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他高考落榜,雖只差幾十分,卻也面臨著殘酷的選擇:是上復讀班,明年再參加高考,還是加入社會上浩浩蕩蕩的待業大軍,或者去參軍。參加高考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他卻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目前的水平,縱然再複習幾年,也未必能考上大學。思來想去,最好的選擇還是參軍。
按照軍人家庭的光榮傳統,參軍當兵就是不二選擇,他哥哥石林、姐姐石晶都依照父親石光榮的意願參了軍,石林而今已是團長了,姐姐石晶雖沒留在部隊,復員後到了法院,但畢竟是在軍隊這個大熔爐裡鍍了層金。向來習慣於安排並決定子女前程的石光榮在石海的問題上頗為寬宏大量,不發表任何意見。他母親褚琴雖然覺得參軍要比在家待業強,也沒說一句話,她知道生下來就遺傳了自己一身文藝細胞的石海,喜歡的是讀書和寫詩,立志要成為一個詩人和作家,不是當兵的材料。
最後石海卻自己選擇了參軍,他想得很簡單、很浪漫,要離開自己生活的小圈子,到廣闊天地去,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有了豐富的人生閱歷後自然能寫出紮實的小說,說不定還會是一部傳世作品。
第一個知道他想法的就是李文,李文不但沒有像石海想像的那樣支持他,反而強烈反對。她太瞭解石海了,可以說比他的哥哥姐姐更瞭解他,他們從小到大在一起的時間比他和家人在一起的還多。她知道以石海的性情,根本無法適應軍營的生活,作為軍區司令員的少爺在軍營裡玩兒跟在軍營裡當一個大頭兵是天壤之別。
有一點她和石海的想法一樣:就是石海這輩子只能當一個詩人、作家,別的什麼也幹不了。因為他除了幹這個對什麼都沒興趣,就像他父親石光榮一輩子只能當軍人一樣,所以她勸他,既不要待業,也不要參軍,而是直接走上職業作家之路。他的家庭供得起一個作家,如果家裡不同意,他索性離家出走,像當年巴爾扎克確定當作家的志向後,毅然孤身到了巴黎,歷經磨難,終於成為世界級的大文豪。她為了他,可以到北京去工作,憑她家裡的關係,在北京找到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並不難,她可以和他一起生活。
石海聽後很感動,卻不能按她說的辦。他要當作家,父親一直堅決反對,母親縱然贊成,也不會答應他什麼也不幹,默默拚搏十年八年甚至二三十年後成為一個作家。倘若他真這樣做,家裡會鬧得天翻地覆,最後分裂。至於離家出走,他連想都不敢想,那會讓母親傷心死的。
李文見石海決心已下,就不再勸了,只是歎口氣:“好吧,你堅決要參軍,我陪你,你到哪裡當兵,我也去。”
石海微微一笑。李文嬌嗔道:“怎麼?你不相信我?我可不像你,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石海知道李滿屯夫妻老來得女,把李文寵得跟鳳凰似的,要天上的星星絕不摘月亮,可是這種關乎人生轉折的大事還是不能任著她的性子來。李文高考的分數比他還低,不過李文自小能歌善舞,是學校的文藝骨幹,她如果想報考藝術院校,還是能上的。
父親石光榮對他參軍的決定並沒顯得特別高興,儘管這樣符合他的心願。他一直認為,一個男人不在軍隊的大熔爐裡錘煉一番,是不能成為真正的男子漢的,但他留了個心眼,唯恐以後挨埋怨,對石海參軍的事絕不插手。
母親褚琴對他的決定也是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從小到大,石海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當兵了,怎麼會一下子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雖說人長大了會改變,可這彎子也轉得太急太大了。她再三問兒子是不是真的願意當兵,依她的意思,還是應該繼續複習考大學才是正經事,就算複習一年考不上,那就複習個三年兩年的,實在不行就想辦法托關係就業吧。孰料石海卻鐵定了心要參軍,連褚琴也不知他著了哪門子的魔了。不過,他要參軍,畢竟是好事,這也順遂了石光榮的心願,褚琴就一手給石海辦了參軍手續。
只有石海自己知道,他是著了托爾斯泰的魔了。他在高中最後一年,剛剛讀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對這部文學史上的巔峰之作,他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卻也膜拜得五體投地。於是,托爾斯泰又替代巴爾扎克成為他要奮鬥終生並最終成為的人物。他在膜拜之餘想,托爾斯泰之所以能寫出如此偉大的小說,是因為他當過兵,親自參加過俄土之戰,有親身生活體驗,才能寫出《戰爭與和平》來。於是,他也萌發出一個夢想,去參軍,體驗軍營生活,將來也寫一部中國的《戰爭與和平》。
這個夢想在他腦中逐漸升起的時候,正是他在高考考場上折戟沉沙之時,於是這夢想便成為他要用盡一生去圓的夢。
要決定當兵的地方時,石光榮才發話了,問石海想去哪兒當兵,石光榮還把一張中國地圖攤在桌上,彷彿要指揮一場戰役似的。石海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把地圖從北看到南,從東看到西,最後在西北一指:“就是這兒了。”
那是新疆。
在那一刻,褚琴心頭一酸。她並不知道石海決定去當兵的緣由,此時卻敏感地意識到兒子決意要去當兵,而且要去這樣遠的地方,其實是想逃離這個家,這個他自小就紛爭不斷、讓他感到很壓抑很壓迫的家。而這種最真實的緣由卻連石海自己也沒意識到。
當辦完參軍手續去向李文告別時,李文才告訴他,自己也要當兵了,而且和他一樣,也是西北邊疆,和他在一個師。石海當時眼睛濕潤了,他此時才理解父親嘮叨了一輩子的戰友情誼,哪怕你下地獄,他都會陪著你。
李文雖和他一起去了新疆,卻進了部隊的文工團,當了一名相對輕鬆的文藝兵,他卻進了新兵訓練營,當了一名大頭兵。
他以前以為自己很堅強,能克服一切困難,沒想到兩個月的新兵營生活就把他壓垮了。教官們在政治思想課上還告訴他們,新兵營的訓練只是給他們熱熱身,到了邊防哨所後的生活才叫考驗人,也講了許多邊防哨所的事。每堂政治思想課上教官總是反覆講:國家邊境線漫長,為防止敵人侵入,就需要多建哨所,能手握鋼槍為祖國守衛西北大門就是一個男兒最光榮的事兒,還講了許多英雄模範的事跡。教官講得慷慨激昂,新兵裡也很有些人熱血沸騰,石海卻徹底絕望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邊防哨所,絕對熬不過三年,只要三月半年的,不是死就是瘋。正是在這種絕望的心情下,他寫了那封家書,發出求救的聲音。然後又給李文寫了封信,大吐苦水和悲情。
“這封信多虧你寄到我那裡,寄到家裡也沒用。石伯伯那人你是知道的,他只會在你屁股上踢一腳,褚阿姨就算想把你弄回家也沒用。當初可是你自己要求參軍的,參軍的事都是褚阿姨辦的,這會兒你不想幹了,就要回家。你以為軍隊是補習班呢,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李文一本正經地對他說,臉上也滿是同情的神色。
對父親石光榮石海是最瞭解的,在原則問題上,他就像當年在戰場上絕不會放棄陣地一樣,絕不會有任何通融。還記得哥哥石林當初當兵時,被父親送到了最北邊的哨所。幾個月後,整天爬冰臥雪的石林實在挺不住了,給家裡寫信,求父親把自己調到內地的部隊。父親石光榮看後,卻把他的一封封信都扔進火裡燒了,連母親都不知道。最後石林給父親寄來一封信,憤怒地要斷絕父子關係,從那以後,石林沒有了音信,也再沒回過家。十幾年後,石林已經娶妻生子,才慢慢又恢復了和家裡的聯繫。
石海歎了口氣,望望窗外杳無際涯的沙漠色,嘴唇顫抖著說:“那我只有一死了。”
“別這麼悲觀嘛,我這不是來救你了嘛。”李文握住了他的手。
“我媽都救不了我,你能做什麼?你就算求李叔把我調走,部隊也會先徵詢我爸爸的意見,根本沒用。”
李文撇撇嘴:“你以為我只有求父親那點本事,太小瞧人了。咱們都是成年人了,凡事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不能什麼事都靠著家裡。”
石海看看她,彷彿不認識了,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委實令人驚訝。“那你就說說想怎麼樣把我救出去?”
雖然屋裡沒人,李文還是附在他耳邊說了一陣,石海時而驚愕、時而猶疑、時而與她爭執,最後還是全盤接受了李文的計劃。
一個月後,新兵訓練期滿,一輛輛大卡車把他們拉到更遙遠的哨所去。每到一個哨所,就按名單下去一些人,這些人就是分配到這個哨所的。然後卡車隊繼續向沙漠深處挺進。石海已經知道,他被分配到最遙遠的一個哨所,臉上倒是悠然自得的神色。
就在一個哨所下去人後,卡車剛啟動時,坐在卡車後邊的石海忽然跌落下去,而且不能動了。一輛騰空的卡車把他緊急送到邊防團的醫院裡,診斷是:腿部骨折,還有輕微的腦震盪。
住院十天後,石海忽然又患上一種奇怪的病症,讓邊防團裡的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