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回國

趙大刀是作為最後一批戰俘被送回國內的。當時,志願軍的大部隊早就回國了,在朝鮮只剩下一個戰後善後處理單位。
    回國時,鴨綠江兩岸靜悄悄的,到處可以看到被炸毀的橋樑和村莊,炮彈的轟鳴聲已經遠去,一切都變得悄無聲息。沒有鮮花,沒有歡迎的人群,只有一輛軍用卡車,撕破撕破黎明的靜寂,迅疾地過了江。一過江,就算是回家了。
    車上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家鄉的氣息啊。他們抬起頭,看到了滿天的繁星,趙大刀流淚了,車上的戰友們也都流淚了。他們默默地望著家鄉久違的一草一木,嗅著自由的空氣,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踏實。噩夢般的戰俘生活結束了,他再一次想到了馬起義、趙果,還有自己的妻兒。趙大刀的熱淚又一次洶湧而出。
    回國後,他們就在軍區的辦事處被宣佈集體復員。
    趙大刀聽了,人一下子就怔住了。當他手捧著一紙復員證明,半天沒有說話。終於他說出了一句:同志,我不想復員,我還想歸隊。
    接待他們的首長就說:趙大刀同志,對不起,戰爭早就結束了,部隊已經調整完畢;況且,軍委有指示,凡是以戰俘身份回國的人員,都按復員轉業處理
    上面的規定就是命令,趙大刀明白。從紅軍到八路軍,又到東北邊防軍、中國人民志願軍,他懂得什麼是命令,這麼多年,他一直是在命令中走過來的。眼前的他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回家,去找李靜和自己的兒子,這是他惟一的選擇。於是,他別無選擇地揣著復員證明,來到天津民政部門。民政部門的一個同志看了他的介紹,眼睛都快瞪掉了,吃驚地望著他說:你是趙大刀?
    我是趙大刀。
    那位同志又問:你真是趙大刀?
    趙大刀不明白,自己的出現怎麼會讓這位同志如此的吃驚和緊張。那位同志不說話了,翻箱倒櫃地找起來,終於在一份文件裡找到了一張「陣亡通知」。那上面清楚地寫著陣亡人員的名單,裡面就有著趙大刀的名字。
    當時部隊有規定,一個士兵失蹤半年沒有音信,可按照陣亡處理。這份名單是部隊提供的,上了烈士名單,那一切就都按照烈士來處理了。從朝鮮第二次戰役開始到第五次戰役結束,又經歷了板門店談判,直到最後交換雙方俘虜,三年的時間過去了,趙大刀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在人們的判斷中,他只能是烈士了。誰也沒想到,此時趙大刀竟奇跡般地回來了。
    驚訝、感歎之餘,趙大刀的名字被民政部門從陣亡名單中劃下,添到了復退軍人的名單上。後來,那位民政部門的領導握著趙大刀的手說:你真是大難不死呀!回家等通知吧,你的工作安排好了,我們會及時通知你。
    趙大刀便急匆匆地回家了。離家三年多了,李靜還好嗎,沒見過面的兒子長得什麼樣?在朝鮮時,他只給家裡寫過兩封信,現在三年多過去了,老婆孩子該是啥樣了?這是他迫切想知道的。
    當他興沖沖地來到當年自己的家時,開門的卻是個陌生人。他以為敲錯了門,左顧右盼時,那人問道:你找誰?
    他虛弱地說出了李靜的名字。那人告訴他,李靜半年前就搬走了,並說了一個新的地址。
    他疑惑地按著好心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小院。他開始敲門,敲了一會兒,又敲了一會兒,他敲有不自信。這時,一個三四歲的大眼睛男孩,「吱呀」一聲,打開了門。
    他說:李靜住這兒嗎?
    男孩扭頭就喊:媽,有個叔叔找你。
    誰呀?熟悉的聲音從裡面傳了過來。
    李靜正在做飯,她拿著炒勺走了出來,當她的目光和門外的人對視在一起時,李靜呆了,不認識似地望著趙大刀。趙大刀忍不住了:是我呀,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噹」的一聲,李靜手裡的炒勺掉到了地上,一旁的小男孩「哇」的一下哭開了,一邊哭,一邊說:媽媽,你怎麼了?
    趙大刀意識到了什麼,眼前的天就黑了一半。果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戰爭年代,犧牲是見慣不驚的事情,況且,陣亡通知上確鑿地寫著趙大刀的名字。獨自帶著兒子的李靜不得已改嫁了,她嫁的是一年前轉業的一位營長,姓劉。劉營長也是從朝鮮回來的,帶著一身的傷疤和一把軍功章轉業回到了天津。
    李靜做夢也想不到趙大刀還活著,當初她接到趙大刀陣亡通知時,感到整個天都塌了。她抱著大軍,眼淚在眼裡含著。當年,趙大刀一意孤行去朝鮮,她是支持的,他們都曾經是軍人,如果不是懷著兒子,她也會參戰的。她無法重新歸隊,於是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丈夫的身上。趙大刀可以說是背著兩個人的夢想出征的。
    她也是個軍人,早已經歷過生死考驗,她沒有大放悲聲,就那麼噙著淚,坐了一天,又坐了一天。第三天時,她又重新站了起來,也就是從那天起,她開始不停地和不懂事的兒子對話。
    她說:大軍,你爸爸叫趙大刀,你叫趙軍,是爸爸的好兒子。
    她還說:爸爸犧牲了,他是為了國家犧牲的。你要記住爸爸,他叫趙大刀,紅軍那會兒就是革命戰士了。
    她又說:大軍,你有一個好爸爸。孩子,你長大了,也要做爸爸那樣的人——
    這麼多年了,她一直在和兒子重複著這樣的話。
    後來,她抱著孩子去了一趟東北,找到了在留守處工作的趙果。這時趙果的第二個兒子馬衛平已經出生了。戰友相見,她們忍不住抱頭痛哭了一回。
    趙果先冷靜下來,她勸道:當年咱們去陝北,就是想好了去犧牲的。為了革命,為了理想,趙大刀犧牲了,可日子還得往前過,活下去也是為了理想,為了革命啊。
    聽了趙果的話,李靜慢慢地抬起了頭。
    趙果盯緊了李靜的臉,真誠地說:你一定要撫養好大軍,他可是你和大刀的希望啊。
    李靜聽了,又哭了起來。
    從東北回來不久,李靜便遇到了轉業回到天津的劉營長。劉營長叫劉長順,抗過日,也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五次戰役後,帶著傷疤和軍功章到了地方,在一家軍工廠上班。
    李靜決定嫁給劉營長,並沒有費太多的周折,她只問了他幾句話。
    她問:大軍是烈士的後代,你不嫌?
    劉營長斬釘截鐵地說:烈士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又說:我會想念大刀的,畢竟他是我的丈夫。
    劉營長道:是烈士,我們就應該永遠緬懷,記在心裡。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什麼都不用再說了。李靜乾淨、利索地嫁給了同樣光榮的劉長順。
    此時的李靜已經懷了劉長順的孩子,再過幾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他們已經說好了,不論男女,孩子的名字就叫「懷烈」,懷念烈士的意思。
    趙大刀的出現,讓李靜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夢醒了,現實仍在延續著。她把趙大刀讓進屋裡,他卻坐得並不踏實,這畢竟不是他的家了。大軍倚在門後,膽怯地打量著他,他蹲下身,沖大軍說:大軍,讓爸爸抱抱。
    大軍更加努力地向門後擠去,嘴裡說著:你不是爸爸,我爸爸在朝鮮犧牲了。
    李靜這時已經冷靜下來,把大軍從門後拽出來,流著眼淚說:大軍,他是你爸爸,他沒有犧牲,他從朝鮮回來了。
    大軍仍然是膽怯的樣子,在李靜的身後躲閃著。大軍固執地說著:我爸犧牲了,他叫趙大刀。
    趙大刀的心顫了,他向前走了兩步,把孩子拉過來試圖抱住,大軍掙扎著,「哇」的一聲哭出了聲,邊哭邊喊著:你不是我爸,我爸是英雄,是烈士。
    他放棄了抱住兒子的想法,扭過頭,兩行淚流了下來。他下決心離開這裡,李靜已經有了完整的家,他不能、也不忍心去打擾她已平靜的生活。
    他站了起來,哽著聲音說:李靜,你好好帶著孩子過日子吧,我走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靜追出去,蒼白著面孔問:你去哪兒?
    他停在院子裡,神情有些恍惚。他知道,天津已經沒有他的家了,這時他想到了馬起義,想到了部隊,那裡是他最後的陣地了,便說:我回部隊。
    李靜不解地問:你已經復員了,部隊還要你嗎?
    他邁開腳步,丟下一句:我生是部隊的人,死是部隊的鬼。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李靜哭著在他身後喊:大刀,有時間就回來看看啊。
    李靜還說:孩子大了,他會明白的,到時候我讓他去找你。
    他回了一次頭,樣子有些淒然:你好好生活吧,讓孩子成人。
    然後,扭過頭,用手使勁兒地把臉上的淚甩掉,邁開步子走了。
    李靜僵在那裡,望著趙大刀的背影,直望得山高水長,地老天荒。

《最後的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