盼頭。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司猗紋本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孩子在裡屋正坐著盆神不守舍地東瞅西看,就像在重複寶妹的童年。然後她還要去給這個東瞅西看的「孩子」倒盆,她要同時端起兩個盆去公廁倒。
可寶妹的倒盆也會引起司猗紋的非議。
「笨。你就不會使個巧勁兒,找個竅門兒。」司猗紋說,「你為什麼不把兩個盆兒折成一個盆兒,為什麼非得一手一個不可?耍雜技似的。」
寶妹卻堅持一手一個。她不願意把自己的盆和奶奶的盆折在一起,她自有自己的思考吧。
60
漫長的五年。五年之間發生了多少事?或者換種說法:光陰似箭,五年之間還能發生什麼呢?
蘇眉的丈夫收到了司猗紋的「雙掛號」,他問蘇眉是怎麼回事,問得寬容,心不在焉。蘇眉問他婆婆信中寫了什麼,他讓她自己看。蘇眉不看。她對丈夫說,就像信裡寫的一樣。他不信,說這是婆婆(他也叫婆婆)一種特殊心理的特殊表現。蘇眉說:「原來你還會大談心理,我還以為你只會造房子呢。」他在建築設計院設計廠房。蘇眉仍然說信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想激他,勸他相信。但他只用一個輕輕的「哼」結束了這個懸案。這「哼」可以理解為真就真,還可以理解為是對婆婆那封「雙掛號」的輕視、輕蔑。
蘇眉只有遺憾,她遺憾丈夫把這件事結束得太輕而易舉。他為什麼不跟她打一架?為什麼她總也嘗不到打架的滋味兒?她羨慕說打就打的夫妻,比如馬小思和她丈夫。馬小思告訴她,有一次她丈夫阻擋她去海南島拍片竟然一直追到機場,當著攝制組的人把她的手提包扔到候機大廳的門外,之後便是在候機大廳裡的拉拽。馬小思舉起手腕叫蘇眉看:「全是他抓的,讓我當著人出醜。當著那麼多人,中國人,外國人。」
蘇眉沒有同情馬小思她有點暗中嫉妒,就像當年她嫉妒她「來了」那般嫉妒。什麼時候她的手腕也會留下丈夫的指甲印呢?她也有點替司猗紋惋惜起來:婆婆竟然也碰上了蘇眉的丈夫這種對手。
蘇眉把婆婆的病告訴蘇瑋,蘇瑋說:「該!」蘇眉也和蘇瑋一起說:「該。」蘇瑋驚異地看看蘇眉,蘇眉說:「就該!」
寶妹上了大學。她由於家庭的和個人的原因(那個難言的原因)只好走讀。上大學和走讀,都是寶妹的必然。
竹西被評上了主治醫師,年終街道辦事處還把「五好家庭」的大獎狀送到響勺胡同。那是全社會對竹西家庭的肯定和稱讚:她以司猗紋兒媳的身份爭得了這一榮譽,五年如一日,這不容置疑的榮譽。送獎狀的人一走竹西就把獎狀扔到大櫃頂上了,連司猗紋都沒看清。
五年之間羅大媽一家也要發生點什麼的:二旗托大旗新婚妻子的父親的關係當上了「光大」的出租司機;羅大爺把喝白酒的習慣改成了喝啤酒;三旗用外匯券買回帶全套籌碼和「混子」的麻將,羅大媽也學會了打。晚上羅家人拍著司猗紋的麻將桌高喊著「和!」籌碼和真錢相互交替。
還發生過什麼?發生過莊晨和蘇眉或單獨或一起來看司猗紋。
莊晨還差一年就到了退休年齡,她坐在司猗紋床邊說一年之後她就住在家裡專門伺候她。為了證實她的決心和孝心她說著更多的「我怎麼著都行」。她竭盡全力做出為病人「我怎麼著都行」的姿態守護著司猗紋,但她的做事效率和能量卻不及竹西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少一點。司猗紋不顧女兒的高齡,任意給莊晨臉色看。莊晨不記仇,還是竭盡全力盡著孝心。司猗紋常拿竹西和莊晨做比較,她覺得平心而論,如果現在把竹西和莊晨擺起來讓她挑,她是一定挑竹西的。雖然莊晨的孝心、誠心不容懷疑,而竹西的誠心、孝心她總給它們加上引號(司猗紋教書時對標點符號的要求格外嚴格)。
莊晨終於覺出了自己的力不從心,又不忍心看竹西的艱辛,便跟竹西商量請保姆的事。竹西衝莊晨一笑說:「沒有人願意伺候這種病人。」
「咱們可以多出點錢。」莊晨說。
「也沒有能伺候得了婆婆的人。」竹西說。
「我總覺得過意不去。」莊晨說。
「我守著近。」竹西說,「有我和寶妹就行了。」
最後蘇眉跟媽商量:婆婆的全部費用由媽負擔,只讓舅媽出力。
莊晨說:「我怎麼著都行。」
莊晨一直不理解弟妹對婆婆這過分的熱心和專心。她猜,也許這是對從前的一種追悔吧,從前她是給莊家添過難堪的。
蘇眉不這麼看。她不相信舅媽有追悔從前的願望,竹西生活裡永遠用不著追悔這個字眼兒。她收下了婆婆,無論其中有多少原因,那原因沒有一種是常人所能窺透的。最瞭解竹西的蘇眉所窺透的也只有一小點,竹西也只相信蘇眉能窺透這一小點。於是面對著床上的司猗紋,蘇眉和竹西便有了一點共同的心照不宣:她們願意看見她就這麼躺下去,雖然這並不是她們非讓她躺下去不可。有哪位醫學名家能叫一位患腰脊髓病變的病人再站起來?
於是為了這一點心照不宣,蘇眉和竹西不約而同地跟司猗紋大講她們看過的一個美國電影《舞會皇后》。蘇眉說,舞會的皇后不是姑娘,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竹西說,美極了,所有人都為她傾倒。她們講著,共同觀察司猗紋的表情,她們發現了她的煩躁不安和躍躍欲試的焦灼。於是為了司猗紋的煩躁不安和躍躍欲試的焦灼,她們在外屋打開錄音機跳起來。她們把影片中的各種節奏都做了嘗試,她們配合默契,跳得動情,顯得愜意。
司猗紋明悉了她們的愜意,她們的愜意給予她的更是肝膽俱裂。她發現她們的腿都能「拉開栓」,為什麼她們不崴一次腳?
她多麼想再崴一次腳,可惜真崴假崴她都不再能做到,那長在她身上的兩隻腳已不再是她的。她又開始扭頭、閉眼,這次她扭得狠閉得死,並且雙手抓住了被頭用手撕,用嘴咬。
竹西和蘇眉並著肩跳,對著臉跳,拉著手跳。那跳裡有共同的愜意有相互的欣賞,也有熱情的敵視,卻沒有為了爭奪的廝殺。蘇眉發現竹西在氣喘,才想到舅媽已人到中年。她也想到葉龍北的一句話。「我們有時在一起。」莫非只有人到中年才需要「有時在一起」?蘇眉問著自己。她永遠也不願意知道他們是否還有「有時」,那是他們的事。但她更不願意把竹西想像成一片近在眼前的紅不紅黃不黃的髒乎乎的樹葉子——即使舅媽是一片樹葉,她也不願這片樹葉去依附在一個什麼人的身上。她有金燦燦的脊背。
蘇眉決定去看看葉龍北和玉秀,她想念他們。
葉龍北不在家,蘇眉跟玉秀聊起來。
「你怎麼總不來?」玉秀問蘇眉,態度很坦蕩。
「在外地工作,來北京一次總是匆匆忙忙。你挺好吧?」蘇眉問玉秀。
「挺好。」
「還在餃子館?」
「還在。我幾次想走,可是……」玉秀紅了一下臉。
蘇眉很看重這紅臉。
「你們又談過結婚嗎?」蘇眉問。
「和誰?」
「和葉先生。」蘇眉問。她常常不知怎樣稱呼葉龍北,她叫過他叔叔,稱過他葉老師,稱過他老葉,現在她願意叫他「先生」。
「他可沒少談。」玉秀說。
「你呢,還是不同意?」
「你怎麼知道?」
「我……我猜。」蘇眉說。
「你猜對了。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我看見你紅了一下臉,還問『和誰』,於是我知道你沒同意。也許你還有個『誰』吧,我說你你不介意吧?」
「看你說哪兒去啦!不,一點兒也不介意。我一會兒再告訴你跟『誰』的事,行嗎?」
「行。」
玉秀靦腆地看著蘇眉說:「我為什麼非得同意,就因為我把我給過他?」
給過他。
「你說他為什麼非跟我結婚不可?」玉秀又問蘇眉,「他再跟我講卓別林般(比)他老丈人大二十歲也沒用。他給我講感情,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感情?我知道他是怕對不起我,這有什麼可對不起的。從前我把我給過他,那是我願意,又不是他逼我。」
「可是你現在還住在這兒。」
「我不想老住在這兒。這我該跟你說那個『誰』了。他是我們雖城老鄉,也在餃子館,當會計,比我大三歲。」
「年齡倒合適。」
「不光年歲。他和我在一塊兒不會說那麼多感情,可就有感情。你說人的感情那麼自然,為什麼還有那麼多講感情的書?有什麼用。」
「嗯,大概是這樣。」
「就是這樣。」
「也許是這樣。」
蘇眉本來要等到葉龍北回來的,但想到就要和媽回雖城,還是向玉秀告了別。臨走她給葉龍北留了一張條子壓上書桌,告訴他有時間再來。在葉龍北的書桌上,她又看見攤開的一片稿紙和那上面的文字。那不再是「老營長」,好像是「大海」、「海灘」、「海邊小屋」。是什麼,她準備下次再聽葉龍北講。
蘇眉和媽一起回雖城。在火車上,莊晨第一次給蘇眉講了司猗紋的兩次婚姻,還問蘇眉是否注意過婆婆額角上有塊傷疤,像月牙兒。蘇眉努力回憶著。莊晨流著淚,說那就是父親和母親有過婚姻的證明。說從她懂事那天起就整天為他們提心吊膽,說你們小時候也為我和你爸提心吊膽,可那是因為我們在農場。
「你為什麼還不要孩子?」莊晨突如其來地問蘇眉。
蘇眉只看著窗外笑。
「要吧,我給你看著!」
蘇眉還是笑,笑而不答。
或許她是笑媽談話題目轉換之快,或許是在笑媽的豪爽:「我給你看著!」
莊晨見蘇眉不說話,心想:怎麼著都行(關於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