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開著麵包車,陪保潤去了光明公墓。
不是掃墓季節,墓園裡很冷清。他們轉了幾圈,沒發現保潤父親的墓地。去管理處打聽,人家告訴他們墓地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豪華型普通型經濟型,造價不一,保潤父親的墓地是經濟型的,不能在正南方向的陽坡上找,要去坡後面找。他們找到了坡後,看見一個小小的墓碑上刻著楊德康的名字,其實,早已經對號入座了,一張黑白照片被提前鑲嵌在石碑上,死者的目光穿越時空,帶著生前的苦楚,帶著某種恨鐵不成鋼的遺憾,打量著久違的兒子。石屜打開著,裡面積滿了雨水,等待著一甕灰的降臨。旁邊是死者當年為祖父預先購置的墓地,地盤更小一些,兩顆馬尾松栽得早,長得茂盛濃密,已經竄到半空去了。
保潤比較著兩塊墓碑,發現父親的名字是黑色的,祖父的名字是紅色油漆描的,他從未到過墓地,不懂其中的奧秘,問柳生,為什麼一個是紅的,一個是黑的?柳生耐心地告訴他,黑字代表人死了,已經進來了,紅字代表人還健在,還沒進來呢。保潤摸了摸祖父的那塊碑,突然咧嘴一笑,好,你看看我們家多好,該來的不肯來,不該來的倒進來了。柳生知道他在說祖父,問,你爺爺萬壽無疆,你煩不煩他?保潤想了想,搖頭說,不煩,好歹是個親人,就剩他一個了。
有個老頭帶著塑料桶過來,指揮他們埋置骨灰盒。他們按照老頭的吩咐,把骨灰盒放進石屜裡,用桶裡的泥灰糊好了所有縫隙。老頭用瓦刀修了修邊,說,好了,泥灰十五塊錢,人工五塊錢,一共二十塊錢。
只要付二十塊錢。無需動土,也無需填埋,如此輕易完成一個兒子的大業,出乎保潤的預料。他茫然地問柳生,這就好了?柳生說,是好了,你以為要掘土挖墓呢?知道現在是什麼社會?現在是服務型社會了,什麼都講求簡單快捷。
真的簡單快捷。
保潤的父親被嚴嚴實實地糊起來了。
真的很簡單,真的很快捷。寥寥幾分鐘,保潤的父親安居於一隻小小的石屜內了。
柳生對墓前的儀式較為熟悉,他讓保潤跪在地上,對石碑磕三個響頭。保潤磕完了三個響頭,忽然將耳朵貼在石屜上,傾聽著什麼。柳生說,你在聽什麼?裡面有蟋蟀嗎?保潤說,不是蟋蟀,你來聽這聲音,我爸的骨灰在裡面跳呢。柳生湊上去聽,果然聽見一些粉末在石屜裡的喧囂,像是米粒在熱鍋裡不停地翻炒。柳生說,不是跳,是你爸陰魂不散,死得不甘心,大概要關照你什麼話吧?柳生輕輕拍了幾下石屜,沒用,裡面的骨灰仍然在騷動,他看看自己的手說,我拍沒用,他要囑咐兒子,你來試一試,你說你聽見了。保潤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伸出了手,開始拍打石屜,保潤邊拍邊說,爹,你別吵了,我聽見了,都聽見了。
柳生自己也沒想到,他在安撫死者方面有如此的天賦,石屜果然靜下來了。保潤驚訝地說,真的好了,他不吵了。柳生過去親耳驗證,聽見那個父親的亡魂已經歸於安靜。柳生得意地說,你爸爸人好,很容易搞定,你看,他這不是安息了嗎?
後來起風了,他們頂著風朝墓地外面走,穿越了很多陌生人的墓碑。有紙錢和錫箔的碎屑被風捲起,在兩個人的頭頂上飄飄蕩蕩,像一群金色的飛蛾追逐著他們。他們在風中點起了香煙。柳生抽了一口煙,問保潤,你爸爸囑咐你什麼,你都聽進去了嗎?
保潤說,我不知道他囑咐我什麼了,你聽見了嗎?
柳生拍一下自己的腦門,我來猜猜,他肯定是囑咐你,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你要向前看。
保潤踩滅了煙頭,慢吞吞地說,這都是報紙電視瞎謅的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那,怎麼可能呢?
下闕 白小姐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