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的鐵門在她身後砰然關上,她聽見了保潤沙啞的聲音,你跟柳生走吧,從今天開始,我們清賬了。
清賬了。她半跪在台階上,下意識地抬頭仰望水塔。水塔老了,茂密的爬山虎已經發黑了,枝蔓攀援到了水塔的頂部,抱牆蔓延,為塔身戴了一頂多餘的帽子。泵房的窗口釘了半塊木板,剩下的一半黑黢黢的,窗台上棲息著一隻烏鴉,另一隻烏鴉不知飛到哪兒去了。留守的烏鴉正以蒼老的眼神俯瞰著她,俯瞰她蹊蹺的命運。她不知道,她的命運,為什麼會與一座水塔糾纏不清?水塔是她的紀念碑。她半跪在自己的紀念碑下,仰望一面骯髒的旗幟緩緩降下來,她不知道,降下來的是她的羞恥,還是她的厄運。
柳生從麵包車裡出來了,手上捧著一塊西瓜,來,這是海南西瓜,吃一塊消消火。她朝西瓜上啐了一口,滾開,你這個人渣,離我遠點。柳生抹了抹臉,表情看起來很無辜,這一趟走得不虧吧?冤家宜解不宜結,那麼複雜的三角債,這不清賬了嗎?她說,沒那麼容易,你欠我的三角債,我還沒跟你清賬呢。
她遷怒於柳生,拒絕上他的麵包車。柳生說,忘了這是什麼地方了?你不坐我的車,看你怎麼出門。她不信,從車上拿下行李箱,逕直跑到電動門旁邊喊門衛開門,老錢,給我開門。老錢的腦袋探出崗亭,打量著她和行李箱,哪個病房的?你要出院?怎麼沒有主管醫生陪著?你的證明呢?她說,我不是病人,我是白小姐呀,老錢你怎麼不認識我了?老錢瞇起眼睛看了看她的面孔,有點面熟啊,你是新來的醫生?你的工作號牌呢?她勉強記起來為鄭老闆服務時的工作號牌,我是078呀,今天忘了帶號牌了。老錢仔細地端詳著她,突然朗聲一笑,小姐,你別跟我玩這種花招了,我在這兒守了二十年大門,誰是醫生誰是病人還分不清嗎?趕緊回病房去吧。自以為是的老錢傷了她的自尊,她又羞又惱,跺著腳說,我是仙女,以前鐵皮屋裡的仙女啊!我爺爺以前是這裡的花匠,以前你經常給我糖果吃,我小時候給你跳過新疆舞的,你怎麼都忘了?老錢眨巴著眼睛,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但出於謹慎,他依然不肯開門,我知道你以前是仙女,老錢說,仙女也會有病的,你要是想病好,你要是還想做仙女,趕緊回病房去吧。
柳生的麵包車悄悄地滑到了她身邊,車門敞開著,她聽見了柳生得意的聲音,你別強了,還是上我的車吧。她無奈地上了車,踹一腳門,嘴裡罵道,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他憑什麼把我當病人?我看起來像個精神病人嗎?柳生詭譎地一笑,你現在的樣子,是很像女病區出來的人啊。話一出口,看她要翻臉,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開玩笑的,你別介意,我自罰一個大嘴巴。
去機場的路很遠,柳生執意要送她,她歸心似箭,也無意反對,坐下來便給深藍小姐打電話。不知什麼緣故,深藍小姐始終不聽電話,而車廂的某個角落有大蔥或韭菜在悄悄腐爛,那氣味讓她嫌厭,她捏著鼻子抱怨,你這是運屍車還是運糞車?怎麼臭烘烘的?搭這樣的車,我路上肯定要吐。柳生去扔掉了那捆大蔥,回到駕駛座上,眼睛偷窺著她的腰肢與腹部,聽說,聽說你懷孕了?她裝作沒聽見。柳生的手沿著座椅悄悄探巡,快要觸及她的腿部了,又縮了回去。你現在的男朋友是誰?幹哪一行的?他問得很小心,怕她搶白,自己打圓場道,我是關心你,隨便問問,你不方便說就不說。她用紙巾擦著嘴角,冷冷地說,不是方便不方便,告訴你有什麼意義?你開麵包車,他開寶馬車,他跟你,不是一個階層的。他訕笑道,是個有錢人?有錢人好,不過都是花花腸子啊,哪天他要是對不起你,你告訴我一聲,我來替你出氣。她說,拜託你不要再跟我甜言蜜語,我看透你的嘴臉了,你好好開車,別說話,你一說話我就想吐。
午後的陽光在公路上流淌,公路像一條銀色的河流。麵包車駛近那棵老榆樹,柳生忽然換擋,車速慢了下來,隨後她聽見了柳生驚慌的聲音,不好了,看保潤他爺爺,又跑出來啦!老榆樹下果然站著一個老人,他懷裡抱著一隻紙箱,上身穿著井亭醫院藍白條的病號服,下身只穿了一條破爛的內褲,露出兩條枯瘦蒼白的腿。她正在納悶祖父是怎麼從井亭醫院跑出來的,他是要搭順風車還是要賣東西給路人,一隻白兔的耳朵陡然露出了紙箱,迎風顫動,她貼著擋風玻璃朝紙箱裡看,又看見了另外一隻灰兔,於是她也失聲尖叫起來,兔子,兩隻兔子!
麵包車在老榆樹下戛然停住,祖父看見柳生的臉,丟下紙箱便往野地裡跑,兩隻兔子順勢從紙箱裡跳出來了,兩隻兔子,一灰一白,它們在公路上歡快地奔跑。奔逃的祖父與兔子配合默契,兵分兩路,難住了他們,她要向前追兔子,柳生要倒車去追人,麵包車一時橫在了公路上。他們爭執之際,注意到前方那輛運煤卡車響起了瘋狂的喇叭聲,柳生反摁了喇叭,對著運煤卡車大罵,急什麼?急著去太平間嗎?一個禿頂男人的臉孔從卡車駕駛室裡鑽了出來,一圈紅繩掛了塊碧綠的玉珮,在他粗短的脖子上晃蕩。卡車與麵包車的喇叭聲尖銳地對峙,蓋住了禿頂男人的罵聲,她依稀看見那男人的嘴唇在動,他的眼睛裡射出了一道暴怒的白光,短暫的靜默不過兩三秒鐘,司機與卡車好像一同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匡地一聲,運煤卡車像一頭巨獸朝麵包車直衝過來。她記得自己抱住了腦袋,失聲尖叫,來了!那個瞬間她一定識破了命運的預謀,所以她失聲尖叫,來了!不僅如此,在麵包車飛向老榆樹的懷抱之前,她還聽清了卡車司機憤怒的吼叫,婊子養的看我們誰去太平間……太平間……太平間!
轟然一聲巨響,整個世界輕盈地彈跳起來,然後沉重地下壓,傾倒在她的胸口。她被天空掩埋了。菩薩浮在空中,菩薩的金手,溫柔地指向她的腹部。一個倒置的世界圍繞著她狂歡,有數道絳紫色的光束掙脫了她的頭腦,箭矢般地射出去,她猜那是她的魂。她看見了她剩餘的魂,剩餘的魂是一綹一綹的,絳紫色的,像箭矢一樣,會飛。她剩餘的魂,不知飛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