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女人,大多沒有走上社會第一線,一旦家庭那根支柱撤離或是折毀,她們不得不被推上第一線、面對社會大戰場的時候,大部分顯得措手不及、招架無力,以致呈現出千奇百怪的遭際。包天劍的妻妾畢竟是幸運的,在他投奔共產黨前夕都被送往天津,安置在包老太爺的護翼之下,離別前夕,又一一對她們做了具體的安排。

  他最先來到三太太那一處小公館。

  看得出,他並沒有多留一會兒的打算。好不容易見到父親的孩子們,繞在他的膝下,揪著他的衣服,叫著「爸爸,爸爸」,他也沒有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上坐下。在這吉凶難卜、不知何時才能重逢的時刻,也沒有顯出對孩子或三太太更多的留戀。

  三十年代初就有了初中學歷的三太太,實在明白她不過是包家的生產機器,就連她生下的幾個孩子,也不過是包家必不可少的傢伙什。既然如此,她也就公事公辦,對著每房太太名下都有、不偏不倚的三千塊錢生活費說道:「這三千塊錢是供我一人開銷,還是幾個孩子的開銷都包括在內?」

  三太太的公事公辦讓包天劍心中非常不順。這一次遠行;從各方面來說都是孤注一擲,傾囊而盡。帶著那麼多人,還要輾轉於不同軍事佔領區,沿途不知會遭遇什麼困難,他不過帶著一萬塊錢。

  三太太的盤算合情合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名下也是三千塊,這公平嗎?戰亂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點錢能把一家老小的日子支撐到那一天嗎?

  即便用來調解妻妾之間的矛盾,看似公正的平均主義也顯得捉襟見肘。

  輪到二太太,她卻對著那三千塊錢說:「你出門在外,處處都要用錢,就別給我留了,我在家裡怎麼都好說。」

  直到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與她山盟海誓的包天劍,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不但有了另一個女人,還有了他的骨肉。這是包家上上下下包括傭人在內無人不知,惟獨對她守著的秘密。

  如果二太太知道情況是這樣,還會不會這樣對待這筆日後安身立命的錢?恐怕難說。

  什麼事都怕參照,參照既然能對比優劣、決定取捨,同時也就製造出矛盾的由頭。包天劍想,二太太、三太太與他的情分如此不同!一把將二太太抱坐膝上,說:「那我就把這三千塊錢帶上了,現在真是需要錢的時候。不過你要是有困難,就去找姐姐她們周轉一下。母親去世後,她的首飾和錢都在姐姐手裡。」

  不久之後二太太也是這麼一參照,就在包家攪和出翻江倒海的風浪。

  從本書第一部吳為的札記可以看到,二太太被安置在那棟由德國設計師設計的小樓裡,三太太則被安置在大明公園附近的一處小院裡。日後,葉蓮子將多次以請教女紅為借口到三太太那裡去,希望探得一點顧秋水的消息而又不得而歸的時候,就會拐進大明公園這個其實算不得公園的地方,一洩她的哀傷與無奈。

  這些安排,著實讓包天劍費了一些腦筋。

  不要以為包天劍有三房太太,就是一個登徒子。

  大太太由父母包辦,與他本人沒有多少責任和關係。

  三太太由他人牽線代辦,為的是包家後繼有人。

  二太太不能生養也是事實。即便他自己不太看重這一點,包老太爺那裡也交代不了。對包家在繼承人方面的要求,三太太不僅達標,而且超標地完成了這項任務,男男女女,品種齊全,但二太太還是包天劍的至愛。

  包天劍該算有情義的男人。二三十年代,一個男人娶幾房太太正大光明,根本用不著躲躲藏藏,但他不願傷二太太的心。二太太得到包天劍如此厚愛,既不因為她是金枝玉葉、名門閨秀,也不因為她有一副花容月貌,反倒是個相貌平平、出身青樓的女子。當初包天劍一心一意要娶二太太的時候,並沒有升任師長的跡象,當然也就沒有經濟能力為二太太贖身。

  二太太不曾在意包天劍日後會不會有出息,慷慨解囊,自己贖身,說:「你要是拿錢買我我還不干呢,只為了咱們之間的感情我才嫁給你。今後只求你真心待我,將來能養活我媽、供我弟弟上學就行了。」

  這不過是個狎客和青樓女子間的老故事,在中國歷史上曾經並正在上演著許多這樣的故事,因此二太太的義舉也就沒有多少新意。

  至於說到感情,包天劍懂得多少「感情」?

  「感情」像藝術一樣,是有錢還得有閒階層才能練就出來的技能。而包天劍自小就騎在馬上,一陣風來又一陣風去地征戰,崇尚的是「槍桿子裡面出政權」。說什麼「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錯!

  對於視風花雪月、閒情逸致如糞土的包天劍,不如說「槍桿子裡自有顏如玉,槍桿子裡自有黃金屋」。只是比之常來常往的狎客,包天劍可能多了那麼一點呼喚女人母性的迂勁兒,多了那麼一點讓女人誤以為是「漢子」的悍勁兒,還有讓青樓女子動心的、那點不光「一夜風流.」的投入,在千百萬狎客和青樓女子的逢場作戲中造就了那麼一點難得的情義。

  其實,青樓女子只須心黑手辣做她的皮肉生意就是,絕對不能談愛情。試問天下男人,有哪個打算與青樓女子建立他的「千秋大業」?給你一個「小」,也就政策到頂。

  綜觀古今中外,哪個談愛情的青樓女子有過好下場?不論《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還是嫁了冒辟疆的江南名妓董小宛,或是《桃花扇》裡的李香君,還有一個什麼陳圓圓……

  如果一定要說他們的事情有什麼特別之處,那就是包天劍將軍從來沒用青樓上的往事拿捏過二太太。他倒不像那些風流才子或但凡點墨在胸的男人,既識得青樓女子把玩上的價值,:又打心眼兒裡看不起她們,哪天玩得不開心,免不了當頭一喝「你這個臭婊子!」繼而揭她們的老底,將她們羞辱得人地無門。

  所以胡秉宸和吳為結婚之後,不時對吳為當頭一喝「你這個爛女人!」應該說是傳統文化使然,實不足怪。

  像包天劍這種「鬍子」出身的人,不是最該這樣糟踐女人嗎?怪就怪在反倒沒有。

  2

  顧秋水和葉蓮子是太年輕了,在這場生離死別中,他們的表現不知該說嚴肅還是輕率。

  離開北平前幾天,顧秋水甚至還在他們那個小四合院的南牆外,教葉蓮子打過一次槍。

  從東北軍退役後,顧秋水還留著幾支上品手槍,那天拿出一支秀美、裝飾多於實用的勃郎寧手槍對葉蓮子說:「這支小手槍留給你,以備萬一。」而後領著葉蓮子來到屋子後牆外,那裡有一截半途而廢的房基。

  顧秋水說:「這支槍可以連發五發子彈,你只要知道怎麼扣扳機就行,往哪兒打關係不大;要是遇見壞人,只要把槍扣響就能把他嚇跑。現在你往那截房基上打一槍試試。」

  聽起來相當容易,葉蓮子卻不敢扣扳機,顧秋水只好把著葉蓮子的手,讓她一試。葉蓮子扭著脖子,閉著眼睛,靠在顧秋水胸前,朝那截半途而廢的房基扣了一下扳機。

  「乒——」的一聲槍響之後,顧秋水的心也隨之入下,好像葉蓮子就此可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應萬難、可應萬變。

  顧秋水也就用這一發無的放矢的子彈,把葉蓮子交代給了一個天下大亂的時代。

  無論如何,顧秋水留下的這支手槍和他對葉蓮子的臨場訓練,總算是行前為葉蓮子辦的惟一實事。

  五十多年後,吳為居然找到了這一截半途而廢的房基。葉蓮子早已不在,奉天軍閥時代結束了,日本人來了又走了,蔣介石來了又走了,共產黨又來了……這截半途而廢的房基,居然還半途而廢地立在原地。

  3

  至於這一支手槍的下范,葉蓮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4

  如果不是史嶠留在河谷裡等候他的偵察員,這支勃郎寧手槍絕對不會當眾顯現。

  它又怎樣來到史嶠手中?

  也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被敵人追得沒了退路又受了傷,恰好葉蓮子的家就在附近,他只好潛入這個誰也不會注意的院子,葉蓮子把顧秋水留給她的槍轉送給了史嶠,希望這支槍在危急時刻對他有所幫助?

  也許他舊情難忘,忍不住去看望了葉蓮子,對於這個本可成為她丈夫的人,只有這支手槍才能表示他的安危仍然是她最為關注的事?

  也許這正是史嶠的希望,留下與葉蓮子有關的什麼,永遠伴隨著他了。

  5

  顧秋水離開北平的那個早上,葉蓮子雖然泣不成聲,卻多少有些「少年不識愁滋味」,除了離情別緒的單純哀傷,還不知道生活無著的厲害即將讓她呼天不應,呼地不靈。離別的話早巳說盡,他們卻仍然覺得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

  顧秋水懷抱著他們的小女兒吳為,那一堆渾然不覺別離在即、熟睡在他懷裡軟和和的小肉團。他還能看見他這塊親骨肉嗎?她還不會叫爸爸呢。

  一九三七年,葉蓮子才二十六歲,顧秋水也不過二十九歲。這相擁相抱哀哀哭著的一家,可不就是兩個大孩子抱著一個小孩子?

  不論他們如何難捨難分,臨了顧秋水還得動身。更有那一聲聲似有似無、間隔而至、催征似的炮聲,不但催促著顧秋水盡快出發,也提醒著葉蓮子危險一步步逼近,每顆炮彈好像都會落在顧秋水身上而不是她或吳為的身上,讓葉蓮子的心猛地一縮又一沉。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顧秋水幾次張了張嘴,他有話要說,可又沒有勇氣說出口,那就是「錢」!

  葉蓮子和吳為的生計到現在還沒有落實也無法落實,於是這個別離更顯得千頭萬緒無從別起。

  他一個錢也不留撒手就走,讓一無所能、舉目無親、無可托靠的葉蓮子母女,在這兵荒馬亂的時期如何生活下去?

  包天劍只知道他的妻妾需要安排,卻一次投有問過風雨飄搖中死心塌地跟著他繼續闖蕩的顧秋水:「你的家眷怎麼安排?」顧秋水理解,包天劍不僅僅需要招兵買馬,那也是一份豐厚的投奔共產黨的見面禮。不過包天劍還是可以分一杯羹給自己的妻女。

  他想到「此一時彼一時」對人的捉弄,無限懷念起那年投考蔣介石炮兵學校不巧病倒南京,包天劍寄給他那錦上添花的一百塊錢。如果現在能有那一百塊錢,勤儉的葉蓮子至少可以對付一年的日子。顧秋水義無反顧地放棄前程,死心塌地追隨包天劍,說起來並沒有太大的動力,大部分與那一百塊錢製造的感動效應有關。現在想來,他把自己的前程賣得實在太便宜了。

  早在當初他就應該和包天劍說清楚:「你讓我跟你離開東北軍,算是你的秘書,還是別的什麼?我的生活來源又怎麼解決?」可是他不好意思。雖然面對不敵之眾單槍匹馬的顧秋水也敢拔槍豁命一拼,但那是一時之勇,一旦面對情面他就常常退卻。吳為長大以後,全盤繼承了顧秋水這點「美德」,不好意思和人談錢,而且還派生出一個不好意思說「不」的毛病。這點「美德」,不容置疑地證明著她和顧秋水的血脈關係,不論她怎樣看不起顧秋水並拒絕這樣一個父親,也是白搭。

  如果當初就把這些問題捋清楚,至少不會這樣被動。現在他已淪落為包天劍的清客,一個清客,還有什麼談判的本錢?即便淪落為沒有獨立人格的清客,也還不到完全丟掉自尊,張嘴要錢的時刻。

  而且包天劍會怎麼想?現在國難當頭,很多人為抗日什麼都豁出去了,顧秋水居然還能在這種時候討價還價?

  不跟包天劍走又怎麼辦?回東北軍是不行了;像房東楊大哥那樣。推個小車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也拉不下那個臉;或到街上賣苦力?又吃不起那個苦;或是心一橫留在北平當亡國奴?他的血還沒冷下來……為了情面,為了面子……總之都是臉上那點事,顧秋水不但放棄了他的前程,也放棄了對妻女的責任。從這點來說,他對妻女的責任感是否還不如叛徒李琳?

  葉蓮子從來設有問過顧秋水:「你一走,我和孩子怎麼辦?」

  她知道,但凡包天劍能給顧秋水一點錢,顧秋水都會留下,到了這個時候顧秋水還不提這回事,可見包天劍一分錢也沒給他。

  臨行前,顧秋水換上了東北軍的舊軍裝,看上去真是英姿颯爽,可是每個口袋都是空的。只看他怎樣搜羅軍裝上的每一個口袋,就知道他怎樣為錢作了難。

  聯想到顧秋水那張了又張卻說不出話的嘴,葉蓮子的眼淚就更加洶湧起來。

  此時她才想到自己與別家女人的不同。比如說包家的太太們,雖然丈夫走了,跟前還有三親六故、男幫女傭、金銀財寶……別家的女人即便沒有這些,也總能佔著其中的一樣。而顧秋水一走,除了懷裡的吳為,她就一樣也不樣了。

  顧秋水明白,葉蓮子越是不提錢,就越是知道他的尷尬,她的這份體諒,他將一輩子感激不盡,銘記在心。平心而論,此時此刻顧秋水的感激也好,銘記在心的誓言也好,都沒有摻假。至於「後來」就是「後來」,「當時」並不是「後來」的保證,不論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當時」,都不能保證「後來」萬無一失。

  他也設想過帶上葉蓮子一路同行,可是吳為只有三個月大小,路上將有怎樣的艱難險阻?那是部隊行軍,帶著一個女人還算勉強,再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可就太不現實。

  如果沒有吳為,葉蓮子的歷史可能就是另一種寫法。可誰讓葉蓮子固執地生下吳為,並且極不逢時地把她生在一個風雨飄搖、民族存士的危急關頭?此後她將不得不進入從裡到外、全面受創的境地。

  最後顧秋水只好說:「實在太難的時候,就上天津英租界包老太爺家去躲一躲,我想包家總會照顧你的……現在也只有依靠他們了。情況好一些我就回來接你們,或是再等幾個月,比如說秋後孩子大一點,你來找我也行……」

  那時顧秋水很相信朋友,以為朋友都是靠得住的,就像他那樣,凡是答應朋友的事絕對不會食言。包括後來在寶雞經鄒可仁把葉蓮子母女托付給陸先生,從口頭上來說,一環接一環可不都有交代?所差的不過是落實。

  這兩個從鄉下出來、沒有根也沒有關係的苦孩子,從來不能,也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前途。他們的前途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就是任由這個動亂的社會撥弄,好也罷、歹也罷,全靠撞大運。

  這句話讓葉蓮子立時有了實實在在的希望;從這一天起到秋後還存多長時間?不過三四個月,頂多一年半載;不會更多,她就能見到顧秋水了。

  希望是什麼?是一半可能、一半不可能,卻讓人輕易放手眼前。可葉蓮子眼下是不得不放手。

  或許他們只好這樣欺騙著自己。

  說完這些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話,顧秋水只得動身了。在邁出門檻的時候,他帶著一個鼓勵的微笑,回頭看了她們母女一眼。

  後來又後來,葉蓮子不知多少次對吳為敘述過她生命中的這個轉折點:「他邁過門檻的時候,還回頭看了我和你一眼。」

  葉蓮子抱著吳為站在房子當間兒,一動不動。她不是不想送顧秋水一程,可是不等顧秋水反對,自己先打消了這個念頭。顧秋水要到六國飯店與包天幼會合,那種地方,即便顧秋水也得藉著包家的光輝才能出入。為此,她只得丟失和丈夫哪怕再聚一小會兒的時光。等顧秋水出了大門,葉蓮子才抱著吳為攆了出去,淚水漣漣地朝著早就沒有人影的胡同,伸著脖子,踮著腳張望……顧秋水自走出家門,再也沒有回過頭。雖然征衣上的眼淚還投干,一旦走出那個胡同,也就立刻把葉蓮子母女從腦子裡抹掉了,抹得乾乾淨淨。乾淨到四年後他們再度重逢前,這兩個影子從沒有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好像他從沒有過這段婚姻,從沒生過一個女兒。

  6

  認真說起來,葉蓮子對顧秋水的愛很可能禁不起推敲。

  顧秋水並不是葉蓮子的第一選擇,她曾有過一個最好的可能。

  葉志清在北平駐防時,葉蓮子窩在深山老林裡的外祖父家,突然和她接上了關係。

  母親墨荷被奶奶一把火燒了的時候,與三舅一起來和奶奶理論的還有一個老姨。老姨的兒子這時來到北平,並且考取了大學。葉志清雖然已是前姨夫,並且參與了火燒墨荷的恐怖行動,但是流亡到北平的東北人,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都是兩眼淚汪汪,也就前嫌不計,何況比老鄉還近著一層。第一次親善訪問之後,表哥就時時帶著一個身材高大、叫做史嶠的同學,前來看望表妹葉蓮子。

  也許第一次的親善訪問,表哥就對葉蓮子的處境有了瞭解。葉家招待得很熱情,讓久已沒有吃到血腸的表哥大快朵頤。

  不過在大家就座之前,當著第一次訪問的表哥,葉志清就瞪著眼珠子對葉蓮子說:「你看,你看,筷子都擺不齊,養你幹什麼使?連勤務兵都不如。」

  葉蓮子頭也不敢抬,回身鑽進廚房,仰著頭使勁眨巴眼睛,緊著把裡面的眼淚往回捌,手下還一刻不敢停地張羅著。父親越嚷嚷葉蓮子越哆嗦,上湯的時候又把湯灑了一桌子。繼母從飯桌旁邊跳了起來,一邊撣她的旗袍一邊說:「哎喲,我的新旗袍呀,這可是在『新世界』做的喲!」

  葉蓮子趕緊拿塊抹布跪下就擦。繼母說:「我說你,你怎麼用抹布擦?這旗袍是絲綢的呀!」

  葉蓮子拿著抹布跪在地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又叫道:「還不趕快把桌子擦乾淨,看一會兒流到地上踩一腳。」

  葉蓮子便又跳起來擦桌子,一面擦一面想,幸虧這一汪湯水還在桌子上待著,沒有繼續給她招災惹禍。

  桌子上的湯水收拾乾淨後,葉蓮子才喘著氣兒,小心翼翼在飯桌前坐下。

  其實,從鄉下剛剛來到父親家裡的時候,葉蓮子總是在廚房吃飯,那時候吃飯對她還是很鬆弛的一件事。可是繼母不同意,她對父親說:「這像什麼話?咱們家的孩子怎麼能像傭人那樣不和咱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然後白了父親一眼,「你也不替我想想,讓我這個後媽怎麼當?」

  後來父親就讓葉蓮子和他們一起坐上了飯桌。從此她就開始出錯,夾菜掉菜,盛湯湯灑。她乾脆就不夾菜,不盛湯。

  葉蓮子抬起眼睛看看表哥,表哥對她笑笑,那一笑讓她有一會兒愣神。從母親家族來的表哥,讓她想起兩個應該最親又都離她而去的女人——她的母親和外祖母。

  表哥說了一聲:「吃飯吧。」她才回過神來,趕緊對每個人擠出一臉微笑。繼母就說:「蓮子,你倒是吃菜呀!」她本不想夾菜,大白米飯已經很好吃了,用不著就菜。可是繼母顯然希望她做出各種待遇都與正式家庭成員無異的表現,她應該很好地配合。就趕緊伸出筷子夾菜。邊伸筷子一邊判斷,哪些萊繼母和父親愛吃或不愛吃,之後才能決定把筷子往哪裡伸。可是她的判斷就像她在父親和繼母眼皮下所做的一切,沒有,次不錯。好比她要是把筷子伸向一碗熬白菜,父親也許不經意的一句「好久沒吃白菜熬粉條了」,就會讓她不自禁地縮回筷子,而那不多的碗盞也就蠻得混雜起來。穩穩神,一眼逮住一小碟醬菜,得了救星似的趕緊去夾,可是等到她再夾第二筷子的時候,便聽見父親輕輕一咳,這一咳讓她想起繼母愛吃這種醬菜……

  夾點什麼呢?她的筷子像是停在紅綠燈控制失靈的十字路口,因為不能不夾點什麼而哆哆嗦嗦、猶猶豫豫。

  這時表哥給她夾了兩塊血腸,「吃吧。」表哥低聲地說。

  沒想到這低低一聲「吃吧」的衝擊力那樣大,讓她心潮起伏又不敢抬頭對表哥說聲謝謝。她埋著頭,就著那兩塊血腸,三口兩口把碗裡的飯扒進嘴裡,然後就離開了飯桌。

  父親問道:「你吃完了?」她回答說:「是。」

  父親說:「那你就該說,請父親母親表哥慢用,我吃飽了。」她就說:「請父親母親表哥慢用,我吃飽了。」

  繼母回答道:「吃飽了就下去吧。」

  她坐在廚房裡,聽著飯桌上的動靜,一等有挪動椅子的聲音,就趕快去收拾碗盞。可是直到表哥告辭,她的眼淚也沒有停止的意思。還是表哥特地到廚房來對她說:「蓮子,我走了,我會常來看你的。」她依舊垂著頭,一下又一下用力地點著。

  表哥沒有食言,在父親換防河北定縣之前,果然常常帶著史嶠來看她。

  大學永遠意識新銳,耳濡目染的表哥自然而然想要幫助葉蓮子改變處境。但是革新意識很強的表哥,除了想給葉蓮子找個好丈夫,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穿長袍西褲、脖子上繞一條長圍巾的「五四」青年史嶠,據說是東北同鄉。真是東j匕同鄉嗎?她追問過表哥,表哥也不十分清楚,反正「九一八」以後的北平,有很多東北流亡學生。等到史嶠不辭而別,她才想起表哥對他這位好友其實什麼也不清楚。

  看得出,史嶠很喜歡穩重端莊的葉蓮子。

  葉蓮子是需要一點耐心才能看出所以的女人。也許他人覺得葉蓮子的目光有些呆板、遲滯,可是細心的史嶠卻看出那是小心翼翼、瞻前顧後,好像不知道該往哪兒落腳,老怕一不小心踩了誰。她的謹小慎微、無所適從的樣子,讓史嶠滋生出許多心事。而天下男人大多都有救美情結,他們的關係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地向前而不是向後發展。

  「你在哪個中學讀書?」史嶠問道。那個時期有點文化的青年男女交往,大部分從這個話題開始。葉蓮子紅著臉無以應對,心虛地想,自己怎麼能配得上史嶠?

  起始葉蓮子沒有認清形勢,以為小學畢業後可以繼續讀書。

  父親也沒說不讓她繼續讀書,只回答說:「咱們村裡也就是趙家的老爺們兒上過小學,還跟中了秀才似的。」

  繼母說:「那蓮子可不就是咱村的女秀才了!」

  接著家裡的「掌櫃」繼母,就說是沒有錢了。一個上尉軍需官,怎麼連孩子上學這點錢也沒有?可是繼母說沒錢了,那就是沒錢了。

  自出生後,葉蓮子一直處在一分錢的自主權也沒有的景況中。懂得自尊的她,更懂得如何節省他人的每一分錢。即便上小學的時候,她也沒有買過練習本,把父親用過的紙斂起來,翻個個兒,用粗線釘一下,就是她的練習本。可惜課本自己無法釘,不然她也會給自己釘出一個課本來。

  現在已經無法得知,三十年代初期,讀中學是不是很糜費的一樁事。尤其對於一個早晚要成為「潑出去的水」的女孩子。但不論糜費或不糜費,對寄生在葉家的葉蓮子來說,肯定都是非分之想。而且在舊時代,凡有繼母的家庭,都恰如其分地缺個女傭。

  何況連女秀才都是了的葉蓮子,還用得著上中學?「我……沒有上中學。」葉蓮子羞慚地說。但她也不能對史嶠說家裡不讓她繼續讀中學,只能含混地把不求上進的責任攬在自己頭上。

  「求知也不一定非得在學校不可。如果你願意,我倒是可以幫助你……不知道你愛看些什麼書?」

  葉蓮子說不出她愛看什麼書。她的生活是封閉的,除了買菜,做飯,做家務,只能窩在房間裡發呆。史嶠便帶了進步青年無人不看的《新青年》《語絲》之類的雜誌或小說給葉蓮子。

  但凡有點文化的中國男人,大多有教導女人識字讀書之好,「紅袖添香」更是閨中一項高雅的樂趣,想必史嶠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

  就連沒有多少文化的顧秋水,與葉蓮子結婚初期也把這樣一項作為理想家庭不可或缺的內容。他教葉蓮子讀過《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甚至寫詩填詞。

  包括胡秉宸,也不是沒有嚮往過這樣一個理想家庭。可是具備高中文化、書法相當老道的白帆,不但不需要他的教導,更對「紅袖添香」這等細膩缺乏體會,這可能就是胡秉宸一個「糙」字便將白帆交代的原因。而吳為不但破壞了這幅「紅袖添香」的千古風流圖,反過來還要對胡秉宸的指教研討一番、質疑一番、指手畫腳一番,這些毛病在他們的戀愛高峰期不是沒有顯露,但都被胡秉宸作為女人的嬌媚享用,豈不知同樣一件事,婚前婚後的解釋天差地別。

  比來比去,只有葉蓮子這樣的女人最合男人的需要,在與男人的關係上本該萬無一失,意外的是過不了多久,也被男人淘汰出局。

  那本是一幕又一幕進步青年戀愛的經典模式,並引導不少女青年從此投向革命,好比小說《青春之歌》裡的男女主角盧嘉川和林道靜。

  史嶠也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對葉蓮子宣講他帶來的那些書籍。她似懂非懂地看著;似懂非懂地聽著……可惜葉蓮子還沒來得及接受那些理論而後走向革命,史嶠就不知去向了。

  其實早在鄉下,葉蓮子就跟著爺爺讀過《弟子規》《三字經》《論語》,包括後來顧秋水教她的《千家詩》《唐詩三百首》,舊體詩文、平仄聲韻,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可是面對史嶠的《新青年》《語絲》,卻毫無體會。

  她更喜歡的是《秋海棠》《啼笑因緣》那一類通俗小說,巴不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人物,上演其中的一段。

  結局太悲慘?青春是不考慮結局的。

  噢,還有電影明星胡蝶主演的電影,瞧她那雙酒窩!

  有多少胡同裡走出的女孩會喜歡《新青年》或是《語絲》?會關注社會和世界的走向?太深奧了,太重大了……那都是為不凡的人鑄就不凡一生準備的材料。

  史嶠也就理解地笑笑。

  逢到表哥和史嶠來訪,他們坐在房間裡循規蹈矩地談話時,繼母總是顯得很忙,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那一天湊上門來,一次又一次進來、出去,拿東、拿西,反倒開導了葉蓮子的少女情懷。

  史嶠十分合襯葉蓮子的心意,特別他的泰然從容,讓她感到他的長衫下有個如母雞孵小雞那種溫度的懷抱。自小在陌生人中流落、討生活的日子,似乎就此可以結束了……連葉志清也很中意史嶠。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關係進展得很慢,尤其在那個戰亂時代。戰亂時代就像信息時代一樣瞬息萬變,如不抓緊機遇,馬上就是另一番天地。他們循規蹈矩、慢慢騰騰,終於走到具有決策意義的那一天。史嶠帶著葉蓮子到東單青年會參加了一個什麼聚會,會後帶她到了東安市場,問:「喜歡不喜歡吃涮羊肉?」葉蓮子隨著就點點頭。

  史嶠在東來順樓上要了個雅座。點菜之後葉蓮子就端坐那裡,看著史嶠捲起袖口,微微弓著身子,拿著小勺在二十多個作料碗中挑來挑去,給她配涮肉的調料。

  銅涮鍋上來了,小火星子辟噗地爆著,真有點過年的氣氛。

  史嶠也不說話,只管把一片片羊肉放進涮鍋,又把涮好的羊肉一片片夾在葉蓮子的調料碗裡。

  葉蓮子說:「你怎麼不吃?淨給我夾了。」

  他這才放下筷子沉思了一會兒,最後對葉蓮子說:「蓮子,有件事情早想對你說,當然,我應該先徵得你父母的同意,可是……你的情況不太一樣,我想先知道你的意思,然後再和他們談……

  你覺得和我在一起高興嗎?如果不高興也不要勉強。如果……」他握住葉蓮子的手,「如果你害羞也可以不回答。」

  懦弱的葉蓮子在關鍵時刻並不懦弱,在以後亡命天涯的漫道上,將有無數機會證明她在這方面的爆發力。她聲音很低卻很果斷地回答道:「高興……」

  見葉蓮子通紅了臉,史嶠馬上攔住她的話,說:「那好,我們吃飯吧。」他吃了很多,還讓跑堂兒添了一次酒。

  吃完飯天就黑了,史嶠拉著葉蓮子的手送她回家。他的手大而厚,像一片暖雲覆蓋著葉蓮子。

  之後,葉蓮子就耐心地等待史嶠來和父母談話。可是史嶠忽然就沒了消息,問表哥,表哥也說不出所以。

  很長一段時間,葉蓮子都以為那天晚上她有什麼地方舉止失措,令史嶠不滿意,所以他才不辭而別,一走了之。但她實在回憶不起自己到底什麼地方不得體。她突然一驚,也許他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表哥在瞞著她……便鼓起勇氣到大學去找史嶠。

  史嶠的莫逆胡秉寰,不得不代替史嶠面對這個溫婉的女子,除了心中埋怨史嶠辦事不妥之外,又能怎樣?史嶠同樣對他不辭而別,他也許比不上眼前這個小女子傷心……可他和史嶠畢竟是莫逆,如果莫逆都能這樣,還有什麼是可信的?

  燕子樓空啊……

  他不相信史嶠是利用他。但胡秉寰作為一個澹泊致學、深藏若虛卻又悲天憫人的人物,他的宿舍被史嶠們時以談論佛經、歷史或詩社活動的名義,作為聚會場所,恐怕也是在所難免。他們不僅與他談天論地、索引尋蹤佛學方面的心得,有時對他也不甚迴避,彷彿他既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又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卻不知為什麼,從來不曾有人嘗試動員他參與其中。

  對早已將人世看透且無邊寂寞的胡秉寰來說,史嶠的離別讓他再一次感到人生無常,身不由己。

  他當然能夠想像史嶠去向何方,所以更為史嶠憂心,如史嶠這樣一個被動的人,根本不適合政治,不像他的二弟胡秉宸。

  二弟胡秉宸如很多人一樣,對生活有種主動出擊的精神,所以是個大路貨。可史嶠不是,史嶠是被動的,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什麼事情,都是如此。如果不是這樣,他和葉蓮子的關係可能早有定論。

  即便像二弟那種主動出擊的人,難道就能改變命運的軌跡?

  二房一位堂兄,被二弟胡秉宸叫做敗類胡秉安的大哥,黃埔一期的學生,共產黨員,參加南昌起義後被派往洪湖蘇區,歷任要職。

  一九三一年,王明當權,下令成立湘鄂西中央分局,毛澤東同鄉夏曦任中央代表。三月,夏曦到洪湖蘇區之後,以肅反為名,大量殺害紅軍指戰員。他的保衛局局長江奇,指鹿為馬,指誰是特務,中央代表夏曦便調查都不調查,即刻便殺。南昌起義後剛剛加入共產黨的賀龍,根本沒發言權。

  這位時任紅三軍參謀長的黃埔一期堂兄,被誣為「改組派」,與萬濤、潘家辰、柳直荀等三十多人被趕至廣場,江奇一聲令下,三十多名打手各提硬木棒一根,舉棒便打。亂棍之下,鮮血四濺,腦漿崩裂,骨肉橫飛,慘叫之聲撕心裂肺。

  等到後來查清江奇為國民黨內奸時,開闢根據地的骨幹幾乎已被殺光。

  荒唐啊,荒唐!

  黃埔一期堂兄的墓,據說就在湖北荊州。

  二房的人對此諱莫如深。但胡家人人知道,特別是一弟胡秉宸。

  他的遭遇並不讓胡秉寰感到十分痛絕,在胡秉寰看來,信仰不過是一種疾病,就像愛情。愛情是什麼?是每個人一生中必不可免要出的那場麻疹。

  胡秉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幾十年後,與黃埔一期那位堂兄一起被江奇亂棍打死的柳直荀,榮幸地進入毛澤東的詩詞《蝶戀花》,詞中有句「我失驕楊君失柳……」

  不明就裡的讀者,以為柳直荀烈士與毛澤東第一任妻子楊開慧烈土一樣,是被國民黨殺害的。

  而「楊柳輕飆直上重霄九」一句的靈感,不知是否來自柳直苟等烈士臨死前的冤叫、慘叫?

  這是後話。

  史嶠難道就抽不出一點時間辭別?即便重任在身,也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為圓滿,何況是對這樣一個本就柔弱不幸的女孩子?

  也許這樣結束更好?早晚會是這個結果,史嶠反正已經身不由己。

  「進來坐一會兒吧?」胡秉寰對低頭站在宿舍門前的葉蓮子說。

  雖然冒昧到了極點,可葉蓮子顧不得了,她非常想要知道史嶠的下落,就側身進了門。

  房間很暗,一抹清寂聚聚散散,如幾縷沉香繚繞室內,散淡著一種風息浪止的安帖。葉蓮子突然有一種靠近史嶠的感覺,可她仍然不知如何說起,「我來看看史先生,他……很久沒有他的消息,我有點兒擔心。」她抬起眼睛,那是久無依賴又逢絕望的眼神;胡秉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誰也不知道胡秉寰對葉蓮子說了些什麼。但與胡秉衰會面後,葉蓮子的傷痛裡多了一些沉思,並且不再企盼與史嶠的重逢。

  幾天之後胡秉寰回了家。

  上到母親房間,叫了聲「娘」,就站在一邊看母親弈棋,從她手腕上那只顫悠悠的玉鐲看出,她對舉在手裡的那枚棋子猶豫不決。

  他看了看棋盤說:「黑子輸了。」

  母親隨意放下剛才還在猶豫不決的那枚棋子,盯著棋盤說:「自己跟自己下棋,輸贏都是自己。說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我自己怎麼勝得了自己,又怎麼算是勝了?」

  .「你怎麼回來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一襲灰布長衫、身材頎長的大兒子,淺笑了一下。可不,他站在那裡,端的就是一個「樸」字。可又不是「樸素」那個「樸」,如果非要用「樸素」來概括,就會缺斤短兩。是「古樸」的「樸」嗎?也不是。是「樸拙」的「樸」嗎?也不是……

  整個兒就是一個「簡約」。「簡約」是美中極品,因為沒有半點裝飾,只能真刀真槍,來不得半點假。

  「看看。」胡秉寰答道,他不知母親怎麼又轉而微笑了。「吃過晚飯了嗎?讓底下人給你做點兒什麼,大概還有隆福寺白魁老號的燒羊肉。」

  「不必,我已經吃過了。」

  「姑婆來過了,說是請你給金家小姐題個扇面。」

  「娘題不是更好?」

  「同樣是寫字,我就是消遣,你就是學養。還是給人家小姐題一個吧。」

  消遣!唉,母親當然有許多消遣之道……這可能就是胡秉寰在決定「回老家看看」之前一定要向母親稟報一聲的原因。父親在家更好,但是父親經常不在,他也不必為此特地等候父親的歸來。

  母親不像別的女人,丈夫一旦有了外室,就以吃齋念佛超脫自己的煩惱。她說那是對佛的不敬,她要是念佛就誠心誠意地念,而不是因為走投無路。大概這也是她常常自己弈棋的原因。

  「知道了。」胡秉寰沒說題也沒說不題,「娘,我想回老家看看。」

  「不是就要畢業考試了嗎?」

  他靜靜地站著,沒有回答。

  母親也不再問,但仔細看了看胡秉寰,有點過於仔細了,「走前要不要到療養院看看你三弟?」老三也是鬼精靈一個,所以得了肺結核而且老不見好。想想幾個秉性各異的兒子,哪個都不像是她生的。

  胡秉寰想了想,說:「時間不長,回來再去看他吧。」

  母親事後回想起來,越發覺得老大的妥帖沉穩,事情到了眼前也不讓她覺得他不會回來了。所以聽到胡秉寰失蹤的消息,母親沒有過分悲傷,無論胡秉寰選擇什麼,她都覺得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也就不該有什麼遺憾,不過她始終不相信胡秉寰自殺之說。

  之後,胡秉寰放下手裡摩挲的一枚棋子,說:「娘,您下棋吧,我回房去了。」

  「去吧,扇面就在書案上。」

  「知道了。」

  看著他走向書房的背影,母親莫名地歎了一口氣。

  胡秉寰沒有拿書案上的扇面,而是把那方「綠豆眼」帶回了房間。

  對著那方銘文序跋一概全無,單只刻了一個「茫」字的硯台,他一夜沒睡。

  他是在審視自己的心嗎?他對佛的信仰,會不會如二弟或那些大讀書人,不過是對各種時尚的亦步亦趨,抑或自己天性如此?

  人生於他不過是流水長東,對興致勃勃的二弟臨了不外乎如夢、如夢,對在肺結核中掙扎的三弟可能是隨水而去,他又何必固執於人生是什麼?

  但求頓悟吧。可是悟什麼?悟所謂「是非曲折、生死苦樂」之可信或不可信嗎?

  他要拋棄的又是什麼?

  胡秉寰對金家小姐不是沒有想法,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花前月下,琴棋書畫……哪個人不嚮往這樣的人間景色?可世道應允了這種可能嗎?如果他不能給金家小姐一個保證,就不該把她領進一個不能兌現的希望,好比史嶠的身不由己以及他對葉蓮子的不辭而別。

  父母當初想必也是相敬如賓的,結果母親還不是這樣打發日子?他想起母親手腕上顫顫的玉鐲。

  眾生皆苦咽,他看不見救贖之道……

  胡秉寰又柯止心如止水、波瀾不驚?莫逆史嶠簡直讓他心如死灰了。

  也許不能這麼說,李清照有句「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胡秉寰這隻小船突然下沉,差的其實就是那麼一點無法稱量、難度輕重的愁緒。不過誰又能說這就是下沉呢?

  他失蹤以後,不但家裡,連學校也沒找到他的片紙隻字,可能他臨行前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付之一炬了。多年後胡秉宸重歸故里,徜徉在人去樓空、敗破荒蕪的院子裡,舊時皇皇家園,只落得角落裡的幾隻花盆。他禁不住去撫摩那幾隻缺損疵裂的花盆,想不到一隻花盆下竟壓著這方「綠豆眼」。

  誰將「綠豆眼」壓在了花盆下?當然不會是將家財席捲一空、嫁作他一人婦的如夫人。

  又為什麼把「綠豆眼」壓在花盆下?

  花盆下壓的豈止是「綠豆眼」啊!他百感交集地撿起這方硯,不由得迎光搖去,那曾經流光四溢的硯台瞎了,重新回身為一方頑石……

  對著那方瞎了眼的「綠豆眼」,自以為百煉成鋼的胡秉宸,竟被陳年往事那把生了銹的鈍刀,狠狠地銼了一下。

  不知道胡秉寰與「綠豆眼」在多年前那個通宵的神交中,他們決定了什麼,又做了些什麼。

  7

  當吳為還是胡秉宸第二任妻子的時候,有個夜晚,她在夢中急切地呼喚著:「請等一等,請等一等……」聽上去不像呼喚一個不相干的人,而是一個久別重逢、失而復得並且不想再失去的人。這讓胡秉宸非常不受用;他推醒了她,說:「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她怔怔地說:「不,我夢見一個人,好像是你……」又非常肯定地搖搖頭說,「不,不是,雖然相貌與你幾乎沒有差別,不,這樣說不準確,其實差別很大……穿一襲道袍,飄然一杖,行走在層疊的山霧中……」

  胡秉宸就想起了大哥胡秉寰。可是他沒有追問吳為的夢,也沒有與她一起猜測這個與他極其相似的人可能是誰。

  大哥失蹤後,人人都說他自殺於精神憂鬱症。但胡秉宸覺得,即便大哥自殺;也是由於不肯苟同,他是太孤獨了。當時他就別有想法,神思邈遠的大哥,是不是斷絕塵緣,潛入深山老林修煉去了?

  吳為的夢,像是時間突然又回過頭來,給他補上的一個驗證。

  可是吳為跟大哥有什麼關係?他都沒有夢見過自己的大哥,她又怎能夢見他呢?

  他突然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吳為並沒有完全說出她的夢。從未對胡秉宸隱瞞過什麼的吳為,從此似乎有了重要的隱情。不過真問起她隱瞞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隱瞞,只常常流露出一副悵悵然神魂不知何處去的模。

  8

  顧秋水是二道河子木匠的兒子,葉蓮子是赤貧人家的女兒,只是機緣使他們離開了土地。要是顧秋水還在二道河子當農民,也許就會娶個鄉下大姑娘繁衍生息。不論怎樣,總是個當門立戶的男人,而不致誤人歧途地混一輩子,不是這個人的奴才就是那個人的奴才。

  要是葉蓮子還在鄉下放豬,沒準兒會嫁個像二姑父那樣的好男人,同樣也會脫離那一堆惡親戚,過上一個能吃飽飯的日子,也就心滿意足。

  離開土地以後,千不該、萬不該,他們又讀了一些書。

  顧秋水從小就喜歡讀書,別人家孩子過年得了壓歲錢都買炮仗,他得了壓歲錢買書。

  當然他讀得很雜,不但讀過《精忠報國》《七俠五義》,離開土地以後又讀了很多小說,最喜歡的作家是舊俄時代的托爾斯泰,讀過他的《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還讀過法國小仲馬的《茶花女》……不僅滿腦子「忠義」之類的江湖義氣,還很仰慕「騎士」。

  顧秋水是個騎馬的好手,但是會騎馬且騎得好不等於就是「騎土」,就像有張大學畢業文憑並不等於有文化。

  除了胡秉宸能讀原文版的《大衛·科波菲爾》之外,木匠兒子顧秋水和世家子弟胡秉宸對「騎士」的理解,並沒有什麼原則上的區別。

  可「騎士」是西方土地上的莊稼,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長不出?騎士」那樣的莊稼。所以顧秋水和胡秉宸只能以對「騎士」的半吊子理解,當個半吊子「騎士」,去迷惑那些對「騎,士」只有半吊子理解的女人。

  顧秋水總是要結婚的。有多少人能豁達到終身不論婚嫁的地步?即便對那些有頭腦的人來說,婚姻也是個吸引入的、不可不猜的謎。

  讀過《茶花女》或是《安娜·卡列尼娜》的顧秋水,還能娶於連長的老婆,綽號叫做「黑牡丹」的那種女人做老婆嗎?那樣的女人只合用做偷情,娶妻卻要娶個只有在他的啟蒙教育後,才能開花結冪的女人。由此想來,「黃花閨女」這個詞,恐怕也是暗藏禍心。

  就像多年後胡秉宸對吳為甚為鄙夷但更為嚮往地說:「……你們單位有個姓趙的女人,男人遠遠就能嗅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味兒,一股不管什麼地方,趕緊躺下、就地解決的味兒,真是又浪又賤到了極至。和那種女人能談情說愛嗎?更不要說到婚姻,睡一覺過過癮是可以的。」

  這說明胡秉宸早在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西恩之前,就發現了女人的體味是她們性感與否的一個重要來源。

  吳為就想,自己單位有這麼一個姓趙的女人嗎?

  同樣,讀過《啼笑因緣》《秋海棠》的葉蓮子,還能嫁給那些除了打仗,就是抽大煙、賭博、嫖窯子的軍人嗎?

  小說的危害遠遠沒有被人們所認識。如果觀察一下周圍的人,就會發現那些不愛看小說的人,日子大部分過得平平穩穩,到頭來也會壽終正寢。

  日後吳為也犯了她父母同樣的毛病,不明白「小說是小說,日子是日子」,這個極為簡單的道理。

  不要忘記,胡秉宸也是愛讀小說的。

  一九三四年,東北軍一一二師換防至河北省定縣。

  這年早春的一天,一一二師小軍官顧秋水,騎著自行車從營地出來,準備到定縣城裡去。

  經過司令部的時候,正巧一個年輕的女人坐著人力車從司令部出來。

  顧秋水去縣城做什麼並不重要,也許就是買點煙草之類的東西。那是一個既沒有仗可打也沒有什麼可以禍害,更沒有女人可以調笑的假日。對一個二十五歲、放蕩不羈的年輕軍官來說,這樣的日子是相當難熬的,於是他格外注意人力車上坐著的那個女人。

  在他的印象裡,那女人雖然坐著,也可以看出身材高挑。那時的女人,很少有那樣高挑的身材,讓他想到「玉樹臨風」那一類飄逸脫俗的句子。

  可惜城門那裡有個下坡,他的自行車閘也不靈,只好隨著自行車一溜風地遠去。不過這難不住一個對某個女人已經有了興趣的男人,更難不住像顧秋水這樣的男人。

  這女人既然是從一一二師的司令部裡出來,就肯定是一一二師某個軍官的家眷。

  顧秋水一直說,那就是第一次看見葉蓮子的情形。

  可是他錯了,他絕對錯把另一個女人當做了葉蓮子。

  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司令部裡哪位長官的親眷,而不是葉蓮子。

  因為葉蓮子根本不可能坐人力車,更不可能到一一二師司令部去。

  葉蓮子隨著父親、繼母,進入城市之後,飯是吃飽了,人也長高、長胖了,可卻過著另一種一言難盡的日子……

  無論如何,人是需要一點花費的。好比已屆「花期」的女孩子,每月都需要的那點紙張,可是葉蓮子仍然沒有一分錢的自主權。

  她對金錢的需要既簡單又複雜。除了那點最必需的紙張外,比如,還想為繼母做點什麼;比如,還想自食其力地繼續上學。

  很難想像她那樣迷戀上學是為了什麼。遠大的理想?她能有什麼遠大的理想?

  也許與史嶠的相遇更加強了這個願望,儘管史嶠S經不知何處去。

  所幸定縣出膏藥。家家攤膏藥是定縣一景,房東的閨女攤,葉蓮子也就跟著攤,攤完了送去領工錢。

  第一次領到工錢的時候,手心兒裡的熱氣,竟把那幾個無情無義的銅板焐出了些許的溫暖。回家路上,葉蓮子一面瀏覽著街旁的攤子,二面想著怎樣孝敬一下繼母。快到家的時候看見一個燒餅攤子,想起繼母愛吃芝麻燒餅,就買了四個。賣燒餅的夥計用長長的鐵鉗子將燒餅從烤爐裡鉗出,一個個燒餅脹鼓鼓、熱呼呼、喜滋滋的。葉蓮子擔心路上燒餅涼了,就把燒餅揣在懷裡,隨之胸口也熱了起來,以為繼母一定也會給她一個如芝麻燒餅這樣可親的笑臉。

  她急煎煎地往家走,急煎煎地拍著大門上的門環。裡面影影綽綽不知在嚷些什麼,沒人聽見她在敲門。

  側耳聽了聽,就聽見繼母在說:「什麼十八歲的大閨女?早就二十了,再不把她嫁出去行嗎?」

  「你讓我把她嫁給誰呀?」父親說。

  「王連長呀,不是剛死了太太嗎?」

  「他淨嫖窯子……」

  繼母大有深意地笑著說:「哎喲,哪個男人不嫖窯子?」

  葉蓮子雖然不知道這個王連長是誰,但肯定鑲著大金牙,梳著大背頭,張嘴就是「媽拉個巴子」對女人也只有兩手,不是打她們的嘴巴子就是摸她們的屁股。就聽從家裡牌桌底下不時躥上來的那聲不知真假的尖叫,倚在一旁的太太或非太太的屁股,肯定被狠狠捏了一把。

  葉蓮子心裡一急,就更用力地敲起門來。

  繼母嫌嫌地問道:「誰呀?」

  「我。」她小聲小氣地答道,「噢,蓮子呀!」聲音卻是極慈祥的。

  葉蓮子帶著急於獻寶的浮躁,一刻不可多待地扒著門縫往裡張望,只見繼母那總是躲在鼻樑裡不肯出來的兩個黑眼珠,現在卻齊刷刷地向兩扇大門擲來。大門外面的她,立刻感到置身於它們的殺傷力下。

  懷裡揣著的熱燒餅,一下就涼透了她的心窩。

  一腳邁進門後,卻忘了自己急煎煎地敲門是為了什麼,一時怔怔地站在那裡。

  「回來了?」繼母問。

  這才想起揣在懷裡的燒餅,「媽,這是給您買的。」她有點擔心繼母會拒絕,想想,那雙具有極大穿透力的眼睛,是怎樣穿透門板又落實到她身上的吧。

  可是繼母親親熱熱地拍打著那四個燒餅,說:「喲,還熱著哪。」轉過臉來就刺了葉志清一眼,葉蓮子哪兒來的錢?還不是葉志清背著她給的。

  葉蓮子也就知趣地退了出去。如果沒有被打人過另冊、或無權無勢、或寄人籬下諸如此類的經驗,是不大可能瞭解「知趣」這種狀態的。對於有著這些經驗又想保持最後一點體面的人來說,「知趣」,真是一塊再好不過的遮羞布。

  而後就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為攢學費而奮鬥。為了攢學費,葉蓮子一次又一次嚥下對女學生裝的追求。上不了中學,穿一穿那套女學生裝也好。她多少次在想像中穿上那件月白色短褂、那條黑布裙、那雙白棉紗襪子和那雙黑色帶襻鞋,或是那件月白色竹布大褂、那雙白鞋白襪,別叫旗袍,一叫旗袍就上了檔次,就更不能說明葉蓮子那點虛榮的渺小。

  這套女學生裝其實花費不大,可她始終沒能穿上,直到出嫁後還讓顧秋水給她做了一套,可是那張面孔已經不同。如今繼母將婚嫁提上葉蓮子的日程,她的中學之夢只好徹底破滅。

  不管坐在人力車上的女人是不是葉蓮子,顧秋水正是由於這個誤會得以認識了葉蓮子。

  在濃香甲溢的花草堆裡,寡淡的葉蓮子真像渾吃海喝後那杯解渴的清茶。可是別忘了,清茶不過是清茶,解渴之後,渾吃海喝還是大部分人的最愛。

  有人對他說:「……那是師裡葉軍需官的小姐,和孫連長住一個院子。」

  他就騎著自行車來到那個有棗樹、柿樹,還有碌碡的小院,不把自行車支在孫家窗下,而是支在葉家窗下。在請君人甕的辦法上(不說追求女人),顧秋水和胡秉宸有著同樣的天分。

  從此,葉蓮子的窗下就多了一道風景。這道風景一旦進入-個待嫁女子的視野,就別有深意。

  軍人會騎馬倒沒什麼希奇,尤其在「鬍子」起家的東北軍裡;相反,會騎自行車,就非常地時尚。

  葉志清既希望葉蓮子有一份好日子,也巴不得遵照老婆的意見,抓住機會把女兒打發出去,但卻看不慣這個招搖的師裡有名的花花公子。據他所知,顧秋水就在托人向他提親的當兒,還在和項連長的太太偷情。於是葉志清說:「我們家姑娘還小,不急著找婆家。」

  顧秋水也看不起葉志清那個小矬胖子——總是眥著一雙滴溜圓的眼睛,不但用滴溜圓來證明自己所言所行的金科玉律,還用它為自己的狗屁不通壯膽。

  如果葉蓮子不是因為還有一難,也許不會孤注一擲。

  父母還在壯年,不論夜晚或白天,她都得多加小心,否則就會一頭撞見令人尷尬的事情。她不明白,並不窮困的父親為什麼不肯多租一間房子,或許還擺脫不了全家一張炕的老家習俗?她能躲到哪兒去?怎樣才能有一方自己的空間?父親和繼母絕不會把自己永遠留在家裡-,倒不是她這個負擔的斤兩問題,那個時代,哪兒有女兒不出嫁的道理?可是嫁誰呢?她著急,她實在著急啊。

  與史嶠的那場夢,美則美矣,卻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也許等到老大不小,父親會把她嫁給哪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軍人當填房,好比死了太太的王連長。史嶠之後,她怎能甘心那樣一個出路,反正是無路可走,只好碰見誰就是誰。比比那些軍人,顧秋水也算是出眾……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盤算來盤算去,葉蓮子只好硬起心腸放下史嶠。逃亡意識更使她知道應該怎麼辦。而且一辦到底不能拐彎,就寫了一張紙條塞進父親的口袋,很簡單的三個字:「我願意。」葉志清看到這張紙條,想到了女大不可留的老話,是啊,木嫁顧秋水又嫁誰呢?看看周圍的軍官,比顧秋水更不像樣的很多,又不能回鄉下給她找一個丈夫,最後只好同意了這樁婚事。

  葉蓮子那張「狗急跳牆」的條子,被傳說得沸沸揚揚,誰也想不到,少盲寡語的葉蓮子能如此驚世駭俗。

  他們很快訂了婚。訂婚不久,顧秋水就隨包天劍到湖北「剿匪」去了。

  在鄂豫皖剿匪總司令張學良的指揮下,東北軍一一二師沿平漢鐵路佈防,意在消滅羊嶁洞一帶共產黨徐海東部。但徐海東部全部轉入地下隱蔽,保存實力,暗中發展,根本不與他們接觸。

  給葉蓮子寫信就成為顧秋水枯燥軍營生活的惟一樂事。他最大的業餘愛好,就是把小說名著或是唐詩宋詞裡的句子改頭換面;然後寄給葉蓮子或與朋友吟唱。這種偷梁換柱的手藝,顧秋水不但比當時的,甚至比以後從事這個買賣的販子高明許多。

  由於駐在武漢南湖,顧秋水還寫過這樣一首詩——

  憔悴扶病一登樓,放眼天南地北頭。

  鸚鵡洲邊芳草綠,江山無處可埋愁。

  非常的張恨水,非常的文明戲。

  如果再仔細搜尋一番,說不定就能在哪首唐代七律或五言中找到他們的孿生兄弟。

  那時,他可是風華正茂啊。他有什麼愁?他有什麼病?不過附庸風雅而已。

  換了史嶠,絕對不做這樣的販子。

  所以說,比之與史嶠的邂逅,葉蓮子對這場婚姻帶有明顯的目的性。有一個細節也許能說明點什麼。不論婚前婚後,她從未對顧秋水說過「我愛你」這種熱情澎湃的字眼。只是後來才把這個偶然碰上的婚姻,漸漸當做一個女人原來的夢,並很實際地將史嶠收藏在哪個午夜夢迴之中。

  相信葉蓮子這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女人,最終也會習慣地愛上顧秋水,製作出一份相應的情愛。在吳為看來,葉蓮子竟然能為這個相當功利的婚姻自造一份情愛,並為這個自造的情愛癡迷一生是太不值得了。不像她對胡秉宸的愛,不論結局如何狼狽,如何使她難以自圓其說,至少她得到一個求證:如果不和胡秉宸結婚,他將永遠是非人間的一顆星。

  其實吳為對胡秉宸的愛,不也是一份自造?在一定程度上,連胡秉宸都是她自己造出來的。

  不久,葉蓮子隨父親調防至漢口與蒲圻之間的咸寧,顧秋水則跟隨著包天劍轉往蒲圻駐防。這也是為什麼婚禮的前一天晚上,葉蓮子要隨繼母先期到達蒲圻,並下榻在蒲圻城隍街馬永和客棧的緣由。

  一向苛刻的葉志清為葉蓮子的婚禮拿出不少錢,並特地讓繼室帶著葉蓮子到漢口採辦嫁妝。

  顧秋水沒有與她們一同前往,也沒有下榻於同一家旅館,而是先到武昌住下,與她們約好在漢口會齊。因為他的左腳長了雞眼,疼得不能沾地,走路一瘸一拐,他不願在葉蓮子面前出醜。到武昌當晚,就到旅館附近一家澡堂,讓修腳師傅將左腳上的雞眼挖掉,第二天才和她們見面。這位修腳師傅的手藝非常之好,顧秋水腳上的這個雞眼,自一九三五年早春挖去從未再犯。有關此行的深刻記憶,與其說是因為婚娶,不如說是因為這個修腳師傅的高超手藝。如果葉蓮子非要自作多情,別人又有什麼辦法?

  葉蓮子和繼母在繁華、開滿小旅館的民權路找了一家旅館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在國父孫中山先生銅像周圍,即那簡明扼要地概括了國父政治主張和革命精髓的民族、民權、民生三條路上往返來回,購買了毯子、帳子、被子、兩隻樟木箱子等結婚用品。這是她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共計未來。她是那樣急切,毫不猶豫,縱身就跳了進去。綢布莊裡有現量現做的裁縫。她拉起一塊又一塊衣料,在身上比來比去,對裁縫說,這裡瘦一點,那裡長一點……在那裡做了三件旗袍(現在可以不必說「大褂」而可以說「旗袍」了):一件淺粉鑲深紅邊的緞旗袍;一件淺灰上有紫灰小花葉,鑲淺灰邊的綢旗袍;一件淺黃上有灰色小碎花,鑲淺黃邊的綢旗袍。按照時興的樣子,身長三尺八,領子上橫有三個直盤扣,大襟和側身則為花盤扣。手藝之好,讓二卜世紀末的女人緬懷追思,望洋興歎:如今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手藝啦!據說二十。世紀未有一部香港影片《花樣年華》,一度再現這種手藝的輝煌,但也只能作為博物館的收藏,再不可能「飛人尋常百姓家」了。很多事物只能屬於一段時間,甚至一個瞬間,那個時間、瞬間去了,它們也就隨之而去,想挽留也挽留不住。

  其中兩件綢旗袍,葉蓮子選的都是小碎花圖案,顏色的過渡也很講究。從未有過一分錢自主權的葉蓮子,如何培養了自己的審美趣味?只能說源自她的母親,也就是墨荷的遺傳基因。

  不管女人的服飾如何變來變去,葉蓮子認定小碎花圖案不變。

  喜歡小碎花圖案的女人是柔弱的、內斂的、忍辱負重的、欲言又止的、文雅的、優雅的……可惜,優雅常常只能用來欣賞而不能用來享用。它們沒有大紅大綠的宣洩、大酸大辣的痛快淋漓、重彩濃潑的立竿見影、大哭大鬧的尋死上吊、揮快刀斬亂麻的利索果敢……優雅的女人也就十分脆弱,多半還自作多情。她們會倍加感應人生的種種尷尬和難堪,這樣的女人天生是被蹂躪的對象。

  顧秋水沒花什麼錢,只給葉蓮子買了一隻金手鐲和一塊手錶。

  這隻手鐲和手錶,不久之後就發揮了非同小可的作用。

  葉蓮子和顧秋水的婚禮基本上是葉志清操辦的,這倒符合顧秋水的原則:「我和女人玩兒從來不花錢,讓我花錢的女人,愛的肯定不是我。」

  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葉蓮子在繼母陪同下,於婚禮前一天從咸寧來到顧秋水的駐地蒲圻,在城隍街蒲圻鎮惟一一家客棧住下。蒲圻盛產梔於花,據說順風香可以飄到咸寧。別人是否嗅到不得而知,想必葉蓮子是嗅到過蒲圻的梔子花香的。婚禮在馬耀華轉運公司舉行。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派頭,顧秋水有意晚到了一會兒。主婚人急得出來進去地轉悠,不停地問:「新郎怎麼還不到?」

  事先他們並沒有就婚禮的著裝進行過商討,完全是湊巧,顧秋水穿了一套灰色西服,葉蓮子穿著那件淺粉帶有三道深紅緄邊的緞子旗袍,腳上是一雙粉紅繡花緞鞋。

  灰色是無私的。它的生命似乎就是為了烘托其他的色彩,為了將其他色彩中那段平庸的光譜化為華美而存在。

  原本有些通俗的淺粉旗袍,就因了灰色的烘托,顯出意想不到的風雅。人們交口稱讚道:「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三天以後,葉蓮子又穿著這件淺粉色的緞子旗袍,和顧秋水在蒲圻鎮「相真」照相館拍了一張婚照,顧秋水卻換了一套深色西服,豎著兩隻大招風耳站在她的身後。

  除了這對招風耳,吳為認為她從顧秋水那裡什麼也沒有得到。

  如果真像她想的這麼簡單,僅僅從顧秋水那裡繼承了這對招風耳倒也好了。

  顧秋水官銜不高,但在師長面前是說得上話的紅人,所以賀客盈門。後來房子裡容納不下,儀式改在馬耀華轉運公司門前一個不大的廣場上舉行。

  不久之後,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張學良將軍就在這個轉運公司對面——老陸水橋旁的木材廠,聲淚俱下地發表了抗日救國的演講。

  婚禮按文明結婚那套形式進行,顧秋水還即席發表了一段演說:「國難期間,鄙人雖然結婚不忘救國,決不消沉意志在個人小天地中。『也希望葉蓮子畫直眉毛,塗黑嘴唇,投身到抗日收復失地的戰場上來。」儘管狗屁不通,卻深得來賓讚揚,不但感動了在場的太太小姐,也感動了背井離鄉的軍人。點點的鴉陣,

  依舊是當年的情景。

  只有你的女兒喲,

  已長得活潑天真;

  只有你留下的女兒喲,來安慰我這破碎的心!

  她不很經心地唱著,唱著唱著,突然回味起歌詞,再咂摸一下,就覺得歌詞不太吉利,想起從前最愛這支歌就覺得有點怪,剛結婚怎麼就望穿秋水了……從此不再唱它。

  連顧秋水也想了一想,葉蓮子怎麼老唱這支歌?好像預兆著什麼。

  儘管葉蓮子忌諱這支歌,可命中注定,她得把這支歌繼續唱下去。

  他們的生活說得上是欣欣向榮。

  小連長顧秋水還養著不少閒人。有個季大爺,原是一一二師前身十二師的一個連長,因為沒有文化被整編下來,調到顧秋水的追擊炮連。顧秋水就讓他管理槍支彈藥,也不把他當兵看待,還叫他季大爺。顧秋水說,人家本來就不是兵。

  季大爺退役後,顧秋水看他可憐;就讓他頂了一個軍士,每個月還有七塊錢軍餉,讓季大爺住在自己家裡,每頓飯再給他兩盅酒喝,捎帶也給他們小家做做飯,幫點忙。

  顧秋水對女人很小氣,對男人卻不,開了餉都放在抽屜裡,季大爺買菜買米,用錢自己從抽屜裡隨便拿取,顧秋水和葉蓮子從來沒有和他算過賬,他們一直相處得很好。還養了個把兄弟老九,人很聰明,愛打麻將,一天到晚吃喝賭,倒是不嫖。不管媳婦和孩子,贏了錢也不往家拿。老婆拿他沒辦法,大家讓顧秋水出面管管,顧秋水就讓葉蓮子把老九的媳婦和孩子接到他們小家來住。顧秋水那時年輕,拿錢不當回事,認為前途遠大,有朋友就行。好在他是連長,每月二百多塊軍餉,很頂用。

  落魄後的顧秋水常常回憶起這段日子,悄悄對自己說一聲:那有多好啊!

  新婚燕爾的顧秋水,常常帶葉蓮子出蒲圻鎮南迎薰門,去遊覽四方景色,或過陸水、登長山(又曰北赤壁山),憑弔三國遺跡。

  長山下有丁鞋塘,相傳為周瑜一腳踏成。西側四百米處有周郎嘴,嘴下有周郎橋,由此可以進入赤壁古戰場。

  山上有曬骨台,傳說東吳陣亡將士遺骨於此曬乾,便於回運。

  北岸為曹操屯糧之地烏林,即周瑜焚燒曹操連鎖戰船之處。赤壁一戰,曹操大敗,落荒而逃,至谷口,所隨官兵只剩得二十七騎……」

  可惜諸葛亮借東風的七星壇已無跡可尋,只落得遐想不已……

  意氣風發的顧秋水,站在長山山頂,搖首頓足地吟哦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張學良將軍的前攝影師是顧秋水的朋友,閒時為他們拍過不少照片。顧秋水特別喜歡荷塘邊的一張,他們雙雙坐在長椅上,他的左臂緊摟著葉蓮子的肩,那時葉蓮子還是剪髮,多年輕啊!這張照片顧秋水一直留著,隨著他走南闖北,「文化大革命」一來,只好把照片和值點錢的東西托付給-個工人朋友,「文化大革命」之後打算再取回這些東西,件件都不知了去向。還能說什麼呢?

  就連葉蓮子婚後做的衣服,也都是顧秋水設計的。

  有次他帶葉蓮子乘火車。那天她身穿件米色西裝,內襯雪青色襯衣,還結了一個黑領結,下面是條短裙,頭戴一頂米色鴨舌帽。這身打扮在那個時代,在一窩子當兵的中間,真算得上奇裝異服。

  包天劍還以為是哪裡來的演員,忙讓內差到普通車廂打聽,這才知道是顧秋水的媳婦。從那以後,師裡太太們穿衣服都找顧秋水設計。倒不是他偏心,哪位太太也穿不出葉蓮子的風韻。

  有一次顧秋水從師部回來,遠遠看見葉蓮子站在城門那裡等他,旗袍外面套著他的西服背心,高高地站在那裡……想,誰教她這麼穿的?

  偶爾想起婚前的日子,葉蓮子覺得她不過是個等著撿剩落兒的人,直到現在,她才有了一個正兒八經的位置,做了一個人的妻子,有了一定的說話權利。而這一切都是顧秋水給她的,她能不愛顧秋水嗎?這樣的日子,怎能不是葉蓮子一生回味無窮的日子?以後,再好的日子也似乎好不過這時。

  葉蓮子也從未因顧秋水日後對她的酷虐,否認她曾經的幸福。

  在這一點上,吳為就沒有葉蓮子的大氣,到底葉蓮子與她母親墨荷那個家族的血緣關係,比吳為更為密切。

  一個過於專一的人,久而久之就會向反面轉化。人們不再感念專一是種優秀品質,優秀反倒成了一種壓迫。果不其然,顧秋水漸漸看出與葉蓮子生活的不能隨意。

  好比那天他們去郊遊,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待一會兒,又沿著山路向上迴旋。暮春天氣,空氣裡有種又熱又甜又暖昧的氣味,起伏在山岡上的杜鵑花,袒胸露懷地盛開著。裹在寶藍色薄絨旗袍裡的葉蓮子,穿行在林的暗影裡。啁啾鳥鳴變得像是暗語,有一聲沒一聲地讓人禁不住想想這個又想想那個。顧秋水挨近葉蓮子,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腰,葉蓮子的眼睛立刻瞠成兩個大問號。

  顧秋水湊近她的耳朵,笑嘻嘻地輕聲問道:「昨天晚上好嗎?」

  葉蓮子認真想了想;然後「嗯」了一聲。但並不是人們通常表示肯定的第四聲,而是一個驢唇不對馬嘴的第一聲。可以理解為一個問號,也可以理解為對床很寬大、被褥很軟和、床單很乾淨、枕頭高矮很合適的肯定……總而言之,與顧秋水想要聽到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男歡女愛是需要激發、激活和刺激的。可不論顧秋水說什麼,葉蓮子就是一個「好」字。要是因為她幼年就被推出生活並被人遺忘,而且一忘二十多年地活到現在,沒有看過男歡女愛這本書倒也不甚奇怪,奇怪的是她自己從來沒有打開這本書的慾望。一個沒有慾望、沒有要求的女人,實在太乏味,太不能為男人製造一些點綴了,當然,要求太多太高也不行。

  每次回到家裡,迎接他的永遠是千第一律的」回來啦?」這樣的話等於沒說,或比沒說更讓人覺得沒勁。要是帶她出去吃館子、看戲,酒喝得正好,戲唱得正熱鬧,她突然就會問:「幾點了?」「九點了。」

  「哎喲,都九點了。」好像她有什麼要緊事,非得在九點之前辦妥不可,否則就耽誤了。

  過不了一會兒又問:「幾點了?」

  「九點二十。」

  「哎喲,都九點二十了。」一副對時間痛惜得不得了的樣子。「有什麼事嗎?,」開始顧秋水還問一問。

  「沒,沒有。」

  果真沒有就別再問鐘點了吧。《蘇三起解》剛唱到「三堂會審」她又問了:「幾點了?」

  弄得他酒也喝不痛快,戲也看不安生,只好回家了事。

  回家幹什麼?對著干坐。

  如果說起過去,剛被胡作非為、尋歡作樂的往事激發起來,她會突然來一句廣季大爺說明天要買雞。」或是「今天的魚鹹不鹹?」

  和她調情呢,也接不上茬兒。好比顧秋水說:「上哪兒串門兒去了?你也不惦記我,我還等你吃飯呢。要不是看你漂亮就打你一頓了;可我捨不得打你。」

  葉蓮子聽了也就是笑笑而已。雖說女人有張好臉就行,其他方面可有可無,可也不能「無」到這種地步!

  給她介紹一些同僚的太太,讓她出去打打麻將,去了一兩次就不再去。

  她們不是沒有訓練過葉蓮子,今日教了「對對和」,『她就只管碰下去,三個「一萬」、三個「紅中」、三個「白板」……明日教她一個「一條龍」,她就忘了「對對和」,只會一、二、三,六、七、八,二、三、四地吃下去……

  打完牌總會去小吃,豪爽的於連長太太付了賬,葉蓮子就非要還回自己的那份兒不可。

  葉蓮子從不惹是生非,但常常讓人感到不自在。她讓人感到不自在,並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而是用她的不做什麼去打攪別人做的什麼。好比這一碗湯圓、一塊米糕,值幾個銅板?吃的就是隨意和太太們的小親小熱。要麼你來做東,要麼受之坦然,偏偏葉蓮子要還她那幾個銅板,把小親小熱的氣氛弄得像鍋夾生飯。

  於太太萬事如意,如意慣了,就見不得讓她覺得不自在的東西。這東西不管是物或是人,她就要調教調教。於是於太太忍不住要對不但敗了她的興,也敗了大家興的葉蓮子來點什麼:「這幾個小錢兒也值得這麼推來推去?非得還錢才叫還賬?你回頭再請我一次不就得了。好吧,好吧,我收下了,可別為這倆小錢兒鬧得你幾宿睡不著覺。」

  一時間大家停止了說笑;悶頭不響比吃了起來。葉蓮子既不管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太俱樂部的規則,也不在意於太太說了些什麼,看了看牌價,還是如數把那幾個銅板放在了桌上。
 
 
 
 
 
《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