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空屋

  香椿樹街那麼短促,他開著麵包車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次路過了保潤的家。白天路過,他總是加速,匆忙穿越時裝店裡人群的目光,夜裡他反而減速慢行,趁著難得的安靜,打量一下保潤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觀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記的,其實是一棵樹。時裝店的霓虹燈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頂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樹,一棵桑樹,端端正正地長在保潤家的屋頂上。不知是哪隻鳥銜來的桑葚,在這片寂靜的屋頂上找到了沃土,幾年下來,桑樹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長得枝葉茂盛。
      曾經有幾個孩子爬上保潤家的房頂,去摘桑葉,被時裝店的馬師母罵下來了。馬師母說如果不是她看著,屋頂上的桑樹早就被人拔掉去餵蠶寶寶了,不僅是孩子調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鄰居說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誰都有機會爬上保潤家的屋頂,因為那片屋頂下面,已經空無一人了。
      保潤的父親去了天堂。他死於第三次中風,據說臨死前要去拿一隻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隻腳,人先走了。來不及說出臨終遺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遺容便顯得古怪嚇人,他看起來怒髮衝冠,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怎麼也抹不攏,嘴巴張大了,保持著吶喊的口型。粟寶珍怕嚇著別人,在丈夫的遮臉布上繫了帶子,像一隻口罩綁在腦後,誰也不敢去解開那只口罩,如此,左鄰右舍誰也沒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遺容。
      是香椿樹街有史以來最安靜的喪事,沒有人哭喪,靈床躲躲閃閃地停在幽暗之處。如果不是時裝店歇業關門,路人甚至不會注意到保潤家門上的白色紙條,謝絕弔唁。居民們都知道,謝絕歸謝絕,弔唁歸弔唁,該去的還是要去。邵蘭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著一隻花圈去弔唁,先站在門口,試探主人的反應,看粟寶珍沒有反對,邵蘭英就進去了。她一進去就有驚人的發現,粟寶珍神色呆滯,兩邊太陽穴上都糊了藥膏,守在死者身邊,埋頭剝瓜子仁。這是很不恰當的表現,她和馬師母等人為此交頭接耳。粟寶珍注意到了鄰居的議論,她說,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哭不動了,我的眼淚流乾了,一滴也擠不出來了。又向眾人舉起一粒瓜子,這瓜子是給炒貨廠剝的,不是我吃的,醫生說我的血壓太高,很危險,手裡做點事,一是防止中風,二是賺點小錢,我萬一要是也中風,誰給他出殯呢?
      保潤沒有回來,大家都能理解,奔喪也是要有資格的,他沒有了這個資格。還有一個親人,是祖父。祖父有沒有資格?這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鄰居們普遍認為,無論是什麼樣的父子,最後一面,終歸是要見一下的,粟寶珍應該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慫恿馬師母去做說客,馬師母一口回絕,不知道她是真心體諒粟寶珍,還是怕祖父回來連累了自己,馬師母說,堅決不接瘋老頭,我替她做主。你們就不要來添亂了,我哪兒是不懂老禮?凡事要從實際出發啊,這個家一共四口人,瘋了一個,關了一個,死了一個,只剩下寶珍一個人了,老禮不要緊,她的身體最要緊。
      葬禮之後,粟寶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樹街幾十年,為人妻為人母,最終還是靠娘家的親人,返還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臨走前粟寶珍續簽了房屋租約,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個附加條件,要馬家負責照管房子。她對馬師母說,我嫁到楊家沒享過一天福,想不到在楊家苦了一輩子,最後還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氣,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後我就跟著妹妹過,看看福氣是什麼樣子的。馬師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還是心硬了,試探道,妹妹再好,哪兒比得上兒子?兒子遲早要回來,這好歹是你的家,說扔下就扔下了?粟寶珍歎了口氣,拍拍膝蓋說,什麼兒子?一個討債鬼罷了。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個墓啊。你知道我為什麼半死不活的嗎?都是讓鬼魂纏的,天天夜裡睡不好覺,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從這裡蹦出來,從那裡跳出來,都圍著我吵,人呢?人呢?他們的人呢?幾世幾代的鬼魂都來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謀害了他家的子孫。馬師母聽得害怕,環顧四周道,那你一走,他們家祖宗會不會來跟我要人呢?粟寶珍思索了一下,反過來安慰她,鬼魂也講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婦,怎麼能找你要人呢?
      後來馬師母向她打聽保潤的境況,說街東的三霸提前出獄了,又去火車站做票販子,桑園裡的豬頭也減刑回家了,在橋上替人修自行車,你家保潤,有沒有減刑出獄的希望呢?粟寶珍黯然地垂下頭,我跑了好幾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說父母怎麼跑都沒用,主要看犯人在裡面的表現,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潤能有什麼好表現?他哪裡比得上三霸,哪裡比得上豬頭?到哪兒都不討人喜歡的,人家不給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寶珍向馬師母轉交了家裡的鑰匙,說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潤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煩你保管這些鑰匙了。這樣的臨別贈言,讓馬師母差點流出了眼淚,她注意到三串鑰匙是一樣的,保潤和他父親的那兩串,她覺得髒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來要還給粟寶珍。粟寶珍擺手道,馬師母你都拿著,這個家的鑰匙,我一把都不留,不瞞你馬師母,我這一走,就不準備回來了,不是我心狠,現在別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過幾天好日子啊。
      這樣,保潤的家也交給馬師母打理了。馬師傅一家都有商業頭腦,精品時裝在香椿樹街銷售不暢,他們一直在醞釀轉向經營。近年來香椿樹街居民沒有了溫飽之憂,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長壽如何養身,成了街頭最熱門的話題,向街坊鄰居出售藥物和保健品,無疑是更適合民情的生意。馬家早就與一家著名的連鎖藥店簽了加盟合約,店舖要改造,做大做強,之所以遲遲不動,只是礙於房東一家的健康狀況,不忍心擾了他們。粟寶珍一走,時機也到了,他們放開了手腳,再一次大興土木。
      連鎖藥店是連鎖的,裝修都要聽從別人的指揮,連店舖門面的大小尺寸也連鎖,不能大,更不能小,原先時裝店迎街的店門,比標準還是小了幾十公分,所以,保潤家的那扇家門,不得不再次讓賢,原來的半扇木板門,必須被削去一半。裝修工人已經卸下了門,拆下了門框,馬師傅心裡犯起了嘀咕,說這樣做以後會不會惹糾紛,還是要設法找到粟寶珍,商量一下再削門。馬師母嫌他囉嗦,讓他親自從門檻上走一走,試一試。她說,你比保潤胖,你能過去,以後保潤就能過去。馬師傅順利地走過去了,身體與門框正好匹配。馬師母說,看,不是過去了?小什麼呀?凡事要從實際出發,迎街門面多金貴,你給保潤留這麼大一扇門,他又沒機會走,不是浪費嗎?
      柳生很少步行路過保潤家,路過也從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親差他去馬家的新藥店跑一趟,為父親買胃藥。他走到藥店,一下被門口嶄新的廣告牌吸引了。那廣告牌像一大塊流動的屏幕,遮住了保潤家的門洞。一個白種男人在微笑,襯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個金髮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裝下的肉體散發著濕潤而性感的光亮,他們相擁坐在海邊的沙灘上,什麼也沒做,但看上去剛剛做過了什麼。廣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僅有的幾個中文是紅色的,特別醒目:男人福音。進口偉哥。獨家經銷。他朝廣告多看了幾眼,被馬師傅的大兒子注意到了,他給了柳生胃藥,並不急於收取藥錢,朝四周掃視一圈,一貓腰從櫃檯裡扔出一盒東西來,好東西來了,偉哥試試偉哥去!原廠進口貨,別人嫌貴,你買得起的。
      他拗不過對方的熱情和抬舉,也拗不過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錢買了一盒。柳生記得很清楚,他把胃藥拿在手上,那盒偉哥塞到口袋裡,忽然聽到隔壁的保潤家裡迴旋著一股淒涼的風聲。他探頭到廣告牌後面一看,保潤家平時塵封的小門半掩著,有穿堂風從長長的夾弄中奪門而出,吹得廣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動,一輛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車倚靠在牆角,車輪鋼圈仍舊閃爍著寒冷的光暈。他認得出來,那是保潤騎過的永久牌自行車,自行車的後架上,還整整齊齊纏著一圈繩子。
      柳生僵立在那裡,看見有個粗壯的身影,在自行車邊晃動。是十八歲的保潤,他躲在門後的陰影裡,濃縮成另一塊陰影,他在時光的掩護下,等候時光飛逝。他在等誰?他依稀看見了十八歲的保潤,鬍鬚初現,肌肉發達,目光如刀。他看見了十八歲的保潤,身上穿著舊時代風行的米黃色夾克,手裡轉動著一條長長的繩子,保潤說,進來,柳生你進來,我們好好談談。
      他不敢進去,看見一個人影從門裡出來了,是馬師母。馬師母戴著帽子和口罩,一手提著水桶,一手舉著個雞毛撣子,嘴裡說,傢俱都爛了,被褥都霉了,牆泥都裂縫了,這個家,我哪兒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馬師母的雞毛撣子在他後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別走,我這兒有幾封保潤的信,你帶去井亭醫院給他爺爺。他說,為什麼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爺爺還看什麼家信?馬師母說,怎麼好退信呢?他爺爺瘋歸瘋,好歹也是親人,親人都可以收信的。她從懷裡掏出一疊信,指著信封哀歎道,真是可憐啊,爸爸死了這麼久,兒子還不知道,看看收信人,還寫著他爸爸的名字呢。
      柳生帶走了那幾封信。半途上好奇,偷偷地拆開了看。保潤的每封信只有一頁紙,稚拙的字跡略有不同,有的認真些,有的潦草些,內容幾乎一致,像是抄襲了一份樣本。開頭都是親愛的爺爺、爸爸、媽媽你們好,內容差不多都是我在這裡一切均好請放心。結尾更是雷同,無一例外都是希望你們保重身體,此致敬禮。
      他把信封折了一下,塞在褲子口袋裡。此致敬禮。此致敬禮。他覺得那些文字長有一排細小的牙齒,輕輕噬咬著他的大腿。分隔多年了,通過幾頁返潮的信紙,他與保潤有了一次神奇的相遇。保潤陌生的字跡留有體溫,透過牛仔褲厚厚的布料,慢慢融化在柳生大腿的皮膚上。保潤的生活以空洞的文字概括了,收入柳生的褲子口袋,竟然是沉甸甸的。柳生覺得大腿處有點疼,還有點燙,口袋深處隱隱飄散出一種古怪的焦煳味。秋天以來他經常聞到這種氣味,不知它來自乾燥的季節,還是來自乾燥的記憶。此致敬禮。透過保潤的家信,他隱隱地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那個未來冒出了一縷神秘的青煙。
      過了幾天,他去九號病房探望祖父,帶去了保潤的家信。不知道是衝動的結果,還是冷靜的對策,他腦子裡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他問祖父,你還記不記得保潤的模樣了?祖父說,現在的模樣不記得,就記得他小時候的模樣。他又問祖父,你就剩這麼一個孫子了,想不想去看他一次?祖父說,想也沒用,我連男病區的門都出不去,怎麼能去監獄看他?柳生探清了祖父的態度,沒有多說什麼。他從包裡找出理發工具,開始幫祖父理髮,刮鬍子。然後他替祖父穿上了一套廉價的西裝,端詳著祖父說,現在像人了,可以去見孫子了,你跟我走,什麼也別說,我帶你去看保潤。
      他不顧井亭醫院的規章制度,把祖父悄悄地塞進了麵包車。祖父鑽在一隻菜筐裡,順利地闖過井亭醫院的三道門崗。到了公路上,他讓祖父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說,怎麼樣?我對你夠意思吧?祖父臨窗四望,望見滿眼新的風景,嘴裡便發出一聲欣喜的感歎,祖國的面貌日新月異,真是日新月異啊!
      麵包車駛往五十公里以外的楓林鎮。時隔多年,整個世界花樣翻新,楓林監獄還是老樣子,灰白色的水泥高牆一望無際,牆上森嚴的電網一望無際,東側多了一座瞭望鐵塔,塔樓裡有人影晃動,一隻高音喇叭掛在瞭望窗下,閃閃發亮,喇叭上站著幾隻大膽的麻雀。有一幅紅色的宣傳標語自塔頂垂下,引人矚目:熱烈祝賀楓林監獄榮獲十佳文明監獄稱號!
      他把麵包車停在公共停車場,拿出公文包數里面的錢。祖父看著他數錢,嘴裡幫著數數,數著數著祖父暈了,他說,這麼多錢啊,數都數不清,你準備給誰?他說,給保潤的見面禮。祖父說,你為什麼要給保潤這麼多錢?犯人不能花錢,會讓幹部沒收的,不如我替保潤來保管。他推開祖父的手,笑著說,爺爺,他有錢不好花,你有錢也沒用處,還是我自己來處理吧。
      他低估了祖父的智商,卻高估了祖父的健康狀況。他攙扶著祖父走到監獄門口,正好遇上衛兵換崗,有個短小的換崗儀式。下崗的衛兵邁著誇張的步伐向他們走來,上崗的衛兵手持珵亮的自動步槍,對準他們的方向,做了個瞄準的姿勢。這次虛擬的射擊嚇著了祖父,祖父驚叫了一聲,槍斃!他甩脫柳生的手,提著褲子就往麵包車那裡跑。柳生沒有想到他跑得那麼快,祖父一路跑著,褲管裡一路淌下了不明的液體,滴在地上。他猜到那是尿,祖父受到四把自動步槍的驚嚇,尿了褲子。
      這是一個無法預料的意外事故。祖父不肯下車了,柳生怎麼勸解都沒用。他說,爺爺,我是陪你來的,你不去看保潤,那我們不是白跑一趟嗎?五十里路呢,汽油都燒掉很多錢。祖父定下神來說,我不管,我是爺爺他是孫子,讓他到車上來看我。柳生說,爺爺你糊塗了,這是監獄,只能你進去,他不能出來的。祖父說,那你一個人去吧,替我問一下,他什麼時候能出來?再替我捎句話,我等他出來給我收屍呢,他什麼時候出來我什麼時候死,再也不賴在這個世界上,再也不給大家添麻煩了。
      他掂量了一番,最終把祖父鎖在車上,自己去了接待室。訪客很多,他擠在人堆裡填表登記,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填寫名字的時候他猶豫了,起初想填自己的名字,不知為什麼有點膽怯,乾脆寫了瘋老頭的名字,楊寶軒,還特意註明了身份,爺爺。
      然後是等待。他坐在接待室的長椅上觀察著周圍的人群。透過訪客們的年齡以及臉上的表情,他試圖分析出受訪者的案底,誰是貪污受賄,誰是暴力行兇,誰是風化案子。有對中年夫婦站在牆角,男的在抽煙,女的一直在抹眼淚,悲傷的目光裡充滿了受創的母性,還有怨恨。他驀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遇見的老婦人,甚至想起了她親屬的名字,李寶生。李寶生是冤案。他直勾勾地看著那婦女,看她的淚珠如何滴出眼眶,然後被紙巾擦拭乾淨了。中年男子首先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對妻子說,你別哭了,人家都看著你呢。柳生向他們點點頭,笑了笑,他特別的善意引起了那對夫婦的誤會,男的走近他,圍著他轉個圈,突然問,你是不是來看我家張亮的?他沒來得及反應,女的也過來了,一隻冷津津的手伸過來,抓住了柳生,你是不是張亮的朋友,是不是小黃?你是小黃還是小丁?你怎麼不給我家張亮證明一下,他是冤枉的?他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我不認識張亮。我不是小黃,也不是小丁。他躲到角落裡去,垂下頭注視著自己的膝蓋,嘴裡下意識地嘀咕,誰不是冤枉的?我也有朋友在裡面,也是冤枉的。
      總算輪到他了。他聽到了一個獄警洪亮的喊聲,楊寶軒!楊寶軒在不在?他趕緊站起來,跟隨著獄警來到走廊上。那獄警很年輕,穿著新潮的裁剪考究的灰制服,腰身與臀部都被勾勒出來,褲腿偏瘦,腿便顯得很粗壯。不知為什麼,他的體型讓柳生想起了保潤,他記憶中模糊的保潤變得清晰起來,十八歲的保潤多麼粗壯,現在不知變成什麼樣了。走廊很長,牆上刷寫的標語有了年頭,改過自新,重新做人。走廊盡頭可見一扇鐵門,迎面豎著一面大鏡子。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尾隨著獄警,忽快忽慢,越來越慌亂,鏡子裡的映像,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向角落裡閃了一步,避開鏡子的映照,這樣,他的影子突然從鏡子裡消失了。那個獄警注意到了他反常的舉動,回過頭訓他,你這人怎麼回事?躲什麼呢?你到底要不要進去?他站在牆邊不動,臉上帶著一絲深深的歉意,我不是躲,有什麼可躲的?他說,對不起,我聽錯了,我不是楊寶軒。
      他走向停車場,心裡瀰漫著巨大的空虛。祖父在車上睡著了,歪著頭,嘴角邊流出一灘口水。他坐到駕駛座上點了一支香煙,煙味熏醒了祖父,祖父問,我家保潤怎麼樣了?他想了想,順口扯個謊,還那樣,老了一點,瘦了一點。祖父說,他到底什麼時候出來?他說,快了,該出來就出來了,爺爺你放心吧,總歸有人替你收屍的,他不替你收,我來替你收。
      他發動了麵包車,心裡比較了兩次失敗的楓林監獄之旅,哪一次更可笑一點?他不知道,只是心裡充滿遺憾。透過車窗抬眼一望,西側楓林鎮的景像有點像海市蜃樓,昔日古樸冷清的小鎮如今高樓林立,竟然也有了些許國際化的氣象。一道橘紅色的橡皮拱門聳立在楓林橋邊,拱門上的一排大字異常醒目:羊肉湯之鄉歡迎您!他從來不知道楓林鎮是個羊肉湯之鄉,想起當年被竊的那只旅行包,忿忿地說,不是小偷之鄉麼,怎麼變成羊肉湯之鄉了?
      楓林鎮上不知是誰家辦喜事,或者是又一家羊肉湯館開張大吉,鞭炮爆竹聲不絕於耳,空氣歡樂地震顫,一隻煙火的殘骸像鳥一樣飛行數百米,先是落在麵包車的車頂蓋上,然後滾落在地上。他下車察看,發現一個六角形的煙花殘骸,恭喜發財的字樣還清晰可辨。恭喜我發財?那是一個好兆頭。他把煙花撿上了車,放在擋風玻璃前面。他問祖父,爺爺,楓林鎮的羊肉湯真的有名嗎?祖父說,怎麼沒有名?我小時候就跟著我爺爺去喝過,坐小轎車去的。他忽然對羊肉湯產生了興趣,問祖父,你想不想去楓林鎮上喝碗羊肉湯?祖父點點頭,說,想喝的,我剛才做夢,還喝了一碗羊肉湯。
      楓林鎮的老街拆了,參天大樹不見了,以前的石板小街拓展成了寬闊的柏油馬路,路邊豎立著歐洲風格的黑鐵燈柱。驅車在中心大街上走,每隔百米,便會穿越一座仿古的水泥牌坊。鎮子中心有了一個廣場,一半是綠油油的仿真草,另一半鋪了紅色化纖地毯,廣場的西側,一個龐大的建築體已經拔地而起,黑壓壓地遮住半邊天空。從正面看,那建築有點像美國首都華盛頓的白宮,從側面看,又有點像一座寺廟的骨架,柳生研究了半天,終究不敢確定,那是一座白宮,還是一座寺廟。
      正逢羊肉最美味的季節,楓林鎮的空氣裡飄蕩著羊湯的香味。滿街羊肉湯館都標榜為百年老字號,門口鑲嵌的獎狀與牌匾,名頭都很大,有的是國家級,有的是亞洲級,還有一家是國際羊肉湯協會的定點餐館。柳生無法鑒別真偽,就憑著經驗,把祖父領進了顧客最多的那一家。
      祖父的胃口好得驚人,一口氣喝了三大碗羊肉湯。起初他鼓勵祖父放開肚子喝,後來怕吃出禍來,就讓店家收走了他的碗。他打開公文包準備付錢,一下掏到了那盒偉哥,臉埋到公文包上,看了半天,心裡不無感傷。近來瞎忙,他幾乎忘了包裡這個昂貴的新鮮玩意兒,它有多麼神秘,它有多麼有效,迄今未有證明。他冷眼觀察,楓林鎮上除了羊肉湯館,到處都是洗頭房,足浴店,桑拿中心,他在娛樂休閒方面嗅覺靈敏,這樣的小鎮,往往是買春的天堂。熱騰騰的羊肉湯催發了他體內某種熱能,他看著對面的祖父,不停地搖頭。祖父說,你怎麼老是對我搖頭?加羊肉才要錢,加湯又不要錢,為什麼不喝了呢?祖父不知道他秘密的心思,他現在多麼想吃一顆偉哥,體驗一下傳說中神仙般的滋味,這麼好的時機,偏偏身邊有個祖父礙手礙腳,只好在心裡勸自己,算了算了,藥還不會過期,下次再說。
      羊肉館斜對面的一家洗頭房早早亮起了粉紅色的燈光,門口坐著一個年輕姑娘,架著二郎腿飛針走線,刺的是十字繡。她穿著紫色的低胸羊毛衫,黑色的皮褲,身材談不上多麼熱辣,但領口處那一道深深的乳溝非常耀眼。他們已經要從洗頭房走過去了,那姑娘的腳尖忽然對著柳生轉了個圈圈,柳生注意到了那個圈圈,斜著眼睛鑒別,確定她的腳在說話。她的一隻腳穿著絲襪,另一隻腳是裸的,他確定,那只裸露的塗著蔻丹的腳,對他說了悄悄話。
      他一下走不動路了,腦子裡鬥爭一番,還是心癢,把祖父拉到牆邊徵求意見,爺爺,今天你理了發,頭上好多頭髮渣子,我們去這家店洗個頭怎麼樣?祖父朝洗頭房的門臉看了一眼,說,要收錢的吧?洗頭自己洗好了,何必花錢讓別人洗?他向祖父擠眼睛,說別人洗比自己洗舒服,你不洗不知道,洗了才知道。祖父說,你把我當野狗了?我又不是沒讓別人洗過頭,香椿樹街理髮店的白師傅,替我洗了五十年的頭呀。柳生嘿嘿地笑起來,你那叫什麼洗頭?這裡的小姐給你洗,比白師傅舒服多了,你進去了就知道了。他幾乎強行把祖父拽到了洗頭房門口,一隻手搭在那個年輕姑娘的肩膀上,捏一下,又拍一下,別繡了,來客人了!
      姑娘抬頭瞄了他們一眼,忽而矜持起來,低下頭說,先跟老闆娘去談啊。老闆娘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對門口的一老一少,拋出兩個平等的媚眼,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孝順的孫子,帶爺爺來洗頭啊?你們一老一少的,準備怎麼洗呢?
      柳生挾著祖父闖進店堂,樓上樓下四處打量了一下,心裡有了數,把祖父按在一張轉椅上,這還不簡單?分開洗。他對老闆娘招手,你來給我爺爺洗,就在樓下洗,乾洗加按摩,那繡花小姐給我,我要安靜一點,我們到樓上去洗。
      外面的姑娘扔下十字繡進來了,抱起雙臂,對柳生露出一個疲憊的媚笑,張老闆,最近生意怎麼樣啊?柳生猜她認錯了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一扭身,人朝樓上裊裊地走,嘴裡問,老花樣?柳生想了想,笑道,老花樣沒意思吧?來點新花樣怎麼樣?他尾隨著她,剛剛走到樓梯拐彎處,祖父那邊鬧了起來,回來,柳生!柳生你上哪兒去?要洗頭一起洗,為什麼要分開洗?柳生說,爺爺你別吵,我就在樓上,這位大姐陪著你,有什麼要求儘管跟她提,你享受我買單,還不好嗎?祖父說,你到樓上我也到樓上,為什麼讓我一個人在樓下?你這是要搞什麼陰謀詭計?他不好對祖父解釋什麼,指著老闆娘說,老闆娘你怎麼那麼笨?趕緊把我爺爺搞定,快給他洗頭,洗啊!老闆娘忙不迭地往祖父頭上倒洗髮水,祖父驚叫著甩起腦袋,你要幹什麼?你往我頭上倒的什麼東西?老闆娘也嚷起來了,要死了要死了,洗頭膏都灑了,弄到我眼睛裡了,這老爺爺從哪個星球來的?你讓我怎麼伺候他?柳生說,他是從地球來的,就是沒進過洗頭房,他不懂乾洗的,你先給他按摩,好好按幾下,你按得好,他不就老實了?老闆娘聽從柳生的指揮,慌忙將手搭在祖父的脖頸上,才揉了幾下,祖父跳了起來,你一個婦道人家,怎麼對我動手動腳的?祖父滿臉驚惶,頭上頂著一堆洗頭膏的泡沫,跑到門邊,對柳生喊,柳生快跑,這地方不健康,要犯法的!
      他幾步衝過去,一把揪住了祖父,爺爺你別亂說,這地方,就是為了健康才開的。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和那小姐談點生意,我談生意你洗頭,我談好生意你洗好頭,我們就回去了。祖父仍然強著,他的一隻手頑強地扳住了鋁合金的移門,唾沫噴到了柳生的臉上,我說不健康就是不健康,柳生你聽我的勸,留在這裡要犯法的,你要不走,放我走。柳生終於怒了,眼睛一亮,手一揮,對老闆娘說,繩子,找根繩子來!
      老闆娘雖然不解其意,還是盡職地找了一圈繩子。柳生把祖父按在椅子上,舉起繩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只拍了一下,老人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身體頓時僵硬,我要民主結。他只說出了這一句話,此後便安靜了。柳生的繩子在祖父身上來回穿梭,草草幾個回合,祖父已被結結實實地綁在椅子上。老闆娘在旁邊瞪大了眼睛,發現捆人的冷靜,被捆的順從,不禁咿咿呀呀地驚叫起來,老闆,你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做這一行好多年,怪人也見了不少,從來沒見過你爺爺這樣的人,他不會是有精神病吧?柳生虎著臉說,什麼精神病?他什麼都懂,就是欠捆,捆了就正常了。他檢查了一下祖父身上的繩結,撣去祖父肩上的灰屑,說,老闆娘,你去把電視打開,看看有沒有動畫片?他願意洗頭就洗頭,願意按摩就按摩,不願意就拉倒,讓他在這兒看動畫片。
      那姑娘一直站在樓梯上,目睹店堂裡的這幕好戲,她的表情忽驚忽喜,哎呀要死了,哎呀笑死我了。偶爾發出的幾聲驚歎,可以理解為對祖父的同情,但保潤是她的客人,她的立場很明顯地偏向客人。她耐心等候著,看見被縛的祖父安分了,問,老闆,好了嗎?柳生撣著手說,好了,捆好他就好了。
      樓上空空蕩蕩的,凝滯的空氣裡有濃烈的霉味,夾雜著一股康師傅方便面的作料味道。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坐在一隻紙箱上,埋頭打遊戲機,看見柳生,那男孩露出了一個女孩子般燦爛的微笑,大哥來了?他警覺地停住了腳步,這是誰?那姑娘察覺出柳生的驚詫,說,沒事的,放心,他是我弟弟。
      她拉著柳生來到一面鏡子前,對著鏡子補妝,周圍並沒有房間,柳生正在納悶,姑娘對著那面大鏡子拍拍手,說,芝麻開門。手一推,鏡子咿呀一聲打開了,裡面是個密室,看起來黑咕隆咚的。那姑娘打開燈說,進來呀,裡面很安全的。
      他的腿進去了,身體不肯進去,朝外面探頭一望,那男孩依然坐在紙箱上,聚精會神地打遊戲,遊戲機的螢光照射著他稚氣的面孔,柳生提醒她,你弟弟還在外面。姑娘說,我知道他在外面,他沒地方去。他說,你是他親姐姐嗎?她點頭,是親姐姐,怎麼了?不知道她是故意裝傻,還是有什麼貓膩,他開門見山地問,你在裡面做服務,讓他在外面打遊戲機?你們姐弟倆不彆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撇嘴道,哪個掙錢活不彆扭?要掙錢,誰顧得上彆扭不彆扭?然後她湊到柳生的耳旁,輕聲向他透露了一個隱私,我弟弟去年從鄉下出來的,也幹這一行,去伺候男人。男人哪能伺候男人?丟死人!是我把他從那澡堂子裡拉出來的,他現在跟著我,當我的保安了。
      柳生一時無語。鏡子合上了。那姑娘把一塊紗巾搭在檯燈上,暗室立刻變成了幽幽的紫羅蘭色。湊近了看那姑娘,姿色其實平平,眼睛裡一潭死水,臉上敷了很厚的粉,她的性感,她的率真,看起來也都經過了一番世故的粉飾。他聞到一股熟悉的難以形容的氣味,是床鋪的氣味,也是肉體的氣味,是別的男人留下的氣味,也包含他自己的氣味。牆邊堵著一口大衣櫃,他謹慎地打開櫃門,敲敲摸摸,檢查了一遍。那姑娘說,你放心,櫃子裡沒什麼,這地方剛開放,歪門邪道那一套,大家都沒學會呢。他還不放心,手在一堆被褥下面撈了一下,撈到一本雜誌,拿起來一看,是《快速致富的十六種渠道》,他認真地說,好書啊,你們瞭解十五種渠道就行了,最好的渠道,你們不是都掌握了嗎?
      他是洗頭房的常客。此間的服務程序執行統一標準,他瞭解這套流程。流程是雷同的,但姑娘們的手,嘴唇,以及身體,都是新鮮的,他迷戀的是這種新鮮。他躺在皺巴巴的泛潮的小床上,瞥見床頭櫃上有一瓶礦泉水,立刻想起公文包裡那盒偉哥,手伸到公文包裡,嘴裡隨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姑娘說,三號。他說,我不是問你號碼,問你叫什麼名字?姑娘抿嘴一笑,老闆,現在就問名字了?我叫仙女。叫我仙女好了。
      他一驚,什麼意思?他坐起來瞪著她的臉,你到底什麼意思?你是什麼仙女?你是哪一路的仙女?
      老闆怎麼大驚小怪的?我是仙女呀。姑娘委屈地說,楓林鎮上的人都叫我們仙女,做我們這一行的,都是仙女,叫仙女客氣一點,總不能叫我們妓女吧?
      他不知說什麼好,只是覺得掃興,深深地歎了口氣,躺下去了,說,叫妓女當然不好,不過仙女也不能隨便亂叫吧?我不怕妓女,就怕仙女。他指著自己的短褲,半真半假地說,它也怕仙女,你看你看,你說你是仙女,嚇得它都降半旗,向你志哀了。
      礦泉水瓶蓋擰開了,那顆小小的藥片已經捏在手上了,他隱隱地覺得不安,不知是對藥品不放心,還是對這個仙女不放心,或者是對自己不放心,他把藥片又塞回了公文包。姑娘注意到他的動作,問,老闆你吃什麼藥?他開了個無趣的玩笑,速效救心丸,遇到你這樣的仙女,我的心臟受不了。然後暗室外面響起了嘈雜的聲音,樓梯上有人登登地奔走,他嚇了一跳,誰來了?公安嗎?姑娘貼著暗門聽了聽,示意他放輕鬆,不是公安,是你爺爺,你肯定沒綁緊他,他找到樓上來了。他貼到暗門上聽,聽見祖父高聲喊著他的名字,他皺起眉頭嘀咕,綁得很仔細啊,那麼緊的繩結,他怎麼鬆開的?鏡子外面傳來了老闆娘尖利的叫嚷,椅子,小心椅子!今天真是撞了鬼,老爺爺你別到處亂跑,摔了跟鬥我要負責的!老爺爺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那個男孩在外面開心地大笑,替祖父回答道,肯定是從雜技團來的,身懷絕技,你看這老頭子,綁著把椅子還能上樓呢。
      他一下興味索然,在姑娘身上胡亂地抓了幾把,穿好衣服走出了密室。外面的祖父已經急得滿頭大汗,那把椅子還綁在他的背上,但是方向竟然被調整過來了,祖父與椅子背靠背,看上去像一對蒼老的連體兄弟。柳生在火頭上,粗暴地拽住那把椅子,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厲聲數落祖父,你好大的本事,綁著椅子還能亂跑?哪天把你綁在汽車上,看你能不能背著汽車跑?我算是服了你,以後再帶你出來,我就是國際大傻逼。
      外面天色已經昏暗,門口的燈箱放射出粉紅色的光,鮮艷得令人心慌。他拉著祖父的手,回頭朝店堂一看,那姑娘站在樓梯上,已經磕起了瓜子,臉上表情漠然。倒是那個男孩跟出來,悄悄塞給柳生一張粉紅色的名片。大哥,歡迎下次光臨。男孩賠著笑臉說,大哥要是過來不方便,可以電話預約,我們提供上門服務。
      

《黃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