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醫生告訴她,她昏迷了十八個小時。
她甦醒過來的第一眼,看見自己的頭頂懸著三隻輸液瓶。亂糟糟的急診室裡,兩個年輕女護士白色的身影來去匆匆。她的左右兩邊都塞滿了病床,空氣裡縈繞著一股酸臭的氣味。有個老婦人在大聲地呻吟,疼死我了,你們讓我死,不是都嫌這裡擠嗎?我死了,給大家騰個地方。旁邊不知是誰接了她的話茬,你死了,馬上又來個搶救的,你能騰出個什麼地方來?好死不如賴活,還是活著吧。
她活著。她記起來公路上詭秘的風景,懷抱紙箱的祖父,紙箱裡的兩隻兔子,還有那輛憤怒的運煤卡車。十八個小時之後,她清醒地認識到,她在那條公路上收到了死亡精心修飾的禮物。那個卡車司機的吼聲猶在耳邊,去太平間去太平間!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宣讀了命運對她的審判,如此簡潔,充滿正義。離太平間還有一步之遙,她又活過來了。是誰推翻了那個陌生男人對她的判決?她活著,並沒有感到絲毫的慶幸,她的心裡充滿了委屈,還有氣惱。
鼻子裡塞了飼管,手上打了針頭,身上纏著繃帶,她不能動。試了試腿,左腿被固定了,右腿的活動還算自如,於是她用力地蹬踢著床鋪,人都死了嗎?來人,放開我,快放開我。她的叫聲引來一個怒沖沖的護士,護士本來要教訓她一頓,看她的表情又凶悍又淒楚,扭身走了,說,我沒空跟你吵架,我找你家屬來。
最初她以為護士弄錯了她的身份,除了過世的爺爺奶奶,她還有什麼家屬?大約過了十分鐘,有個婦女捧了一串香蕉,風風火火地進了急診室,她只是覺得來人面熟,等到那婦女慢慢靠近她的病床,俯身看著她,那張憂愁而悲慟的面孔充滿了尖針一樣細碎的寒光,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認出來了,那是柳生的母親邵蘭英。
邵蘭英近年老了許多,頭髮灰白了,以前白嫩的皮膚終究敵不過歲月的腐蝕,不僅起了褶皺,還長了幾顆褐色的老人斑。邵蘭英摸了下她的頭髮,摘下一粒煤屑,捻一下,扔掉了,她用床單擦了擦手,說,髒死了。
她容忍邵蘭英坐在自己的身邊,但及時地把臉孔側向了另一邊,表明她不準備與邵蘭英交談。她等著邵蘭英發言,偏偏對方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歎氣,一聲長一聲短的。她終於還是無法忍受,率先出言抗議,阿姨為什麼要坐我身邊歎氣?你歎什麼氣?她說,你兒子,他活著的吧?
如此不友善的態度,讓邵蘭英又多歎了一口氣,邵蘭英說,仙女啊,我不計較你,從小說話就不中聽,出落成這麼漂亮的大姑娘了,還是改不了你這臭脾氣,他活著,你也活著,不幸中的大幸,難道你不開心嗎?
請你別在我身邊歎氣。她說,我無所謂,我不舒服,聽見別人歎氣就犯噁心。
邵蘭英剝了個香蕉,試圖往她嘴裡喂,看她緊咬住嘴唇,也不強求,自己吃了。邵蘭英說,仙女啊仙女,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你跟我們家有緣分啊,最近柳生的魂不在身上,我右眼皮老是跳,擔驚受怕好一陣了。我也不怕你不愛聽,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柳生在一起!人倒起霉來沒辦法,怕什麼就來什麼呀,柳生開車那麼多年,從來沒出過事,這下可好,捎上你這個仙女,一出就是大車禍,差點丟了命。
阿姨你別說了,我都懂了,我是掃帚星,我承認還不行嗎?她閉上眼睛,下了逐客令,我剛剛活過來,沒力氣陪你說話,去陪你兒子說話吧。
我可沒說你是掃帚星。邵蘭英說,我知道你沒力氣說話,你好好躺著,聽我說幾句。世界那麼大呢,你那麼漂亮,又會唱歌會跳舞,可以去香港台灣發展,至少也可以去北京去上海當歌星,為什麼要回來我們這個小地方呢?你要回來,我也擋不住你的道,怎麼又去招惹柳生呢?人都有記性,也不用我提醒你吧,你們是前世冤家,湊到一起就是禍,誰也沒有好果子吃呀。
我有記性,是你兒子沒記性。她說,你走吧,去問問你兒子,他為什麼沒有記性?
他也該罵,男人都是輕骨頭,看見漂亮姑娘就犯賤,管不住自己的。邵蘭英潦草地罵了兒子,還想繼續數落她,看看她的眼睛已經泛出了一絲淚光,只好就此打住,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襪子,還是你仙女命大啊,什麼事也沒有,醒過來就能發脾氣!邵蘭英說,我家柳生這回慘了,人財兩空,斷了三根肋骨一根腿骨,臉上縫了六針,破相啦!那麵包車撞得稀巴爛,以後拿什麼做生意?
她濕潤的眼睛很快乾涸了。那串香蕉放在她枕邊,被她用手一掃,掃到地上去了。她說,阿姨你不知道我有多煩,你行行好,快點出去,你要不出去我就起床,我出去。
邵蘭英從地上撿起了香蕉,周圍的病人們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她很大度地一笑,說,現在的年輕人,跟他們計較不得,誰懂禮貌?都是長輩寵出來的,受點他們的氣,也是活該。她這麼安慰著自己,又彎著腰湊到了病床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還有最後一句話,說完我就走。邵蘭英目光炯炯,兩側的鼻翼不知為何抽搐起來,仙女啊,你躺在病床上,我也不忍心跟你吵架,就是要問問你,這麼多年了,柳生欠你的債,是不是還沒有還清?以前要是沒還清,這下,該都還清了吧?
她驚訝地凝視著邵蘭英的面孔,緊緊地咬著嘴角,似乎在心裡掂量那一句話的重量。過了幾秒鐘,她的眼神恢復了常態,煩躁,尖銳,桀驁,嘴角上綻露出一絲堅硬的微笑。
這就還清了?不一定。她用一種誇張的嬌滴滴的聲音說,阿姨,那可不一定哦!
胎兒還在她的腹中,安然無恙。
醫生告訴她,這麼嚴重的車禍,你沒有流產,算是一個奇跡了,你的孩子,比你還命大。她對這個喜訊反應木然,只是用手指在腹部小心地揉了一下,說,無所謂,我沒什麼感覺。這是實情,她的母愛不過是另一個胚胎,處於液體與固態之間,模模糊糊的,忽大忽小的,所謂的母愛,離她還很遠。她從來不是那種喜愛嬰兒的女人,她只偏愛小動物。現在,什麼都丟了,只保住了一個胎兒,她不知道是否值得慶幸。
為了丟在公路上的行李箱,她打電話,找關係,忙了好幾天,最終未能如願。交警抵達之前,肇事的運煤卡車已經不知去向,附近的農民在車禍現場撿拾物品,錢包,手機,衣服和名牌化妝品,無一倖免,她只從警方那裡收到一隻沾了煤灰的涼鞋,聽說農民們最忌諱死人的鞋子,把它踢到公路下的菜地裡了。
老阮答允給她送錢,她等了幾天,等來順風旅館的一個女服務員,送過來兩千元。那女孩新近從貴州鄉下出來,說話打扮都還很土氣,她笨嘴拙舌地轉達了老阮的歉意,說老闆最近很忙,老闆最近手頭很緊,又說老闆最近找一個大仙算了命,大仙警告老闆不得靠近孕婦,以免血光之災。她一聽就明白了,老阮要脫身了,老阮要擺脫她這個大麻煩了。她心寒嘴硬,沒等女孩說完就下了逐客令,你也快走,我身上有血光之災,誰靠近我誰倒霉。那女孩倒是忠厚,說,我什麼災沒見過?天災人禍見得太多了,還怕什麼血光之災?老阮讓我來照顧你的。她說,我要你照顧?你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自己還要人照顧呢,怎麼來照顧我?女孩有點倔,一屁股坐在床上,氣呼呼地說,不懂可以學,我要是走了,老闆不罵你,要罵我的。她發現那女孩憨樸得難纏,便拿起一根拄杖頂她的後背,說,快走快走,你留在這裡,那邊的工作就黃了,回去告訴老阮,我自己照顧自己,他這樣的大哥也算仗義了,以後再也不連累他。
也幸虧老阮的那些錢,救了她的急。臨到要出院了,她為服飾打扮焦慮起來,在醫院附近的百貨公司轉了半天,看上一件名牌連衣裙,試試合身,讓營業員包好了,才發現錢包裡已經沒有錢。她跑到柳生的病房借錢,正好撞見邵蘭英和柳娟,邵蘭英戒備地瞪著她,如臨大敵。她慌忙退了出來。柳娟待她倒是熱情,跟在後面喊,仙女,仙女,我給柳生熬的雞湯,給你留了一碗。她回頭說,我不愛喝雞湯!怕柳娟糾纏,她急急地跑到廁所裡,把廁格的門關上了。
她靜靜地坐在廁格裡,托腮盤算自己的未來,越盤算越心慌。那個未來被烏雲所遮蔽,根本看不清,她只看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座神秘的礦山,掩藏著一個陌生的生命。她的身體裡住了兩個生命,她不知道是自己孕育著一個胎兒,還是那個胎兒在孕育她。未來,就是那個孩子嗎?現在,胎兒是她唯一的財富嗎?她的腰變粗了,腿略微有點浮腫,懷孕的身體讓她感到好奇,這身體猶如一片荒田,以剩餘的養料飼育著一棵孤樹,那個種樹的人,卻已經絕情而去。她想起龐先生,心裡不免悵然,那份感情來得快,去得更快,但胎兒是一座橋,把她的身體與龐先生連接在一起了。她忽然覺得,她有權拋棄龐先生,龐先生卻無權擺脫她,比起那些逢場作戲的男人,龐先生有義務善待她,至少善待她的身體。
她記得與龐先生的合約內容,孩子出世以前,不能見他,但為了那件漂亮的連衣裙,她還是去打了龐先生的電話。聽到那個台灣男人的聲音,她幾乎哭了出來,你包我吧,我可以做你的二奶。這句話已經到了嘴邊,是他冷淡的態度讓她尋回了尊嚴。她省略了很多鋪墊,要龐先生幫她最後一個忙,去指定的時裝店買兩套夏裝,帶到醫院來,順便替她付掉剩餘的賬單。龐先生追問她為什麼會住院,她說,我自殺,到公路上撞汽車,不巧,沒撞死。龐先生或許猜到她在隨口撒謊,他說請你別騷擾我了,不是都談妥了嗎?我們按合同辦事,等到孩子出世以後再聯繫。他把她的求救視為騷擾,對她是一個莫大的羞辱,她沉默了一下,突然冷靜地說,好,很好。我不騷擾你,就去騷擾你太太,你不是喜歡二選一嗎?這次也是二選一,你選吧。如此赤裸裸的要挾與威脅,首先嚇著了她自己,她為自己的陰險與邪惡感到震驚,因此呼呼地喘起了粗氣。但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龐先生,龐先生在電話那頭說,好久不見,你成長得很快麼,學會敲詐了?然後他發出了很怪誕的笑聲,你這是犯罪,懂嗎?我有錄音,要不要回放給你聽聽?你要是不敢聽,我去放給警察聽?她愣了一下,破口大罵,你這個老狐狸,你這個下流胚,你在歐洲舔我的時候怎麼不錄音?舔得吧唧吧唧的,怎麼不錄音?龐先生先是乾笑,最終長歎了一聲,墮落,墮落啊,你這種墮落的女人,我早該料到你的品行,怪我當初瞎了眼睛,還以為你有多單純。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裡,枯坐半天,忽然向鄰床的病友借了一支筆兩頁紙。鄰床的病友見她表情淒楚,問她要寫什麼,她說,不寫什麼,寫個賬單。她趴在床上開始寫,寫了幾個字就抽泣起來,如此反常的舉動引起了所有病友的注意,有人湊上來要看她寫什麼,她把那頁紙往枕頭下面一塞,人往被窩裡一鑽,說,你們偷看我就不寫了,還是睡覺吧。
後來柳生拄著枴杖來了。柳生的臉上還蒙著一塊紗布,他說,白小姐,聽說你在寫遺書啊?我問你,遺書的遺字怎麼寫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近乎快樂,某種應有的悲劇氣氛被莫名其妙地消解了。她不願意跟他說話。她轉過臉,不讓他看見自己的淚臉,卻給了他竊取遺書的機會。柳生從枕頭下掏出了那頁紙,就這樣,那份倉促的未完成的遺書暴露在大庭廣眾面前:我恨死了這個世界,我恨死了這個世界。
她怕柳生念她的遺書,起身奪回了那頁紙,又羞又氣,乾脆唰唰地撕碎了。柳生咧著嘴想笑,終究不敢,抬腳掃著那幾片紙屑,說,這個世界誰不恨?我也恨,再恨也不至於寫遺書麼,現在寫,不嫌太早了嗎?
我願意現在寫,關你什麼事?她說,你滾,別來煩我。
他執著地坐在她的床邊,思忖良久,拿起櫃子上的圓珠筆,啪地打在一張紙上,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怎麼一點不珍惜呢?你這麼輕生,不光是給黨和政府臉上抹黑,我的臉面也沒地方擱。柳生說,不就是丟了一隻箱子嗎?等會兒再寫張紙,缺什麼寫什麼,我保證三天之內,全給你買回來。
幸虧柳生,她得以熬過了醫院裡的日子。這個不可信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們彼此的親近,是必然的,也是被迫的。之前她從未想過,柳生的慇勤,甚至輕浮,會變成她的救命稻草。後來的幾天,他們像一對倖存者一樣互相依賴,像一對情侶一樣湊到一起吃飯,不分你我。他們坐在一起,她的膝蓋無意中撞到過他的小腿,因為捲起了褲管,可以看見柳生黑色而濃密的腿毛,某種男性荷爾蒙的氣息,在他下半身放肆地揮發。她忽而走神,回想起這個男人十年前的樣子,英俊,浮誇,輕佻,微卷的頭髮上抹了過多的鑽石牌發蠟。他是她的舞伴。小拉。他們一起跳舞。小拉。咚,嗒,嗒咚。她記得小拉的舞步。她記得鑽石牌發蠟的香味。她記得自己當初對柳生紊亂的情感,有時討厭,有時是喜歡的。如果當初他們是在水塔裡跳小拉,如果當初他懂得愛撫女孩的方法,如果當初她愛他多一點,如果水塔之約推遲三年,他們之間的故事會是什麼樣呢?往事令她心痛,她鼻子發酸,眼睛莫名其妙地濕潤了。柳生注意到她異樣的神色,關切地問,菜不好吃嗎?她回過神來,用不銹鋼調羹在他腿上狠狠捅了一下,厲聲說,把你的褲管放下來!
留在這個城市待產,是權宜之計,也是柳生勸說她的結果。她答應了柳生,想像預產期的日子,也許會是柳生把她推進產房,她的生活,竟然要交給柳生打理,不免百感交集。有一根繩子伴隨著她的生活。有一根繩子,至今仍然捆綁著她的身體,還有靈魂。她強不過命運,她的命運由繩套控制,那詭異的繩套在一個個男人手上傳遞,最終交到了柳生手上。她被套住了。繩套對她說,留在這裡。繩套對她說,你丟了魂,一切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