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幽靈的聲音

  她回來了。
      他曾經設想過多年以後,設想過與保潤的一百種相遇,獨獨沒有設想過與仙女的再次相遇。他記得很清楚,當年仙女親口向他母親發過誓,永遠不會回到你們這個可惡的城市,永遠不想見到你們這些人骯髒的嘴臉,我就是死了變成骨灰,我的骨灰也不會往你們這裡飄。他從來沒有料到,食言是一個未成年少女的弱點,也是她的權利,那個少女,現在回來了。
      他有點怕。她一回來,他犯罪的青春也回來了,一個紊亂的記憶也回來了。一連幾天,他駕著麵包車經過井亭醫院的小樹林,覺得車廂裡的菜蔬豬肉都在慌亂地抖動,廢棄的水塔裡隱約響起了水的回流聲,一頁翻過去的歷史,被風吹回了原處,讓他辨認。他有點怕。他必須辨認。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水塔上呼喚他,上來,柳生你上來。他分辨不出那是保潤的聲音,還是一個幽靈的聲音。
      兩隻烏鴉還棲息在水塔頂上。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兩隻烏鴉棲息在水塔頂上。樹枝分割的時空碎裂了。恍惚之後是驚悚,他忽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快樂的假相,而真相是連綿不絕的陰影,它像一座雲霧中的群山,形狀變幻莫測,排列的都是災難的比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在災難的包圍之中。
      大約是第三天,他看見她站在井亭醫院的門口,懷裡抱著一個文件夾,看樣子是在等出租車。她的穿著打扮總是時髦得令人意外,一件高領的寬鬆式粉色毛衣,一條黑色小羊皮褲子,她的身體曲線有一種寫意式的美感,炫耀青春和美麗。在早晨九點鐘的陽光裡,那雙烏黑的杏眼被柔美的光線反襯著,像兩個春天的花壇,繁茂的心事以花朵的格式悉數開放。她的面孔裸露在淡金色的陽光裡,看起來有點傲慢,有點妖嬈。她的嘴唇塗抹了暗色的口紅,晶瑩而濕潤,令他心亂,那是他曾經親吻過的嘴唇嗎?還有她的乳房,它在毛衣下顯得那麼豐滿,那麼性感,讓他不敢正視,那是他曾經撫摸過的乳房嗎?歲月洗滌了某些觸覺的記憶,她現在的美貌與性感,改寫了他過去的罪惡,他的負罪感在虛幻中悄悄地變異,昇華為某種榮耀,竟然夾雜了一絲甜蜜。他想起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詞:曾經擁有。曾經擁有。他為此而慌神,開著麵包車從她身邊經過時,全身莫名地緊張,隨手按了一下喇叭。你好。他的問候很猶豫,喇叭聲則清脆響亮,她回過頭,眼睛忽然一亮,伸出一條胳膊攔住了車。
      師傅幫個忙,帶我去市中心。她不容分說地拉開了車門,坐在他的身邊,補上一句,我付你車費。四目交接,兩秒鐘的慌亂,她很快恢復了鎮定。我司機生病了,這鬼地方,半天看不見出租車的影子。她吸著鼻子朝麵包車後面張望,你這車上什麼氣味?跟廁所似的,好難聞啊。他沒說話,聽見她彎起手指敲打車窗,開車,我有急事,將就一下吧。
      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泛著一小片綠光。是一隻翡翠手鐲,也許正是他母親當年贈送的禮物,母親在家裡不止一次地念叨,說那隻翡翠手鐲是玻璃種,又是祖傳老貨,現在翡翠升值,不知道要值多少錢了。他不敢仔細辨認那隻手鐲,隨口問道,小姐貴姓?
      她側過臉,嘴邊一抹譏諷的微笑,不是見過的嗎?叫我白小姐。她的眼睛裡有針鋒相對的鋒芒,你呢?先生你貴姓?
      他一下不敢說話了。必須小心謹慎。他們之間的默契脆薄如紙,稍不留神,便破壞了。他們的過去是一杯腐茶,盛在同一隻杯子裡。必須小心杯蓋。打開了杯蓋,腐茶的秘密也就暴露了。不能打開。不能相認。不能說話。他默然地開著車,聞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水味。現實仿照著夢境,她回來了,夢也回來了。她坐在他的身邊,就像一片黑夜降落下來,帶著濃重的露水,帶著一些詭秘的憂傷。
      車過老城門,他忽然聽見她嗤地一笑,別演戲了,累死人。她對著化妝盒上的小鏡子,用一個眉刷刷自己的眉毛,告訴我,那個國際大傻逼,現在怎麼樣了?
      是她先打開了那只杯蓋。他沒有料到,這麼快她就沒有耐心了,轉臉一看,她的表情顯得僵硬,語氣卻是平靜的。很明顯,她在問保潤的近況。一杯腐茶重見天日,腐茶裡映出了保潤模糊的面孔。他低聲說,還那樣,他還在裡面,刑期沒滿。她低下頭,從包包裡掏出紙巾,擤了擤鼻子,我感冒了,一到秋天我就感冒。然後她拿出一個粉餅,對著鏡子補起了妝,隨便問問的,好了,你記住一件事,我不叫仙女了,我是白蓁,以後叫我白小姐。她說,你要是再叫我仙女,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他懂得她的意思,世上沒有仙女了,名叫仙女的少女一去不復返了。那是另一種默契,他樂於遵守。他說,白小姐,以後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用個車什麼的,儘管吩咐。她鼻孔裡含糊地哼了一聲,你能幫我什麼忙?救個急罷了,我要是老在你這破車裡鑽出鑽進的,還怎麼在外面混?她的傲慢不加掩飾,他有點尷尬,忽然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白小姐,你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為什麼要給個精神病人當公關小姐呢?
      她啪地合上了化妝盒,斜著眼睛看著他。少見多怪。她說,他願意付錢,我願意掙錢,哪來的為什麼?大家都下海了,你不是也下海了嗎?
      

《黃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