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初,田村的英雄夢燃起了一線曙光。南線部隊引發了一場南疆自衛反擊戰,部隊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由原來的正常訓練,變成了一級戰事準備,各個團的作戰部隊都是枕著背包入睡,有的部隊被拉到了事先準備好的防空工事,那些工事大都是一個又一個的山洞。
十三師地處北部邊疆,離南疆戰事遙遠得很,但當時所處的國際和國內的環境,北部邊陲並不比南疆輕鬆。師機關警通連的幹部戰士也是全副武裝,師指揮所轉移到了地下,就剩下空空蕩蕩的院落,門崗也變成了雙警衛。衛兵荷槍實彈,頭戴鋼盔,彷彿敵人隨時就會來到眼前。住在部隊周圍的老百姓,看部隊的眼神都發生了變化,以前是那種漫不經心式的。在他們的眼裡,和平時期的軍隊就是喊喊跑跑,沒什麼大不了的。而此時部隊營院的喊殺聲已經沒有了,有的只是肅穆,這種安靜中的肅穆給人一種殺氣。人們經過部隊營院時,腳步都放輕了,眼神裡充滿了神聖。這就是和平和戰爭給人們帶來的變化。
田村在那一段日子裡,養成了讀報和聽收音機的習慣。他讀的是《解放軍報》和軍區的報紙,收聽的是中央新聞台。報紙上和收音機裡報道的都是前線部隊的戰爭狀況。那時,田村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到南方軍區當兵。如果去南方當兵,這場南疆戰事他一定會參加。
南疆戰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只十幾天的工夫,大部隊就凱旋而歸,只留下小股部隊堅守在貓耳洞和敵人打消耗戰、持久戰。這時,就開始有後方的部隊調到前線去輪戰。
田村以為南疆戰事會持續一陣子,沒想到,這是一場雷陣雨,說過去就過去了。雨過去了,地皮還沒有濕透,很不解渴。那會兒他還想著南邊打起來了,北面也會開戰,如果北面真的打起來了,肯定不會是小打小鬧,一定是大打出手。在這場嚴峻的戰爭面前,一定會有他大顯身手的時候。從小到現在,他一直羨慕父親那一代軍人,他們在槍林彈雨中成長,每天都在轟轟烈烈中度過,那才是軍人的生活,而和平時期的軍人簡直是太沒意思了。南疆大規模戰事結束後,一個又一個英雄誕生了,報紙上、電台裡,每天都是英雄們的事跡和故事。好在南方並沒有完全平息下來,部隊仍在綿綿的春雨中堅守著陣地。此時的田村異常渴慕南方的英雄。
大規模的作戰,十三師沒有機會參加,首批去南方的輪戰部隊,仍然沒有十三師。搬到陣地去的指揮所和作戰部隊,又陸續撤回了,營院差不多又恢復到了往日的景象。走在院外的老百姓,伸著脖子往部隊大院裡張望,最後就大著膽子沖院裡的軍人說:首長,這仗不打了吧?
田村真的有些急了,十三師不去,他自己也要上去,於是他寫了請戰書,請戰書的內容是視死如歸的,語氣是悲壯的,情感是真摯的。他把請戰書遞給了連長和指導員,指導員看了請戰書,說:好,不錯,你能有這種積極的態度,很好!
說完,指導員就把他的請戰書放到辦公桌上的紙袋裡了。
他從連部回來後,一直等了三天,也沒有任何動靜。第四天的時候,他又寫了一份措詞更為急切的請戰書,遞給了連長和指導員。
這回,連長和指導員對他似乎有了耐心,指導員還給他倒了一杯水:小田,別急。你的心情我們理解,其實我們的心情和你是一樣的,但我們是軍人,一切行動要聽指揮。參戰部隊有參戰部隊的任務,我們在這裡堅守著,這也是我們的任務。
田村又一次垂頭喪氣地走出了連辦公室。他越想越不是個滋味,南疆的戰事越來越趨於平淡了,再這麼等下去,怕是黃花菜都涼了。思前想後,他要寫血書,要把這封血書直接送到師長那裡去,他不管十三師參不參戰,反正他要參戰。按當時他的理解是,作為軍人,想打仗還不是一件好事?當下,田村咬破中指,血流出的瞬間是很疼的,但田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寫完血書後,他來到師部大樓,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師部辦公樓,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柳師長的辦公室。柳師長五十來歲的樣子,戴著花鏡,在田村眼裡,柳師長一點也不像師長,倒像個教書的老師。田村在師長門口,氣壯山河地喊了一聲:報告——
師長抬起頭,吃驚地看著站在門口的田村。田村這時熱血沖頭,他已經顧不了許多了,逕直走進去,把血書遞到師長面前,就一言不發地等在那裡。
柳師長一目十行地把血書看完,抬起頭道:你是田村?
田村挺直腰板說:我是警通連一排三班戰士田村。
柳師長扶了扶眼鏡道:噢,我知道了,你不是田副軍長家的孩子嗎?我和你爸可是老戰友,來來,快坐。
田村不想和師長聊家常,仍直挺挺地立在那兒,嚴肅地說:師長,我要上前線。
柳師長就笑了,一邊笑一邊說:行,這一點像你爸,你爸當年一聽說打仗,腦門都樂開花了。
田村沒有笑,他在等待著師長的答覆。
柳師長摘下花鏡,放在桌子上:好,有參戰的熱情就好。寫的還是血書,挺堅決的嘛。你的要求我們師黨委會考慮的,你先回去吧。
從師長的口氣裡,田村似乎看到了希望,他覺得自己該做一些參戰的準備了。回到宿舍,看著自己的行李,還有床下的臉盆,又覺得沒什麼可準備的。想了想,他決定給父母留下一封信。
田村從師長辦公室出來後,柳師長就一個電話把宣傳科的魏科長叫了過來,師長把田村的血書遞給魏科長道:我看這件事該宣傳一下,都寫血書了,一個高級領導的孩子,不容易,氣可鼓,不可洩喲。
魏科長接過血書說:師長,我知道了,我這就安排人去宣傳。
宣傳科安排了一個幹事,還有劉棟,來採訪田村,地點就在連部的辦公室。幹事和劉棟都拿著筆記本,樣子嚴肅而認真。幹事沖劉棟說:田村是你的戰友,你們又是一個班的,這篇文章主要由你來寫,我把關。
劉棟就問田村:田村,你為啥想到寫血書請戰?
田村一副不配合採訪的樣子,他靠在椅子上說:我想去參戰,不想和你們在這兒磨牙。什麼血書不血書的,那是我參戰的決心。
幹事換了一個角度問:那你談談參戰的動機。
田村瞪了眼幹事說:劉幹事,難道你不是一名軍人?軍人參戰還能有什麼動機?軍人不打仗,不報效祖國,那還有什麼意思啊。
劉幹事被田村的話給噎住了,想發作又不好說什麼,就低下頭,在筆記本上亂寫了幾筆。
劉棟趕緊說:劉幹事,我和田村是一個班的,我瞭解他,等我把文章寫完了,再請你過目吧。
劉幹事就把筆帽合上,站起來說:那你們聊吧。
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瞪了一眼田村,嘴裡嘀咕著: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兵。
劉棟也插上筆帽道:田村,不用採訪了,我知道這篇文章該怎麼寫。
田村瞧著劉棟道:你們這些人整天滿腦子就是編故事,故事編得再好,能把敵人編跑啊?軍人要的是流血犧牲,我跟你們這些人沒話說。我不想當請戰的典型,我就想參戰,你懂不懂?
說完,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劉棟望著田村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田村請戰的熱情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但他去意已定,他認為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要麼是英雄,是麼是狗熊。田村要成為英雄,他把血書送給師長後,曾幻想著師長會批准他的請戰,隆重地送他去戰場,沒想到的是,師長也不支持他,還要樹立他為請戰的典型,這樣的典型他不想當,他要參戰。優秀的軍人,只有在戰火中才能得到永生。
田村不想猶豫了,南疆戰事已接近尾聲,他要趕上這次軍人的盛宴,他決定偷偷去南疆參戰。他是在午夜時分離開的,他是午夜崗,那會兒師機關的雙人崗又變成了單人崗,這是他離開十三師的最好機會。槍就握在他的手裡,那支半自動步槍裡,壓著五粒黃澄澄的子彈。他腰繫武裝帶,頭戴鋼盔,完全是一副戰時的裝扮。接崗不久,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離開了十三師,跑步向火車站而去,他要在那裡登上開往南方的列車。
田村的消失,是接他崗的劉棟最早發現的。當劉棟走到崗哨時,發現哨位上空無一人,還以為田村去廁所了,他就站在那裡等,仍沒見到田村的影子。他去了廁所也沒找著,又站在哨位上喊了幾聲,還是沒有看到田村。聯想到白天田村的反應,劉棟覺得事情不妙,就在哨位上打通了連長的電話。
很快,連長、指導員都來了,他們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田村,事態就顯得很嚴重了。連長馬上下達了緊急集合的命令,在緊急集合的過程中,田村同宿舍的戰士發現了田村留給父母的信,信的內容暴露了田村的去向。
於是,連長把田村失蹤的情況報告了師值班室後,驅車駛向火車站。他們的判斷是正確的,田村一定會坐火車走。向售票員一詢問,售票員講確實有位戰士要買去南方的票,但夜裡沒有車,那個戰士就走了。連長決定沿著鐵路去追,在太陽初升的時候,終於看到了田村。
田村掮著槍走在兩根鐵軌中間的枕木上,槍刺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他大步流星,目標堅定,正揮汗如雨地向南方的聖地進發著。
軍車很容易就超過了田村,當連長、指導員從車上走下來時,田村看到了,他的身子一軟,眼一黑,就坐在了鐵道的枕木上。他衝著走向他的連長、指導員抱怨道:我想參戰怎麼就這麼難啊。
田村被押解回師裡後,關了禁閉。在關到禁閉室前,連長和指導員找田村談了一次話。
指導員說:你參戰的熱情是好的,但你私自離開崗位就等於是逃兵。你要徹底認清你的錯誤。
田村低著頭道:我想參戰,有什麼錯?我不怕死,我要當英雄。
連長背著手,在田村面前踱來踱去,他的樣子很氣憤,說話的語氣也很激烈。他用手指著田村的腦袋說:你到現在還沒認清你的錯誤,這要在戰時,你這是臨陣脫逃,要上軍事法庭的,你懂不懂?
田村梗著脖子喊道:我不是逃兵,我要上戰場,去殺敵、立功。
指導員說:我們已經肯定了你報效國家的熱情,可你也不能這麼無組織、無紀律!部隊有總體部署,大家要都像你這樣,還是部隊嗎?
田村不說話了,脖子仍那麼梗著。
指導員和連長商量了一下,鑒於田村目前的態度,只能讓他到禁閉室裡去冷靜一下。
田村的事轟動了整個十三師,在田村失蹤的那一段時間裡,師值班室又把這一消息報告了軍值班室,軍值班室再將消息報告了田副軍長。
田副軍長震怒了,他對值班員喊:給我派車,我要去十三師。
越野吉普車風馳電掣地向十三師趕去。田遼沈向十三師怒氣沖沖地進發時,楊佩佩還不知道田村出了這麼大的事,她照例心情美好地哼著歌兒,到軍機關門診部上班。
劉棟給田村送來了午飯,田村別著腦袋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不看劉棟,也不看碗裡的飯菜。劉棟小聲勸道:連長讓我給你送飯,你就吃點兒吧。
田村氣哼哼地說:我不吃,氣都氣飽了。
劉棟一臉誠懇地勸道:你要承認自己的錯誤,不承認錯誤就走不出禁閉室。
我沒錯,我要求參戰還有錯?你不要來給我做工作。你走!
劉棟立在那兒,一時不知是進還是退。
這時,田村又朝劉棟吼起來:還沒輪到你來教訓我,你快走!
聽田村又一次轟他走,劉棟只好離開了。
田遼沈出現在禁閉室,讓田村大吃一驚,他慌亂地從床上起來,表情複雜地站在父親面前。
田遼沈大喝一聲:田村,你是一個逃兵!
田村一下子就強硬起來,他不承認自己是逃兵,他只是想參戰,怎麼就成了逃兵?他大聲地喊著:我不是逃兵!我要在戰場上做烈士!
田遼沈面對田村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忍無可忍,終於揮起了手,就在手要落下去的一刻,跟在他身後的指導員大喊了一聲:首長——
這一聲把田遼沈喊清醒了,他舉起的手沒有落下來。眼前的田村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一名士兵,在這種場合,他是不能打他的士兵的。田遼沈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他用手指著田村的鼻子說:聽說你還鬧絕食,你這是做給誰看呢?你不承認錯誤,還絕食。好,你要絕食你就絕下去,有了後果,不用你們十三師的領導承擔,一切後果由我來負。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親的氣勢把田村給鎮住了,他怔怔地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
指導員在一邊小聲勸道:你的事情軍裡都知道了,看把首長給氣的。
田村那封信是連長、指導員轉交給田遼沈的,這是田村留給父母的。說是一封信,還不如說是遺書——
爸爸媽媽: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十三師了。我不是十三師的逃兵,我要參戰,軍人只有在戰場上才能體現出他的價值。爸爸,你不是經常跟我說,好男人要死在戰場上嗎?我從當兵那天起,就想做一個好男人、好軍人,我等待著戰爭,報效祖國,現在終於有這樣的機會了。如果我在戰鬥中犧牲了,爸爸媽媽,你們別為我難過,你們的兒子是為祖國而戰,你們應該為我感到光榮。再見了,爸爸媽媽……
田遼沈讀著田村留給自己的信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眼裡噙著淚,手在顫抖。他慢慢把信疊好,揣在自己懷裡。離開十三師時,他沖柳師長說:田村是你們十三師的戰士,請按部隊條例對他進行處理,不要考慮他是我的兒子。
說完,他連夜坐車返回了軍裡。
楊佩佩是在第二天讀到田村的信的,在這之前,她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她讀完這封信時也是唏噓不已,喃喃地道:咱們的兒子長大了。
田遼沈也咬著腮幫骨說:田村這一點還真像我年輕那會兒。嘿,這傢伙真是我的兒子。
楊佩佩哽著聲音說:他本來就是你的兒子。
田遼沈背著手,望著窗外:讓田村去當兵沒有錯,他是塊好鋼,可還需要錘煉。
那次,田村受到了行政嚴重警告的處分,他為自己的英雄夢想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