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一副黃牙不可避免地將要成為吳為不得不日夜面對的景物時,她遇到了一個極限。
並非因為那時的吳為像一隻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新鮮得讓人無可挑剔。
即便她是一隻滿是蟲眼的蘋果,或後來窮途末路為一隻爛蘋果,相信黃牙或口臭這些雞毛蒜皮,仍然會成為她的忍受極限。她對嘴以及嘴裡的東西實在過於敏感。
甚至她在喪失意識前干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與黃牙們的遭遇戰——
當她走進洗澡間,對著鏡子,將自己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臉細細打量時,明白了在無有窮期的險惡中她已徹底荒廢。沒人可以救她,也無可救藥,她只能孤軍一人。回眸之間,鏡子裡突然映出許多大而黃的牙齒。那些牙齒,勝利在握、不慌不忙地從她身後逼壓過來,她的全身於是就咬在了那些大而黃的牙齒裡。她感到了直穿內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從那些牙齒裡掙扎出去,卻一頭撞在身後的牆上。
血從她的額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無味的臉上,增添了一些婉約,甚至是略顯風塵的動人之處。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來那不是牙,而是牆上的一塊塊瓷磚。但那些瓷磚怎麼看怎麼像一排排的牙齒,而且是侵華戰爭時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黃的門牙。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人種進化以及牙科醫學的進步,現在的日本人肯定不會再有這樣大而黃,並像蟋蟀那樣向外齜著的大門牙了。但在侵華戰爭期間的日本人,卻不得不尷尬地長著這樣的大門牙。而她洗澡間裡的這些牙,不但黃而大,不但像蟋蟀的門牙那樣向外齜著,每個牙縫之間還嵌著根深蒂固的黃色牙垢。
她不由得拿起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著剔著她忽然明白,這麼多牙和這麼多牙縫,她是無淪如何也剔不乾淨了,於是就拿起鑿子和鎯頭,連撬帶敲,一塊塊敲碎了那些牙。
她幹得很安靜,很從容,一點也不瘋狂。
過後她只是覺得有點累,便點了一支煙,對著那支煙低叫了一聲「寶貝兒!」又對著空中高喊了一聲「媽!——」
吸煙的感覺真好。現在,最讓她放鬆的時刻、最讓她感到親切的事,就是吸上這樣一支既不對她懷有憐憫,也不對她懷有惡意的煙了。
她坐在廁所門前的地板上,一面瞧著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黃牙,一面冥想著世事的無定。可不,轉眼之間,這些大黃牙就碎了,就像一個本來形影不離的人,突然之間躺進了棺材。
這時她一回頭,一個頭戴紗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的臉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無,只光板一張。光板上縱橫地刻滿隸書,每筆每畫闊深如一炷線香,且邊緣翻捲,這張刻滿隸書的臉板,無聲無息地跟蹤著她,與她一起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就轉身俯向那張臉,問道:「讓我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字?」
可她怎麼看也看不懂。
從此她逢人便問:「你能告訴我,那臉上寫的什麼字嗎?」
於是人們把她送進了瘋人院。
忽然之間,不是黨委書記請她看電影,就是辦公室主任的太太請她吃餃子,如果看電影,鄰座肯定是黃牙;如果餃子剛出鍋,黃牙肯定湊巧來做客,自然就坐下來與吳為共享那鍋餃子。
起始吳為真以為巧合,後來就明白無巧不成書。黃牙決定著單位大小頭目的陞遷!
在大學裡,吳為的野性已被改造不少。新生一入學,校長就在迎新大會上宣告:「我們這所大學,共產黨員的比例比部隊還高。」
這樣的大學即便不是煉鋼爐也是煉鐵爐。從這個大門走出來的吳為,對無處可逃的局面自然有一定的瞭解,不要說戶口本、糧本……一個檔案袋就能把人套牢。
於是她卑劣地想起了遠在北京、當初被她拒之門外的韓木林。
拒絕的理由說出來真讓人莫名其妙,與房子、鈔票等重大題材無關,而是一個非常不足道的細節:韓木林有口臭之疾。
那時候,吳為不但像一隻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也沒有像後來那樣嗜咖啡成癖,牙齒上沾滿咖.啡漬,不可避免地也是一嘴黃牙。口裡更沒有異味,即便吃了蔥蒜,刷一次牙就能解決問題。
試想,當那個風花雪月的夜晚,這樣一隻新鮮的蘋果,這樣一副潔白無瑕的牙齒,這樣一張沒有異味的嘴,在北海公園面臨與一個臭嘴接吻的進退兩難時,對吳為這樣一個吹毛求疵的人,即便韓木林身價百萬,恐怕也難以擺平。
像面對哈姆雷特「活著還是死去,這真是個問題」那個千古之題,吳為不得不在一副黃牙和一個臭嘴之間進行抉樟。吳為迷戀北京,其理由也與政治、經濟中心,機遇等重大題材無關。她的北京,是總有一天會演繹《戰爭與和平》中某個情節的北京——娜塔莎在某個舞會上與包爾康斯基公爵相遇——而對中國和世界都已進入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現實毫無概念。又以為生活就像古典小說裡讀到的那樣,無非戀愛和Party,戶口本、糧本、檔案袋等等則於此時隱退……
又畢竟北京是文化之都。吳為一生迷信文化,哪怕是文化的影子,也足以讓她熱烈渴望。
如果想過文明一點的生活,比如說聽聽歌劇《茶花女》;在什剎海賞賞荷花;在老胡同的細沙路上遛遛,想一想路邊老房子裡住過什麼樣的人,如今這些人都上哪兒去了……
當生活如此像一首歌唱的那樣「生活像泥河一樣流……」,地域在最後的權衡上起了作用。
韓木林佔了地利的優勢。
與韓木林的婚姻只能說是吳為的一個陰謀,不但以他替換丁那嘴黃牙,還將他作為回到北京的跳板和一個生殖工具,後來更將一頂綠帽子戴在韓木林頭上。那麼韓木林對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並無可譴責。吳為又有什麼資格對不論任何一種市場的交換行為嗤之以鼻!
2
新婚之夜,忽有巨片烏雲掠過如洗的天空,像給月亮蓋上了一件黑色披風。吳為冷不丁地想起了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教堂裡私訂終身那段雙人舞,朱麗葉穿的可不就是一件黑色披風?接著就猜想羅密歐和朱麗葉做愛的情景,他們不能老在教堂裡跳下去是不是?卻無淪如何鏈接不上自己這段雙人舞。不知道是不是朱麗葉那光潔寬闊的前額和身上那件肅穆的黑色披風阻擋著以後的情節……接著吳為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歎了一口氣。「怎麼了廠韓木林問道,頂溫柔的。
他的氣息吹送在吳為的後耳上,溫熱且有些混濁。她便不再看月亮,而朝實實在在成為她丈夫的人望去,強迫自己不考慮接吻時必得面對的口臭。
她雖然躲過了一嘴黃牙,卻跳進了一個臭嘴,而且是她自己的選擇,何況她又不是在洞房花燭夜才和韓木林接吻,才知道他有口臭。一個女人既然和一個男人有點什麼,就得和那個男人接吻,不接吻叫有點什麼嗎?
好在有點什麼的結果是結婚,結了婚就不見得非接吻不可,因為有了檔次更高的取代行為,一上床就不妨直接進入實質性階段,萬一接吻……只好屏住呼吸。
唉,既然和這個嘴結了婚,不管有無口臭,都是不能打退票的了。
結婚以後,吳為果然再也沒有與韓木林接過吻,不知道韓木林對此有否察覺?
這一望讓吳為吃了一驚。
韓木林的睫毛本來就長,月光的暗影把它們拉得更長,又摘了眼鏡,於是那雙眼睛媚得像個女人。接著韓木林俯下臉來吻她,兩頰居然也像女人那樣多肉!
多肉,而不是胖。
他那顏色本來就略深而曲線分明的唇,在黑夜裡,簡直像一張塗了口紅的女人唇。一霎間,吳為有一種可怖的幻覺:她該不是在和一個女人做愛吧?
這個夜晚之前,吳為始終沒有仔細研究過韓木林的臉。她害羞,無法持續對一個也許會與之有點什麼的男人的臉看上一分鐘。
除了怕羞她還怕別的。很多事都耐不住推敲和研究,很多東西近看和遠看的結果大不相同。萬一從這個準備與之談婚論嫁的男人臉上挖掘出一點什麼,那該如何是好?既然已經決定嫁給他,坯是不看為好。就是這樣,為了一個小怕,最後她只好接受一個大怕。
更沒想到,一個男人的臉在做愛時和不做愛時是那樣不同。
接著她進入了一座黑城,走在街道正中,聽到、嗅到這城市的聲色、氣味,好比一棵樹、一面牆、一個人、一隻狗、一朵花、一杯酒……甚至嗅到那杯酒的顏色、酒杯的形狀。而酒的味道好不詭奇!不禁伸手去取那杯酒,酒杯卻遁人了黑暗,可還能感到近在咫尺。她跟著往前走了一步,樹、牆、人、狗、花;酒就往後退一步,與她近在咫尺地相持著,她著急地往前一撲,卻跌在了地上……黑城立刻化作團團黑霧,隱向不可知的深處。
事情有些蹊蹺。韓木林翻下身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聲不響。
問題是結婚以前他無法得知吳為這方面的水準,十分後悔結婚前夜沒有堅持到底,找了個借口去敲吳為的門,她居然只開一條小縫,還用一條腿頂著門板,說:「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一點不肯通融。他們不是已經領了結婚證?
這種事到了現場再說,即便不合適,還能打退票嗎?
和女人戀愛應該是水深火熱,可與六十年代女大學生戀愛,卻如隔岸觀火。
有個星期日想找吳為去划船,事先也沒約好,不知在哪兒才能找到她。大學裡正在開春季運動會,高音喇叭在樹杈上一聲接一聲鼓噪,校園裡到處是穿運動衫、吃冰棍的學生。
韓木林信步走到操場,恰見吳為參賽女子八十米低欄,這才得以一見廬山真面目。兩個小乳房,如距開放時期尚遠的二月花蕾,毫無意趣地杵在運動衫後。兩條腿大肌,像兩條擀面杖,隨著她的奔跑,擀動在皮膚之下,此外沒有多餘的肉。難怪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跑了第一,沒有負擔啊!
韓木林寬厚地想,未經男人點化的女人大多如此。他期待著她結婚以後的變化。
可她始終硬邦邦地不肯軟來,硌得他不舒服。-個女人怎麼可以成熟得這樣慢?
韓木林喜歡胖女人,壓在身子底-卜像躺在軟硬適度的沙發上:他毫不忌諱地向吳為說起這方面的偏愛,說:「……可你呢,你不是女人,是塊木頭,」
「那你為什麼還操練不誤?」她問。
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問丈夫這樣的問題!
很湊巧,新婚之夜,這兩個人同時想到了不能退票的問題。
與周圍的女人相比,吳為相貌平平,只是她有股不同的勁兒,還掛著一種讀廠很多的學問相。
後來韓木林總結,因為那時他還年輕,所以才有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日子根本用不著學問,越是有學問的女人越過不好日子;不但過不好日子,還可能把好端端的日子搞得相當複雜。
這種不同的勁兒,多年後再見,已演變為一種氣質。
——韓木林一眼一眼看著吳為從身邊走過,穿一條長及腳踝的裙子,使她本來就長的身條兒更長了。
她還是喜歡長裙子。裙子的質地也不算好,她現在應該是有錢的了。
頭髮已經花白,比幾十年前胖了許多,一門心思找座位。這種神情他很熟悉,即使和她做愛的時候也是如此,老好像在研究什麼,不過到了什麼也沒研究明白。身旁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想必就是她的現任丈夫。記不得在哪張小報上看到她再婚的消息,像這種名人,就是生了腳雞眼媒體也會大炒特炒,現在這樣的小報很多,他喜歡。
吳為讓那老男人坐在靠中間的位置上,然後自己在他身旁坐下。
唉,如今坐在她身旁的已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男人了。不過他發現,他們看上去只是親密而不是親愛。一旦和一個女人睡過,多半就能猜出她和另一個男人是怎麼回事。
不過吳為又能和哪個男人親愛得起來?做她的丈夫,恐怕還是徒有其名而已,難道在這許多年裡,她沒有一點進步嗎?
說到女人的魅力,通常是指光艷四射,使人無不迷戀的力量,她沒有,她仍然只適於站在遠處,一旁觀賞。吳為向熟人點了點頭,揚了揚手,像在外交部的使節招待會上,可又有老朋友間不拘俗禮的默契,這感覺也許來自她那位頗像外交官的丈夫。正像俗語所說,此人長著「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韓木林曾立誓要在禪月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將吳為的醜事對她從頭到尾和盤托出:可現在,任何醜聞對這個女人來說都沒有意義,也不能傷害她了。
要是他現在走上去對她的丈夫說三道四,簡直就是自找沒趣。
再說,女兒又在哪裡呢?
怕現在的妻子誤會,他曾委託老朋友去學校看望禪月,小小年紀,副滴水不漏的本事,既不像吳為也不像他。
朋友說:「告訴你母親,讓她到我們家來玩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不好意思。」
禪月不動聲色地反問:「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是不明白她母親的過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倒叫朋友說不出話來。顯然,不等韓木林把吳為的醜事一一對禪月道出,她早就知道了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自有一套對付這些事情的主意。
他是再不能對吳為為所欲為了。她們那個投頭沒腦的家,終於有了頂門立戶之人。
後來聽說禪月去了美國。就是不去美國,也同樣沒了他的份兒。韓木林驚訝地發現,他竟有些傷感。難道是在追悔?韓木林懊惱地搖搖腦袋,好像不甘承認自己的追悔。
他有什麼可追悔的!
試問天下男人,誰能平心靜氣聽任自己老婆偷人養私生子?何況他並沒有時刻揪著這件事不放,不過偶爾發作一下。如今吳為已是別人的囊中之物……
不,他沒有追悔,不過是殘留的一點舊主人的感覺。相信所有的男人,看到曾經屬於自己的女人已然易主,恐怕都會有這種感覺。她對誰都不合適,哪個男人碰上她就算倒了大霉。她也不應該一而再地結婚,這要不是成心害人就是沒有自知之明。
對一個家庭來說,最基本的要素不是郎才女貌、家財萬貫,也不是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平和、簡單、明瞭,像他現在的妻。
他側過頭去看看妻,平頭正臉,富富泰泰。這樣的頭腦,絕不會給你生出花樣,只會給你生孩子。那些孩子也一定安靜、健康,絕不會一會。兒發高燒,一會兒消化不良,一會兒長濕疹,弄得你三天兩頭、半夜三更地送他們上醫院。
而吳為靈魂裡總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在騷動,這種東西即使不給他戴頂綠帽子,也會措手不及地給他一個別的什麼。
見他搖頭,妻子接口說道:「是,我也覺得女主角的演技太差。」
「嗯?噢,演技太差。」
與三十年前他們那個夜晚一樣,舞台上的人物面臨家庭的分崩離析。
在街道居委會辦完離婚手續出來,大戰告捷的韓木林眼睛裡突然有了淚,情不自禁對吳為說:「我不應該那樣整你……其實我並不想整你。」吳為相信。
到了現在,她也不認為韓木林是個心腸歹毒、工於心計的男人。可是……「別說了,說什麼都晚了。」語氣溫婉,漸漸像個長大成人的女人了,不過實在姍姍來遲。
「要是你不反對,咱們再走一走?」韓木林說。
那是一個仲夏之夜,下著夏季才有的瓢潑大雨。整個城市、胡同、胡同兩旁的院落、院落上的圍牆、院內的房子、斜在胡同裡的電線桿……像泥巴捏就的,在豪雨中不停地往下流著泥湯。
他們的腳掌,在泥濘裡拍打出吧唧、吧唧的聲響,繚亂的雨絲好像無處可去,急驟穿過街燈昏暗的光暈,落人一片麻木的泥濘。吳為縮在又舊又小的雨衣裡,大綹頭髮從過小的雨帽擠了出來,無處躲藏地讓雨水淋成貼片,貼在了腦門兒上。
既然再沒有什麼町爭吵、可詛咒,剩下的反倒是一點惜別之情。
但惜別不等於不別,何況……
韓木林此時的優柔只是因為星星點點的反省,這反省只能在他們之間沒有了義務和權利時才能產生,一旦再度承擔起彼此的權利和義務,誰都不會把對方對自己的傷害一筆勾銷。
「平心而淪,你不是個壞女人……」作為男人,韓木林實在明白好女人和壞女人的區別在哪裡。
吳為畏縮了一下。什麼是好女人;什麼又是壞女人呢?
接著她茫然問道:「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在人們的輕蔑和羞辱下,吳為也相信了自己是個壞女人,現在突然得到大赦,宣告無罪釋放,她反倒有些茫然。韓木林無法回答,好像以前明明知道是冤案,卻有意不告訴她。又好像家裡散落的一些東西,不到大搬家、大清理的時候,是找不到的。吳為縮在小雨帽下的瘦臉,淒迷又無助,韓木林和她打了幾年架,也沒在她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好像這句話才真正觸到令她傷心的痛處。
「你要不要和我換件雨衣?」他問。
「好吧。」
也許是因為分手在即,她變得特別通融。從他們相識到結婚、到離婚,這是吳為第三次接受他的饋贈。
第一次是結婚前,吳為生日,韓木林送給她一條手帕,手帕裡包著四個蘋果。
第二次是結婚以後懷了孕,冬衣瘦得穿不進,他把自己的羊皮大衣給了她。
最後就是這件雨衣了。也可以說,在他們關係的每個歷史階段,都有一個紀念物。
吳為就是不肯接受男人的饋贈,連自己丈夫也不行,這也是當初乃至現在都讓他覺得可貴的地方。而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樣,並不喜歡為女人花錢。
就連給禪月的撫養費她也不要,說:「我會把孩子養大。再說你還要結婚呢,結了婚還要生孩子,要是你每個月給我們撫養費,怎麼負擔你將來的那個家呢?」
當吳為不是作為一個男人妻子的時候,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人了。
後來他們就無話可說地在雨中走了很久,專心致志地傾聽他們的腳掌如何在泥濘裡拍打出聲響。
就是現在,只要回憶起那個仲夏夜的夜晚,韓木林的耳邊也是腳掌拍打泥濘,還有雨滴敲在雨帽上的聲響。
後來就送吳為回家,穿過那條他在那裡把她殺得落花流水的胡同。
恰巧有個男人從院子裡出來去公廁,見他們在雨地裡告別,就陰怪地嗽著嗓子,那動靜連韓木林都覺得猥褻得難以忍受,好像他和她是在雨地裡野合,而不是和他的老婆——哪怕是前老婆告別,弄得韓木林禮義廉恥地不安起來。吳為反倒一副久經鍛煉的模樣。從此一別,再未相見。劇院這個晚上當然算不得再見。今生也不會再見了。想到這裡,韓木林不得不逼著自己承認,他是在追悔,當初實在不該把吳為逼得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3
韓木林和吳為不像夫妻倒像同學,說到結婚,不過是一起搬進了同一間宿舍。當韓木株冉人介紹「這是我愛人」時,人們的目光總是先繞幾個圈子,發現周圍沒有其他女人,才會把目光落在吳為的身上。
沒心沒肺的吳為,碰見了同樣沒心沒肺的韓木林,他們一拍即合,這大概就是他們結合的根本。
既不求上進也不自甘墮落,既不幸福也不煩惱,更不會過日子,像小孩子玩「過家家」,發了工資大家往抽屜裡一放,誰也不管,幾天就把一個月的工資花完,然後就變賣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包括舊書廢報紙,最後連結婚戒指也賣了。
最荒唐的是他們變賣舊書報的時候,竟然把韓木林夾藏在舊書中的,-張銀行存單也賣掉了。
那是韓木林的父親一九四九年前在美國銀行一張幾千美金的存單。這兩個沒心沒肺的人,只一聲「噢——」的惋惜就算了事。換做胡秉宸,就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吳為一直穿著學生時代的衣服,看見女人們裝扮得時新漂亮,只知欣賞,也不覺得沒錢買一套.有什麼遺憾。
其實這樣的日子相當不錯,如紐約西區一些窮藝術家的生活,無牽無掛,很是瀟灑。如果不319是生了禪月,吳為還覺悟不到日子不能這樣過。可是他們相安無事,更難得的是非常平等。同學嘛,後來出了問題另說,那是吳為的責任,與韓木林無關。
吳為也不是一開始就明白應該怎麼辦。
如果不和盤托出,誰也不會知道那檔子事。女人生孩子,比預產期不要說是早幾天,就是早一個多月的情況也是有的,可她就得鬼鬼祟祟過日子。
如果只是鬼鬼祟祟過日子倒也罷了,最難耐的是得昧著良心,藏著這個見不得人的隱情。假裝正人君子,一直到死——實在太長了,而她剛剛二十幾歲。
她更沒想到,為這段短暫的婚外情,會負上如此深重的罪惡感,沒有一時不在考慮如何從這罪惡中逃出,而且明白必得採取一種決絕的辦法,方能斬草除根。可她也將隨著她的坦誠下地獄,《紅字》女主人公海斯特·白蘭遭受的一切,她一分一毫都不會差地受下去,直到離開人世,而她剛剛二十幾歲。
如果和盤托出,韓木林能容忍嗎?如果他就此提出離婚,她能不能得到禪月的撫養權?
好像早知此生必定找不到那個男人。
開天闢地以來,就為那個獨一無二的男人準備的一腔情愛,也就無處拋撒。
非得在那個獨一無二的男人點化後才能幻化的一身柔媚,也只好躁動在天地玄黃之中,看不到出頭的日子。
所以早就立下志向,生個女兒繼續找。
葉蓮子又常說:「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
一個人必得如此孤絕地在世上走一遭嗎?好可怕啊!
生個女兒吧,既可為她繼續圓夢,也可成為言無不盡的朋友和伴侶。
吳為果然如願以償。
待產室裡待產的女人,比賽似的大呼小叫,似乎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在宣告自己的戰績。
吳為臉對牆,專心致志等待著禪月的到來,一聲不哼地咬破了一團。有紫丁香小碎花的手帕。後來禪月也喜歡紫色,那是她們家三代女人的顏色。禪月就要來了,正在用盡全力邁出她的第一步,也許就要像吳為那樣開始艱辛的人生之旅。她不能亂喊亂叫消耗氣力,她得集中心力領著禪月邁過這吉凶難卜的門檻。
既然知道這個世界的險惡,當初也死活拒絕過到這世界上來,現在為了自己,不問一問禪月是否同意,就把禪月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吳為該說是很自私的了。
當生活越來越為艱險,吳為多次對禪月說過:「真抱歉,媽媽把你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和她們家上兩代女人不同,禪月說:「為什麼?到世界上來走一趟,嘗嘗各種滋味兒,我覺得挺好。」
吳為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想,初生之犢啊,將來就知道厲害了。
護士把她們母女從產房送回病房那一刻,吳為迷糊了一會兒,覺得她和禪月不是躺在醫院的手推車上,而是躺在一個無所依托的大搖籃裡。這只搖籃,搖搖晃晃不知向何處去,心裡一驚就清醒過來,可是右腿外側那個暖烘烘的小布包,立刻讓她塌實下來。小布包裡包著她這一輩子最傑出的作品!這就是吳為熬成作家後,每每回答記者「你認為你最成功的作品是哪一部」那個問題時,總是說「我女兒」的緣故。
為此,她感念讓她生出一個女兒的韓木林。如果沒有韓木林,她能生出一個女兒來嗎?半個也.不行。根本無法想像,幾十年後,社會進步到女人可以買個精於做單身母親!讓她好不羨慕。
右腿外側那個小布包這時淘氣地拱了一拱,好像知道她想了些什麼,用胳膊肘搗了搗她的腿,一定是這樣。當禪月還生活在她肚子裡的時候,如果有兩塊硬硬的小東西撐起她的肚皮,接著那兩塊小東西又抖-抖的話,肯定是禪月在她肚子裡伸懶腰呢,兩個硬硬的小東西就是她舉過頭頂的小拳頭。禪月出生後,每每伸懶腰時就是這個樣子。
還有,吳為沒有勇氣開口。
吳為其實是個非常懦弱平庸的人,既不具備人傑的大德,也不具備宵小的大惡。
如果她的道德觀如鐵打的江山也好,不,她的道德觀相當虛偽。如果沒有私生子這個實物為證,就是和十個男人睡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覺,還不是一個正人君子?那她還會懺悔嗎?她的懺悔是逃遁無術——是社會輿論所迫,還是良心所迫?
那麼有種就將偷人養私生子的事情進行到底也行。可又馬上懊悔不及,出賣了自己也出賣了一千人馬,如果投身革命,肯定像胡秉宸領導下的那個李琳。她沒有白帆那樣的氣魄,幾十年來隱秘著私生子的問題,如果不是審查幹部的政治運動,如果對方不交代出來,如果沒有DNA技術的應用,白帆可能就一直隱瞞下去了。就像禪月說的那樣:「您總是這樣!不管做什麼,結果都是自己的錯。即便沒做錯什麼,也永遠不會理直氣壯。有人找您凋查、找您瞭解情況了嗎?沒有!您總是自己主動跳出去說個清楚。好比這件事,為了您良心上那點兒安寧,您不但犧牲了姥姥和我,也犧牲了楓丹,還有您自己。坦誠沒錯,結果卻未必如您所願。」當她這樣想來想去的時候,惟獨沒有想到她的坦誠將給葉蓮子、禪月和楓丹帶來怎樣的遭遇,或緘口不言,她們另一種命運的可能。直到楓丹的第一『聲啼哭宣告了她的存在之後,才逼得吳為刻不容緩作出抉擇。助產士抱著楓丹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吳為對那張小臉匆匆瞥了一眼,只瞥了一眼,好像再瞥一眼或是稍有遲緩,就是對禪月更大的背叛。
那時吳為只知自己罪孽深重,不像後來經反覆清算後那樣清楚。而且她的思路很怪,覺得自己傷害最多的是撣月和禪月的將來。於是躺在產床上,將這件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對韓木林交代出來:「楓丹不是你的孩子。」韓木林問:「還有呢?」她不說話了。又何必說僅此一次!
難道一次就不是背叛?一次和若干次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又何必說得那樣湊巧!
湊不湊巧反正是既成事實,有了私生子。
那一刻,吳為的良心真獲得了安寧。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等待著一個逆來順受、沒臉見人、苦行生活的開始,堅信在那種生活中,定會熬煎出一個純淨的她,並將贖回偷人養私生子的罪惡。
哪裡懂得一個人為愛情,哪怕是自己虛擬出來的愛情犯下的過錯,算什麼錯?!
不論怎樣,韓木林是個大度的男人,只說事到如今,吳為當然沒有了對禪月的撫養權,他不能把禪月交給這樣一個母親——他沒有說「這樣一個道德敗壞的母親」。
他還答應,如果吳為痛改前非,還可以和他們父女生活在一起,但必須在禪月和楓丹之間作個選擇。
如果選擇楓丹,他們只得離婚,禪月歸他撫養;如果選擇禪月,就必須拋棄楓丹,只有這樣,才不會留給她的舊情一個糾纏不清的理由。
並非韓木林多慮,幾十年後,吳為與前情人邂逅於某家電影院,對方竟寫信要求她到公園一會。
——在經歷過訴諸法律,遭遇過這個社會和公眾所能給予一個下賤女人的最殘酷、最不留:情的踐踏之後!
——在他們子法律面前駒咬狗之後!
也許男人可以如此?
既然吳為不得不在禪月和楓丹之間進行選擇,也就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為了禪月,她不能一錯再錯。為了禪月,她只能再犯一次大錯:她不可能選擇楓丹。
吳為就這樣可恥地逃避了一個母親的天職。韓木林拿出擬好的字據:吳為自願將親生女兒楓丹轉送他人……
最讓吳為沒齒難忘的是,韓木林讓她在字據下方,用最古老的辦法按了手印,——簽名都不作數。
她就這樣狠心地把楓丹扔進天連地、地連天的茫茫一片濁水,不見樹木,不見房舍,不見河岸。從此孤零零的一個小人兒無頭無緒地漂流起來。
吳為從未停止對自己的審問:為什麼對楓丹沒有半點眷戀?日後,當她成了作家,不論知道或不知道她過去的人,不但不再在她身後吐唾沫,扔石子或往她身上扔破鞋,甚至開始尊敬她,可是她對自己說,這筆賬永遠不會了結。
同樣是自己的骨肉,為什麼如此不同對待?
她必須回答。因為楓丹是社會不承認的私生子。她對楓丹應有的母愛,被不得不面對社會和輿論的恐懼殺死了。
吳為不過是自私而懦弱的膽小鬼。至於後來那套下三爛的生活勇氣,不過是落水狗、癩皮狗被人打急眼時一種自欺欺人、虛張聲勢的哀吠,正像詩詞所道「幾聲淒厲,幾聲抽泣」。
還要等上幾十年,這幾聲哀吠,才能變為知恥而勇的大氣。
吳為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更深的良心譴責。
她並沒能以這樣的代價,從韓木林那裡換回家庭的苟安,韓木林還是將他們告上了法庭。法律行為使文學而不是愛情顯示了它的不堪風雨。愛情的不堪風雨該是順理成章,滑稽的是吳為所迷信的文學之不堪風雨。所幸吳為碰到了一個很人情的女法官,多少年來,她一直記得那位叫做楊柳的女法官。事情過去多年,她一直想要探訪那位女法官,可是一直沒有成行,或許往事不堪回首。
文學根本就不待見吳為,文學拒絕了她,所以給了吳為這樣一個嚴重的警告。可是她並沒有迷途知返,最後還是走上了文學之路,並再次受到文學毀滅性的打擊——如果她不成為作家,還是胡秉宸麾下一個小職員的話,胡秉宸還會釣她這條魚嗎?
人們並沒有因吳為的舉手投降就饒過她們母女三人。葉蓮子和禪月這無辜的一老一小,馬上跟著她一起下了地獄,人們給她的懲罰有多重,給葉蓮子給禪月的傷害就有多深。一輩子沒讓人戳過脊樑骨的葉蓮子,為了吳為讓人戳了脊樑骨。
葉蓮子也無從知道,黨小組已經全體通過,只等上級組織審批,眼看就要成為共產黨員的她,突然被拒之門外的真正理由。
零雨村於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葉蓮子-:夜之間,從頂替某個教師、只能領半工資、隨時可能被解聘的「黑人」,變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從此不再流落天涯。
將那另一半工資據為已有的朱校長,不知何處去了;李老師也再不敢將她對學生講的「土豆是茄科植物」當做笑柄;「二校長」馬文忠,不但不敢再找這個教師中最窮的葉蓮子借錢不還,還於零雨村解放的第二天,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兩年後馬文忠回到學校,向全體師生作了題為《英雄平叛四川殘匪》的報告。那時候葉蓮子還沒離開零雨村,回想當年馬文忠「借」錢的往事,只能是一片迷茫。
葉蓮子的臉上,終於有了那種真正可以叫做笑的玩意兒。既不是顧秋水賞給她的,也不是為求一口飯吃強做出來的,而是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私人財產。
她在那位女軍代表身上,看到了如她一樣無依無靠的窮人的希望;認定那寬大的灰軍裝,就是她的護翼,以至每每看到那種寬大的灰軍裝,就想跑過去抓住它,放在臉上貼一貼。
特別是吳為得了風濕性心臟病,而且病情發展很快,軍代表馬上和醫院聯繫,讓吳為住進醫院,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直到治癒出院,葉蓮子也沒有為一分錢操過心。她老是說:「要是不解放,吳為早就沒命啦!」葉蓮子對共產黨感恩戴德,也以葉家翻身的事實教育著吳為。在她退休前的幾十年裡,孜孜不她拼卻全力奔向那個目標。二十世紀中期,一個具有共產主義理想的人想要加入共產黨,必得經過脫胎換骨的改造、奮鬥,說是脫幾層皮也未嘗不可。不像二十一世紀,就是有的擁有個人資產在脫了幾層皮的追求奮鬥之後,葉蓮子確實接近了她的目標,但在最後的衝刺中被攔在界外,將葉蓮子幾十年追求毀於一旦的人,正是她親愛的女兒吳為。她那幾層皮是白脫了!
那一夜大雨滂沱,因為幽會吳為很晚才回到家。小學校的大門緊閉,她進不了門、回不了家,本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更不好麻煩吵醒校工開門,只能翻牆而過。
不知道是不是她疑心生暗鬼,那校工再見到她,眼神就曖昧起來。事發之後,法院到葉蓮子供事的小學校外調,校工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但葉蓮子加入共產黨的事從此擱淺。
早知如此,不如大學畢業時就與班級黨支部書記進行「等價交換」,不就是上床?以後各奔東西,誰也見不到誰。耶就可以留在北京,不必在黃牙或口臭之間非此即彼,讓地左右不是,無以籌吳為也不得不那樣想,如果緘口不言,獨自承受這份罪惡的折磨,雖然卑劣,卻不能不說是另一比起她的坦誠帶給母親和女兒的苦難,緘口不言的卑劣、膽怯、自私又算得了什麼?而且她承擔的畢竟是她個人的、良心的審判,而不是三代人的全軍覆滅。
4
如果不是幾個月後的那場「文化大革命」,即便經過了法律程序,他們的日子還是可以湊合下如果許多事物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顛倒,像吳為與韓木林這樣的人很難進入「主流社會」,順便也挖掘出韓木林喜歡趕熱鬧的潛能。結果是韓木林莫名其妙地成為一個革命組織的小頭目,「革命」、「進步」這樣的字眼竟與他有了關聯,真讓他受寵若驚。這副重擔激勵著他,進步、進步、再拿什麼作為與革命的見面禮?先砸了家裡磨砂玻璃的花瓶再說。但磨砂玻璃花瓶怎能對得住革命的垂顧?看看周圍的革命行動,只好背棄「原諒一切,既往不咎」的約定,到吳為單位貼了她的大字報,就像電影《英雄兒女》裡的英雄王成那樣「向我開炮」。
開炮之後,只好劃清界限。
吳為和韓木林分居已久。分居後,韓木林與吳為展開了爭奪禪月的拉鋸戰。韓木林最後將禪冬天,很冷。葉蓮子一言不發地坐在火爐邊,自韓木林把禪月劫走之後,她就這麼坐著,不醃鹹菜,不收拾屋子,不買菜,不做鞋子,不縫衣……要不是怕吳為餓著,恐怕連飯也不做。蒸的饅頭不是鹼大就是鹼小,鹼放對了也揉不開,饅頭上老是點散著一塊塊黃褐色的鹼塊,燜米飯自然也是夾葉蓮子的眼睛盯著爐子,屈伸著她那些纖細可是粗糙的手指,又在默數禪月被帶走多少日子。
這時,她臉上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鼻子、眉毛、眼睛、嘴巴什麼的,只剩下一臉的皺紋。
如果那時有人問吳為:母親是什麼?她一定回答說:母親就是一臉的皺紋。吳為試圖在腦子裡描繪葉蓮子的臉,怎麼畫都是那一臉的皺紋,其他部位全都畫不出來。有時頂多畫出她那雙細長的眉,也是被煩心事折成了幾道彎,而不是風平浪靜的樣子。
吳為像是蠻有城府地說:「媽,咱們不能顯出著急的樣子,那樣韓木林就更用這個法子整咱們了。」
那時吳為成長了不少,以後她還將繼續成長。在韓木林將禪月劫持之後,她立刻到托兒所,將撣月的盧口遷至她的名下,並將戶口本藏匿到抄家行家也無法抄出的地方,以為這就可以將禪月留住,豈不知法律不會讓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得逞。「對,不應該顯出著急的樣子。」葉蓮子伸直用來默數的手指,讓它們平躺在膝頭,卻把計算放進了心裡,到現在為止,撣月走了一個月零三天。
這時門通的一聲開了。那個讓她們想念得難以自處的小人兒,自己走了進來,那個死了的屋子眼看著就活了過來。「韓木林送你回來的嗎?」「我自己。」禪月那個「我自己」還說得不大清楚,聽起來是「我幾幾」。
「你怎麼回來的?」
「走走。」禪月不會坐公共汽車,也沒有錢,只能走。
圍巾在脖子上圍著,帽子在頭上戴著,口罩、手套、大衣,一樣不少、一樣沒落,全副武裝地回來了。
大衣放在箱子上。很高,禪月夠不著。可是有一隻大聲袖子垂了下來,只要拉著這只袖子,大衣就會掉下來。帽子、圍巾在什麼地方?在床上。口罩、手套在什麼地方?在大衣口袋裡,禪月記得很清楚。
現在床上堆了很多大衣、帽子、圍巾,她得從那堆衣物下把她的帽子圍巾掏出來。禪月爬上床,把腦袋扎進那堆衣物,那些衣物很沉,拱起來非常吃力、她像只在雪地裡刨食的小松鼠,吃力地刨著,累得呼哧呼哧鼻涕直流。總算抓住一塊粉紅色的東西,拉了一拉,是她的圍巾,不是帽子,又繼續往那堆衣物裡拱。她得找到她的帽子,不論媽媽還是小姥姥,每次帶她出門,這五件東西一樣也不能少地給她穿戴整齊,怕她凍病。她一病,她們就急得天翻地覆,所以她不能病,她得找著她的帽子和圍巾。「你幹什麼呢?」韓木林問。「玩兒藏貓貓呢。」禪月嚇了一跳,趕快把腦袋從那堆衣物下縮回來,通紅的小臉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其實她不怕韓木林,小姥姥怕,媽媽也怕,她不怕。現在嚇一跳,是怕韓木林發現她的秘密。
「方塊兒七。」韓木林說。他沒回頭,忙著和一『伙兒人打撲克,「好好玩兒,別淘氣。」又說。
韓木林不罵她也不打她,也不逼她按時睡覺,隨她玩到什麼時候。有時她玩得連衣服、鞋子都不脫就睡下了。要是她想吃花生,可以一直吃下去,連飯也不用吃;要是想吃蛋糕,也可以一直吃下去,連飯也不用吃。起床後、吃飯前,也不用洗手洗臉。
有好幾次韓木林還給她酒喝,那些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各個拍手叫好。
要是她沒讓開水燙著,要是她沒拉肚子,要是她沒從樓梯上滾下來……只能說她運氣好。
可她就是要回到媽媽和小姥姥那裡去。幸虧韓木林背對著她。禪月繼續在那堆衣物下找,終於找到了她的帽子,又把帽子戴在頭上,這沒有什麼特別,不會驚動那伙兒打撲克的人。
現在只剩下把大衣從箱子上拽下來了。禪月用力一拉,大衣就從箱子上滑了下來。她也就勢蹲下,以為韓木林一定又得大吼一聲:「禪月,你幹什麼呢?」可是韓木林沒有吼,他們正在算得分。她抱起大衣,打開房門之前又回頭看了看打牌酌人,他們還在算分,在那張小桌子上,四個男男女女的頭差不多頂在了一起。禪月輕輕打開房門,輕輕走了出去,又把門輕輕關上。她得把門關好,不能給韓木林留下一點異常的感覺。然後她到騰著小腿,迅速往樓下跑。跑到二樓樓梯拐角處,禪月才停下來圍圍巾,戴手套,戴口罩,穿大衣。
只有口罩戴不好,禪月扎不緊口罩的帶子。她照小姥姥或媽媽的辦法『紮了三次也不行,其他全如小姥姥或媽媽給她穿戴得那樣服帖。這時鄂百靈阿姨突然走上樓來。禪月又嚇了一跳,以為鄂百靈阿姨一定會問她:「禪月,你上哪兒去?不要自己瞎跑,我要告訴你爸爸去。」
要是鄂百靈阿姨這樣問,她就沒辦法了。可是鄂百靈阿姨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就過去了,就像沒看見她。
這時禪月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等鄂百靈阿姨轉上樓梯;看不見她了,她才跑起來,一口氣跑到大街上。大街上的汽車、大街上的行人,比媽媽、小姥姥或韓木林帶她上街時不但多了許多,也大了許多,而且好像全朝她開過來、走過來,這時她真有些害怕了。
她怕那些汽車,也怕那些人,想起了媽媽講過的那個故事——
有個不聽媽媽話的孩子,自己偷偷跑到街上去玩,被玩雜耍的人騙走,玩雜耍的人在孩子身上披了一層狗皮,孩子就變成了一隻玩雜耍的狗。過了很多年,孩子跟著玩雜耍的人回到家鄉,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媽媽,孩子大聲叫著「媽媽,媽媽!」可是媽媽認不出他了,因為他已經變做一隻狗。禪月為這故事哭得非常傷心,就是聽「白雪公主」、「小紅帽」那樣的故事,也沒有這樣哭過。
禪月回頭看了看韓木林住的那棟樓,不遠,只要一轉身,就可以從這條可怕的大街上回到那個安全的地方。
禪月第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那時候她四歲。
只有四歲就作出了她的選擇,她要去找媽媽和小姥姥。汽車一輛接一輛從她面前駛過,她不知道這些車到哪裡去,韓木林和媽媽、小姥姥知道,她不知道。她也沒有錢買汽車票,韓木林和媽媽、小姥姥有,她沒有。
她只能走。沿著右邊的人行道,一直往南走。韓木林多次騎自行車帶她走過這條路,她記得很清楚。
現在走過了那座學校。學校放學了,學生們唧唧喳喳從學校裡走出來,有個男孩子在她的頭上敲了一理,說:「黑,小孩兒!」還青面獠牙地往她臉前一湊。
「你小孩兒!」禪月回嘴道。那男孩反倒一愣,不敢再捉弄她。
然後就到了十字路口,路口有拉糧、拉磚、拉木頭的馬車。禪月第一個認識的動物是貓,第二個認識的動物就是馬,就是在這個路口認識的馬。她第一會說的是「媽媽」,第二會說的是「大馬」。
剛走到十字路口中間,從西邊來了一輛拉水泥的大馬車。
「站住——站住——」她聽見有人嚷嚷。讓誰站住?她不知道,她得趕快走,天快黑了。
大馬突然就站在了她的跟前。大馬很高、很大,禪月抬起頭,只能看見大馬的胸脯,聽見大馬生氣地噴著鼻子。
「吱——」的一聲,從東邊來的一輛大卡車又停在了禪月的身旁。她就這樣被擠在了大馬和大卡車的中間,趕大車的老爺爺和開卡車的叔叔都在嚷:「這是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說著,他們就要跳下車來。
禪月不哭。她不能哭,一哭他們一定嚷嚷得更厲害了,只能一直往前跑,不敢回頭地往前跑。她聽見他們還在後面嚷嚷:「這是誰的孩子?要是讓車軋了怎麼整?誰的孩子?怎麼讓孩子闖紅燈?」他們不能攆她,他們還得關照他們的車呢。好在那時的行人車輛比後來稀少許多,那個路口也比後來的農村還荒涼。禪月一直往前跑,跑得好累啁,累得腳丫於上都是汗。小朋友就是這樣唱的:「那麼好的天兒,下雪花兒,那麼好的姑娘摳腳巴丫兒。」她真想把棉鞋脫了,晾晾她的腳巴丫兒。棉鞋是小姥姥做的,放了很多棉花。小姥姥一到冬天,就恨不得把她用棉花包起來,在媽媽沒有成為作家之前,她們全都穿小姥姥做的鞋。等到禪月上小學,吳為才給她買了一雙減價豬皮鞋,兩隻鞋還不是同一個號碼,其中一隻像是讓熱水燙抽巴了,鞋底往上擰著,幸好它們還是同一個顏色。媽媽虛榮地說:「不管怎麼說,它是一雙皮鞋。」媽媽最不甘心的是別的孩子都有的東西禪月卻沒有。無論如何她也得讓禪月像別的孩子一樣,好比那雙豬皮鞋,好比這件棉大衣。
棉大衣是媽媽自己縫的,她們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縫製,用手而不是用縫紉機,她們沒有錢買縫紉機。大衣又長又大,現在就更沉了。媽媽說:「做大點兒,可以多穿幾年。」
然後禪月來到火車道口,她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天快黑了,其實差不多就是黑了。因為房子裡的燈亮了,路上的燈亮了,車上的燈也亮了。
她只好跟著停了下來,夾在人們的腿和車轱轆中間,挺著圓圓的小肚子,叉著兩條小腿,與那些形形色色知道從哪裡來、知道到哪裡去的大人們一樣站著,擔心又會有人嚷嚷「這是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幸好這回沒人嚷嚷。
不一會兒從東邊開來一列火車,轟隆隆,轟隆隆,震得腳下地皮都顫顫。一節節車廂,像會走路的小房子,車廂裡的燈光明亮,看上去又舒服又乾淨,有些人在說話,說的一定都是很有趣的話。
火車開過去後,又跟著人們一起向前擁,有一條腿絆住了她,她側歪了一下,撞在另一條腿上,可是她沒有摔倒。
等到看見胡同口賣豆漿油條的小鋪,禪月就覺得不那麼累了,等到又在胡同裡看見虎子,她覺得一點也不累了。
她就這麼回到了家,看到了她想念的小姥姥和媽媽,那時禪月只覺得這一趟經歷挺好玩,並不懂得這是她與小姥姥和媽媽的一份緣。更不要說禪月漸漸長大、越來越懂得羞恥之後,知道自己有個多麼不稱職、多麼丟人現眼的母親。但她無怨無悔地伴著吳為,把自己的生命、尊嚴和吳為緊緊地貼在一起,不但用她的小手攙扶著吳為走過了最為艱難的荊棘之路,並勇敢地捍衛著她。
這樣的女兒世上怕也難找。如果沒有葉蓮子那副老肩膀和禪月的這副小肩膀保護著吳為,為吳為分擔那些凌辱的傷害,吳為怕是走不過這條路了。所以當韓木林委託朋友到學校看望禪月,對她說:「告訴你母親,讓她到我們家來玩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不好意思。」
禪月才會不動聲色地反問:「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她以此向那朋友,也等於向韓木林表示,她不是不明白吳為的過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因此,誰也別想再欺凌那個是人就能欺凌的吳為。
等到吳為成為作家之後,禪月反倒不再像從前吳為備受凌辱時那樣,總是衝鋒在前護衛著她,而是隱身在後。在大學讀書時,有個同學問禪月:「聽說作家吳為的女兒就在你們系讀書?」
禪月臉上哪怕最敏感的肌肉,也不曾牽動絲毫,回答說:「不知道。」
直到大學畢業,也沒幾個同學知道,她是吳為的女兒。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時就會說:「禪月是太心疼你了……要是楓丹也能諒解一點你的難處,不到處張揚是你的私生子就好了,她對這個人世的險惡也該有點瞭解啊!」
「只要能抵消一點兒我對楓丹的罪過,不論她怎樣待我,我都心甘。」
怎麼能這樣要求楓丹?
社會給一個私生子的冷漠和歧視,恐怕得從楓丹出生一直糾纏到她這一生的結束了。吳為至少還有葉蓮子和撣月的保護,楓丹呢?養父養母待楓丹不薄,但誰能頂替一脈血緣的牽繫?
誰又能為楓丹修復無父無母、獨自漂流闖蕩的創傷?
楓丹又有什麼義務繼續承擔這無由無根的尷尬?
她能如此對待吳為,已經是對吳為極大的恩典了,吳為難道不該對她感激涕零嗎?
韓木林抄起一個方凳,一凳子把葉蓮子砸昏在地。
葉蓮子當然想不到在顧秋水之後,還有一個與她什麼債權關係都說不上的男人,對她拳腳相加。
公寓裡所有的門都緊閉著,門窗後,貼著公寓裡所有的耳朵。
韓木林家裡的架天天打,一打幾年,持之以恆。
起先人們還攔一攔。一個女人被打成這個樣子,總是可憐的。
後來人們就不攔了。人們先是從韓木林的咒罵裡得知了吳為挨打的原因,而後又從街道居民大會上瞭解到全貌。
她們的傢俱不多,所以三人只能橫睡在大床上。禪月睡當中。
牛夜裡,禪月有時被葉蓮子的哭聲驚醒,有時被吳為的夢話驚醒。
開始禪月有些害怕,後來發現這對小姥姥和媽媽不但沒有什麼傷害,反倒和白日裡窩窩囊囊的她們大不相同。好比葉蓮子在夢中的哭叫,前半部透著由恐怖而生的絕望,後半部就變成了哭號和爭辯,最後從絕望生出拚死一戰的嘶號。而吳為在夢中卻是胸有成竹,所向披靡。
慢慢地,撣月習慣了她們在夢中的生活,不聲不響地躺在小姥姥和媽媽中間,靜靜聽著,從不打攪。只是眼睛眨呀眨的,一心想著長大之後,怎麼才能在夢裡不哭不叫不爭辯不說夢話,怎麼才能讓小姥姥和媽媽在夢中也不哭不叫不爭辯不說夢話。
她又慢慢懂得,她們在夢裡,才能有那麼點隨心所欲,那麼點成功。
好不容易!
屋子裡還有三個窗戶。一個窗戶朝南,一個窗戶朝西,一個窗戶朝北。聽風樓似的。
大床橫在北窗下,西窗下冬天放煤爐,又取暖又做飯。到了夏天,煤爐就搬到屋外的南窗下。葉蓮子搬,或者是吳為搬,那時葉蓮子還搬得動這種老式的鑄鐵爐子。
小碗櫥靠東牆放置,三個方凳各據碗櫥一方。吃飯的時候,禪月跪在中間的方凳上,幾歲的小人,如果坐在凳子上筷子就不夠長,夠不著飯萊。吳為和葉蓮子或朝南坐,或朝北坐。韓木林抄起的方凳,就是這三個方凳中的一個。昏倒在地的葉蓮子好像縮了水,突然變得那麼小,那麼老。她的白髮披散下來,擋住了一隻眼睛。血從額上流下,像皇上用硃筆在她腦門兒上批了一槓。禪月不怕韓木林打架,她只怕溫暖的小姥姥永遠這麼小、這麼老,閉著眼睛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媽媽張著兩條胳膊的樣子很怪,像一隻灰色的蛾子,翅膀歪斜地向小姥姥飛過去。
也許因為她的臉是歪斜的,從鼻子正中分開,一半臉看上去還是媽媽的臉,這個媽媽上班、下班,與小姥姥說著極其瑣碎的事,抱著她親親熱熱……另一半臉隨時抽搐著,抽著、抽著,就抽搐出各種令她恐怖的事。
比如抱著她鑽了公共汽車的轱轆。
人們把她們從汽車底下拉出來的時候,好像不是為了救她們,而是為了揍她們一頓,汽車司機嚇得嗓子都岔了,「你不想活別人還想活呢!」他說。
媽媽迷怔著雙眼,好像睡著了。她迷怔著眼睛的樣子真可怕,禪月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叫著:「媽——媽——」可媽媽就是醒不過來。
有人掰開媽媽兩隻死死扣著的手,把她從媽媽的懷裡抱了過去,然後使勁拽著、搖著媽媽的兩條胳膊,像要把她一撕兩瓣……
可是媽媽說:「沒有,我沒有睡著。」
沒睡著那些事她為什麼想不起來?直到最近媽媽才對她說:「噢一想起來了,你用兩條小胳膊勒著我的脖子,可有勁兒了。那時候你幾歲?兩歲,對不對?」現在禪月五歲。
而後媽媽又來了一次跳樓未遂。
禪月不能相信媽媽。
沒等媽媽撲到小姥姥身上,就被韓木林一個拳頭撂到床上去了。他一邁腿又亡了床,兩條腿一叉就騎在了媽媽身上,兩隻手掐著媽媽的脖子問道:「回不回去?回不回去?」
媽媽的嗓子眼裡就出來一個長長的「不!——」不是她說出來的,而是韓木林那兩隻手擠出來的。
「回去不回去?」
韓木林的兩隻手又從媽媽的嗓子眼裡擠出二個短短的「不!」
媽媽那兩條腿開始蹬踺得還挺有勁,漸漸就成了老掛鐘的慢擺……
於是禪月在韓木林後背猛地一聲尖叫:「韓木林,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禪月不管韓木林叫爸爸,只叫韓木林。
等她再長大一些,即便對吳為的父親也稱之為「老顧」。
有一天吳為提起顧秋水的時候說:「我爸爸……」禪月插嘴道:「您還管顧秋水叫爸爸?」她沒說吳為該叫或者是不該叫,她只是問問。
韓木林放開了吳為,扭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撣月,禪月一溜煙跑到了樓下。
外面下著很大很大的、灰色的雨,廊子被雨水濺得精濕。大門、台階、瓦楞、樓牆散發著霉朽的腥氣,然而雨水的喧嘩卻並不晦暗。禪月看見韓木林靠在廊子裡的自行車,想了想,先拔掉自行車的氣門心,然後再把自行車推進.院子哩的水窪裡。自行車躺在水窪中,像一堆死了的爛鐵。
5
後來吳為常對禪月說:「其實,韓木林算不上惡人,他只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恥辱。想想看,哪個男人受得了這樣的事?不,不,他沒有要求街道居委會召開大會,沒有。他只是向街道居委會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打我。你想,那個時候,街道居委會那些人從來不愁事情太多,而是愁事情太少。又趕上『文化大革命』,人們想革命想得不得了,所以居委會就召開了一次居民大會……」
吳為的聲音和黑暗一樣安靜。
所以禪月覺得吳為的說法是公正的。而且,吳為這時的臉已經不歪了。
禪月沒有遠走他鄉之前,常常喜歡晚上關了燈,和吳為躺在床上說話。
到了能和吳為躺在床上說話的時候,她們已經多了一張小床和一間給小姥姥的小屋。
很多亮著燈時不便說出的話,在黑暗中就不那麼難以啟齒了。就是黑著燈,說到這些的時候,她們也是眼睛看著天花板,而不是彼此相對。
「可韓木林當時不是說,他能原諒一切,還既往不咎嗎?」
「不容易,設身處地想一想,真的非常不容易。」
「您愛那個人嗎?」「我愛文學。」
「這是一個理由嗎?」禪月實在不能理解。
「就像鄧肯想要嫁給愛因斯坦那種心態吧?當然我不是鄧肯,對方更談不上是愛因斯坦。好像現在的文學女青年,總是把寫了幾筆的人當做文豪,以為是為文學獻身吧?你媽媽是個糊塗的人,即便到了現在也沒什麼長進。」
又何必告訴禪月韓木林偷查她的晨尿?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種鼠盜狗竊的事真不夠磊落。畢竟韓木林是禪月的父親,還是為親者諱吧。
在這些談話中,禪月長大了。
在那張床上,禪月也對吳為談過她理智上不能接受的一段初戀。
「我絕對不會像您那樣去愛,媽。」可她還是哭了,「……不過說出來了就好過多了。」
吳為無言地撫摩著禪月,掌心裡流淌出陣陣無名的愧怍。
就像是人總得出一次麻疹一樣,從那以後,禪月再也沒為愛情流過淚。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有時吳為會向禪月求證:「你覺得我和胡秉宸有前途嗎?」
不知道是不是從葉蓮子而來,葉家三代女人多少有些通靈異的能力。
「說不好,因為您離我太近了……好像有那麼點兒意思,但我不能肯定。」
當胡秉宸終於拋棄吳為後,禪月才說:「其實我早就看出沒有好結果,可又不忍傷您的心……永遠不能和有婦之夫有所糾纏。玩兒玩兒可以,但不能動真格的。不談道德,從結局來說,拚死拚活得到的都是殘缺破損的……我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但不論那個男人如何中意,一旦知道他是有婦之夫,馬上收兵。何苦把大好青春葬送在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上?」
吳為無言以對。吳為是自覺的。即便他人暫停對她的敲打,她也不會忘記對自己的回審,而且刻意。找一個原因或揀一個特別的時辰,完完整整、從頭想到尾,而不是輕易地、零打碎敲地想。
好像那是一個盛典-真不能說不是。
好像擔心那些往事會被她的成功湮沒。
好像一個已經得到超度的人,回過頭去審看自己的皮相如何在地獄裡歷練,驚懼自己如何熬得過來,慶幸自己終於熬了過來,自憐自己居然熬了過來……
所以這種回審也可以說是一種享受,一種自我欣賞,雖然每每又像是在地獄裡重過一趟,弄得她大汗淋漓,如洗桑那浴。
最後,她帶著一份感恩之情對著地獄合掌深拜,沒有這一番歷練,哪來的超度?她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好像要把幾乎被歲月和榮辱淹沒的往事,看得更清楚一點。
韓木林一隻腳站在大門外,一隻腳踩在大門裡,臉朝著胡同裡的來往人等,喊道:「革命的同志們,你們想想,她偷人養漢不說,還養了私生子……」期期艾艾,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氣勢洶洶。
即使在這種時候,吳為也沒有想過,她應該站起來以牙還牙說點什麼。哪具凡胎上,沒藏著掖著一些可圈可點的東西?一旦見了天日,都是可以引起轟動效應的熱點。
吳為不,可能因為愚笨,應變能力差,也可能覺得那樣做很不道德,不免落人以牙還牙以及揭人老底的下作。而且她也不想賴賬,韓木林說的,句句都是她實實在在的罪行。
門口很快圍上了幾十個人,也許全胡同的居民都來了。那可不是說打鬥就打鬥、說抄家就抄家,大鬧革命的時候。
女人的臉上各個嚴肅起節烈的神情,男人的嗓子好像一起出了毛病,此起彼伏咳嗽得十分蹊蹺,又用他們的眼珠斜斜地叼著吳為。
「這些,我不計較,毛主席說了『犯了錯誤,改了就好』……換了誰,誰能嚥下這口氣?現在她倒要跟我打離婚了……」
真的,那時韓木林還不想離婚,他在吳為的俯首帖耳和唯唯諾諾中得到了在同事中從來不曾得到的滿足,他們大部分都不尊重他。
可是吳為倒要離婚了。韓木林沒有像他們當初說定的那樣——如果他不能容忍這件事,就痛痛快快離婚;如果他能容忍,就不要老翻老賬。
天天這樣翻老賬,日子還怎麼過下去?
更不巧的是吳為趕上了一個咬牙切齒的時代。人們不由得咬牙切齒地說:「打,這樣的女人還不該打?打都輕啦!」圍觀的人狠狠地盯著吳為,恨不得替韓木林打她二頓才好。
居委會認為,根據吳為的罪行,劃個壞分子讓她勞動改造去算了』,或至少應該按照對待「黑五類」的辦法,對她實行群眾專政。
這種時候,吳為偏偏逼著自己高昂著頭,直視著韓木林的眼睛。她得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到底,包括面對一切後果,還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人們說:「瞧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一點兒也不知道害臊,你罵她,她還對著你瞧。」
這時韓木林掏出了《毛主席語錄》,翻開早就準備好的一段,對吳為說:「念吧,好好唸唸這一段兒。」
這下吳為不幹了,她怎麼能把毛主席語錄拖進這種荒謬!
人們更憤怒了,「念,念廣他們站在冬天的冷風裡,耐心等著。
不論人們怎麼喊口號,或是辱罵,吳為就是不念,直到他們的手腳凍得發麻才漸漸散去。
露天批鬥會後,只要吳為一出門,胡同裡的人就在她身後啐唾沫,或扔石頭子兒砸她。不但叫她「破鞋」,更有甚者,還脫下鞋來甩她,真是比霍桑的《紅字》更「紅字」。
越是這樣,吳為越是逼著自己放慢腳步,她要「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能在公眾的審判面前臨陣脫逃。
她一面挨著那些砸在背上的破鞋一面想:人們真還能找得出這許多破鞋,可能胡同裡有人發動過一場找破鞋的運動,家家戶戶把能找到的、穿破的鞋都搜羅出來了……
事實,上吳為對自己比誰都殘酷。有多少次她含著眼淚,低聲重複著「婊子」、「破鞋」這些字眼,甚至這樣大聲地稱呼自己,一次又一次體味著這些字眼砸在心上的聲音和感覺,一次又一次算計著,是不是能頂上一些她欠韓木林的債。
這還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男人,緊跟在身前身後,說些流里流氣的話來狎弄她。那些話讓她感到好像被人扒個赤身裸體,摁在當街行淫一樣——還不是強姦,強姦至少帶有邪惡強暴無邪的性質,終歸讓人同情,而誰能同情她這樣的女人,被人摁在當街行淫呢?
她只能梗著脖子,貼著牆根而行,好像牆邊有什麼東西可以為她藏起其實已經沒有的面皮。
有時真想一逃了之:寄希望於一旦搬離這個胡同,可能就不會有人這樣對待她,並不知道那個紅色的「A」字烙在她胸脯的同時,也烙進了人們的,尤其是男人的心裡,甚至她的至愛——對她始亂終棄者胡秉宸的心裡。
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就算她逃到另一個地方,韓木林還會在那裡發動這樣一場群眾運動。
每天每天,她都得經過那條胡同;每天每天,她都要穿過這樣一場槍林彈雨,才能回到有葉蓮子和禪月的愛的家。
至於韓木林到吳為所在單位貼她的大字報,也算不得什麼。大字報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日常生活,好比日後人們一出門就「打的」那樣。
最喜歡當眾調戲她、侮辱她、捉弄她的是食堂裡的大師傅,他們的侮辱確實像出苦力者干的那些活兒,一錘子下去,一砸一個坑……直到多年後,一個男同事竟還輕薄地用手指撩她的下巴。而吳為偏偏不像有些偷過人的女人那樣,從此以後任人輕薄,啞巴吃黃連地受著;或撕破了臉皮,從此大開偷戒,正中下懷地發揚光大。
她真不明白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怎麼下得了這個手,質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跟別人睡都睡了,我摸一下都不行?」可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挺著腰板,追逐著他的眼睛,一追上就牢牢鉚住,「你這樣做就太不對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被冤打成反革命,停發工資,被人專政,關在牢裡,那時候誰也不理你,是我母親照顧著你老婆和孩子,有我們一口飯吃,就有你老婆和孩子的一口飯吃……後來就是放了出來也沒人理你。到了干校,人人都能回北京探親,你卻沒有權利享受探親的機會,是我問你有沒有什麼東西帶給你老婆和兒子,你交給我一個三十多斤的樟木大菜墩。千里迢迢,還要換兩次火車,我除了背自己的行李,還得背著你那個三十多斤的大菜墩……那是為什麼?因為我不相信你是反革命,因為我想給你和你老婆一點兒同情和安慰。你倒相信我是『破鞋』,是個拆爛污的女人!」
說完她就轉身離開,可是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還有韓木林的那個同事鄂百靈也來找她。
當時吳為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忙忙地起來招呼:「請坐,請坐!」來不及找抹布,用自己的巴掌把凳子擦了又擦。
可是鄂百靈不坐,背著手在她屋子裡走來走去,就像在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公廁那樣,無所顧忌地平膛過來又平堂過去。
吳為只好訕訕坐下,仰頭看著鄂百靈來回踱步。
鄂百靈臉上的皮膚又細又光,是命好的女人那種臉。這張臉讓吳為覺得她的小板凳太矮,洗衣服的大鐵盆太破,煤爐子不夠暖和,屋子裡灰塵太多…….「你也要鬧離婚?」鄂百靈不看吳為,而是仰著頭把屋子裡幾扇光禿禿的牆面看了又看,好像牆上掛滿了鏡子。「我覺得這個關係再維持下去沒什麼意思。」「那你為什麼不痛痛快快辦手續?」
「我要禪月的撫養權。」
「你要孩子的撫養權?」「孩子」兩個字是從嗓子裡旋出來的,每個字的尾音都高不可攀地向上迴旋,「這就怪了,你既然那麼捨不得孩子,幹嗎把那個私生子給人?」
吳為就明白了鄂百靈到這裡來沒有別的,只是為了對她說這句話。女人幹起女人來,可能比男人干女人下手更狠。這可能是日後吳為總否認自己是女權主義者的一個原因?那時候,誰都可以站下來,對著吳為的臉問這個問題。雖然他們和鄂百靈一起早就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吐出來、咽進去地嚼成了渣兒。
直到那時,吳為還不後悔自己的坦誠。她還很清純,還不夠壞,只是覺得人生和她想像的有點不同。
後來才知道,很多人不但和她一樣,甚至比她更應該受到懲罰,可是一個個都非常地聖潔:有。
當吳為繼續成長,有時難免不像白帆與胡秉宸核對楊白泉的「著陸點」那樣,歹毒地想起楓丹的「著陸點」。
不知哪位高人給韓木林出的點子,有一陣兒韓木林從外地出差回來,總是先將她的晨尿偷去,在醫院做過妊娠反應才與她交歡。
偷尿在技術上是個相當困難的事情,不知道毫無心計的韓木林是怎麼完成的。
那時吳為還是一點渣滓也沒有的人,放到哪裡也是一個不張揚的節婦,根本不在意他的蚍蜉撼樹之舉,還樂得他被這種證明擊得鎩羽而歸,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對女人的奇恥大辱,只說:「你再這麼幹,我就讓你好瞧。」
「這叫什麼話?」
「這叫『勿謂言之不預』。」
韓木林也沒往心裡去,吳為是個不成熟的女人,喜歡裝瘋賣傻說些嚇唬人的話。可反過來說,吳為也覺得韓木林不是個成熟的男人。的確,換了胡秉宸,肯定不會讓吳為知道偷查她晨尿的事,這可能是吳為總覺得韓木林並不壞的原因。等到吳為真的出了事,韓木林偏偏沒有查出來。
多少次韓木林費盡心機偷取吳為的晨尿,又不辭辛苦,起早貪黑提溜著一玻璃瓶子尿,到醫院去化驗,節骨眼兒上卻偏偏來了個萬一。要麼是醫院的化驗有問題,要麼楓丹根本就是他的孩子……
可是吳為一口咬定,楓丹不是韓木林的孩子,心裡還壞壞地想:要真是韓木林的孩子,這份兒報應才叫痛快!
6
世界上的事有一還就有一報。這就是吳為看完那封信之後,兩眼呆望窗外那片混濁的天空時想到的。
吳為知道這封信早晚要來。
現在它終於來了,在她已經不太在乎人們知道她有一個私生子的時候。
也正是在她所預料的、差不多的時候。
楓丹,吳為念著這個陌生的、十幾年毫不相干,實際上又緊貼著她的、形影不離、沒有一日忘記過的名字。
楓丹還站在門廊的暗影裡,吳為就覺得她非常像自己,比禪月還像,一不過只是形式上的,也一眼看出底層社會給楓丹的烙印。為此,吳為的心又愧疚地一縮。
儘管在這一場人間悲劇中,本不應該有觀眾,吳為和楓丹還是把她們攢了多年,單等這個時刻一瀉的眼淚流瀉出來。那眼淚來得十分急驟,如狂風暴雨,但煞得也像來時一樣急驟——
也許在社會的擠壓中,她們已經歷練出一副鐵石心腸。
也許因為一旁坐著胡秉宸。
也許因為吳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生的根本經驗在於恰如其分,而矣為恰恰在不該抑制的時候抑制,該抑制的時候又發洩得淋漓盡致。
胡秉宸可能是好意,怕吳為上當受騙。誰都可以騙吳為,在沒瞭解清楚之前,他得在旁助她一臂之力。同時也不想放過這個瞭解吳為過去的機會,儘管在與胡秉宸熱戀時,吳為對自己的過去已交代得一清二楚。他不是不相信吳為,也不完全是為了刺探吳為過去的姦情,而是經驗使然——無論什麼,都以親自掌握為好。楓丹帶來了自己的照片,也許想用這些照片來填補她們之間的空白。
有幾張差不多是半裸的,或用換頭術的辦法,將自己的頭像安在模特兒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楓丹和眼前的很不一樣。如果不仔細看,眼前的楓丹還是一個甜絲絲的小女孩,而看過照片,再回頭看眼前的楓丹,就發現這個甜絲絲的小女孩,已是在社會上真真假假周旋過的成熟女人了。真是太早、太早了。
這自然也是自己的過錯,還不是她親手把楓丹扔了出去!
「私生子」這三個字,本就是一種宿命的暗示。「私生子」意味著生命伊始就被扔進了沒有一絲光亮的野地,只有一星鬼火在閃閃爍爍。「私生子」們非得跟著那一星閃閃爍爍的鬼火走到底不可,走進這個社會為私生子準備的那座地獄。
地獄大門上鐫刻著這樣一句話:你,私生子,是你們淫蕩無恥的母親,將你們送人了這個地獄,因此你們注定要遭受世人的唾棄,只有少數幸運者才可以逃出這個劫數。
在她們終於把彼此幾十年不著邊際的空白接上之後,楓丹說:「讓我看看姐姐的照片好嗎?」
這是一個比較,楓丹早就想要在這個比較中瞭解作為吳為的私生子和一直跟隨在吳為身邊享有母愛的另一個有什麼不同。
社會給一個私生子的傷害楓丹早已熟知,現在她要探知的是吳為給她的另一種傷害。
這才是讓楓丹傷心斷腸的時刻。照片上,吳為和禪月相依著,心有靈犀的樣子。在羅馬,在巴黎,在維也納……在世界上的一切好地方。
她們的臉上,有種從苦海掙扎出來到達彼岸後的寧靜。儘管這寧靜像燒傷者剛剛長出的嫩皮,一時還遮不住皮下痙攣變形的肌肉。
這一切偏偏投有她的份兒——既沒有分享這份寧靜的份兒,也沒有分享那痙攣之痛的份兒。
而那個可以稱作姐姐的人,用不著刻意裝扮,一眼就能看出是長期生活在西方,又必定是有學養的、上等人家出身。
養父養母待她雖然如同己出,把一個小戶人家的小日子所能給她的滿足,一分不剩地給了她,可是一看他們的舉止,一聽他們說話的腔調,就知道他們是大雜院裡的人。
就是眼前這個可以叫媽又不能叫媽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把她扔進了那個大雜院,讓她費盡心機,怎麼摳哧也摳哧不掉那個大雜院的烙印。就是這個女人,把私生子那不名譽的身份給了她,使她從小就備受世人歧視,她所有的不遂心、不滿意全是她的贈與。
正因為狠心扔了她,這女人才得以功成名就,她們如今的好日子,難道不是犧牲她來換取的?換了任何一個大雜院出來的女孩,都會毫不遲疑地把這些話,吐在吳為那作家的、文雅的、有教養的假面上。可楓丹不會,無論如何,她是吳為生的。
她是吳為生的。
有那麼一會兒,楓丹又像回到五六歲,相信自己就是養母所生那樣天真了一會兒。
有那麼一剎那,楓丹真有了那麼點依戀的感覺,可是很快就閃過去了。
那句話吳為說了好幾遍:「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
聽起來就好像給她了一千、一萬那樣隆重,還是有條件的「要是你有困難」,還是「我可以」,而不是「我一定」。吳為以為「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就能補償她的罪過嗎?虧她說得出口:對她那成千上萬的稿費來說,一百塊錢值得一提嗎?
楓丹當然不知道,吳為的月工資不過三百多元,還要支持兩個家。
吳為當然不知道,楓丹的收人已是中產階級,如果她知道,還會說出這寒磣的一百塊嗎?
吳為也沒有像楓丹想像的那樣,作為一個行為不端的女人,將私生子拋棄多年又終於見到時,抽風,下跪,昏厥,悲痛欲絕,心臟停跳……而是穩穩坐在沙發上,流幾行遲遲疑疑的淚,——就是這幾行淚,可能也是計劃之外的。
她的老丈夫也坐在一旁,拐彎抹角地問這問那,以驗證她是否冒牌。
她的傢俱也很寒磣,穿著也很普通……本以為如此輝煌的吳為,該是何等完美!
如果一直不見吳為,也許她還有點讓人琢磨的地方,現在楓丹很有些失望。送楓丹離開時,吳為問道:「你去找過你的生父嗎?」
「沒有。」
「你不打算去找找他嗎?」
沒回答。
「那麼我能不能知道,你找我的原因?」
「有那麼一點兒血緣上的原因,也因為你是一個名人。」
非常率真。虧心的吳為有時也想關心一下楓丹的生活,試著給她換來換去的地址打個電話,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楓丹你的電話。」
社會給一個私生子的傷害楓丹早已熟知,現在她要探知的是吳為給她的另一種傷害。
這才是讓楓丹傷心斷腸的時刻。照片上,吳為和禪月相依著,心有靈犀的樣子。在羅馬,在巴黎,在維也納……在世界上的一切好地方。
她們的臉上,有種從苦海掙扎出來到達彼岸後的寧靜。儘管這寧靜像燒傷者剛剛長出的嫩皮,一時還遮不住皮下痙攣變形的肌肉。
這一切偏偏沒有她的份兒——既沒有分享這份寧靜的份兒,也沒有分享那痙攣之痛的份兒。
而那個可以稱作姐姐的人,用不著刻意裝扮,一眼就能看出是長期生活在西方,又必定是有學養的、上等人家出身。
養父養母待她雖然如同己出,把一個小戶人家的小日子所能給她的滿足,一分不剩地給了她,可是一看他們的舉止,一聽他們說話的腔調,就知道他們是大雜院裡的人。
就是眼前這個可以叫媽又不能叫媽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把她扔進了那個大雜院,讓她費盡心機,怎麼摳哧也摳哧不掉那個大雜院的烙印。
就是這個女人,把私生子那不名譽的身份給了她,使她從小就備受世人歧視,她所有的不遂心、不滿意全是她的贈與。
正因為狠心扔了她,這女人才得以功成名就,她們如今的好日子,難道不是犧牲她來換取的?換了任何一個大雜院出來的女孩,都會毫不遲疑地把這些話,吐在吳為那作家的、文雅的、有教養的假面上。可楓丹不會,無論如何,她是吳為生的。
她是吳為生的。
有那麼一會兒,楓丹又像回到五六歲,相信自己就是養母所生那樣天真了一會兒。
有那麼一剎那,楓丹真有了那麼點依戀的感覺,可是很快就閃過去了。
那句話吳為說了好幾遍:「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
聽起來就好像給她了一千、一萬那樣隆重,還是有條件的「要是你有困難」,還是「我可以」,而不是「我一定」。吳為以為「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就能補償她的罪過嗎?虧她說得出口:對她那成千上萬的稿費來說,一百塊錢值得一提嗎?
楓丹當然不知道,吳為的月工資不過三百多元,還要支持兩個家。
吳為當然不知道,楓丹的收入已是中產階級,如果她知道,還會說出這寒磣的一百塊嗎?
吳為也沒有像楓丹想像的那樣,作為一個行為不端的女人,將私生子拋棄多年又終於見到時,抽風,下跪,昏厥,悲痛欲絕,心臟停跳……而是穩穩坐在沙發上,流幾行遲遲疑疑的淚,——就是這幾行淚,可能也是計劃之外的。
她的老丈夫也坐在一旁,拐彎抹角地問這問那,以驗證她是否冒牌。她的傢俱也很寒磣,穿著也很普通……本以為如此輝煌的吳為,該是何等完美!
如果一直不見吳為,也許她還有點讓人琢磨的地方,現在楓丹很有些失望。
送楓丹離開時,吳為問道:「你去找過你的生父嗎?」
「沒有。」
「你不打算去找找他嗎?」
沒回答。
「那麼我能不能知道,你找我的原因?」
「有那麼一點兒血緣上的原因,也因為你是一個名人。」
非常率真。虧心的吳為有時也想關心一下楓丹的生活,試著給她換來換去的地址打個電話,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楓丹你的電話。」
然後聽見楓丹問:「誰呀?」那種聲音讓吳為覺得自己很不禮貌,好像窺測了不該窺測的他人生活。
得知葉蓮子過世的消息,楓丹也曾寫信給吳為——吳為:
剛剛聽到姥姥故去的消息,想你心情一定很愴然,又得知你得了很重的病,我便有些不知怎麼辦才好。極想去看看你,為你做點能做的事,但是想來想去,怕你仍然不希望見到我。所以還是決定寫信,權且把它算做我的一份掛念吧。
有時候,我覺得活著真是無可奈何的,那麼多無從意料的事情,說來就來,逃也逃不過。八八年,我曾經歷了最絕望的事,就是我老母的死。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我被帶到大平間,看著她從冷凍箱裡推出來,我用從家裡帶來的溫水最後擦了擦她的手和臉,送到八寶山火化,然後我們把她裝進那個小盒子……在我想她的時候,常常出現這一幕。我想,無論我們在這個世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奔奔波波,悲悲樂樂,最後,都會被燒成灰,放進一個小盒子裡。小盒子放在一屋子同樣的小盒子中間,你不知道你周圍的人對你好不好,他是善良還是不善良。
我知道你想起姥姥會多難過,人這一生,誰能像母親對我們那樣好呢?但是你如果想她,別老想姥姥這一輩子受了多少苦,你不妨想想那些好過的日子,想一想姥姥看著你寫出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姥姥看到了你的成就。我不知道怎麼說,可是我真的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不懷疑,人活到一定的境界,一定是能用較為超脫的心態面對世事了吧!
不覺要提起我去找你的那年,至今還有點後悔,那時仍是一個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而想到你每次都能善待我,心裡也溫暖過一陣。我還記得你給我做過一條魚,還有我愛吃的湯圓,你說是特地跑到東單去買的。我給你帶去一大堆很爛的照片,想起來臉紅。我也送過你兩本小孩子才看的書,我想你一定特別看不上。,-今年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可以說,我是真的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了。我一直工作著,很有責任感,人際關係也很好,同事間不是離得那麼遠。
我想告訴你,我們不是陌生人,即使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我仍然是你的女兒,我心裡懷揣著對你的愛,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
今年我去度假,中途路過一個寺廟,我在廟裡燒了香,我想到了你,覺得應該替你許個願,我不知道靈不靈,我祝你將來的生活裡多好運。
寫來寫去,就讓這句話作為這封信的結尾吧,真的,如果你什麼都指不上,記住,你還有我。
楓丹
看完楓丹的信,吳為淒絕地想,她不是不希望見到楓丹,她是沒臉見楓丹。楓丹這份愛,她有什麼資格坐享其成?
一個女人不管自身有多少缺陷,但作為母親,應該是個十全十美、無所不能犧牲的。
既然當初她沒有對楓丹盡到母親的責任,反倒把楓丹扔進不見樹木、不見房舍、不見河岸,天連地、地連天的一片茫茫濁水,也就差不多是毀了楓丹的一生,現在,她又有什麼資格當一個現成的母親?!……
坐而論道,吳為和楓丹相親相近,真要建立起骨肉之情,卻是夢想。
她們之間隔著太多的創傷、距離和誤解,以至她們無法走近對方。
於吳為是隔著對楓丹的罪過,且是無法補償的罪過。楓丹所有的不幸,說是應該由她負責,怎麼負呢?她再不能給楓丹一個白紙一張的人生,讓她和楓丹都從頭開始……所以吳為的負責不過是一句空話。如果世上有什麼懲罰,可以切實有效地抹去、改善楓丹因她而致的不幸,吳為願意以身試之。之後再談她們的親情,相信那時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做楓丹的母親。
可是沒有!
慘就慘在這裡,沒有!
吳為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地面對這個由她殘害,而又沒有了救贖之道的女兒呢?
於楓丹,對吳為的感情大部分是理論上的,特別當她在生活中遭遇挫折而又無法訴之於人,的時候。然而也正是這樣的時候,對吳為的怨懟也不禁而生。
她不能不想,作為母親,吳為沒有對她伸過一個指頭,呵護過一分一毫。
如果吳為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女人也就罷了,但她知道,吳為不僅在國內,就是在國際上也是有名聲有地位的人了。
為什麼這一切都有禪月的一份,卻沒有她這個女兒的一份?她不是更應該得到吳為的補償?!
得機會就宣揚自己是吳為的私生女,倒不一定是炫耀有這麼一個著名的母親,而是讓許久沒有什麼話題可供人談論的吳為尷尬一下。
在文壇這個多事、好事之地,除了對胡秉宸那份堅貞的愛情,多少年來讓人沒有話題可說的吳為,顯得太正經了。
難道不就是這個現如今順順當當地過著上等人日子的吳為,把她一下子扔進了大雜院?又何止是扔進了大雜院啊!難道吳為不該支付她為從大雜院裡掙扎出來所付出的艱辛嗎?
楓丹看到的,只是吳為熬出苦海的情形。要是讓楓丹像禪月那樣,和吳為一起在拔不出腿的沼澤裡掙扎,感同身受人們給她們的那些凌辱,楓丹受得了嗎?
吳為、禪月、葉蓮子,也沒想到她們能掙扎出來。
要是那時讓楓丹選擇,是和吳為一起遭人歧視、欺凌,還是跟她的養父養母過寧靜的小日子,楓丹會選擇哪一種呢?
哪一種都讓楓丹無所適從。
凡此種種,都是吳為一手製造的人間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