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公關小姐

  柳生搜羅了很多娛樂場所的名片,大多是女孩子給他的,設計花裡胡哨,灑過香水,那類名片都被他放進一隻鐵盒子,藏在麵包車的儲物櫃裡。白小姐的那張名片,他一直放在錢包裡。它來得有點特殊,是他從喬院長辦公桌的玻璃台版下偷偷抽出來的。偷名片不算偷,他需要那張名片。它帶有法國香水味,米黃色的底板鑲嵌著金絲銀絲,文字是中英文對照:鄭氏國際投資貿易公司。公關部經理。名片右上角有一個女人剪影,長睫毛,高鼻樑,清湯掛面式的頭髮,是經過藝術加工的白小姐。模模糊糊的美麗,低調的性感,有效地渲染了名片主人神秘的魅力。
      他試過自己的膽量,打她的手機,號碼撥到最後一個數字,他放棄了。其實根本沒想好,要對她說些什麼,其實他根本不清楚,他對她複雜的情意中,哪些是歉意,哪些是謝意,哪些出於好奇,哪些出於情慾,還有哪些,是不可表達的柔情蜜意。
      誰都承認白小姐是美女。從井亭醫院到全世界,到處都是美女的舞台,美女走到哪裡,人們的目光便跟到哪裡。美女的履歷,有的寫在她的眼神裡,有的鎖在秘密的抽屜裡,議論與猜測,是那抽屜唯一的鑰匙。柳生聽到過井亭醫院的人們議論白小姐的來路,有人信誓旦旦地指稱,白小姐就是世紀夜總會那個草裙女王,亦歌亦舞,妖魅奔放,號稱世紀夜總會的當家歌手。這來路可信,鄭老闆出沒娛樂場多年,從夜總會挖人,可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那麼夜總會之前呢?之前她是幹什麼的?又有人打聽到白小姐曾經在深圳生活多年,做過一個香港商人的二奶,是著名的二奶村裡最年輕的二奶,香港商人後來又包了三奶,三奶比她還年輕,她一氣之下離開了深圳。這樣的履歷聽起來有點不堪,但是依然可信,那麼,做二奶以前呢?白小姐做二奶以前是幹什麼的?一時無人知道,但是有人猜測,猜測之後犀利地斷言,以前以後都差不多,這樣的女孩子肯做什麼正經職業?靠臉蛋吃飯,靠身體吃飯,以前肯定是個三陪小姐吧。
      聽別人談論白小姐的過去,談得越深,柳生的心跳得越是厲害。以前呢?再以前呢?井亭醫院人來人去,當年的水塔事件,相信已經被人淡忘了,即使有人記起那件事,涉及的罪惡,也不一定歸他。但他總是謹慎地保持沉默,以防別人旁敲側擊,引蛇出洞。除了沉默,沒有更好的方法掩飾他內心的風暴了。
      她在井亭醫院出沒,通常是坐一輛檸檬色的小車直抵一號樓,柳生並不容易遇見她。他們之間本該互相迴避,這是兩個成年人必須遵守的默契。但更多的時候,這份默契不僅給他帶來安寧,也給他帶來了某種莫名的失落。他發現自己放不下她,他在懷念她。她的少女時代留給他的記憶,是一隻破碗,碗裡盛滿他的罪惡和愧疚,殘缺的碗口現在有黏糊糊的液體溢出來了,溢出來的,都是榮耀和驕傲的泡沫。她的初夜,是我的。她的身體,曾經是我的。她的一切,她的一切的一切,曾經都是我的。
      他其實想見她,去一號樓外面偷偷觀察過好幾次。她的辦公室裡掛著天鵝絨窗簾,窗台上放著一盆仙人掌,開著黃色的花。她在窗簾後面,不知道在幹什麼,她在那裡幹些什麼呢?隔壁就是鄭老闆的二號病房,病房外面套著一個陽台,陽台上豎立著一桿遮陽傘,傘下有一張塑料圓桌,桌上也放著一盆仙人掌,開著黃色的花。兩盆相仿的仙人掌,兩朵黃色的花,清楚地交代了兩個房間親密的關係。他始終放不下一個疑問,她和鄭老闆,到底是普通的僱傭關係,還是老闆與小蜜的關係?所謂的公關小姐,還需要為鄭老闆做些什麼?
      他從來沒見過鄭老闆享用那個陽台,只看見他的奔馳轎車停在樓下。在井亭醫院,鄭老闆奢侈而黑暗的生活是醫務人員最熱衷的話題,也是科學研究的對象。他的恐懼症愈來愈重,先是怕繩子,怕黑夜,後來怕早晨,怕狗吠,怕陌生男子,所有的藥物都無療效,所有的精神引導都是對牛彈琴,專家與心理學家組成的治療小組束手無策,他們聯合完成了一篇論文,提交給一個國際性的精神疾病學刊,論文題目為《財富的暴增與財富擁有者的精神紊亂綜合症》。鄭老闆作為典型病例,以患者Z先生的化名進入全世界專業人士的學術視野,Z先生有一個奇特的病理現象,論文中稍有提及,但未及展開,那便是對美色的極度依賴。唯有美色能減輕Z先生的狂躁,也唯有美色配合,能讓Z先生愉快地接受所有的治療手段。
      喬院長親口告訴過柳生,鄭姐已經全面接管了弟弟的生意,只給他留下消費女色的權力。只要鄭老闆的奔馳商務車停在樓下,就說明他病房裡有小姐,那些小姐的懷裡巧妙地抱著一束鮮花,像是來探訪病人,他們隔三差五地來,每次都是新面孔,每一張新面孔,都比老面孔更漂亮。喬院長感歎說,這個鄭老闆,有傷風化啊,我這邊管理不好做,白小姐的那碗飯也不好端,所有的小姐都是她去物色,要二十五歲以下,要漂亮性感,簡直是選美啊!聽了這個內幕,柳生不知道為什麼很不受用,我操,她窮瘋了?他罵罵咧咧地說,這算什麼公關小姐,不是個專職媽咪嗎?
      鄭老闆三十歲生日那天,一輛豪華麵包車獲准進入了井亭醫院。麵包車停靠在一號樓下,車上下來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下來就分成了幾堆,有一堆濃妝艷抹半袒半露,主打性感熱辣牌,有一堆穿白衣素裙運動鞋,一看就是走清純可愛路線的,他們像是來自不同公司的時裝模特,準備一起登台表演,比較高低,上台前便有了一絲不友好的競賽氣氛。有人開始拌嘴,一個女孩的普通話帶著四川口音,你算歐美風?你的鼻子要不是墊出來的,我一口吃下去!另一個東北女孩厲聲說,我不算歐美風你倒算清純派?我墊鼻子你墊哪兒?哪兒?你墊胸!那麼大一片硅膠,你不怕爆炸啊?爭吵聲被白小姐制止了。白小姐說,安靜,安靜,你們有沒有記性?告訴過你們多少次了,這不是夜總會,這是精神病療養院,誰敢再吵架,我不付費用!
      白小姐指揮那支亂哄哄的隊伍排好隊,魚貫而入,濃烈的香風捲進了一號樓。門房張師傅攔在樓梯口細細數過,一共三十個女孩子,一下慌了神,問白小姐,不是給鄭老闆慶生嗎?怎麼來了這麼多女孩子?白小姐說,我們開生日派對呀,鄭老闆今天三十歲生日,一歲請一個小姐,一歲獻一首歌,多什麼?一個也不多。張師傅說,三個女人就一台戲了,三十個女孩上去,那要吵成什麼樣了?這裡是高級病房,不是娛樂場所,他們最多進去十個人,其他的都回去。白小姐往張師傅手裡塞了個紅包,說,張師傅,一個也不能少呀!這地方天天這麼安靜,你不覺得像個墳墓?相信我沒事的,難得狂歡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三十位小姐在一間病房裡開祝壽派對,不敢說是開創了世界醫療史的新篇章,至少在井亭醫院是一次輝煌的壯舉。起初,歡樂有所收斂,門窗內傳出來的歌聲大致上是祥和動聽的,那樣的音色與旋律,大概是來自清純可愛組的小姐。後來輪到熱辣性感組了,果然熱辣,果然性感,果然是要把清純組比下去,有個小姐獻唱了一首什麼勁歌,聽不清一句歌詞,只聽見她的喘息和喊叫聲,COME ON,COME ON,COME ON!有其他女孩子在旁邊放縱地起哄,COME ON,脫,COME ON,脫,快脫!這樣,二號病房裡的狂歡真正有了狂歡的氣氛,那股放肆的聲浪驚動了整個井亭醫院,很多住院病人從病房窗口探出了腦袋,分辨著歌詞與歡呼的內容,很快有人聽懂了,熱烈地呼應起來,卡忙,脫,卡忙,脫,快脫!
      郊外寂靜的空氣就這樣被歡樂點燃了,這是井亭醫院歷史上亙古未有的歡樂。歡樂向著四周蔓延,趨向白熱化,歡樂中蕩漾著性的暗示,有的奔放,有的忸怩,有的是西方風格,有的是傳統風範,它們有效地感染了某些性慾亢進患者,從二號樓三號樓裡衝出來很多年輕的男性病人,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他們一路大叫,卡忙,脫!脫!卡忙,脫!快脫!他們面紅耳赤,以參與者的姿態奔向一號樓,奔向狂歡的樂園。
      大樓外面的保安來不及阻止這股瘋狂的人流,只能向樓裡的門衛大聲喊叫,病人造反了,關門,快關門!張師傅倉皇地跑出傳達室,已經有一個穿三角褲頭的男病人跑上了樓梯,手中揮舞著內衣,嘴裡亢奮地狂喊,脫,上去再脫!張師傅撲上去,正在與那個病人拉扯,喧鬧的音樂中突然響起砰地一聲脆響,然後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幾秒鐘的寂靜之後,一號樓裡響起女孩子們此起彼伏的尖叫,保安、張師傅與病人都愣在那裡,結果是病人先反應過來,抱著腦袋逃向樓外,開槍了,別脫了,有人開槍了!
      特一床康司令開槍了。
      是特一床康司令開槍了。
      柳生跑到一號樓的時候,好戲已經散場,造反的男病人們被護工們拽走了,地上只留下一隻孤獨的男拖鞋,遠看像一個碩大的感歎號。康司令的病房窗口似有人影閃動,他看不清那人影是康司令的勤務兵,還是他的家屬,或者是康司令本人,他往前走了幾步,湊得太近,那紫紅色的絲絨窗簾便刷地合攏了。
      過了一會兒,白小姐帶著那群女孩子下樓了,他們爭先恐後地鑽進豪華麵包車,一陣香風熏得柳生打了個噴嚏。女孩子們臉上大多有受驚的表情,只有兩個女孩頗有大將風度,一路走一路爭論著,一個說,是橡皮子彈,嚇唬人的吧?另一個說,你想得美,人家是司令,有真槍的。他注意到白小姐抱著一個柱式音箱,面有慍色,嘴裡呵斥著一位性急的小姐,先上車,上車再談錢,不會少你一分錢的!
      白小姐精心操辦的一場盛典就這樣以失敗告終了,她的情緒看起來很惡劣。他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擠上去說,我來幫你抱音箱。白小姐冷眼掃了他一下,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閃一邊去。他不介意她的無禮,腆著臉說,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儘管開口。白小姐抱著音箱走到車門口,忽然站住了,回過頭瞄著他,你過來,是有一件事要你幫忙。他受寵若驚地跟上去,聽見她壓低聲音說,鄭老闆也要一把手槍,重金收購,你能買到槍嗎?他嚇了一跳,聽她口氣不像玩笑,就擺著手說,這不能攀比的,多少錢也買不到槍啊,人家康司令的槍不是買的,是組織上配的。她眨著眼睛,表情先是失望,然後就變成了明顯的鄙夷,狗改不了吃屎呀,你還是嘴上熱鬧,她用音箱朝他身上拱了一下,厲聲說,你能幫什麼忙?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給我閃一邊去。
      她不信任他,這似乎是公平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早已經學會夾著尾巴做人,而她依然是那個仙女,大膽,任性,不知世事的深淺。柳生接受她的粗暴,但不能接受她的輕視。他不知道是跟白小姐賭氣,還是跟自己賭氣,從那天開始,他四處打聽,如何能買到一把槍。
      三教九流的朋友柳生也認識不少,打聽一圈下來,有人讓他找火車站開黑車的李大毛試試。他不認識李大毛,特意跑到火車站去,混在一群民工中間擠上了李大毛的黑車。李大毛的樣子面熟,他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就站到駕駛座邊假咳幾聲,企望對方先認出他,但李大毛的胳膊很粗魯地拍了他一下,你要替我開車嗎?站後邊去。他只好向李大毛自報家門,我是香椿樹街的柳生啊,東門老三的朋友,我們沒準在老三家見過面的。李大毛頭也不回,說,老三是誰?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李大毛不喜歡繞圈子,他又不能單刀直入,只好小心地試探,聽說你有仿真的賣?李大毛斜著眼睛打量了他一下,找錯人了,要仿真的去玩具商店,我只有真傢伙。柳生趕緊俯在他耳邊說,我知道的,你開個價。李大毛的表情開始認真起來,一隻手從方向盤上移下來,五根手指對著柳生靈活地翻轉,緬甸貨,三萬。美國貨,五萬。要緬甸貨先付八千塊定金,要拿美國貨,先拿一萬塊定金。李大毛這麼豪氣,他反而不敢相信他了,站在車上發愣。民工們都好奇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聽不懂,都眨巴著眼睛。他環顧中巴車上黑壓壓的陌生的人臉,心裡有點怕,站起來便下了車,邊走邊說,錢沒問題,回去跟我老闆商量一下。
      他猶豫了兩天,心裡還是放不下那件事,無論李大毛那邊是否靠譜,這都是為她效勞的機會。他打電話跟她預約見面時間,她一聽是他的聲音,不管三七二十一,說聲打錯了,便掛了他的電話。他沒辦法,只好找到她的門上去了。
      那天他遇見了久違的鄭姐,鄭姐從一號樓裡出來,身後竟然跟著兩個穿袈裟的僧人。他有點納悶,問門房張師傅,鄭姐為什麼帶著和尚來看弟弟?張師傅說,病急亂投醫呀,她嫌醫生沒用,要試試香火的力量。他與張師傅熟絡,扔了一支香煙就上樓了。來到白小姐辦公室的門口,他聞見裡面飄出來一股濃烈的焚香味,以為走錯了,試著推推門,門是虛掩的,那寬大的辦公室已經辟出半間,做了一個香火堂。她半躺在一個蒲團上,兩條腿筆直地伸到半空中,正在練習瑜伽。她身後的紅木供桌上擺放著一尊鎏金的菩薩像,香爐裡香煙裊裊,紅燭的燭光在她的臉上跳動,她的顴骨和前額處各有一小簇紅光,忽明忽暗的。
      他以熟人的態度跟她打招呼,喂,幹什麼呢?
      我認識你嗎?她厭惡地看著他,沒見我在練瑜伽嗎?瑜伽不能打斷,快給我出去。
      她的腿依然倒豎著,他打量了一下她的足尖,她的腳趾甲也塗了猩紅色的指甲油,看起來新鮮而濕潤。你貴人多忘事,不是讓我買槍嗎?我替你打聽到路子了。他事先想好了自己的好處費,所以對著她緩緩亮出了兩個手指,要拿槍先交兩萬塊定金,緬甸貨四萬,美國貨六萬,我覺得不算太貴,反正你們鄭老闆有的是錢。
      她盯著他的手指,眼神看起來有點詭譎,買槍那麼容易?什麼緬甸什麼美國,什麼四萬什麼六萬,你不覺得太便宜了?
      他觀察著她的表情,吃不準弦外之音,正要在價碼上做出讓步,聽見她鼻孔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讓他感到不妙,臉上諂媚的表情立刻僵硬了,鄭老闆到底要不要買槍?我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忙了半天,你是耍我玩呢?
      我才懶得耍你,是你自己智商太低。她總算結束了瑜伽練習,站起來松著腰,都是氣頭上的話,你倒記住這事了?知道他買槍幹什麼?報復康司令啊!一個精神病人的話,你也當真?你腦子也有問題的?她嘴裡奚落著柳生,一隻手翹起蘭花指,指著菩薩像,看看那是什麼?大龍寺請來的菩薩啊,鄭老闆皈依了,信菩薩了,人家現在天天燒香唸經,還買什麼槍?
      他注視著金光四射的佛龕,想罵人,又不敢罵。他像一個癡情的小丑,一場賣力的演出之後,獲得的只是無情的噓聲。這讓他感到了一絲羞惱。然後她的手機鈴聲響了,她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手機,一隻手朝他揮了揮,你可以走了,我要接電話。他怏怏地走到門邊,心裡有氣,嘴裡嘀咕了一句,燒香拜佛有什麼用?都給我小心點。她在後面說,你讓誰小心點?柳生我告訴你,你欠我的債一輩子也還不清,我不過是瞧不起你,懶得讓你還。
      

《黃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