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令人饞涎欲滴的紅菜湯的香味,從廚房裡飄送過來。案板上,還響著切菜刀輕

快的節奏。

  也許因為身體已經恢復了健康,葉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

融著太陽的暖意。

  發了幾天燒,身子軟軟的,嘴裡老有一股苦味,什麼也吃不下去。

  廚房裡送過來的香味,誘發著葉知秋的食慾。她跟許多善良的人一樣,一點兒

順心的小事,都會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樂趣。

  比方說,一個好天氣;一封盼望已久的來信;看了一部好電影;電車上有個吊

兒郎當的小青年給老太太讓了座……現在呢,只是因為這晴朗的天;病後的好胃口

;莫征周到而又不露形跡的關切。

  多虧莫征。如果沒有他,誰能這樣細心地照料她呢抓藥、煎藥、變著法兒地

調換著伙食的花樣……但這番感慨莫征是不要聽的,他會拿眼睛翻她,還會不屑地

從鼻子裡往外噴冷氣兒,好像她是賣梨膏糖的。

  她高興。不由得想說兩句無傷大雅的廢話——你叫它耍貧嘴也行,或是唱幾嗓

子。她試著咕咕嚕嚕地哼了幾句,不行,嗓子是嘶啞的,還帶著齇齇的鼻音,兩個

鼻管裡仍舊塞滿了沒有打掃乾淨的濁物。

  她索然地發了一會兒呆,便收起了心。真的,一個人,即使在自己家裡,也不

能太過放肆。這種放縱自己的行為,如果成為一種習慣,然後不知不覺地帶到辦公

室,或者是帶到公共場合裡去,就會引起莫名其妙的指責或非議。何況她在別人眼

裡,已經是個行為荒誕、不合時宜的人物。

  她愣怔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久已忘記的法文,不禁高聲地問了一句:「今天

中午吃什麼」

  莫征在廚房用法文嚷道:「紅菜湯、臘腸和麵包。」

  這孩子真不賴,竟然沒有忘記。這當然因為他自小生活在一個有教養的家庭。

  有教養的家庭——他現在什麼也沒有了,真正地成了一個孤兒,就像她一樣。

  可教養又是什麼呢在那幾年,它是一種容不得的奢侈品,是資產階級這個詞

匯的同義語。

  人類真是一群瘋狂的傻瓜,為什麼要創造文明呢要是還停留在洪荒時代,或

是還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一切大概會簡單得多。

  莫征的父母,曾是一所名牌大學的法文教授。五十年代中期,葉知秋做過他們

的學生。那時,莫征只有三歲多,很像英國電影《霧都孤兒》裡那個可愛的小男孩

奧利佛爾。穿著一套淺藍色的法蘭絨衣服,黑黑的眼珠,像兩顆滾動著的黑寶石。

每次開飯以前,他總是把兩隻洗得乾乾淨淨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讓媽媽檢查,然

後有禮貌地用法文問道:「我可以吃飯了嗎」每每葉知秋到莫教授家裡做客,總

是戲謔地管莫征叫奧利佛爾。當時,葉知秋絕沒想到,他以後的命運,竟是孤兒奧

利佛爾的翻版。為這,葉知秋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莫征。沒想到她這善意的玩笑竟

成了一個巫婆的咒語,不然,何以會應驗得如此準確呢「文化大革命」中父母雙

雙死於非命之後,莫征成了靠偷竊過日子的小賊,像一隻流落在街頭的野狗。葉知

秋第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回之後,他甚至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在她家裡來了一次卷

逃。這也許是每一條野狗的經驗,躲著那些伸過來的手,再不就咬它一口。別相信

它會撫摸你,它要麼給你一頓毒打,要麼就勒死你。

  葉知秋再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了回來。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也許因為她自小也是一個孤兒,飽嘗過世態的炎涼和寄人籬下的痛苦它們像

一條天生的紐帶,把她和莫征聯在一起。

  也許因為這一生她將永遠無法實現自己的母愛,像一切女人一樣,頑強地需要

一個表現這種天性的機會。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醜陋真是一種不幸。

  說不出葉知秋臉上的哪個部件究竟有什麼明顯的缺陷,可是這些部件湊在一起,

毫不誇張地說,幾乎使她成了一千個女人裡也難以遇到的一個頂醜的女人。

  那些很代表她性格的頭髮,又粗、又多、又硬,頭髮的式樣也非常古怪。她又

不肯讓理髮師剪個稍稍時髦一點的髮型,稍稍地削薄一點。於是,又短又厚的頭髮,

像放射線一樣向四處支稜著,遠遠看去,活像頭上戴了一頂士兵的鋼盔。

  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兒女性的曲線和魅力。肩膀方方正正,就像伐木人用斧子

砍倒的一棵老樹的樹樁。

  沒有一個神經正常的男人,會娶這樣一個女人做妻子。

  菜飯端進來了。

  莫征,像飯店裡老練的服務員,右手端著騰著熱氣的紅菜湯,左手拿著兩個分

盛著臘腸和麵包的盤子。兩個盤子上還摞著一個小小的果醬盤子。

  臘腸切得很薄,一片片錯落有致地向著一個方面,順著盤子繞成環形,斜躺在

盤底。麵包切得很均勻,每片麵包的厚度一樣,簡直像用尺子比著、量著切出來的。

  每每莫征十分在行地抄起鍋碗瓢勺在廚房裡做飯,或是帶著一種猜不透含義的

微笑,像飯館裡的大師傅那樣,用勺子在炒鍋底上俏皮地敲兩下的時候,葉知秋的

心裡,總泛起一種說不出是悲涼還是欣喜的複雜情緒。他的生存能力似乎比她們這

一代人強。比如,直到現在她還不會做飯燒菜,如果沒有莫征,她就不得不去吃那

口味單調透頂的食堂。奇怪,食堂裡燒的東西,別管是紅燒肉還是黃燜雞,永遠是

一個味兒,你就分不清它們到底有什麼不同。她喜歡吃口味好的菜,可是要她為那

種事分心她又捨不得時間,就算下個狠心抽出時間,她也不會做。她的生活安排得

一塌糊塗……

  不,生存能力!當然她指的不是這個,實際上她想得更多的是,只要他願意,

他可以幹好任何一件事情,別管是做飯、彈鋼琴、或是法文……可是他為什麼一副

樂天知命的樣子端著這幾個盤子呢不,也不是說端盤子有什麼不好,她不是這個

意思,而是……而是什麼呢她的思緒飄移開去……

  湯大概很燙,放在桌子上之後,莫征立刻吹著自己的手指頭尖。

  那應該是一雙藝術家的手。手指粗而長,手掌厚而寬,指關節和橈腕關節都生

得十分結實。小的時候他學過幾年鋼琴,小小的人兒,腳還夠不著踏板,卻會在一

片琴鍵的轟鳴中忘記了玩耍和吃飯……可現在,當葉知秋心血來潮,在那架落滿塵

土的鋼琴上,用僵硬的、不聽使喚的手指勉強彈上一曲的時候,他呢,卻遠遠地躲

進自己房間的一個角落,彷彿那琴聲裡有什麼讓他感到害怕的東西……

  什麼叫做應該是呢莫征早已不是那個穿著一套淺藍色法蘭絨衣服的小男孩。

他已經變成又高又大的青年,穿著一件軍綠色的棉布上衣,那是部隊上的處理物資。

衣服皺皺巴巴,原先的扣子早已掉光,現在的五個扣子是有深有淺,大小不一。又

肥又長的勞動布褲子,像沒有盛滿東西的口袋,掛在他那又瘦又長的腿上,褲腳上

還有一個沒有補綴的三角口子。他所有的褲腳上幾乎都有這樣的口子,這大半和他

干的工種有關係。整天和樹枝、灌木叢打交道,灌水、剪枝、噴藥……一不小心,

就會被樹枝剮破。即使這樣,他仍然是個讓姑娘們一見傾心的人物——假如她們不

知道他的過去的話——方方的下巴,稜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軟的頭髮鬆鬆地披

向腦後,彷彿修剪過的、不寬不窄的眉毛,整齊地、直直地伸向太陽穴,只是在眉

梢有那麼幾根,微微地往上翹著,這使他在不動聲色的時候,也給人一種神采飛揚

的感覺。也許因為黑眼珠比平常的稍大了一些,目光總顯得凝重、遲緩,還有點兒

淡漠。

  莫徵用腳勾出放在桌下的凳子,在那張搖搖晃晃的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吱吱

嘎嘎地呻吟起來,彷彿因為這突然增加的負荷而感到極大的痛苦。

  這聲音總讓葉知秋感到不放心。她不知說過多少次,要麼趕快拿去修理,要麼

就丟掉它,不然,早晚有一天會摔壞人。而莫征總是懶懶地說:「沒事兒,只要您

記著別坐它就行了。」葉知秋只好隨他。不過每每他往那個凳子上坐下去的時候,

她的眼睛總會不由得對那凳子瞟上幾眼。這會兒,她的眼睛也還是那麼不放心地瞟

著。

  唉,太愛操心了。

  莫征裝出沒有察覺的樣子,隨口問道:「怎麼樣味道還可以吧」

  葉知秋這才低頭吹著湯勺裡滾燙的湯,匆匆地呷了一口,笑了,滿意地稱許著

:「不錯,挺地道,像你的法文發音一樣。」

  莫征的湯勺在半路上停住了。啊,為什麼要提起那與舊日的生活有關聯的事呢

莫征不願意回憶它。但只要有一點光亮,它就會像影子一樣地出現,緊緊地跟隨

著他,糾纏著他,不肯和他分離,憑空地給他增添了許多的煩惱。他張開嘴巴,帶

著一種差不多是發狠的樣子,嚥下了那勺菜湯,好像要把那煩惱和菜湯一起咽進肚

子裡去。牽動他眉頭的那根神經不安地跳動起來。接著,他又用那副白而堅實的牙

齒撕下一塊麵包。

  「匡當」一聲。葉知秋一愣,一時以為莫征到底坐翻了凳子。

  不,那聲音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一定是樓上有人碰翻了什麼。

  隨之而來的是小壯嚎啕的哭聲、雜沓的腳步聲和小壯的媽媽劉玉英極力壓抑著

的啜泣聲。

  莫征的臉上閃過一絲冷冷的微笑,說道:「高爾基筆下的生活。」

  葉知秋停止了吃飯。

  莫征,還是帶著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問道:「怎麼啦」

  葉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比她似乎還老於世故、不易動情的莫征面前,她有

時倒像個幼稚的、容易感情衝動的小女孩:「在別人的哭聲裡,我覺得難以下嚥…

…」

  「你簡直像個基督教徒。」

  她發脾氣了。她覺得他褻瀆了自己的感情:「莫征!」然後站起身來,往外走

去。莫征把他長長的腿往她面前一橫,那弓著的腿,活像一個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

中欄:「您還是歇會兒吧,您管得了嗎過不了兩天還得打。」

  他說的是真話。樓上這一家,總是孩子哭大人罵的。那兩口子都不是潑皮式的

人物,兩個孩子也都懂事聽話,可是,他們的生活為什麼過得那麼狼狽啊。

  莫征和解地勸慰著她:「您還是再吃點兒吧,一會兒該涼了。」

  葉知秋已經沒有了胃口,飯前那陣美妙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

她搖搖頭。

  她無言地在寫字檯前坐下,順手翻動著因為生病沒有細讀過的那些報紙。習慣

性地注意著哪些工程已經竣工投產、哪些企業已經超額完成今年的生產計劃……這

些報道都給她一種年終將近的氣氛。還有一個多月,一九七九年就要過去了。她立

即想起病前就應寫完的那篇報道,便在寫字檯上尋找她已經擬好的那份寫作提綱。

  奇怪,那份提綱哪兒去了呢她明明記得放在這一摞稿紙上嘛。沒有,也許放

在抽屜裡了她依次拉開每一個抽屜,每個抽屜都是同樣的雜亂無章:日記本、信

札、郵票、裝著鈔票的信封或錢包、工作證、眼鏡盒(有好幾個)、藥瓶子(空的

或是裝著藥的)……要是沒有極大的耐心,誰也別想在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

找到一件要找的東西。偏偏葉知秋就是一個頂缺乏耐心的人。每當她急急地在抽屜

裡尋找什麼東西的時候,她都會下定最大的決心,什麼時候一定要清理一下抽屜,

沒用的就把它扔掉。這裡有很多沒用的東西:這些舊信,瞧,還有這個空藥瓶子。

「砰」的一聲,她順手把那空藥瓶子扔到牆角里去。

  可是,等到這陣騷亂一過,她便會忘掉自己的決心,那些廢物便依舊安然無恙

地躺在抽屜裡。再說,那些舊信她也捨不得丟掉。

  它們好像是她生活的記錄:失敗的,然而卻是昂揚的。

  因為她是記者;因為她對每一個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持著由衷的同情;因為她

對一切醜惡現象的義憤——在那些年這些事情遍及每個角落——她採訪過的那些工

人、基層幹部,把她當做了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預了多少工作份外的

事情喲!那些事情,照例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每當她像個沒頭蒼蠅,亂碰一氣,

精疲力竭地回來,坐在桌前翻動這些信件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內疚,好像她愚弄了

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們。難哪。

  遠方的客人往往會突如其來地光臨: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搓著一雙骨節粗大

的手,羞澀地微笑著,微微地漲紅了臉,然後,牢騷一發就是大半夜,鬧得莫征的

房間簡直像個客店。

  這兩年,信件的內容有了明顯的轉變:誰誰家的,被誰誰的後門擠掉了大學報

考名額的兒子,終於考上了大學;誰誰的所謂叛徒問題終於澄清,恢復了工作;誰

誰再也不穿小鞋了,因為那個靠幫派勢力上台的黨委書記被撤了職……這些信,怎

麼捨得丟掉呢但是,提綱總得找到。

  「莫征,看見我放在桌上的一張紙了嗎」她沒有說什麼提綱不提綱,那對找

到或找不到完全沒有一點兒幫助。這孩子對她的工作總像不大看得上,從來不會朝

她寫過的那些東西看上一眼。

  「什麼紙我沒在您桌子上拿過什麼紙。」

  「一張稿紙,上面寫了字的。」

  奠征這才想了起來:「噢——前天小壯來玩兒,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張廢紙給

他包糖來著。」

  葉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寫的報道今年工業完成情況的提綱,怎麼是

廢紙」

  「我怎麼知道那是提綱。」莫征的語調裡競沒有一點兒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寫過字的紙,不要亂動,不要亂動,你全當成耳旁風

!」

  奠征終於顯出一副懊悔的模樣。葉知秋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令他感到此事非

同小可。他誠心誠意地表示著自己的悔過:「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

麼呢那些報道什麼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話。有人看嗎又有人信嗎」

 
《沉重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