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陣時間以後,城市的居民又能在糧店裡準時地領到口糧了,饑荒終於過去了。楊師傅和淑貞一家和所有人一樣,日子又恢復了正常。他們一家比常人能更多地吃到動物的下水,一家人的嘴上總是油光光的,打出的嗝也帶著豬下水味。就在那一年小秀出生了。於是淑貞才徹底相信,自己已經真的嫁給了楊師傅,他們已經是一家人了。又是一個不久,小林也出生了,在戶口本上,清楚地寫著:文大林、文大秀、楊小秀、楊小林這四個孩子的名字。也就是告訴人們,家裡的四個孩子,是同母異父,他們平分秋色,各佔半壁江山。小秀和小林出生後,淑貞就暗下決心,再也不生了,一是生活的拮据,同時,她也不想生更多的孩子,那樣會打破文師傅和楊師傅在她心中的地位。
    楊師傅心眼很好,在自己的孩子沒有出生時,他對大林和大秀是十個心眼,現在小秀和小林出生後,對大林和大秀也是五個心眼,另五個心眼分給小秀和小林了。這就使得大秀和大林在早年喪父的情況下,並沒有生活在陰影裡,他們和正常的孩子一樣,生活在陽光雨露中。如果事情沒有變故的話,淑貞的家也會和其他家庭一樣,過平常人的日子,生產快樂,也生產哀愁。
    事情的變故,緣於楊師傅的身體。剛開始並沒有注意,他的身體一直很強壯,有時一天晚上能和淑貞歡樂兩次,而不影響他第二天把一隻整豬放倒在案板上。後來就不行了,他經常停在淑貞的身體上喘,喉嚨裡跟拉風箱似的,渾身上下也跟水洗了似的。剛開始,淑貞以為楊師傅在她身上的事太貪了而虧空了身體,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楊師傅的身體江河日下,拉風箱似地喘。後來,楊師傅都不能上班了,別說他扛一頭整豬,現在讓他拿一條豬腿怕也力不從心了。
    醫院裡去過,結論是肺氣腫,藥也吃了,針也打了,就是不見效果。後來楊師傅只能回到家裡趴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倒著氣。有時一口氣倒不上來,臉就被憋得青紫,夜晚的時候尤甚。淑貞經常被楊師傅倒氣的聲音驚醒,於是愛莫能助地說:老楊,難受你就叫一聲吧。楊師傅不叫,絕望地說,畜牲們都來了,找我算賬來了。
    楊師傅想到了死亡,在死亡的前期他產生了幻覺,他整日裡幻想著那些被他殺死的畜牲們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討命,包括那兩個被他砍死的美國兵。楊師傅這種幻覺使他徹底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他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這是沒有做好事,殺了太多的生命,自己遭到了報應。楊師傅這麼一說,淑貞的眼淚便流了下來,她又想起楊師傅從屠宰場裡偷偷拿回那些畜牲們的下水。
    人一絕望,死亡的速度便明顯地加快了,在一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楊師傅終於倒完了最後一口氣,趴在炕上死了。楊師傅死的樣子似乎很平靜,死的時候,他還抓著淑貞的衣角,他把對生活的留戀都集中在了淑貞的衣角上。
    面對著楊師傅的死亡,淑貞已經有了明顯的心理準備,她沒有像文師傅死時那麼驚懼,這回她沉穩了許多。送走楊師傅之後,她開始冷靜地面對生活了。
    四個孩子頭挨頭地擺在她的眼前,她不能不面對這樣嚴峻而又現實的生活。
    她一直沒有工作,四個孩子也無法讓她工作。在楊師傅拉著她的衣襟一角魂歸西去的時候,她的心冷了,生活的重擔,光噹一聲壓在了她的肩上,她無法逃避,為了四個孩子,就是當牛做馬也認了。
    那時,大林已經十六歲了,大秀也十四了。大林高中畢業那一年,上山下鄉運動風風火火地開始了。

《母親,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