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夾著尾巴做人,已經很多年了。
他僥倖躲過了一場牢獄之災。此後,他的生活被僥倖所定義了,多少年來父母的絮叨像一隻鬧鐘,隨時隨地提醒他:你的快樂是撿來的,不要骨頭輕,夾著尾巴做人吧。你的自由是撿來的,不要骨頭輕,夾著尾巴做人吧。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撿來的,不要骨頭輕,你必須夾著尾巴做人。
他的骨頭其實不輕。他拖累了整個家庭,這種負罪感抑制了青春期特有的快樂,使他變得謙卑而世故。因為他,家裡的債欠得太多了,債主的名單也太長了,邵蘭英為此做出了分工。柳師傅交際廣,負責回饋法院公安那面的關係網,那些應酬有套路,大抵是煙酒禮券洗桑拿,加上請客吃飯,接近外交事務。邵蘭英自己攬下的事情,其實更像複雜的宣傳統戰工作。她最怕人心多變,仙女那邊一旦反悔翻供,兒子還是跑不了。籠絡老人用錢最見效,籠絡仙女的心,光用錢不行,還要投其所好。邵蘭英知悉仙女喜歡漂亮的飾物,買了一堆五光十色的珠鏈、戒指和頭飾去,仙女根本瞧不上那堆東西,嫌低檔,嫌俗氣,倒是一眼看上了她手上的翡翠手鐲,邵蘭英不捨得這個祖傳的鐲子,嘴上客氣了一下,強調鐲子戴了好多年,不容易摘了。仙女說,你想給我就能摘,我給你拿肥皂來,看好不好摘?她沒有辦法,忍痛摘下鐲子,看著仙女把鐲子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心裡嘀咕,這個女孩子,日後不知會嫁到誰家?嫁到誰家,誰家一定要倒霉的。
邵蘭英給老花匠一家送禮,一年要送三次,分別是春節、五一節和國慶節,時間合理綿延,像法令一樣雷打不動。老花匠一家搬遷到了郊縣的雙山林場,那條統戰之路一下變得更加辛苦,她不怕,照舊帶著一隻沉甸甸的大籃子坐長途汽車到雙山林場去,堅持了好幾年。她一心要認仙女做乾女兒,仙女不答應,仙女的奶奶倒與她姐妹相稱了。直到有一次她去林場,發現老花匠的宿舍裡來了新房主,人家告訴她老花匠已經幹不動活了,林場辭退了他們,仙女去了外地工作,老夫婦倆回鄉下養老去了。她僵立在宿舍前,一聲聲地長歎,心裡不知是喜還是憂。人家又到屋後搬了一盆白蘭花給她,說是老姐妹留給她的禮物。白蘭花當時正開著,很香。她依稀記得自己說過最喜歡白蘭花,說說而已,沒想到老花匠夫婦記在了心裡。她有點感動,帶著那盆白蘭花離開林場,無奈左手一籃子禮物沒有出手,右手的花盆越來越沉重,走到半途中,她看看四下無人,狠狠心,把那盆白蘭花放在路邊的草叢裡了。
至於柳生自己,他承擔了一項特殊的任務。邵蘭英指派他給保潤家送豬下水,送了幾次,豬肝豬肚都被保潤的母親當場扔到街上,他再也不肯去了。邵蘭英也沒有再逼迫兒子,說,本來是順水人情,不收就不送了,否則別人往歪處想,以為我們心虛,好心給人當了話柄,小意思就變成沒意思了。
這邊停止了善意的表示,那邊卻有了讓步的反饋。精品時裝店的馬師母肩負斡旋的使命,特意到肉鋪來找邵蘭英談心,她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保潤的父母已經認了命,無心追究柳生了,他們胃口不好,對豬下水沒有什麼興趣,家裡不缺別的,缺的是人手。三句兩句就說到了祖父,好歹是家裡的長輩,好歹活著,扔又扔不掉,管又管不了,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馬師母婉轉地表達了一個意願,保潤替柳生吃了官司,是否讓柳生代替保潤行個孝道,多去井亭醫院照顧一下瘋老頭?邵蘭英雖不認可馬師母的邏輯,心裡覺得這要求並不過分,她說,馬師母,你給粟寶珍也傳個話,我們兩家不是冤家,我們兩家有緣啊,讓她想想,這街上就出了兩個精神病,給我們兩家攤上了,怎麼沒有緣?柳生去替保潤行孝,談不上,兩家人互相照顧一下,倒是應該的,只當讓柳生去學雷鋒了。
邵蘭英把新任務交給兒子,柳生不賞臉。他說你們虛情假意的幹什麼?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要去你們去,我沒有那麼好的胃口,我看見那老頭就犯噁心。邵蘭英火了,用雞毛撣子打了柳生,她說,傷疤還沒好,你就忘了疼?讓你尾巴夾夾緊,你倒又翹尾巴了?這不是虛情假意,是做人的道理,自己欠下的債,你自己不知道?你年輕力壯的,跑幾次井亭醫院怕什麼?捏著鼻子也要去,我們做父母的不開銀行,不能替你還一輩子債的。
母親總是瞭解兒子的,柳生必須夾緊尾巴,而他人生的傷疤,其實並沒有完全癒合。保潤是一個夢魘,說來就來,不分白天黑夜。有一天早晨他騎車路過鐵路橋,一列火車正巧轟隆隆地通過橋面,一團黑影從火車上飛落下來,掠過他的肩膀,掛在自行車槓子上。他定神一看,居然是一個綠色的尼龍繩圈,看那繩圈的直徑,應該是一個套頭圈,他好奇地試了試,繩圈套上他的頭部,不大,也不小,嚴絲合縫地咬住他的脖子。他驚出一身冷汗,火車已經過去了,他還站在橋洞下發怔,突然懷疑,保潤會不會出獄了?保潤會不會正在那列火車上?他扔掉那個尼龍繩圈,恐懼緩緩地消失了,一種巨大的內疚浮上了心頭,他對著火車的影子說,對不起,國際大傻逼。
柳生曾經去楓林監獄探望過保潤。
是一個炎熱的夏天,他背著一隻旅行包,搭長途汽車到了楓林鎮。包裡裝滿了他為保潤精心挑選的禮物,香煙、白酒,襪子,墨鏡,其中有一支特殊的圓珠筆,是一個親戚出國帶回來的稀罕物,摁一下筆頭,筆桿上金髮碧眼的女郎會慢慢卸下她的泳裝,大大方方展示一個性感的裸體,他喜歡這支筆,他認為保潤會更喜歡這支筆,所以他把它小心地插在襯衣口袋上,準備伺機塞給保潤。
天氣很熱,他在監獄門口看見一個老婦人帶著包裹,坐在陰涼的牆根下,一邊打瞌睡,一邊默默地流淚,她的身邊豎著一個紙牌,紙牌上寫著:李福生是冤案!他不知道李福生是她什麼人,也無意打聽那冤案是怎麼回事,是那個老婦人的哀傷,讓他有點震驚。老婦人邊睡邊哭,呼吸時鼻息濁重,猶如風箱,淚珠則以均勻的速度滲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淌落在面頰上,他盯著那道淚泉注視了一會兒,漸漸地覺得渾身不自在了,冤案?他嘟囔道,有什麼稀奇的,這世界上的冤案太多了吧?
他找了一片樹陰躲避毒辣的日頭,看見一個奇怪的少年沿著監獄的圍牆,不停地繞圈,少年穿著汗衫和短褲,滿頭大汗,走一會停一會兒,將耳朵貼著牆,聽一會兒,又喊一會兒,大寶,大寶,你給我滾出來!少年的聲音尖利而憤怒,他在後面暗自發笑,問旁邊賣冷飲的攤販,他在喊什麼?大寶是誰?那攤販說,好像是個強姦犯,男孩每年都來,說要親手把那個大寶閹了。
他不宜開口探聽,大寶強姦了誰?是少年的母親還是姐姐,或者是他的女朋友?他在心裡猜,猜著猜著覺得掃興,臉上有點發燙,看看離監獄會客時間還早,他買了根紅豆冰棍,一路吃著冰棍,去附近的楓林鎮上閒逛了。
楓林鎮不僅有個著名的監獄,還是一個古鎮。這類有歷史的小鎮夏天都比較涼快,樹木參天,房屋高大古老,總是體貼地給予沿途的行人一片蔭涼。他在蔭涼處走走停停,看看石板路中央的古井,看看路邊牆泥斑駁的祠堂,嘴裡說,沒意思,這種東西有什麼意思?後來就走到了一家雜貨店門口,一群小鎮青年聚集在此,亂哄哄的,圍著一張嶄新的檯球桌打球。
他停下來看熱鬧。對於桌球,他其實一知半解,只不過小鎮青年們球技太濫,給了他逞能的機會。他嘴巴閉不住,手也閒不住,在旁邊指指點點,小鎮的青年們不買賬,他乾脆自己上了場,這一下就玩得不可收拾了。他愛面子,輸不起,一局輸了不服氣,再來一局,這樣玩了半天,店主出來收錢,對手讓他付錢,說你輸當然你付錢,他覺得合理,去找旅行包,這才發現他的包不翼而飛了。問旁邊的人,都說不知情,還有人反問他,你真的帶了包嗎?沒見過你的包麼。他又急又惱,脫口罵道,怪不得監獄選中了你們楓林鎮,原來抓人方便,你們這裡到處都是小偷!
他犯了眾怒,被雜貨店門口的青年們團團圍住,差點挨了打。店主出面保護了他,但是同情歸同情,打桌球的那筆費用,店主無意豁免,他掏不出錢來,走投無路之間,想起口袋裡的特殊禮物,拿出那支圓珠筆摁一下,說,先來看洋妞,我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他的嘴裡發出了快樂的指令,脫,穿,穿上,脫了!店主和青年們都推推搡搡地爭搶有利位置,大家瞪大眼睛,盯著他手裡的圓珠筆,他一下又威風了,最後,把圓珠筆往店主手裡一拍,慷慨地說,德國進口貨,三百塊也買不到,今天算我倒霉,歸你了。
等他趕回監獄門口,會客時間已經過去了。他看著接待室關閉的大門,看看自己兩手空空,攤開手,苦笑了一聲,說,好。這樣也好。雖然誤了正事,誤得荒唐,但也許那是天意,他很快原諒了自己:反正也沒有禮物了,反正他也不一定願意見我,反正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長途汽車的車票,對著監獄大門晃了晃,反正,我已經來過了。
這些年來柳生一家風調雨順。用邵蘭英的話來說,都是積德行善修來的福。花癡柳娟的病奇跡般地好轉,出院了,天天坐在家裡刺繡,繡鴛鴦戲水,鴛鴦繡得活靈活現的。有人好心來做媒,對方是老西門一個坐輪椅的鐘錶匠,兩個人見面,竟然一見鍾情,柳娟及時嫁了,第二年便生了個小寶寶。是個女嬰,美如天仙,眾人見了,無不讚歎命運對柳娟額外的垂青。本來柳生一家與井亭醫院已經撇清了關係,不必與那個晦氣地方打交道了,但是,從保潤家派來了新的義務,這義務呈現籬笆的形狀,一次許諾,某種道義,還有群眾輿論,它們一齊將籬笆紮緊,柳生無法脫身了。
柳生就這樣成了祖父的訪客。
他大老遠地跑到井亭醫院去,陪著別人的祖父。祖父是一棵瘋癲的不老松,以家族的名義倖存於世。他面對祖父枯癟的面孔和羸弱的身體,彷彿面對一場戰爭留下的廢墟。該憑弔的憑弔了,該安慰的安慰了,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做好,剩下的,便是百無聊賴。持久的善舉,適合一個聖人,並不適合柳生,他做好事,總做得三心二意。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香椿樹街的萬元戶越來越多,各行各業都開始流行一句話: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蠱惑了柳生的心,他願意浪費一點時間,但浪費的時間最好能換來點金錢。他在荷花弄有個熟識的朋友,靠回收各大醫院廢棄的醫療器材,出去倒賣,發了橫財,柳生受此啟發,認定井亭醫院裡也有商機。所有的商機,都是跑出來的。他有事沒事就往醫院的辦公樓裡跑,口頭禪是:有沒有生意介紹我做做?井亭醫院的醫務人員也跟他混熟了,沒有生意介紹,倒有人熱心地介紹對像給他。他說我先要生意再要對象,有了好生意,自然會有好對象。喬院長那裡他跑得最勤,給喬院長跑腿,陪喬院長下圍棋,只輸不贏,輸得還很認真,他和喬院長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最終是喬院長拍板,給了他一筆真正的生意,允許他來承包醫院的菜蔬肉類供應。柳生當天就回家向父母宣佈,我要下海了,我要買一輛麵包車。
父母都是有遠見的人,他們認為外面形勢變了,兒子在肉鋪混日子也沒有什麼出路,下海試試也好。於是,父母動用了自己的積蓄,加上女婿的贊助,給柳生買了輛麵包車。
他開著麵包車來往於香椿樹街和井亭醫院,每週都到醫院財務科結一次賬,再去祖父的病房,心情好了,臉上總是喜洋洋的。有人看見過他把一個紅包往祖父的褲腰裡塞,關照祖父說,沒錢了跟我要,我要是不在,想吃什麼想喝什麼,找人去買。他甚至還跟祖父開玩笑,想找小姐也可以,告訴我一聲,我把小姐給你送過來。
祖父近年來四肢肌肉萎縮得厲害,已經拿不動鐵鍬鐵鎬了,無需捆綁,監護就少了很多麻煩。柳生去陪祖父,更多的是打掃他身體的衛生,替他理髮,帶他洗澡。祖父的頭顱與別人不一樣,頭髮剃乾淨之後,頭皮上一塊勾形瘡疤清晰可見,他問祖父那是不是當年挨批鬥,被王德基用煤爐鉤打出來的?祖父點頭稱是,說以前打他的人多了,他不計較王德基,只是那煤爐鉤打得不是地方,頭上要不是有那麼一個通道,他的魂也沒那麼容易飛走,要是當年敢歪歪腦袋,躲一下煤爐鉤就好了,躲一下,說不定他的魂就永遠丟不了。柳生說,咳,還說那魂幹什麼?別的老人都有魂,有魂有什麼用,不都翹辮子了?你沒魂那麼長壽,有什麼不好?替祖父洗澡的時候,柳生注意到老人的生殖器像一隻田螺,隱藏在稀疏的白毛中間,他好奇地問,爺爺你怎麼那麼小了?要是給你送小姐來,你還有沒有用?祖父靦腆地摀住了胯下,很誠實地告訴他,以前有用的,我怕它給我惹事,天天嚴格約束,時間長了,它就安分了,現在恐怕沒什麼用了。
祖父對他的善舉有過疑心。祖父說我家保潤哪兒有什麼好朋友,就算是好朋友,也好不到你這個份上。你是不是要分我的家產呢?小伙子,你要是有這個心,那就來晚五十年了,我們家以前是闊過,半條香椿樹街都是我家的,上海外灘有家美國銀行你知道吧?那美國銀行裡有我們家一隻保險櫃!可惜都保不住呀,多少房契地契也經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銀山也經不住抄家沒收,現在我是無產階級了,你這麼伺候我,我只能請人給你寫封感謝信啊。柳生嬉笑道,我不算保潤的好朋友,我不要你的家產,也不要什麼感謝信,爺爺,雷鋒你知道吧?你以後就把我當活雷鋒好了。
他欠保潤的,都還到了祖父的頭上。與祖父相處,其實是與保潤的陰影相處,這樣的償還方式令人疲憊,但多少讓他感到一絲心安,時間久了,他習慣了與保潤的陰影共同生活,那陰影或濃或淡,儼然成了他生活不可缺少的色彩。他曾經聽見父母在廚房裡悄悄地議論,有朝一日保潤回家了,對柳生會是什麼態度?好心會不會有好報?要是保潤不領柳生的情,那我們家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父母的憂慮傷了柳生的自尊,他衝進廚房,從母親的湯碗裡抓過湯匙就往地上砸,父母還沒有弄清兒子撒的什麼野,他又抓起一個湯匙,高高地舉起來,你們瞎操什麼心,世界那麼大,還容不下我和他兩個人?他斥責著父母,開始砸第二把湯匙,這次動作很瀟灑,手一鬆,湯匙自動墜落在地,砰地一聲過後,他用腳歸攏地上的碎瓷片,說,你們看見這兩把湯匙了嗎?這就是我的態度,我和保潤,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我跟他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