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起來的時候,房屋和大地一起在黑暗中漂浮。在很遠的地方,也許就在榆睡的這間舊瓦房裡,有一種看不見的物質在咯吱咯吱地響著。外面的風刮得太猛烈了,榆對此感到莫名的恐懼。他把印花土布製成的床帳掀開了一點,朝窗外眺望。窗外是藍紫的天空和稀疏的幾枝樹影,一切都很安詳。榆猜想在夜裡發出聲響的也許是一種巨獸,他不知道它叫什麼,他即使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它隱藏的地方。榆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了,他是一個鄉村中少見的贏弱文靜的孩子,自從患上了一種頭疼病後,榆就沒有離開過他家的院子,有時候榆坐在曬場的草垛上,看一群雞啄食場上殘留的稻穀,但這往往是早晨以後的事了。
早晨天色漸亮時,榆急匆匆地下床去撒尿,他經過奶奶的房間時把門推開,看見奶奶坐在便桶上,一隻手伸到床底下抓草紙,另一隻手捂著胸,她又在大聲地咳嗽。奶奶好像已經這樣咳嗽了一輩子了。榆衝著裡面說,我去撒尿。他經過母親房間時再次撞開門,母親已經起床,她正對著牆上的鏡子梳妝,那些很黑很亮的長髮被綰起來挽成一個譬子,垂在母親的頭後面。榆說,我去撒尿,他飛快地跨上了門檻,朝外面霜跡斑駁的泥地上撒了一泡尿。榆在繫褲子的時候看見村莊渾圓的輪廓一點點地發亮,慢慢地清晰了,放牛的人已經到達了池塘,從曬場那兒飄來了糧食的清香。
有時候榆坐在曬場的草垛上,看一群雞啄食場上殘留的稻穀。這是早晨以後的事了,下地的村裡人都會看見榆一動不動端坐在草垛上:榆的手裡捏著吃剩的半塊干餅,干餅上棲息著一隻或幾隻蒼蠅。
榆,你的頭疼病又犯了嗎?
沒有,榆說,我在吃干餅。
榆,你爹快回家了嗎?
快了,等過年爹就回家了。
榆的身影在陽光下泛出和草垛一樣的淡黃色。當他咽進最後那點干餅時,腦袋又嗡嗡地脹疼起來。榆爬下草垛,他聽見母親在門口高聲喊著,榆,回家來吃藥。榆踉踉蹌蹌地跑過曬場,這時他看見從公路上下來一個人。一個挎著帆布工具包的木匠。榆站住了朝那個人張望,他很像榆的父親,這是因為走路的姿勢和那些鋸斧推刨墨斗的緣故,榆其實不認識他。那不是我爹,榆自言自語地說,他朝那個木匠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就一溜煙地跑回了家。
榆喝著又苦又澀的草藥,這是母親按照民間偏方去山上採集來的。採來的是草莖和草葉,它們被母親堆在一隻竹匾裡放到太陽下曝曬,曬乾後再切成粉未狀裝到藍子裡。榆的母親每天都要從籃子裡抓一把草藥熬湯給榆喝。榆害怕草藥的苦味,他把藥倒給院裡的狗吃,狗搖了搖尾巴就走開了。榆想連狗都不肯吃這藥,我為什麼要吃呢?榆總是偷偷地把藥潑在泔水桶裡。他母親發現後就坐在榆的對面,看著他把藥喝光才離開。她說,榆,你要聽話,有病就要吃藥,你不吃藥會死的,明白嗎?死是那麼可怕的事,難道你不怕死嗎?
門口站著一個人,榆發現他就是從公路上下來的那個木匠。榆還發現母親認識那個木匠,他們站在門邊說了一會話,木匠就一步跨了進來,坐在凳子上討水喝。榆看見他的工具包與爹的那只一樣破舊不堪,裡面露出推刨鋒利的刀刃。
這是你表叔。母親從水缸裡閨了瓢水,一邊抬頭對榆說,他是你爹的好朋友,以前上我家幹過活,你還記得他嗎?
不,榆搖了搖頭說,我什麼都不記得。
你爹去東北做活,過年回不來了。母親把一瓢水遞給木匠,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罕見的笑容,她說,榆,你爹帶錢回家了,他今年賺了很多錢。
榆皺著眉頭喝完了草藥,把藥碗倒扣在桌上。他說,我喝完了,榆抬起頭用一種疑惑的目光看著木匠和母親,他們也正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榆,木匠的臉上長滿了疙瘩,還有一顆大黑痣。木匠突然對榆笑了笑,露出一口醬黃色的牙齒,他說,你過來,我給你糖吃。榆說,我不吃,我要出去了。榆朝門邊走,他聽見母親用帶有歉意的語調說,這孩子不懂事,脾氣很怪,都是該死的頭疼病害了他。
榆倚著牆偷聽母親與木匠的談話,但是他們沒再說什麼,後來母親領著木匠走進了奶奶的屋裡,他們明顯在商量一件什麼事,榆仍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隱約覺得這件事與他有關,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姓王的木匠後來在榆的家裡住下了。第二天木匠把榆的房門卸下來,鋪到兩張長凳上做了一張桌子。榆尖聲對木匠喊,你要幹什麼?你跑到我家想幹什麼?木匠說,問你媽去,榆就跑到他母親身邊,他說,他卸了我的房門,他到底要幹什麼?母親說,他要開始幹活了,干木工活沒有門板不行。榆說,我爹也是木匠,他為什麼不來家干木工活?為什麼要讓那個人來呢?母親有點不耐煩起來,她揉了榆一把,榆你的耳朵在哪裡?對你說過多少遍,爹去很遠的地方幹活,今年不回家了。榆不再說話,過了一會他說,他要給我家打櫃子嗎?母親說,打櫃子有什麼用?不是打櫃子,是打棺材。榆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他回頭朝堂屋裡的那攤工具看了看,榆拉住她母親的胳膊,為什麼打棺材?打了棺材給誰呢?母親正在淘米,這一天她的情緒似乎很壞。榆看見母親把竹箕啪地摔在地上,她說,你這煩人的孩子,我受不了,打棺材給誰?就給你睡,給你睡!
榆驚恐地看著竹箕裡的米濺在水缸邊。母親怒氣沖沖,她穿著花布夾衫和青卡其布長褲,衣袖和褲腳都挽著,她的臉色因為煩躁和憤怒變得很紅,榆看見她的額角上沁滿汗珠,隱約可見一些淡藍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蠕動著。榆覺得一切都猝不及防,他囁嚅著說,我做錯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錯,我只是不喜歡那個木匠。
母親後來彎下腰捧起了地上的米,繼續用水漂洗著。母親說,榆,我不是故意朝你發火,我是太累了,我不知道淘這些米夠不夠他吃,家裡的米缸快空了,你爹卻不回來。
木匠的推刨從早到晚吱啦吱啦地響著,地上堆滿了木屑和那些一卷卷的刨花,木材的清香改變了空氣霉味的成分,榆總是在睡夢中被木材的氣味和聲音驚醒,他的房門沒有了,現在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見堂屋的動靜,木匠彎著腰,一次次地將某塊木板推平,他的耳朵上夾著一枝紅藍雙色筆。在旁邊的桌上放著一瓶白酒,木匠經常停下手裡的活,走過去喝一口酒。他喝酒的間歇家裡恢復了寧靜,榆聽見奶奶的古老的咳嗽和吐痰的聲音,母親在院子裡吁吁地喂雞。
榆從地上撿起一條刨花,他用刀子在上面挖了兩個洞,套在眼睛上。然後榆就坐在爐邊,透過那兩個洞審視著姓王的木匠。木匠在用力推平一塊木板,他的動作機械而充滿力度。
喂,你為什麼要到我家來幹活?榆說,為什麼不到別家去呢?
木匠不說話,除了幹活,他很少開口說話。
我家不要棺材,你為什麼要到我家來打棺材呢?
木匠側臉看了看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榆看見他的兩根手指把一顆鐵釘從木板上拔了起來,一揚手扔到地上。
你打好了也沒有用的。榆對木匠說,我們家沒人想睡棺材,除非你自己去睡。
榆聽見木匠朗聲笑起來,他直起身子繞著木板走了一圈,抬起腳把滿地的木屑朝牆角踢。木匠摸了摸那塊長方形的漸漸光滑的木板,他說,棺材打好了總會有人睡的,棺材是世上最好的木器,你長大以後會明白的。然後木匠突然坐到了木板上慢慢地躺下,木匠的身體橫躺著顯得無比巨大,他仍然微笑著對榆說,躺在棺板上面那麼舒服,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的。
木匠跳下地的時候榆不由得後退了幾步,木匠炯炯發亮的眼睛使榆感到恐懼。榆看見木匠朝他張開雙臂,他說,孩子,我抱你上去,嘗嘗睡棺木的滋味,這是世上最好的床,比你的小床舒服多了。榆靠到牆上,他幾乎是哭叫著喊,不,我不要。但木匠有力的雙臂還是攬著了榆。榆感到他像一顆草籽般輕盈地落在那塊棺板上,棺板冰涼冰涼的,松木的清香又濃又配,緊接著是一種致命的暈眩,榆在棺板上昏厥過去。
榆在半小時後甦醒過來,他看見母親和鄉村醫生,還有病重的祖母都圍在床邊。母親的眼睛紅得厲害,她好像一直在哭。祖母雞爪似蒼老的手重複地在榆的額角上撫摸著。鄉村醫生舒了口氣說,現在沒事了,他只是受了驚嚇。
我不睡。別讓我睡棺材。榆對他祖母說,他覺得自己非常虛弱,好像真的死了一回。
可憐的孩子,你怎麼會睡棺材呢?祖母說,那是我的壽材,我老了,我快要進棺材了。
榆從床上坐起來,他看見姓王的木匠仍然在堂屋幹活。木匠背對著他們,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榆的母親說,王木匠怎麼搞的,把孩子嚇成這樣,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別讓我睡棺材。榆拉住他母親說,我害怕,你答應我別讓我睡棺材。
你看把孩子嚇成這樣。榆的母親哽咽著說,榆,你別怕,你沒聽奶奶說,這是奶奶的壽材,你爹孝敬奶奶,特意請王叔叔來家打這副壽材。
可是我覺得我快死了。我的腦袋要炸開來了。榆抱著頭痛苦地說。
這個秋天,榆不再獨居一室,夜裡他和奶奶一起睡覺。奶奶身上的那種蒼老苦澀的氣味伴隨榆昏昏入睡。她的討厭的咳嗽聲從午夜一直持續到清晨。榆經常被突然驚醒,他看見奶奶的嘴微微張開,像一個黑洞,她的渾濁的眼睛在淺色月光下忽明忽暗。在外面的堂屋裡,姓王的木匠打著響亮的呼嚕,榆真想用一塊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他埋怨他們為什麼不肯安安靜靜地睡一會,天快要亮了,天亮了就要起床了。
奇怪的就是這個秋天的夜晚。深夜時分榆看見奶奶扶著牆站在門邊,她的老邁衰弱的身體東搖西晃的。榆跳下床去扶她,榆說,奶奶你要幹什麼?奶奶說、我解手,你別管我。榆迷迷糊糊地回到被窩裡,他聽見奶奶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地說,騷貨,不要臉的騷貨。榆不明白奶奶在罵誰,他心裡說,誰是騷貨?誰不好好睡覺誰就是騷貨。
白木棺材很快就初具雛型了,它的一半躺在門板上,另一半倚在牆上。奶奶經常出來監督木匠,她用拐棍敲敲棺壁說,薄啦,但是我前世沒修來福氣,睡這口棺材也心滿意足了。木匠從不解釋什麼,他只是用一種嘲弄的目光掃視著蒼老的奶奶,他的眼睛裡有無法掩飾的冷酷,這雙眼睛也使榆感到深深的恐懼和悲哀。
榆後來的驚人之舉就是針對姓王的木匠來的。榆無意中在倉庫裡發現了半瓶農藥,瓶簽上的紅字和骷髏人頭象徵著死亡。構想起村裡每年都有人吞下這種農藥而死去。榆浮想聯翩,後來他就把半瓶農藥倒在水杯裡,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他知道姓王的木匠已習慣於從桌上拿水喝。那是正午時分,木匠滿頭大汗拍接著兩塊棺板間的樣頭。榆從外面的窗戶裡窺視著裡面的動靜,他看見木匠在擦汗,然後他的一隻手伸到桌上抓過了那只水杯。榆的心狂跳著,他猛地蹲下來摀住了自己的眼睛。
姓王的木匠在屋裡發出了一聲狂叫,那只水杯從門裡飛了出來摔在地上。榆拔腿就跑,他不敢回頭望一眼,一直跑到鄉村小學操場上。操場上沒有人,只有幾堆大草垛在微風中籟箴作響,榆發現草垛裡有一個洞,他就鑽了進去,又抓了幾捆草擋住了洞口,一切都變得幽暗無邊,隱隱地可以聽見小學教室裡的讀書聲,那是些無疾無災的孩子,這個上午他們在讀書,誰也不知道榆幹了什麼。
榆聽見了小學下課的鐘聲,孩子們喧嘩著奔出教室,經過操場和榆棲身的草垛,有個孩子扒開了洞口,他驚訝地喊起來,你躲在這裡幹什麼?你在拉屎嗎?榆用手擋住了臉,他嗚咽著說,我頭疼,我頭疼得厲害。
傍晚時分榆爬出了草垛,他臉色蒼自搖搖晃晃地走回家去。遠遠地能看見家裡的煙囪冒著炊煙,母親正在門前的菜地裡起菜,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榆走到家門口,母親說,榆,你這一天跑哪裡去了?榆站住了,伸出手指摳著門框上的油灰。母親又說,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誰欺負你了嗎?榆搖了搖頭,他說,我頭疼,我頭疼得厲害。
榆跨進家門時打了個冷顫,姓王的木匠獨自坐在桌前呷酒。木匠的目光刀方般犀利地刺透榆的心。榆低著頭,踢著地上的刨花。他聽見木匠嘿嘿地笑了一聲。木匠說,你回來啦?你媽找你半天了。榆說,找我幹什麼?木匠說,不幹什麼。我的活兒幹完了,我明天要走了。榆抬起頭看見白棺材豎在牆邊,他從來沒有這麼近地面對一口棺材。新打的棺材,表面光潔流暢,散發著一種樹木的清香。
這口棺木打得好不好?木匠說。
我不知道。榆說。反正我不要睡棺木,再好也不要。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木匠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榆的肩上,另一隻手在榆的臉上擰了一把,他說,這是我打過的最好的棺木,你們家總會有人睡上這口好棺木的。
第二天早晨姓王的木匠離開了村子。他沒有把農藥的事情透露出去,這讓榆感到很意外,一種深深的迷茫籠罩著榆以後的生活,榆無法忽略姓王的木匠在家裡留下的種種痕跡和陰影。
秋天和落葉一起漸漸隨風而去。
巨大的棺木停在堂屋一側,陽光透過窗榻照亮了棺木一角,另一半是不規則的陰影部分。這是在白天,到了夜裡榆始終不敢正視那口棺木,他害怕它會突然打開蓋板,把他關在裡面。夜探時分榆依然聽見家裡有一種物質在咯吱咯吱地響著,他懷疑這聲音來自棺木內部,一個最秘密最黑暗的地方。
母親說奶奶的病一無比一天重了,恐怕活不過這個秋天了。奶奶自己也這樣說過。秋天已經過去,奶奶卻依然無恙,她穿上了棉祆,懷裡揣一個小暖爐坐在床上,一聲聲地咳嗽,奶奶的脾氣也變得古怪難測,她經常坐在床上,朗聲咒罵榆的母親,榆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看見母親的眼裡常常噙著淚,榆也不知道奶奶會不會死,他不想奶奶死,但是一旦奶奶死了就會睡進那口棺木,而棺木也將被抬出堂屋,埋到河邊的墓地裡去,這是榆希望的事。
榆夜裡不敢和奶奶一起睡了,他開始搬到母親的房間過夜。這使榆的睡眠變得香甜而沉穩,榆曾經看見母親朝肚子上貼傷膏藥,貼了很多,榆說,為什麼貼那麼多膏藥,母親回答說,我肚子疼,貼了膏藥就不疼了。這是很久以後榆回憶起來的一個細節,它對榆最終弄清母親的死因有所幫助。
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榆在倉庫裡發現母親仰臥在地上,那瓶被榆用過的農藥瓶倒在她的身邊。榆聞見了一種強烈嗆人的氣味,它由農藥和傷膏藥的氣味混合而成,榆幾乎窒息,他掙扎著去拉母親的手,那隻手冰涼冰涼的,已經僵硬了。
榆的母親在家中停靈三天。前來守靈的村裡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問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其中多次提到那個姓王的木匠。榆只是哭泣著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為奶奶快死了,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會死。村裡人說,孩子還不懂事,他奶奶不說,誰還說得清呢?
榆的父親沒有回家奔喪,誰都知道他也是一個游村走街的木匠,沒有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第四天榆的母親被裝進了棺木。棺木是原色的,還沒有油漆,因為一切都猝不及防。死是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榆跟著四個抬棺的漢子朝河邊走,那是清晨霜降的時候,雪自的霜無聲地落在棺木上,落在送葬者的頭頂上,原野和樹木也彌滿凝霜,鄉村的景色一如既往地肅穆恬淡,適宜於任何一種出殯的形式。
在離墓地幾步之遙的公路上,榆突然站住了。榆的目光落在公路前方,那裡出現了一個肩挎工具的木匠,送葬的人們也站住了朝那兒張望。有人說,會不會是榆的父親?他們很快發現那不是榆的父親,公路上游村走街的匠人是很多的,這天早晨出現的是又一個陌生的木匠。
我怕。
榆就是這時候發出了淒厲的尖叫。他推開人群在公路上狂奔起來,榆頭戴白色孝布在公路上狂奔起來,遠看很像一匹自鬃烈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