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整理解答完了。杜小春看看厚厚一摞稿紙,一種從沒有過的成就感和甜蜜感像清水一樣向全身滲透。那天答應給胡增泉準備一份詳細的複習要點和答題要點,杜小春就日以繼夜地找要點找答案。原以為三兩天就能完成,沒想到一幹就是四天四夜。這四天,她每天只在凌晨睡三四個小時。至於吃飯,都是一次買來一天的。為了不受干擾,她到系裡請了病假,把學生的課也調成了自習,而且馬長有一次也沒回來,一點也沒干擾她。也許是太想做好做細,還是做得慢了一點。也許胡增泉已經等急了。她相信胡增泉這回能夠考上副廳級。想想能為他考上副廳級作點貢獻,自豪、幸福、得意,杜小春全身都充滿了甜蜜。
起身伸個懶腰,卻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差一點就栽倒在地上。急忙扶了椅子坐。感覺這幾天真的是累壞了。有可能眼睛都腫了,臉也說不定灰暗得難看。杜小春慢慢起身來到鏡子前。眼睛確實是發紅,眼圈也有點發青。至於臉色,她感覺有點發白。白了倒也好看。林黛玉的臉色也許就是蒼白的。本來計劃下午就給胡增泉打電話,把準備好的資料送到他的手裡。現在看來,得稍微休息一下。要不兩眼通紅去見他,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她知道每天晚上他都在辦公室埋頭複習。她決定在床上躺一躺睡一覺,恢復一下眼睛,晚上再去他的辦公室。去時買點烤肉或者到肯德基快餐店買兩份雞腿,然後兩人一起慢慢地吃,慢慢地說。
杜小春的突然到來還是讓胡增泉有點意外,而且還提了食物。這一陣子麻煩杜小春,這讓胡增泉心裡很是過意不去。為了表示感謝,他給她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當然買電腦也不是特意給她買。處裡領導的筆記本電腦還是四五年前的,已經老舊得不好再用,所以處裡決定再買新的。但只給他們四個處領導買不行,因為五六年前第一次買筆記本電腦,就同時給書記和校長還有分管科研的副書記和副校長買了。這次重新買,當然也得和上次一樣,不然即使校領導不當回事,只給處領導換新的不給校領導換,於情於理也說不過去,他這一任處長也就顯得比前一任苛刻無情。好在科研處的辦公經費是從科研費裡提成的,這兩年申請來的科研費多,提成也多,購買需要的錢還是有的。和電腦供應商談判時,他當然要盡力壓價,把價格由一萬四千八壓到一萬三千五。成交後,供應商突然提出贈送一台給他,這叫買八贈一。當他同意時,供應商提出價格還得恢復到原來的價格,不然他就賠錢賠大了。他覺得這也是必須的。這次買電腦算政府採購,供應商是政府採購定點的供應商,人家一開始出的價就是政府定的政府採購價。價格不會有問題,贈他一台,也是他討價還價討出來的,並沒額外增加學校的支出。當他拿出那台電腦並說明是他給她買的時,杜小春一下呆在了那裡。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曾想過也許他還會給她買禮物。買什麼禮物,她也想過,如果買,她估計可能是鮮花或者手機,當然也有可能是戒指。如果是戒指,那就說明他已經正式向她求愛。萬萬沒想到會是手提電腦,而且還是東芝十二英吋的。她早就想有一台手提電腦了,而且系裡的教師有不少人就有。也許是他看到她沒有電腦不方便,才花這麼多的錢給她買這麼好的電腦。真是細心而又有情有義的男人。這麼細心,這麼瞭解她,這麼關心她,這麼不惜金錢,當然說明他是非常地愛她了。如果是一般的愛,他當然就會買一般的禮物,比如一部手機,一枚金戒指。胡增泉說電腦裡什麼都裝好了,要她開機試試。但她此時無心去看電腦,更無法冷靜地做其他的事情。她想撲進他的懷裡,讓他緊緊地把她摟在胸前,然後痛快淋漓地在他的懷裡撒撒嬌,發發瘋。但好像胡增泉並沒有一點抱她的意思,而是坐回到了桌前。她的熱情也猛然冷了下來。她突然明白,胡增泉不可能現在就做出什麼親熱的動作,原因很簡單,他的老婆身患重病。老婆身患重病還沒死,丈夫就在外面和別的女人歡樂,一般的男人做不出來,胡增泉這樣聰明又重情重義的男人,更做不出來。不但做不出來,恐怕考慮都無心考慮,而且老婆死後一年半載,恐怕也很難做得出來。至於結婚,很可能得等老婆死後一週年以後。而她,人家的老婆還沒死就急於取代人家,也是非常不明智的,甚至是無恥遭人唾罵的,同時也是輕賤讓人看不起的。急什麼急,真是糊塗沒出息。既然是互相愛慕,那就慢慢來吧。是你的,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結了婚也會離婚。
胡增泉拿出一份複印的文件,說,報考的有關事項正式下來了,你看,有不少只限女幹部報考的職務,而且女幹部報考條件放寬,有副處職務或者副高職稱的,就可以報考。離報考還有三個月,你的副高職稱馬上就能評下來。我已經替你想好了,你也報考一個職務。你看省委政研室副主任這個位子怎麼樣?這個位子不但只限女性報考,而且只限學經濟的女性報考,我覺得這簡直就是專門給你設立的。
難道真有這樣的好事?對於考試,她從來都是信心十足。文件裡確實寫著,而且胡增泉特意用筆勾了出來。杜小春興奮得臉都有點發紅,她不敢相信地說,真的嗎?這樣的領導職務,我也可以考嗎?我能考上嗎?
胡增泉說,怎麼不可以,你現在也是高級人才了呀。我認真研究了,你考,把握比我都大。一是因為這個職務限制太死報考的人不會多;二是因為女性裡面有你這樣水平的更少;三是因為還有省財政廳的副廳長職位也要求必須是學經濟的女性,相比之下政研室副主任這個職位就更顯得不很重要,條件好的特別厲害的,人家就會報財政廳這個要職。從幾方面的情況看,我覺得這個位子就是給你留的。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杜小春激動一陣,不禁又有點擔心。自己從沒當過領導,科長也是剛剛當上。沒當過領導的人突然當副廳級領導,可能嗎?現實嗎?這樣坐火箭一樣往上躥,省裡會批嗎?即使批准了,自己能幹得了嗎?胡增泉立即說,當領導,你首先得信心足,信心不足就鎮不住場面。記得我剛當科長時,我很想民主一點,態度謙虛一點。可這樣一來,不論什麼事,大家都要七嘴八舌,即使是我決定了怎麼做,也總有人提出自己的建議。這樣我覺得我的威信很低,辦事效率也很低。後來我乾脆不管別人的意見,一切我說了算,怎麼做我事先想好,根本不用別人再說什麼,只要不違反原則,你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甚至是錯誤的你也要執行。這樣一來,誰也不敢再說什麼,我也就更像個領導了。更奇怪的是這樣一來,別人也說我辦事乾脆果斷,很有領導的才能。所以說,當領導,首先你得自信,然後一定要時時把自己當成領導。
杜小春的信心也迅速增長起來。胡增泉說得也有道理,好像真的這個職位就是專為她設置的。也許這是天意,也許真的是時來運轉。認識胡增泉前,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命也是這樣的命,並且覺得這樣也不錯,每天上幾節課,上完回來就呆在家裡,不求人不巴結人,想讀書就讀書,不想讀書就睡覺,自由自在,可以算得上瀟灑。現在看來,其實活得很是可憐,不但沒有權勢地位,連朋友也少得可憐。就像鑽在洞裡的老鼠,你存在不存在都與人無關。手機座機有時半個月都不響一聲。自從當了科長,忙是忙了點,但活得特別精神,感覺特別有價值,而且許多事情不僅需要你參與,而且需要你去點頭,需要你去決策,這讓你一下有了主人翁的感覺。前幾天有個去桂林的研討會,處長說如果你願意去就去。她當然想去。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出過差,在她的感覺中,出差是領導的事,出差這個詞,也是領導專用的。想不到突然就降臨到了她的身上。但猶豫再三,她還是決定不去。胡增泉的老婆病了需要她伺候,胡增泉也需要她,而且胡增泉要考副校長需要更多的時間複習,她在他身邊,除了幫他照顧病人,也說不定還能幫助他幹點什麼。當科長的喜悅還沒退去,又一下有了當副廳級的希望。這真的是想都不敢想。在她心底的計劃裡,再干三年能當個副處長,就很不錯了。現在有能考副廳級的希望,她當然不能放過。至於有沒有當副廳級的才能,確實也不用擔心。她覺得雖然沒有胡增泉的能力,但婚憑文書官憑印,給你那個權力,你就有那個本事,再大的老鼠,它也得怕貓。就像胡增泉說的,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這就是權力。把這東西加在狗的身上,狗也能把人咬得按狗的想法來跑。杜小春一下笑出了聲。見胡增泉看她,只好說,那我就試試看。但不管怎麼說,還得你幫忙。
胡增泉說他不想考副校長了。胡增泉指著文件說,你看這幾個職位,我覺得都適合我報考。
杜小春站到胡增泉的身邊,將身子靠在胡增泉的身上,頭也緊挨了他的頭,然後看他指的那幾個職位。那幾個職位也被他畫了符號,都是各市的副市長,幾個廳的副廳長。但杜小春身子緊挨了胡增泉,心裡止不住發熱發慌,雖然很認真地去看,但眼前的東西根本無法進入到腦子裡。胡增泉說,我想最後再報具體職位,然後想辦法瞭解一下,看哪個職位報的人最少,我就報哪個。
胡增泉坐回到了椅子上。杜小春感覺出這是他有意的迴避。為什麼?難道就是為了患病的妻子?難道就是為了不讓人說三道四?或者是為了求得良心的安寧?她感覺這些理由都不充分。如果有真愛,愛得要死要活,愛得可以殉情,連性命都不要了,哪裡還能顧得了面子良心。
但胡增泉的性格,就應該是一個理智的人。她感覺胡增泉是愛她的,而且從各方面比,她都要比高潔優秀一點,他沒有理由不愛她。也許他認為她遲早是他的,或者已經是他的了,所以才不急不躁,才能理智地來對待她。反過來說,如果他不愛她,他也不會給她買這麼貴重的禮物。但杜小春還是有點尷尬,也覺得自己還是太主動。她雖然不是情場老手,但也是過來人。女人太主動了,男人反而會不當回事;女人故意保持一點距離,男人反而會要死要活地追求。看來,以後不能太輕賤,得保持一段距離等待著要他來追她。當胡增泉問她這幾個職位怎麼樣時,她猛然覺得胡增泉離開學校最好。如果和她結婚,在學校,他既有前岳父岳母,又有前小姨子,還有馬長有這樣的情敵,而且又要和馬長有共事。真的是很尷尬。也許他之所以要考到外面,也是這樣考慮的。杜小春說,當然是政府部門的領導好了。學校的舞台太小,你這樣的才能委屈了。政府的舞台就大得多,領導幾百萬人,有多大的才能都能施展開。
杜小春拿出食物,擺在桌子上。胡增泉覺得深更半夜兩人在這裡吃東西不好,如果讓人看到,那絕對是第一號的新聞。但人家費了這麼大的辛苦帶來,再說什麼就太傷感情了。他明白杜小春目前的想法。杜小春的想法他不想拒絕。妻子雖然要他娶高歌,但高歌的事不是妻子說了就算的,而且這事到現在也沒進展,高歌依然和何宏偉打得火熱,而且有時還到何宏偉的宿舍睡覺同居。是高歌不同意還是妻子還沒說,不得而知。但高歌和何宏偉的事讓他惱恨交加。以姐夫的身份去干涉,高歌根本就不當回事,就像父母的干涉高歌不當回事一樣。他覺得和高歌結婚還有一定的難度。高歌的性格他清楚,這女孩天生就有一股叛逆精神,你越認為不可以的事,她卻偏要試試。
如果理智地說,今後過日子,高歌遠不如杜小春,但他就是喜歡高歌。想想高歌,心裡都是甜蜜。但對杜小春,愛的衝動就沒有對高歌那麼強烈。如果高歌拒絕,那他就只能和杜小春結婚了。胡增泉裝出高興的樣子說,我正餓了,來,咱們一起吃。
杜小春感覺胡增泉有點心神不安,好像隨時會有人衝進來。確實也是有點不妥。一男一女夜晚呆在辦公室吃東西,誰看到都覺得不正常,傳出去,當然就是全校大新聞。而且在妻子病重的時候出這種新聞,胡增泉的人品就成了問題。當領導,最怕的就是經濟問題和作風人品問題。為他想想,也確實不應該再呆下去。剛要準備走,胡增泉說,我已經給高潔請了保姆,以後你的負擔就輕了,也不用那麼麻煩你去做飯了,你要利用一切時間好好複習。機會也許一輩子就這一次,如果不抓住,會後悔一輩子。
杜小春點點頭。但麻煩的是那天葉天聞問她願意不願意去電視台做類似於百家講壇那樣一個講座節目,她聽後立即就答應了。因為自己既不是專家,也不是名人,這樣的機會畢竟是難得。再說,人如果要出名,最好的辦法就是借助媒體。如果在電視上做幾回講座,別說全省人認識你,至少全校的人都知道你是個社會認可的經濟學家。去電視檯面談,人家也很滿意,時間也定在了下週四。還得好好準備一下,不說成名,至少不能讓人看了覺得比於丹差很多。誰能想到又要複習考副廳級。看來,又得拼一陣子命了。她想告訴他去電視台講座的事,但又沒說。她要在電視裡給他一個驚喜,讓他半天都不敢肯定這就是杜小春,而且半天也想不通她怎麼能夠上電視講學。她愉快地站起身,說你一個人安安靜靜學習吧,我不再打擾了,以後也盡量少打擾你。然後輕盈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杜小春就急忙將筆記本電腦從包裡取出。電腦很小,胡增泉說有一點八公斤重。她再掂掂,感覺沒有那麼重,確實是太輕巧了。而且顏色也是純黑,感覺是那麼好看那麼高貴。她敢肯定,全系甚至是全校,誰也沒有她這樣高級好看的手提電腦。她心裡再一次湧上一層感動。為給她買電腦,為給她挑選電腦,他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多少時間。人們都說愛情的力量是最強大的,最無私的。為了愛,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可以獻金錢獻生命,可以同甘苦共殉情。現在,她才體會到了這種力量。打開電腦,思緒仍然不能平靜。本來打算從今晚開始就努力學習,不但要爭取考上,而且要考出一個高出別人一截的成績,這樣才能在面試時贏得主動。但她知道,今晚根本無法學習,也無法平靜。如果不把眼前的大事解決掉,即使以後,也無法平靜,也無法一心一意學習。
離婚的事明天就去辦。這樣做至少有幾大好處。一是盡快結束冷戰的痛苦,然後一心一意去複習。二是提前離婚,等高潔去世後和胡增泉結婚,別人就不會說她嫌貧愛富,是為了嫁胡增泉才匆匆忙忙離婚。三是提前離掉,如果考中了副廳級,到了新的單位就不用再離婚,而且新單位的人也就不知道她離過婚。這很重要,因為對一個高級女幹部來說,離婚就意味著作風問題,這不僅要影響今後的仕途,也將影響人們對她的評價,當然也要影響她的工作和威信。
她決定在新電腦上寫一份離婚申請,然後打印出兩份,送一份給馬長有,省得他再去寫,然後各自到自己的系裡開一份證明,然後到街道辦事處去辦離婚手續。
離婚申請書幾個字打上去,突然止不住一陣心酸,也突然覺得這不是一件小事,更不是一件喜事,當然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當年,她記得她和馬長有不止一次緊緊地摟在一起發過誓,說要一輩子相親相愛,一輩子不離不棄。這才幾年,當時的誓言彷彿還在耳邊。可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過錯!
離婚其實也是他馬長有最先提出的。自從他懷疑她和胡增泉的關係不正常後,他就一次次說如果你喜歡胡增泉咱們就離婚,還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其實,她那時還根本沒想過要嫁胡增泉,更沒有半點要離婚的想法。是他的辱罵,是他的厭惡和冷淡,而且還離家出走,才使得感情破裂,才使得她不得不提出離婚。還有,馬長有那死板的性格,強死驢的脾氣,毫無生氣的生活,也是她對他沒有了愛的根本原因。
眼淚還是流了出來。擦乾眼淚要寫正文時,又覺得應該和馬長有談談。
談什麼?是否離婚已經不用再談,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了半點商量的餘地。至於財產的分割,她已經想好。她什麼都不要,除了她自己的衣物,她不拿走一針一線。甚至衣物也不用拿,她也沒什麼像樣的衣物。胡增泉那裡一切都是現成的,拿去了也沒用,拿去了也是多餘。但孩子歸誰撫養還得談談。按她的想法,女兒歸她撫養,她也不要馬長有付撫養費。但他想看望女兒,隨時可以看望,隨時可以領回去住幾天。對了,還有十幾萬塊的現金。本來是存了買房子的,現在看來也不用了。但這錢不能給他。他離婚後當然也要再婚,她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錢送給另一個女人。這十幾萬她要留給女兒。如果馬長有不答應,分給他一半也可以。
馬長有說手機沒用,一直沒買手機。當了總工程師後公司肯定給他配了手機。但她不知道號碼。她決定到實驗室去找他,她也想看看他怎麼生活。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摟塊石頭,也焐出了熱氣,她就是想知道他這些天日子過得怎麼樣。
馬長有就睡在實驗台上。看一眼他的臉色,她就知道他感冒了。馬長有一感冒就臉紅,這已經成為診斷他是否感冒的最好依據。馬長有一下坐了起來,要下實驗台時,她用手勢制止了他。
人家感冒了提出離婚,這個時候真不是時候,也實在是張不開口。想把離婚申請放下就走,也覺得不是很合適。馬長有指了椅子讓她坐。然後說,我昨天去了一趟山野菜加工廠,進山考察時當地人送了點野豬肉,也送了不少山野菜,你可以隨便挑,但有些菜做起來麻煩,你也不會做,你就拿點野豬肉和野蘑菇回去吃吧。
今天倒突然溫柔了起來,細心了起來,可見他是後悔了。也許這些天他一個人靜思,他反省了自己,也回顧了她的好處,要不然他也不會這麼溫柔。可惜這一切都晚了。她突然又止不住鼻子發酸。但她知道不能哭,而且不能猶豫,甚至不能再呆下去。再呆下去,她也許會心軟得沒有了離婚的勇氣。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更張不開嘴,而且鼻子酸得控制不住眼淚。眼看要控制不住眼淚時,她什麼也沒說,咬了牙將離婚申請放到實驗台上,然後扭頭跑了出去。
馬長有以為是訴苦書或者是譴責信,也許還可能是懺悔書,或者有什麼親密的話也說不定。記得有次鬧彆扭後,他便賭氣領了學生去野外實習,一周後回來,妻子就寫下了滿滿十六頁的文字,裡面有悲傷,有對他的不滿,也有對自己的檢討。但更多的是對戀愛到初婚那一段甜蜜生活的回憶。當時他看了不僅淚流滿面,而且衝動得一下撲進了她的懷裡。過後,他也深刻地思考和反省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急忙從實驗台上拿起那張紙,將對折了的紙展開。離婚申請幾個字卻像匕首,一下就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臟,疼得他渾身縮緊,然後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他雙手緊緊地摀住胸口。再細看申請書,但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寒冷,那樣鋒利,就像冰做成的鋼刀。他無法再看,無力地讓那張紙掉在地上。
他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一切的美好,都已經被拋棄。他想,也許是命中注定。不該來的都來了,該來的卻沒有來。
雖然住在實驗室,但他每天總盼望著她來,晚上睡覺,他也不把門鎖死,總覺得說不定什麼時候,門會輕輕地打開,她會默默地出現,然後她小聲地哭泣,然後哭泣著罵他。罵到悲傷處,她捂了臉扭頭就走。然後,然後他低著頭跟回家。再聽她哭罵。罵夠了,然後她上床蒙頭睡了。然後他也默默地上床,然後一聲不吭死皮賴臉往她的身上滾。經過一場你推我搡,最後演繹成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掏心挖肺的親暱。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而迎接他的,是他想都不願意想的。
他也無數次想過他主動回去,但回去就意味著退讓,就意味著默認她和胡增泉的關係。讓他默認,他無法做到。原以為他是一個硬漢,也是一位壯士,如果她真的不愛他,如果她真的愛胡增泉,那他就成全她。男子漢大丈夫,刀捅進肉裡流點血,成全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那也是男子漢的骨氣。但事情真的成為事實,當她真的就要離去,他發現他不僅不是壯士,甚至還不是那種男子漢,也根本當不了那個男子漢。
他想痛哭一場,但極大的悲憤和心裡的疼痛讓他沒有一滴眼淚。他卻想喝酒,而且想喝醉。喝醉了,今天的痛苦就沒有了。一切等到明天再說。
這次到山裡考察山野菜,當地產一種青稞酒。縣裡的領導便給他們每人帶了一箱。那箱酒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還有那野豬肉山野菜。本來他是等著往家裡拿的,而且往家裡拿的意義也不同尋常。因為長這麼大,這是第一次有人給他送禮,而且是縣裡的領導給他送禮。這樣的禮拿回家,不僅有特別的喜悅和自豪,而且有特別的具有轉折性的歷史意義。可就在這特別的轉折性的時候,她卻要提出離婚。
難道真的是不能有福同享?多少苦日子都過來了,為什麼就不能再忍忍,為什麼偏要在黎明前倒下?以後的日子,雖然不能說超過胡增泉,但已經有了股份,已經是不小的股東,每年額外幾萬也有可能是十幾萬幾十萬塊的紅利,完全可以過上豐衣足食風流瀟灑的上流生活。這樣的生活你還要追求什麼,你還要不滿意什麼,胡增泉又能給你什麼。難道胡增泉已經給她施了魔術灌了迷魂湯?話再說回來,胡增泉又能比他強到哪裡,難道就因為一點點的差別,就值得付出離婚這樣的代價?離婚,難道她不覺得是一件非常大的大事嗎,不覺得是一件萬不得已才不得不去做的大事嗎?還有女兒。難道女兒的將來也不去想了嗎,為了自己,就可以不考慮女兒,就可以忍心讓女兒失去父親,就可以給女兒找一個後爹嗎?
幾杯酒下肚,他感覺更加痛心,好像酒都喝進了心裡,燒得他的心要冒煙。
痛一陣,又止不住還是想她。其實杜小春也是個好女人。記得結婚時在單身樓要了一間房。房子很舊,房子也不屬於他自己,便只把牆粉刷了一遍。她又覺得門也太舊太髒了,應該把門也油漆一遍。他卻覺得也湊合了,等家屬樓蓋起來,就能分到家屬樓。她再沒和他爭,而是買了油漆自己刷門。那天他回來,門倒刷成了紅色,但她的雙手和臉上也成了紅色。手上臉上的油漆洗不掉,她便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搓。差不多把皮都搓掉了。然後她便坐在那裡哭。他只好去請教後勤的木工師傅。人家說得用汽油來洗。他出去買了一斤汽油,才算把她洗乾淨了。還有一件事也讓他不能忘記。那年暑假和她一起回娘家,半路遇到了塌方,汽車被堵了一天兩夜。本來不斷有附近的老鄉來賣水和餅子雞蛋,但她總是嫌價錢太貴不買,而且說她能夠堅持住。但到家要下車時,一起身她便虛脫得暈了過去。買來一碗稀飯喝下去,她才有了走路的力氣。想起這些,馬長有的心又一陣陣發疼。其實她嫁了他,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那年校慶,她的許多同學都來了。晚上聚到家裡,她們一幫女同學不知怎麼說起了保養皮膚。有的說一月保養幾次,有的說買了年票,花一千塊可以保養三十次。妻子默不作聲。當同學們得知杜小春從不保養時,起初是不信,然後說杜小春摳門兒。她們以為,身為大學教師的她,還不知多麼奢華呢。過後,杜小春的情緒低落了好多天。但他並沒有多想。
再喝一杯酒,他開始檢討自己。這些年不僅對她關心不夠,還時不時地要鬧點小彆扭小摩擦,而且有幾次還動了手。最厲害的一次還狠狠地回敬了她幾個耳光。那次她跑回了娘家。但他沒去找她,還是她自己回來的。
既然不能給她幸福,那就給她自由吧。馬長有撿起申請書,在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但馬長有很快喝醉了,不僅吐了一地,而且很快就不省人事。
高歌一早走進實驗室,就聞到一股撲鼻的酒氣。再看馬長有,什麼都不蓋斜躺在實驗台上。馬長有喝醉,讓高歌感到不解。當看到身邊的離婚申請時,不解一下又變成了吃驚。喝醉酒有哭的鬧的撒野的,還沒見過寫離婚申請書的。她使勁將馬長有搖醒,將離婚申請拍在他臉上,問這是怎麼回事。馬長有將離婚申請拿在手上呆滯半天,才醉意朦朧地說,不管她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沒辦法的事情,由她去吧,我給她自由。
高歌搶過離婚申請書再一次拍到馬長有的臉上,說,你發什麼神經,你看清楚,這是離婚申請。什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好好的,娘也好好的,到底是誰要離婚。
馬長有舌頭發軟含混不清地說,當然她要離婚了,她看上了有本事的大腕,已經和人家好在了一起,當然就要嫌我沒本事了。
不用明說,高歌猛然明白了。這些日子杜小春整天往姐夫家裡跑,說是照顧姐姐,可她已經感覺到更多的是在照顧姐夫胡增泉。這一點,姐早就看了出來,所以那天姐才哭著拉著她的手,求她嫁給胡增泉,填上缺口,不能把胡增泉交給杜小春,更不能讓杜小春的陰謀得逞。她當時還以為姐糊塗了。人家杜小春有完整的家庭不錯的丈夫,人家只不過是幫忙感恩,怎麼就懷疑起了人家。現在看來,已經發展到這樣的程度,杜小春和胡增泉已經勾搭在了一起,而且不是一天兩天。這樣看來,杜小春和馬長有公開鬧矛盾也有一段時間了,馬長有搬到實驗室住,根本就不是為了實驗方便。憤怒讓高歌止不住想罵人,但她更恨的是胡增泉。都說屍骨未寒,可現在人還沒死,說不定還會好起來再活三年五年,可你們他媽的竟然等不及了。如果胡增泉在場,她會狠狠地給他幾個大嘴巴,徹底地揭穿他這個偽君子。真是人心難測狗心難防。她一直以為,姐和姐夫,那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是專門生成的一雙,就像對生植物的葉片,完全可以重疊在一起。為此,她還經常教訓何宏偉,要他好好向姐夫學習。而她,也一直認為姐夫是最好的男人,最模範的丈夫,也是最可敬的姐夫。那天姐姐要她嫁給姐夫,她雖然覺得這事不正常,也讓人難堪沒面子,但她並沒有反對。不反對的原因一是不想讓一個垂死的人失望,二是她也喜歡這個姐夫,姐夫在各方面確實比何宏偉要強,如果何宏偉再對她不好,她就真的嫁給姐夫。現在看來,姐夫純粹就是一個偽君子,就是一個披著羊皮的狼。而且這些年他對姐姐的感情,也是偽裝出來的。善於偽裝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痛恨過後,她又覺得這裡面的問題還很複雜。那天姐說讓胡增泉娶她的事已經和胡增泉說了,胡增泉已經點頭答應了,而且臉上害羞,心裡很高興。她當時還在心裡想,他能不高興嗎,姐姐換成了妹妹,年輕近十歲不說,學問風度也比姐姐強,他就偷著樂吧,別說點頭答應,他沒給你磕頭就算很堅強了。現在看來,胡增泉竟然不愛她高歌而去愛杜小春,而且在姐姐面前陽奉陰違欺騙姐姐。真不是個東西。
更糟糕的問題是,不僅胡增泉愛上了杜小春,而且杜小春更愛上了胡增泉。這個臭不要臉的女人,嗅覺倒靈敏得像蒼蠅,雞蛋剛有了一點縫,她就立即叮上去了。那天杜小春給姐夫家洗東西,她發現杜小春把胡增泉的褲衩也洗了。她當時也覺得有點彆扭,但沒往深裡去想。現在看來,兩人早就上過床了,要不然哪個不嫌髒會洗別人的褲衩。
還有,姐姐把六十三萬的存折給了她,她已經想好了,就是不嫁胡增泉,這錢也由她來保管,然後把這錢用在姐姐的兒子小寶的身上。現在看來也不可能。如果聽任胡增泉娶了杜小春,杜小春決不會放過這筆錢,弄不好,就是一場官司。不行,決不讓胡增泉娶杜小春,即使花再大的代價,也要想法把他們拆散。
她決定先教訓教訓這個偽君子胡增泉。就在昨天,他還向她獻慇勤,他還假惺惺地關懷她。這又是為什麼?難道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大人物,先腳踩兩隻船,然後再選出一個妻子,剩下的當成情人,然後一明一暗,一妻一小蜜?
那麼,他究竟想把誰當成妻子,想把誰當成小蜜。也就是說,在她和杜小春之間,他感情的天平更傾向於哪一個。
胡增泉點頭答應了姐姐,而且見了她也有點不好意思。種種跡象表明,他是想娶她為妻。至於杜小春,他很可能是耐不住寂寞,想在杜小春身上佔一把便宜。男人,有幾個是不吃腥的貓,更何況姐姐病這麼長時間,杜小春又是個主動送上門的騷貨。乾柴烈火,他哪裡能夠忍耐得住。但杜小春離婚又是為了什麼?
馬長有又倒頭睡得呼呼直響。這樣的窩囊男人,怎麼能管得住老婆。高歌突然覺得應該好好戲弄一下這位親愛的姐夫,看看他肚子裡到底裝了怎樣的一副下水。
打通胡增泉的手機,胡增泉小聲說他正在開會。高歌說,那好,今晚我請你吃飯,願意不願意賞臉?胡增泉說,有什麼事嗎?好吧,我請你,到時我給你打電話。
高歌心裡仍然很亂,根本沒有心思去做什麼實驗。她決定到辦公室去靜一靜,把眼前的事也好好想一想。
姐姐也真是可憐。姐姐也真是軟弱。明明早看出杜小春沒安好心,明明早知道那兩人已經有了不軌,卻軟弱得不吭一聲,而是把她填進去堵窟窿。這是什麼智力。更讓她不能理解的是姐姐的忍耐能力,竟然能夠忍受杜小春天天在她的眼前晃蕩,而且吃杜小春做的飯,接受杜小春的洗漱伺候。眼看要死的人了,還怕什麼怕,如果是她,至少也應該解解恨,狠狠地給小賤人一個巴掌或狠狠地咬她一口。實在不忍心下手,至少也要唾她一臉。
下班後,高歌決定先看看姐姐。這一陣習慣了,下班後總是順腳要到姐姐這裡看看。但今天看姐姐的心情突然比以前更加悲傷。
姐姐已經瘦得渾身都沒了肌肉,而且所有的骨頭都突現了出來,眼睛也深陷成了黑洞。現在流行骨感美人,那些骨感美人稜角分明骨架畢現,確實讓人感到清爽瀟灑精神抖擻。她一直羨慕她們,一直努力減肥,現在看來,骨感美還是以青春活力為基礎的,像姐姐這樣皮包骨頭兩眼深陷,怎麼看都像是一位八九十歲的老太婆。姐姐真的是可憐。可即使是這樣,還要遭受精神上的折磨。她覺得姐姐之所以迅速瘦成這個樣子,一方面是疾病的折磨,另一方面就是精神的折磨。姐姐要她嫁給姐夫,實在是迫不得已用心良苦。可憐的姐姐,為什麼到最後關頭了,還要把一切苦難埋在肚子裡,還要忍氣吞聲,還不敢把自己的苦水倒出來。難道你真的要修行成聖人嗎?高歌忍不住淚流滿面。她拉了姐姐的手,說,我知道你心裡苦,有什麼你就說出來,是不是你覺得姐夫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我去辦,如果是,你就說出來,說出來有我呢,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去辦。
心裡豈止是苦,豈止是恨,簡直就是尖刀又摻和了黃連。她最想不通的,就是為什麼別人都活得好好的,而偏偏她就要去死。生死說起來簡單,她過去好像也說過死就死了一類的話,但真的要去死,卻突然發現那麼多屬於你的東西,卻一下都要屬於別人。而那些屬於你的東西,卻一下又顯得那麼珍貴,那麼難捨。兒子親人金錢財產不說,就連專屬於自己的丈夫,也要專屬於別人,而且在她沒有閉眼前,就看到了這一幕。她再清楚不過了,杜小春對她好,那就是對胡增泉的愛。對她越好,就是對胡增泉越愛。都是女人,都是過來人,這點小心眼兒誰猜不透!雖然她還沒死,但一切已經無能為力,一切已經不再屬於她。這樣的恨,這樣的痛,怎麼能用語言表達。雖然胡增泉答應了她要娶妹妹高歌,但她看出,杜小春和胡增泉的感情一點都沒變,而且還更加緊密。這些天,胡增泉已經很少回來,說是忙,但她能夠猜到,胡增泉和杜小春在一起親密,而且親密的場景她也能夠想像得到,當然是比他們最初相愛時還要熱烈,因為那時她和他都年輕害羞,當然也不懂愛情。現在他倆都懂,而且也不是害羞的年齡。都說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看來真的是應驗了。自己死到臨頭了,還當好人幹什麼。報復杜小春和胡增泉的計劃她這些天已經想好,而且感覺這樣的報復完全可以阻止他們的甜蜜日子。高潔雖然淚流滿面,但她咬著牙說,姐心裡也沒什麼牽掛的,你給杜小春打個電話,就說我想喝小米稀飯,她熬的稀飯最好吃,你讓她來給我熬一碗。
從姐姐的表情看,感覺姐姐理解了她的意思,也感覺出了姐姐對杜小春的仇恨。她覺得也好,杜小春來了,如果姐姐不發難,她就代姐姐羞辱羞辱她。
杜小春進門時,高歌突然覺得很好笑,也有點滑稽。這算他媽的什麼事,舊人還臥病在床,新人就忙著接班,而且把妹妹也牽扯進來。同時她也覺得杜小春太賤,你一個大學老師,怎麼說也應該有點風度有點道德有點骨氣,胡增泉即使是天上的寶貝,你也應該悠著點,何必這樣急匆匆地犯賤。高歌面帶譏笑將杜小春領進客廳,然後將雙臂抱在胸前,用居高臨下的心態,主人看僕人的眼光,看著杜小春在廚房忙碌。
杜小春將稀飯端到高潔面前,然後將高潔扶起。當將稀飯雙手遞到高潔面前時,高潔猛然將滾燙的稀飯掀到了杜小春的臉上。
這一幕把高歌也驚呆了。她急忙跑過去幫杜小春抹臉上和脖子上的稀飯。但用手一抹,卻連皮肉也抹了下來,露出紅乎乎的血肉。高歌嚇壞了,急忙給胡增泉打電話,說家裡出事了,要他快回來一趟。
從高歌慌亂的聲音看,胡增泉感覺是高潔去世了。他正在辦公室,便跑下樓急忙開了車往回趕。他還是覺得有點突然。按計劃,高潔病危時要送到醫院。這樣做一方面是醫院可以減輕一點她的痛苦,另一方面在醫院去世可直接送到太平間,免得在家裡去世還得使用棺材,也免得因樓道狹小棺材抬不上去把死人折騰來折騰去。這也太恐懼了。胡增泉痛苦地想,如果高潔去世,也不用棺材,也不用別人抬,他要把她抱在懷裡,就像活著一樣,然後把她抱到太平間。
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幕。胡增泉急忙一把將杜小春抱起,然後抱著跑下樓,然後開了車一路急衝,將杜小春送到了醫院。
稀飯雖然倒在了臉上,但因迅速流到了脖子上,傷得最重的卻是脖子,而且脖子左面的表皮全部脫落,紅嫩嫩的肌肉完全暴露在眼前,甚至血管的跳動也看得清清楚楚。
辦理好住院手續又送病人到手術室處理完傷處,胡增泉才感覺到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抬眼看外面,天也完全黑了下來。當病房裡安靜下來時,胡增泉默默地坐到病床前。看著杜小春纏滿紗布的臉和脖子,胡增泉的心裡一陣陣發疼。真的是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真的是很對不起杜小春。杜小春喜歡他,他已經看了出來。平心而論,他也喜歡她,只是和高歌比較,他覺得更喜歡高歌。正是這種喜歡,他才沒忍心告訴她和高歌的事情,更沒忍心拒絕她的愛。不但沒有拒絕,而且在潛意識裡還把她放在了候補的位置,萬一和高歌的事情沒有結果,那她就是下一個人選。真的是他害了她,而且把她害到了這樣的地步。燙傷後,杜小春就一直在流淚,更沒說一句話。此時,杜小春仍然雙目緊閉,不知她在想些什麼,抱怨些什麼。發現杜小春睜開了眼睛,他立即本能地躲開了她的目光。但他馬上又將目光放在她的身上。見她咬緊了牙關強忍著眼淚,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動情地想抓住她的手,但馬上意識到不能。胡增泉只能哽咽地說一聲對不起。但悲傷和哽咽使他沒有說清晰。杜小春卻聽清楚了。但此時的任何語言,都是射向她心頭的炮彈,並且炮彈在她的全身不斷地爆炸,不斷地轟擊她的五臟六腑。這種轟擊的疼痛,遠遠勝過燙傷的疼痛。真是做夢都想不到,事情會突然演變成這樣一出慘劇。要她來做飯時,她雖然覺得有點委屈,但人家既然如此信任如此依賴,她也不好不來,根本沒有懷疑這裡面會有什麼危險,更沒想會有什麼陰謀。她雖然喜歡胡增泉,但伺候高潔,卻是無私的,也是充滿愛心的。她從沒厭惡過高潔,她對高潔充滿了同情,充滿了友愛,而且時間長了,真的也侍候出了感情,她真的把高潔當成了親人,而且還以為高潔也很感激她。沒想到高潔的心裡竟包藏了如此的陰謀,而且這樣的陰謀絕不是一時衝動,也絕不是隱藏了一天兩天。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誰能想到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卻如此陰險,如此凶狠。
她感覺自己很可能會毀容,至少也會留下疤痕。但這個疤痕卻不是一般的疤痕,而是恥辱的標誌,而且是永遠的恥辱。從此,她將被釘在恥辱柱上,在恥辱中度過,而且把這種恥辱留給女兒,留給親人。
更可怕的是人們的議論。人言可畏,現在她感覺到的,不僅僅是可畏,簡直就是死亡。這件事肯定就像颱風,已經席捲了每一個角落,已經不知有多少人正在譏笑,有多少人正在謾罵,有多少人正在幸災樂禍,有多少人正在冷嘲熱諷。這樣的奇恥大辱,已經不是能不能忍受,而是以後還如何見人,以後還如何生存。
為什麼去巴結她,為什麼去伺候她,而且是心甘情願,而且像個下賤的僕人。她一下又覺得自己真是下賤,真是可憐,也真是可恨。身為一名大學教師,怎麼就突然墮落成了下賤的女人?難道是為了一個副教授職稱?難道是為了一種報答和感恩?難道是為了一個可憐的愛情?難道是為了同情或者憐憫?她說不清,也無法說清,但鋼鐵一樣的事實是,那個孤傲不俗的杜小春不見了,那個清心寡慾的杜小春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慾望橫流低三下四卻反而以為在努力在上進的杜小春。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就突然變了,而且一下變得如此瘋狂,如此沒有理智,如此不考慮一切後果。她覺得不可思議,也不可理解,但她知道,也沒有人能夠告訴她答案。
自責,讓她的心更加疼痛。她覺得應該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但她知道,一切都已經晚了一步,而且鑄成的大錯也無法彌補,包括和馬長有的離婚,包括對胡增泉的熱愛,也包括留在臉上的傷疤,留在心裡的傷痛,留給人們的厭惡。
既然是自己釀造的苦酒,那就只能由自己來嚥下。死是不現實的,也不是她的性格。因為她相信,她會比現在活得更好。唯一可行的就是離開。她知道,在學校,她是沒臉再呆下去了。而最好的出路,就是努力考取副廳級,然後離開這裡,離開胡增泉,離開馬長有,離開熟悉的人,到一個全新的環境,然後開始全新的生活。
她睜開眼睛,見他仍然在看著她。她強忍著眼淚說,你回去吧,你也忙,以後就不要來看我,給我請個護理員,然後再把那些考試的資料給我帶來就行了。
多好的女人!他原以為她會怨什麼人,罵什麼人,想不到還在為他著想,還想到他忙,還不想給他添麻煩,還想到要考試,還要抱病努力學習。胡增泉的眼淚一下流了下來。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他想,既然這樣,那就是老天在成全他和她。既然是天命,那就順其自然吧。他擦乾眼淚問她疼不疼。她搖搖頭,然後又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杜小春的傷短時間不會痊癒。怎麼告訴馬長有,讓胡增泉更加不安。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何況和馬長有又是同事加上下級關係。挖朋友的牆腳,太不仗義,也沒臉見人。但要想完全蒙蔽馬長有也不可能。怎麼告訴,怎麼才能夠自圓其說,胡增泉想半天,也沒有個最好的辦法。他覺得還是和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說成是不小心被燙什麼的。他囁嚅著問要不要現在給馬長有打個電話。杜小春說,不用了,我們早已經分居了,他也同意離婚,已經寫好了離婚申請。
胡增泉吃驚得張大了嘴。想不到她已經默默地做了這麼多的前期工作。做這麼多的前期工作,她至少應該和他商量商量。他不知道該怎麼責怪她,更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他沒一點心理準備。他原以為他也是愛她的,但現在事情真的擺在面前時,他突然覺得不行,他不能放棄高歌。他覺得他還是更愛高歌,也不可能主動離開高歌。他知道,對高歌的愛是發自心底的,是沒有任何人為因素和任何理由的。而且,婚姻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情,婚姻畢竟是以愛為基礎的,自己既然更愛高歌,就不能因感動或者人為因素而放棄更愛。胡增泉完全冷靜了下來。他俯下身問她為什麼要離婚。見她閉了眼不答,只好繼續說離婚是大事,怎麼說也要慎重。杜小春卻突然說,這不關你的事,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你也不用擔心。
胡增泉一時無語。他能理解她此時的心情。他明白,此時再說什麼,只能讓她更加反感。當然,他也不能在她的傷口上再割一刀。一切以後慢慢再說吧。至於馬長有那裡,不告訴也好。如果馬長有不聞不問,那麼也就相安無事,如果問上門,自有杜小春去說。胡增泉覺得目前也只能這樣,就按她說的,先給她請個護理員,其餘的事,順其自然讓時間來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