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那天吳為不回頭,是否就不會有後半生的那場大戲?那麼她也就可能逃過那一劫,她的後半生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可惜這樣的「如果」是沒有的,她那個句號必定由胡秉宸來畫上。
2
直到來年秋天,胡秉宸才和吳為接軌。無論何時,想起這一天,吳為仍然會聯想起那個老掉牙的童話《紅帽》,雖然已是另類版本,後面還是萬變不離其宗地跟著一隻老灰狼。
如果吳為知道厄運已經踩上了她的腳後跟,她還能這樣頭碰頭地頂著秋日的一個朝陽,背著手作逍遙游嗎?還能這樣心無旁騖,妄圖一解既然秋天已經來臨,山林裡的來風為什麼還殘留著綠意?……那是誰?自得其樂,仰面朝天,向山而行,好像在趕回自己的家,而不是去負重勞動。
步伐裡有種不尋常的動感,而且走路的樣子很像他,背著手,步履輕捷。哪有女人背著手走路的!哪有女人步履竟如男人似的輕捷!胡秉宸不覺加快了腳步,等到距離近些就發現,前面走著的女人,就是那個獨自在雪寰中優哉游哉、聲名狼藉的吳為。
到了此時,胡秉宸對吳為的所知已不算少,首先在記憶中湧現的卻仍是那個雪日的經歷。
在這之前,胡秉宸與吳為不是沒有過接觸。
當時他政治上還沒有得到「解放」,每日在造反派的監督下勞動改造,又病得很厲害,一面咳著一面埋頭扛著一根電線桿前行,極力穩住顫抖的腳步,萬萬不能讓自己在「革命者」面前跌倒。舉手擦汗的工夫,見吳為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皺著眉頭,朋沉地打量著他。當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目光時,她很快將眼神閃開,好像擔心胡秉宸在她目光中讀到什麼,比如他看上去多麼狼狽之類,而且知道他並不希望人們如此看待。
待到政治「解放」,又漸漸恢復了「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的一切,下面的於部就常到他這裡匯報吳為。有關她放蕩不羈的淫穢傳聞遍及干校,人們總是用非常猥褻的言詞說到她,說到有個男人當街把她揍了一頓,只因她不願同他戀愛,可是不久之後,又聽說她和那個揍她的男人在蚊帳裡幹了什麼勾當。一個女人一旦到了誰都可以隨便揍的地步,怕是連狗都不如了。
又有人說,偏偏農忙時吳為罷工,不肯為農機焊接鏵片,原因是要求焊接鏵片的人叫了她一聲小吳。「我說過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吳為,不叫小吳。誰要是叫我小吳,可別怪我不幹活兒。」她說。
「叫小吳有什麼關係?」人說。
「我明明三十了,為什麼還要裝嫩?」吳為那個班的班長就住在胡秉宸隔壁,班組活動常常在班長宿舍進行。
每天早上或下午政治學習時,她就搬個小板凳坐在班長宿舍外,《毛澤東選集》攤在膝頭,對著日出或遠處的山巒發愣,並不認真閱讀,即便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鼻子,凍得通紅。
她平時也是獨來獨往,不像別的女人總喜歡三個一群,五個一堆。難道她們真是那樣相親相愛?
可能她行為不端,人們不屑與她為伍,更可能是她不願與人為伍。見到她日日如此學習《毛選》,胡秉宸既沒批評她也沒告訴她的班長,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採取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有時甚至毫無緣由地走出房間,好像有什麼事要辦,不過藉故看看那個學習《毛選》的吳為。有天早上剛走出房間,食堂那隻狗就跑來與他親熱。他彎下腰去拍拍狗頭,坐在室外學習《毛選》的吳為冷冷提醒道:「小心,它剛吃過屎。」
他不由得想要幽他一默,並且知道吳為懂得他的幽默,回答說:「難怪它那麼高興。」她果然似笑非笑,很有保留地翹了翹嘴角。他注意到她嘴角下的兩個小酒窩。想,別人的酒窩都在面頰上,她的酒窩卻在嘴角下。
天氣晴暖的時候,他們班的活動就移到室外,大家坐在一堆原木上政治學習或是開班組會。吳為老是一言不發,坐在最高一根原木上。
有一次開鑒定會,班長挨個兒念了每人的鑒定,吳為的鑒定真是糟糕透了:「政治學習不認真,群眾關係不好,生活特殊,勞動表現嬌氣,要求發放勞保護腳,因無護腳便停止電焊工作,今後仍需加強改造……」
那正是能否結束勞動改造、提前返回北京的關鍵時刻,這樣一份鑒定,算是徹底毀滅了吳為返回北京的希望。可是電焊條的熔化溫度在一千度以上,電焊時掉下的焊渣即使沒有一千度也有幾百度,腳是肉長的,怎能禁得住那高溫的焊渣?即便在工廠,也必須給這個工種的工人發放勞保護腳套。
難怪吳為腳背上老是貼著一塊塊紗布或橡皮膏,可能都是燙傷。
即便這女人放蕩不羈偷人養私生子,但要求勞動保護用品沒有錯。
吳為什麼也沒解釋,接過鑒定表,當著全班給她做鑒定的那些人,慢吞吞地把那張紙撕了。先撕成一條條,又把一條條撕成一塊塊,巴掌一揚,那些小紙片就隨風散去。胡秉宸從窗裡看得很清楚。全班人馬義憤填膺,班長氣得臉紅脖子粗,下面幹部很快就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了胡秉宸,他又是什麼也沒表示,下面的同志也就不好有所動作。
吳為反正回不了北京,這還不夠嗎?
這女人現在就走在他的前面。
冷眼看去,吳為絕對談不上蘊藉深遠、儀態萬方,不過是一種退色的情調。時間長了,才會發現蘊藉深遠那一類顏色或神思,浸潤點染在她的底色上,筆深筆淺不肯通融,濃妝淡抹總不相宜。
她不論何時都是眾矢之的,不論怎樣偽裝也必然不同。即便一身補了又補的藍布衣衫,也難掩書卷之氣和一身傲然,哪裡像個改造對像!此外這女人有一股中藥味。日後當他們有了肌膚相親的機會,吳為的枕上果然總有一股中藥味。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德文達拉·西恩,差不多在二十世紀末才發現,男人在選擇與哪些女人調情時有非常敏銳的嗅覺,只要聞一聞,就知道這女人是否處於生殖週期的最高峰,並認為這個時期的女人更具吸引力。
而胡秉宸要比西恩超前許多;他像《聞香識女人》那部電影中的男主角一樣,何止聞出女人是否處於生殖週期的最高峰,還可以聞出各種女人的質地。他認為每個女人都有一股獨特的味道,不一定好聞,有的甚至很腥,可是性感,好比吳為那個班組裡姓趙的女勞模,好像永遠處於生殖週期的最高峰。
如果中國沒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胡秉宸可能會像他的先祖那樣,風流倜儻,坐擁女人之城,如明代唐寅的那幅仕女吹簫圖(不是二十世紀末葉有個叫做陳逸飛的畫的那一幅),而現在,他只能對一切個發出中藥味、一個有著退色情調的女人發生興趣嘍。
但誰又能說,吳為狼藉的名聲對胡秉宸不是更大的吸引?不要以為胡秉宸從裡到外都是「宋明理學」。
好比此時,他心中就在暗暗叫道:吳為,吳為,你怎麼不回過頭來?
不但生活開除了吳為,「革命」也開除了她。「革命」派們互相打鬥起來,你是反革命,他是叛徒,天下馬上沒了一個好人。吳為看不過去,說了一句:「壞人有那麼多嗎?幹部也不能一律打倒。」
一個眼瞅就要被打成反動階級孝子賢孫的男人,向她殺來一槍,「我們政策水平不高,可我是我媽懷胎十月名正言順生下來的。」這當然是影射吳為有一個私生子。
不但吳為張口結舌,全場人也都靜默下來。幸虧他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吳為,否則這個前國民黨三青團員馬上就面臨「革命派」的絞殺。
吳為又怎能不自量力地對「革命」說三道四?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麼!
不要以為人們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就忘了她不能和他人平起平坐的身份。
此後她不再參與「革命」,而是站在一旁看別人「革命」或「被革命」,反倒逍遙起來。
只要不和人在一起,吳為就覺得自在,甚至變得聰明,所以在大隊人馬出發的時候,總能找到落隊的理由。革命領導不止一次批評過她,可她仍然沒臉沒皮,繼續落隊。走著走著,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叫她。回頭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那個「解放」了的副部長胡秉宸走在後面。是他在叫她嗎?當然不是,估計他也不會知道如她這樣一個小職員的名字。
她調轉頭繼續前行,遺憾著不能獨自走在這條路上了。
可是吳為在劫難逃。
胡秉宸拿出去大別山送情報的行路速度,很快趕上了吳為,並對她點點頭。
很禮賢下士,吳為想。也就點頭作答,然後無言地繼續前行。
此時的吳為,絕對想不到日後會和這個身材矮小,一副「宋明理學」面孔的男人有什麼瓜葛。而且更不自在地想,現在不但不能獨自走在這條路上,還得和這個男人並肩而行。
雖然吳為回頭看了他一眼,也是非常不經意的一眼,但草帽下瞇成一條縫的眼睛,繼續無所謂地掃蕩著四周。
這女人似乎不善與人共處。就算和人走在一起、說在一起、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無非這樣不經意地瞇著眼睛,肯定也是這樣不經意地活著。這種活法,自然會有種種的不合規矩。
如何與女人搭話是難不住胡秉宸的。一看吳為那張談不上沉魚落雁的臉,料定不能從一般女人感興趣的話題人手,便來個深入基層:「聽同志們反映,是你首先發現了那個自殺的反革命?」
如果胡秉宸像當今某些男人那樣,只能借鑒地攤上的調情速成讀物並開始他的進攻,「請問你用的是什麼牌子的香水?」一定會讓吳為嗤之以鼻——「你知道多少種香水?你又知道哪一種香水用於哪一種。場合?哪一種女人會選用哪一種香水?……」
所幸他問的是反革命自殺,於是這場談話就不可能半途而廢了。
吳為脖子一擰,陰陽怪氣地說:「可能還不止反映我發現有人自殺吧……前不久他還是紅五類,學『毛著』的標兵呢,怎麼轉眼之間就成了反革命?」「……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吧。」她糾正道:「應該是『大革文化命』……」想了想又接著說,「毛主席不是說了嗎,『要警惕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非常英明。問題是睡在誰的身邊。像我們這種人,誰睡在身邊都無所謂,要是毛主席身邊睡了個『赫魯曉夫』,麻煩就大了。」
千萬不可把吳為這一通發洩看做是對政治的悟性,她只不過喜歡對「正經」事反其道而行之,對「正經」話反其意而用之,即便有點意思,也是歪打正著。
最後她還較真地反問:「您真覺得他是反革命嗎?」
胡秉宸嚇了一跳。他原不過是找個話題,也以為她會像所有人那樣,說一句「這是自絕於人民」
也就完了,沒想到是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架勢,而且驚世駭俗,暗藏殺機。這讓剛剛獲得政治自由的胡秉宸心驚,可又與他的許多想法不謀而合。而且她說「您」。有多少年胡秉宸沒有聽過「您」了,革命隊伍裡不說「您」。
胡秉宸是壓抑的,在機關裡不能講真話,在家裡也不能隨便說話,與白帆談話就像是在黨小組會議上的發言。
曾與白帆談到廬山會議上的問題,她竟勸戒道:「同志,我覺得你現在的思想很危險。也許解放後你工作有所成效;漸漸滋長了自滿情緒?」臉上是一副六親不認的周正。
何止解放後工作有所成效,難道解放前他的工作就沒有成效?可是胡秉宸不能對白帆這樣說。
這樣的話只能讓未來留給吳為。
多年後,吳為對他說:「不論怎麼說,你在你那個階層裡,還是最優秀的一個。」
胡秉宸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從鼻子裡「哧」出一個當仁不讓,並且倨傲地說:「何止我這個階層?」可是他那時已然忘記,從與白帆的謹言慎行到與吳為暢所欲言之間的滄海桑田了。
等到白帆越來越「社論化」,越來越像他的黨小組長後,即便睡到半夜,身體的某一部分不安分起來,伸手就摸到解決問題的白帆,也不再和白帆交流,只是悶聲操練。多少次讓白帆感到意猶未盡,聲嘶力竭地讓他「頂住,頂住!」他本可以像他們同居初期那樣,兩人豁出命去,求得生死與共的酣暢,可現在,白帆越讓他「頂住」,他越是到點就放閘,似乎存心閃她一下,心中還暗暗對白帆笑道:哪個人敢調戲社論,又怎敢操社論呢?不是說「一句頂一萬句」嗎?你總能在那一萬句裡找到解決「頂住」的辦法。
其實,只要白帆說一句自己的話而不是社論上的話,胡秉宸都可以把這件事幹得有聲有色。
可是白帆偏不,一旦從他身下抽身而去,就翻臉不認人地對他說:「抓緊時間休整一下,明天還要工作呢。」好像剛才忘形大呼,讓他「頂住,頂住」的不是她,而是黨小組長暫時脫了一下褲子。
而一旦下了床,胡秉宸自然也不再是白帆的丈夫,而是她的部長。
就是胡秉宸哪天情緒不錯,和白帆開個玩笑,也會被她解釋得面目全非;如此,下了班還留在辦公室工作,就不僅僅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了。
胡秉宸官復原職後,時逢一九七五年東歐某國政府代表團訪華,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舉行招待宴會。胡秉宸就座於第三桌主位,同桌還有幾個部級幹部,其中有位江青的boyfrien。對方是計劃委員會主任,帶領三位局級幹部。該國是毛澤東欽定的修正主義,又長期沒有接觸,彼此都不知說什麼為好。雖是「文化大革命」
後期,胡秉宸也不便說什麼,很尷尬,只好沒話找話。
對方有位女客指著桌上的花問:「這是什麼花?」胡秉宸說:「假花。」便乖巧地拿了幾朵放在她的面前。在對付女人方面,再沒有比胡秉宸更得體的男人了。
又有客人問江青的boyfriend:「你們中國的義務教育是幾年?」
boyfriend回答說:「我們是一邊練功一邊學習。」
客人們愕然相對。
胡秉宸一看要惹禍,就對boyfriend說:「人家問的是我們的義務教育是幾年,你要是知道就告訴他。」
其他幾位部級幹部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含糊過去。
他後來對白帆說:「要是一個人哪兒都找不到一個講真話的地方,非發瘋不可。」
前不久白帆來干校探親。看看已是「文化大革命」後期,胡秉宸早已幡然醒悟,想到全黨全民命運繫於一人之身,如果這個人身體或指導思想有問題,後果就太可怕了,還有那位旗手的問題,便對白帆說:「這個問題恐怕要等到毛之後才能解決了。」
白帆說:「你居然說出這種話,思想太有問題了!」然後沉默不語,想著是否應該把胡秉宸這些思想向組織匯報,以挽救胡秉宸於一旦。白帆想些什麼,胡秉宸一清二楚,不管工作關係還是夫妻關係,幾十年他們沒有白白日夜廝守。這個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女人,與他哪裡有一點相似之處?
要不是胡秉宸連哄帶騙,非惹出大禍不可。
其實胡秉宸把自己估計過高了,他和白帆不同的只是皮毛,越接近底線,他們之間的差距越小。在奠定他們人生觀的關鍵時期,他們喝得是同一口水,吃的是同一種糧。不過完全推諉到同一口水、同一種糧似乎也不全面,還有個吸收問題,再說各人的吸收能力也未必相同。說到底,胡秉宸還是個「不忘朝市」之人,這一點也許和吸收的營養有關,也許天性如此。
不過眼下這個吳為又太肆無忌憚,怎麼能隨便對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說這樣的話?鬧不好就可能掉腦袋。她果真輕浮得可以。
胡秉宸就收起自己的輕薄,小心謹慎以防被吳為抓到什麼政治把柄,卻忘記防範不要掉人別一種陷阱。如果胡秉宸保持以往的冷靜,就可能從這些細節上發現吳為不肯隨便玩玩的脾性以及渾不論的秉性,不如趁早收兵,那麼他以後的日子也就會平安無事。
可是他小看了吳為的偏執,偏偏自己又餘興未盡。
去田里割稻子的路上,他們就一路天南地北地唱和下來。
3
由於一同到達勞動地點,自然就落到一塊地裡幹活。
割秋天最後的稻子。
吳為長腿一叉,八行稻子就跨在了她的胯下。胡秉宸畢竟上了年紀,又沒有多少體力勞動的經驗,跨了六行就很勉強。另一旁就是那個姓趙的女人,干校有名的女勞模,自然也是一跨八行,把他夾在了當中。
鐮刀一開,刷,刷,刷,刷,吳為就把他胯下的六行摟過去一行,變成了五行。
女勞模也摟過去一行,他就剩下了四行。
雖然只剩下四行稻子,也得努力才行,瞟著吳為的腳跟緊往前趕。
吳為腰太細,腳踝也細,人又高,身高上就不佔優勢,至少比女勞模彎度大出許多,這樣的體形只適合競技項目。可她居然並不落後,暗中較著勁,好像存心要做些使他這位在各種會議上頒發嘉獎狀的干校校長以及被他嘉獎的女勞模尷尬的事情。
女勞模確是各方楷模,被評選為名目繁多的優秀分子,常在各種大會上作活學活用報告,揭發批判各個時期的反革命。胡秉宸在這方面很有些經驗了,任何時候都能拔頭籌的人,就難免讓人想一想。不過他照常在各種大會上為這樣的人鼓掌,念嘉獎這些人的發言稿。一條螞蟥爬上了吳為的腿,又一條。螞蟥不吃他,也不吃女勞模,偏偏吃吳為。很快,那兩條螞蟥就從饑饉的「貧下中農」變成滾瓜溜圓的「地主」。
難道吳為沒有感到有螞蟥在腿上吸血?可她就是不肯停下手來把螞蟥從腿上打掉。她不能停手,她與女勞模的差距不過兩三行,最後終於搶先半分鐘到達地頭。
這才直起身來,拍打腿上的螞蟥。輕輕二拍,螞蟥們就懶懶地掉在地上,它們實在吃得太飽。鮮血從螞蟥叮咬過的嘴眼流出,在吳為的泥腿上劃出彎彎曲曲的紅線。
工間休息時,女勞模就像可以淋到每個男人頭上的雨,讓那個男人給磨一下鐮刀,往這個男人肩上輕捶一拳。那一推、一操、一靠的巧勁兒,哪個男人不酥了骨頭?誰能說那些先進榜與此不無關係?
女人真是得天獨厚,就是延安時期,女人也比男人「少花錢多辦事」,不知她們還不知足地鬧什麼「女權主義」。倒是男人,該不該鬧點「男權主義」?
人們對這種女人偏偏沒有戒備,不但沒有戒備,還會覺得安全保險。可是和吳為在屋子裡談個話試試,保證有人在窗外探頭探腦。
突然女勞模高呼一聲:「嘿,同志們唱個歌怎麼樣?」
「行啊,你帶個頭兒。」於是女勞模就起了個頭,「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在這種場合下唱這種歌?不過胡秉宸還是跟著大家唱了起來。吳為不唱,抬著頭瞇著眼睛看天,看雲。
好端端的陽光燦爛,突然就密佈陰雲。重又開始割稻時,吳為對胡秉宸說:「您的每個音符都不准,不是升了半個音,就是降了半個音。」
「這麼說,還是對了一半兒,該給六十分廣一旦與吳為對話,胡秉宸就情不自禁地詼諧起來。
「不,只能是零分。您大概不知道您是音盲吧?」回去的路上,胡秉宸清醒了,有意不與吳為同行。他犯不上為了那股中藥味、那點政治上的宜洩以及那個「您」,招致群眾的「看法」。
割稻之後,吳為發現老與胡秉宸照面。如果說她在室外閱讀《毛選》時,隔壁的胡秉宸過來搭個茬兒還不為奇的話,那麼他像影子似的,無時無刻、無聲無息地跟在身後的情況,就著實讓她有些恐懼。
最嚇人的一次是晚上她獨自徜徉在通往小鎮的大路上,天光下,路面上一條好端端的木棍突然立了起來,原來是條蛇!嚇得她往後一跳。
雖然嚇了一跳,還不至於驚叫起來。可這一跳正好跳在後面一個軟軟的物件上,這比那條蛇還可怕地讓吳為驚叫起來。
回頭一看是胡秉宸,原來她這一跳之後,撞到了胡秉宸身上。
胡秉宸說:「對不起。」
怎麼會這麼近!
他一直在跟蹤她,還是偶然?
連胡秉宸也發覺他們碰面的機會是不是太多了。休息日,胡秉宸常常在山野裡走來走去,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休息。上個休息日到一條很遠的河去,遠遠聽到有人哭得好不淒愴。會不會是干校的人?此人會不會尋短見?便循聲而去,等到走近才發現是歌聲,真是長歌當哭了。
於是在離河灘不遠的梨樹下站住,不知怎麼就知道,躺在梨樹下的那個歌者,定是吳為。
他不禁心頭一悸,她有什麼苦處嗎?這樣的女人居然會有痛苦?
河邊,梨樹,歌聲,孤男,寡女……真不是個好場景,趕快反身回走。晚秋的太陽曬得他的背好暖好暖,吳為的歌聲卻又陰又冷,那是什麼歌呢?當然不是語錄歌,也不像中國歌曲。
那一天,胡秉宸的耳邊不斷響起那淒愴如泣的歌聲。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平時見她走路,臉子都快仰到天上去了。難怪人們要整治她,若不整治還不知會怎樣,可她卻躲到那麼遠的河邊去唱。胡秉宸盼上了早上或下午的政治學習;盼上了那個坐在室外,拿著一本《毛選》對著遠山發愣的吳為。有時更拿了幾行傳抄的詩句去搭茬兒:「你覺得這是陳毅寫的詩嗎?」
胡秉宸真是用了心,字體是他難得一現的工整。吳為反覆琢磨胡秉宸抄在紙上的詩句——
二十年來是與非,一身繫得幾安危?
浩歌歸去天連海,鴉噪夕陽任鼓吹。南國風雲二十年,一頭須向國門懸。後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胡秉宸卻打量著低頭讀詩的吳為。她的頭髮很濃,中間那條發縫白得讓他心跳。
吳為隨即在「一頭須向國門懸」上畫了一筆,顯然是欣賞的意思;又在「一身繫得幾安危」的「一」字上畫了一個圈,認真說道:「用字重複……倒是像他的性格。可他會寫詩嗎?
胡秉宸沒有繼續求證是不是陳毅寫的詩,卻緩緩地說:「有人問曹禺為什麼不寫東西了,曹禺說:『寫什麼呢?』……《王昭君》是失敗的,奉命嘛,命題作文總是不好寫的……他應該有勇氣寫點兒什麼。抗戰期間他寫過一個很好的劇本,說的是國民黨一個傷兵醫院,自院長而下腐敗透頂,有位女大夫是個正面人物,來了個馬專員,大力整頓,把院長撤了職,醫院才面目一新,在暴露國民黨腐敗這個問題上很受觀眾歡迎。這個戲解放戰爭期間還在上演,後來卻被說成是『為國民黨塗脂抹粉』,從曹禺的作品中消失了。如果不談這些時代背景,只是就戲論戲,真是個好劇本,當時演出的劇團也是進步劇團,女主角由舒繡文扮演……我實在為曹禺可惜,他的才華沒能全部發揮出來。他應該有勇氣,為什麼沒有呢?只要不離譜兒就行』了嘛!我老認為老捨《茶館》裡三個老入扔紙錢的結尾,是『曹禺式』的結尾,也許是曹禺給老捨出的主意,或者至少是受了曹禺的影響。真希望合禺再給中國留下幾個經典劇本。
吳為說:「什麼叫『不離譜兒』?不離譜兒還能寫出您所謂的經典劇本嗎?」
一副與胡秉宸沒的可說的姿態。
一看話不投機,胡秉宸及時調整了話題:「小時候讀冰心的文章,可能是《寄小讀者》吧,老記著那個在海邊騎著一匹白馬的小姑娘,這個形象好像凝固在腦子裡了。十幾歲又讀了意大利人寫的《愛的教育》,一個孩子為從馬車底下救出一個更小的孩子軋斷了腿,他的同學又如何幫助他去學校……當時老想,什麼時候我也能犧牲自己,去救一個更小的孩子……」
吳為這才不說怪話,開始認真聽他說。
日後,隨著他們關係的深入,胡秉宸將不斷發現,矣為與他的一些趣味竟那樣相似,——不過相似而已。
胡秉宸不能停頓,一停頓就很難繼續這個談話,也很難保存這種談話的質地。他不能一再重複這種走近她的機會,吳為不覺得奇怪才叫見鬼。而且這是一個多爭合適的場合。大庭廣眾之下,吳為的膝頭還攤放著一本《毛選》,絕對不會有人另作他想,便不慌不忙侃侃而談:「就說林黛玉,怎麼不可以有個林黛玉?而且沒有林黛五就沒有《紅樓夢》,為什麼要用大抹子把一切都抹平?連主席都肯定了《紅樓夢》嘛!不要把每個作品都樣板化,否則就不能豐富多彩。京劇還得有各個流派,大名旦四個,小名旦還有四個……
「Dickens的陳腐的階級觀點和大團圓結尾讓人厭煩,但文字是美的,我大學一年級讀的英文課本就是原文版的《大衛·科波菲爾》。」剛才還打算認真聽個仔細的吳為,說話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又開始一臉狐疑地看著胡秉宸。他說的都是什麼?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像個雜貨鋪,不知專營什麼買賣。是不是有點急於表現自己?又為什麼要表現自己?
「您是不是覺得,狄更斯應該先學習學習馬克思的階級觀點?」她拍拍攤在膝上的《毛選》說道。
吳為的刁鑽此時已見端倪,如果胡秉宸早有所悟,將來也就不會悔清了腸子喝道:「你這個刁鑽的女人!」此時千不該萬不該把吳為的刁鑽當有趣,大人不見小人怪地接著說:「……我想起牛津,古老風味兒十足,還有莎士比亞住過的那條小街也是如此。」然後轉身回到隔壁的屋子裡去,留下吳為繼續對著遠山發愣,百思不得其解:胡秉宸今天怎麼一反平日的矜持,話多得出奇?
回到屋裡,胡秉宸對自己大發其火。
吳為不是不明白胡秉宸這些姿態傳遞的是什麼信息。像她這樣一個自小就讀《白雪公主》以及各類西方文學的人,怎麼不懂得男女間的那些密碼?
她只是怕了男人,既怕與哪個男人墜人愛河,更怕和哪個男人談婚論嫁。
不是沒有男人對吳為感興趣,但無法讓她相信那是真愛。其實驗證起來並不複雜,只要不讓他們切入主題,馬上拿她的前科說話。
那些男人不過耍她而已!
像她這樣有過前科的女人,還奢望什麼男人的真情實意!
可惜正大光明的「隨便玩玩」一說,一九四九年後不但轉入地下,而且至少七十年代之前,只能潛伏在某些老奸巨猾男人的內裡,女人就更不可能搭乘這趟車。
如果條件像二十世紀末那樣寬鬆,吳為何不可陪著他們玩上一把?
但她從來不是隨便玩玩的人,那些隨便玩玩的人,哪個會玩出一個私生子來!
別忘了吳為畢竟是顧秋水的女兒,別忘了顧秋水當年怎樣輕易就將自己的一生交待給了包天劍!
恰恰相反,吳為不投入則已,一投入就是不知進退,有去無回。那真是將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豪賭,直到賠光輸淨才會回頭,而不像有些女人,一旦發現沒有賺頭撥馬便走。她那輸光當盡的下場,實在怨不得他人。
而且愛好文學的吳為,早就顯出創作的傾向,不但喜歡創作故事,也喜歡創作男人。
她總是把男人的職業與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把寫了那麼幾筆,甚至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見到與文字沾點邊的人,也就以為遭遇了文學,便熱情澎湃地撲將上去,還以為自己是委身文學,「文學」也就何樂而不為地接受了她。過後再讀契訶夫的《寶貝》,只好會心一笑。
因此她也把幹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她後來對胡秉宸的迷戀,和胡秉宸的革命經歷有很大關係。豈不知大部分情況下,會唱兩句歌和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樣,會寫兩筆甚至出版了很多書的人,和文學也不是一回事。就像那個會寫兩筆又出版了幾本書的吳為,誰又能肯定說她與文學有關?吳為既熱愛革命,又熱愛音樂,又熱愛文學,綜觀她這一生所選擇的男人,差不多都和這種愛屋及烏的情節有關。《尚書大傳》大戰篇有「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於她則是「愛烏者,兼其屋下之人」,或雙相通用。她的熱愛要是再多,怎麼是好?那麼她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熱鬧而麻煩了。
所幸她熱愛繪畫的時候,已近日暮途窮。
不過這種無可救藥的女人,哪個時代都有。
直到冒天下之大不韙,為文學生了一個私生子,並遭天譴人怒之後才知道,「相似號」不是;「等號」,才知道不能輕許,才開始自我放逐。
而多年的羞辱也為吳為的敏感優柔穿上了堅而冷的盔甲,她能不如此脆弱又如此堅硬嗎?
再說,這個博大精深、十足貫通宋明理學「無言笑」的男人,怎麼可能對她有非分之想!
4
「文化大革命」如斗形龍捲風,裹挾許多生命,陀螺般地旋轉而去。如果只留意它錐形的長尾,為人間留下的不過是個下流無恥的回味。
風過處,卻是哀鴻遍野,萬樹凋零,這才是龍捲風的用意所在。
一盤殘棋下到這裡,就是不斷有人調回北京,也陸續有人被分配出去。
吳為自然是被遺忘的角落。她早巳習慣遺忘,覺得這個地位不錯。干校裡的人越來越少,也不趕著人們下地幹活了。
於是吳為身背一把砍刀,型號如那個所謂反革命分子用於自殺的一般,獨自爬上渺無人跡的深山,時而陷身青雲暗霧,時而傾聽奇禽啼鳴於幽林深處。當地老鄉說山中常有豺狼出沒,她卻從來沒有遇到過,連蛇也沒有看到過,也許蛇們只是繞在樹上將她窺視,並不游下樹來與她為難。她難免猜想,那夜在小鎮路上遇到的蛇,是否有意幫胡秉宸一把?
漫山都是毛竹,吳為卻非要爬到山頂,砍一根七八十斤重的巨竹背下山來。這樣一來,不是可以消磨一個整天?
下得山來,將毛竹截鋸為一米多的長段,用砍刀劈成細條,再用瓦片刮潤,做了門簾送人。
或在成堆廢棄不用的木頭中,揀些硬木塊到車間加工小玩意兒,檯燈座或是小水桶,然後用水彩在上面隨意亂畫,再塗一層清漆。
哪一樁是女人玩的活兒!可是,車床、砍刀、鋸子、銼子,她樣樣玩得得心應手。
除了機油味、破車床、東一堆西一堆成形不成形的加工件,車間裡什麼也沒有,真讓人不能相信這裡曾是心術角鬥的沸騰場地。
吳為遊走在這些破東爛西中,不是開懷壞笑就是嗷嗷怪叫,偏偏不作哈姆雷特式的嚴肅思考,不知這是否為她日後成為作家的一個緣由?
那天,又是如此這般在車間裡翻江倒海,然後又上車床車一個螺釘,一手搖著進刀的手柄,一手拿著油壺往加工件上噴射冷卻油降溫,冷不丁聽見背後有人說:「帶水槍的女工。」
就像那個晚上在路上看到那一條蛇;猛然往後一跳,踩上一個軟軟的物件那樣,又是一個驚恐。
回頭一看,又是胡秉宸。
調過頭來繼續幹活,心裡一慌,進刀猛了,眼看螺紋車壞了,可她還是裝模作樣繼續車下去。等。胡秉宸轉身走開才停下床子,把那個廢螺釘從夾具上取下,拿著那個廢螺釘好一陣發呆。方纔還能翻江倒海的吳為,轉眼就變成一隻癟了的輪胎。
似乎有一隻蚊子在很遠處飛,越飛越近,到了近處才知道那不是蚊子振翅,而是一種不祥的聲音。她伸出雙手,妄圖擋住那不祥之兆,可是它們比她的手臂有力,不容抗拒地向她漸漸逼近。
天色已暗,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滿是機油的手,出了車間。
有星星冷鋒在她臉上交錯相擊,抬頭一看,雪片如席。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就要來臨,可是這場春雪比冬雪還大,地上積雪足有一尺多厚。
樹枝被積雪壓得卡卡輕響,有些細枝還斷裂下來。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何止細枝的斷裂聲,連自己的呼吸也聽得清清楚楚,心情也就好了起來。
積雪沒過了吳為的腳踝,她一面數著自己的腳印一面前行,雪片邊落邊融,將她的頭髮濕貼在額上,涼絲絲地爽,畢竟是春雪了。可是,絕非一人獨處的感覺向她襲來,轉身緩緩四顧,天色蒼暗,漠漠飛雪,如煙如夢,是焉非焉的一個胡秉宸,靠著一棵樹站在雪地裡。
難道在等她嗎?帽子和身上的積雪,說明他已在雪地站了不少時間。
吳為臉上那點本就不多的笑意變成了嚴酷。
胡秉宸的確在等吳為。剛才到車間巡視,還沒進門之前就想,要是能看見吳為就好了,一旦看到她,胡秉宸興奮得簡直有點莫名其妙,否則怎麼會說出「帶水槍的女工」那樣明目張膽的調笑之詞。
胡秉宸對吳為的調笑絕對始於性,哪個男人聽了有關一個女人的那樣傳言,不往性上靠?可不知什麼時候起,漸漸變成對她氣質、素養、清雅外形的傾慕。多少次胡秉宸在車間外面窺視吳為,越來越發現她不像一個淫蕩的女人,就連對「帶水槍的女工」也揮然不覺。換了另一個女人,比如那位女勞模,就完全可以體味箇中滋味。
這女人真是個謎,她到底聰明還是糊塗?單純還是放蕩?……
胡秉宸畢竟是胡秉宸,男人也畢竟是男人,將來他對吳為的興趣還會回歸為性,不過現在正緩慢地進入認識的第二階段。
胡秉宸那個站立的姿態,讓吳為的心隱隱一動,就像接上了陰陽兩個電極。那不祥的聲音又靠近了。
胡秉宸讓她漸漸放鬆了對男人的戒備……原來她是怕自己對他好感有加。
望著吳為在雪中漸漸模糊的身影,胡秉宸相當失望。難道她沒有看出他等在這裡,只是為了再看她一眼,很有節制的一眼?只是為了再打個照面,說幾句「多好的雪」之類不熱不冷的話?
似乎並不因為她是女人。僅僅想和她說幾句不熱不冷的話嗎?
實在又因為她是女人。
這個與已然中止咖日日生活似乎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女人哪!
這讓他想起舊時家園點著的一盞燈;
一幅有些破損卻還掛在老地方的畫;
一瓶被人忘記也就沒有被喝掉,所以才會陳年的老酒;
一部不知遺忘在哪裡,就再也找不到的書……
他笑了笑,渺然而無稽。
可吳為一句話沒說就過去了,生怕他會和她怎樣似的。怎樣?
就像中了邪,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滲入胡秉宸的腦子,「早晚有一天,我非把這個女人搞到手不可!」
怎麼搞?
哪一天?
「早晚有一天,我非把這個女人搞到手不可!」好像一種賭氣,一個較量。與什麼較量2他也說不清楚,也許就是和吳為的較量。只有在這個較量中,才能充分挖掘顯示他鮮為人知的魅力。他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他那被革命生涯湮沒的魅力,始終沒有得見天日。與革命隊伍裡的女同志們是不需要這種較量的,如果他們覺得彼此需要,互相通知一下就行了。可是直覺告訴他,吳為,可能就是那個與他惺惺惜惺惺的人。
他放縱地想著……
放縱一下又何妨?調令已經下來,他很快就要回到北京去,官復原職。干校也要解散,一旦離開干校,離開吳為,他又會像上了籠頭的牲口,中規中矩地拉車去了。
讓吳為開始對胡秉宸動心的是那一次。
葉蓮子來信說禪月高燒,不過現在好了。但是,萬一,禪月再有個急病……
要是母親這樣說,那就是情況嚴重,她感到了孤獨無助,希望吳為回去。
怪不得吳為夢見暴風雪、懸崖。不知怎麼禪月就掉下了懸崖,她的兩隻小手緊緊摳著懸崖邊上的石頭,叫著:「媽媽——媽媽——」
吳為拚命往懸崖邊上跑,兩條腿卻陷在深雪裡,怎麼拔也拔不出,急得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
一下子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醒來很久睡不著,聽鼠們在天花板上賽馬般地一陣又一陣隆隆跑過,想著母親獨自帶著禪月在北京的艱辛日子。
可她怎能調回北京?想想她的那份鑒定,還有她對待鑒定的態度吧!
像她這樣的人,即便是有回北京的名額,也不會分配給她。每天每天,只能看著人們一個個興高采烈乘車離去。
想到葉蓮子的困難,真是憂心忡忡,從車間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上胡秉宸,沒頭沒腦地對她說了一句:「高興起來,吳為同志。」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腳步,匆匆與他擦身而過。
山嵐,暮鴉,破碎參差的田地,老樹枝上挑著的殘陽……一下混沌起來,一派天昏地暗的模樣。難道眼睛裡有了淚?
多少年了,她的人格早在羞辱的研磨下一厘厘研磨為佝僂,有誰對她說過一句這樣的話?
她以為自己早已刀槍不入;卻原來還是如此脆弱,卻原來還是等著一個騎士向她走來並對她這樣說,卻原來還沒死掉對一個騎士的企盼。
難道胡秉宸知道她的等待?他實在不年輕了,也不英俊高大。
當天晚上吳為做了一個夢,先是和胡秉宸打著傘在漸浙瀝瀝的雨中散步,接著又夢見胡秉宸參加一個什麼晚宴回來,穿一身黑色細毛呢禮服,上衣紐扣敞開著,兩隻手插在褲袋裡,走進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床邊。她對胡秉宸說:「討厭,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像一對老夫老妻。
完全是吳為的自作多情,「高興起來,吳為同志」,不過是胡秉宸沒話找話。
5
葉蓮子真覺得自己老了,她的疲勞竟變成疼痛,像是躺在荊棘上,那些尖刺緩緩地、深深地刺進身體內部,極細緻地布遍了全身。
公共汽車在她還剩兩步就趕到的時候,卻關上車門開走了。
誰知道下一班車什麼時候才能來?
由於體力不支,她的背越彎越厲害。可她不能放下禪月,禪月一直疼得緊,現在剛剛停止嘔吐,剛剛在她背上睡去。禪月被鄰居的兒子踢傷了。那男孩本是與妹妹打架,站在樓梯上,飛起一腳就沖妹妹踢去。禪月忙張開胳膊去保護他妹妹。十四五歲、「血氣方生」的一腳,全部落實在禪月的胃部。禪月當時就疼得從樓梯上滾下,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兄妹二人的父母,不但沒有對禪月說一聲謝謝,連過問一下禪月的傷勢也沒有,更不要說負擔禪月的醫藥費;甚至對兩兄妹說:「誰讓你們和禪月玩兒的?咱們是什麼人家,她們是什麼人家?她們一家子都是下賤貨,她媽還是破鞋。你們看看,這個院子裡的孩子哪個和她玩兒?跟這種孩子在一起玩兒丟不丟人!」醫生說是軟組織受了損傷,除了開些止疼藥別無他法。禪月還是疼得不行,葉蓮子只好帶她到遠郊一家中醫院去做按摩。
葉蓮子難得出門,對本市地理環境所知甚少,又上了年紀,腿腳不便,禪月胃部又受了損傷,擠乘公交車的遠郊之行,對這一老一少無異於艱難的遠征。
途中須多次換乘,路面不好,車身搖晃,禪月本就胃疼,不斷的搖晃使受傷的胃以及胃裡的食物極為憤怒,便開始造反逆行,禪月卻咬著牙不讓它們得逞。葉蓮子見禪月憋得滿頭冷汗,不忍地說:「你想吐就吐吧。」
小小的禪月卻說:「那樣就會把汽車弄髒,多不好。」直到下車,直到找到一處隱蔽的地方,才將胃裡的食物一吐而盡。
中醫按摩也不甚見效,禪月仍為劇痛所苦,白天夜晚無法入睡,葉蓮子只好背著她在地上走溜兒。那天吃了大劑量的止疼藥才睡著,樓上人家的孩子偏偏在屋子裡跳皮筋。葉蓮子上樓懇求他們安靜一會兒,央告他們:「求求你們了,我們家禪月胃疼得不行,幾天幾夜也睡不成覺,現在剛剛睡著,請你們別在樓上跳皮筋了好嗎?」那家孩子的父母,不但把葉蓮子堵在門口,而且不等她把話說完,砰的一下就關上了門。接著葉蓮子聽到那孩子在門裡編著歌謠邊說邊唱道:「就跳,就跳。——張爸爸,李爸爸,不知誰是禪月她爸爸……」這些話、這些事,葉蓮子從不對吳為說,吳為為那個錯誤受到的懲罰還少嗎?
禪月蠕動了一下,可能睡得不舒服。葉蓮子背上有太多的骨頭卻沒多少力氣,所以禪月就漸漸下滑。葉蓮子屈了屈腿,把禪月往上顛了顛。
她的眼睛往上翻著,透過披到額上的白髮,注視著來往的車輛,專心致志等待著下一趟公共汽車。果然就等來一輛,只隔了十分鐘的時間,也許二十分鐘?到底等了多長時間葉蓮子也不知道。
為了給禪月看病,葉蓮子毫不猶豫地把跟了她十幾年的手錶賣了,那是她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曾是對她那個「優秀小學教師」的獎勵。她不十分看重那榮譽,她看重的是一個從靠查字典起家r以教書煳口的小學教師,變成稱職的優秀教師所付出的努力。正像她後來並不十分看重;吳為那個作家的頭銜,而看重的是吳為從人下人,從人們的腳底下掙扎出來的努力一樣。
那條舊俄國毯子也賣了。抗日戰爭時期,她用那條毯子包著吳為逃日本飛機,那時候也是這麼窮,這麼累。看來她這一生不會有另外一種生活了。都是命!
6
輪到吳為無奈地找她的頂頭上司胡秉宸談談回北京的問題時,胡秉宸卻公事公辦,一點不肯幫忙。用不著考慮,為吳為這樣一個女人說話,等待他的會是什麼輿論!
談話過程中,胡秉宸不但屢屢瞟著窗外,身子也盡量往屋角的陰影中縮,好像窗外有人監視視像吳為不是和他談公事而是和他偷情。這一來,他那副「宋明理學」上得殿試的面孔,就像了後街引,車賣漿者流。
而且沒等吳為把困難說完,他就打斷說:「好吧,就談到這兒吧。」生怕吳為求著他什麼、影響他什麼,又怕沾上點什麼,好像她會散佈病菌……
吳為這時本該看出胡秉宸的問題,可她大事不抓,不去探究胡秉宸那副「宋明理學」面孔為什麼轉眼就成了引車賣漿者流,而是任性地耍小脾氣,一氣之下起身就走,還為胡秉宸的自私、虛偽,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樣完美而感到悲哀和惋惜,甚至為自己找胡秉宸解決困難懊悔不已,以為胡秉宸這樣對待她,是由於對她的誤解。
難道她是想利用胡秉宸對她的那點好感嗎?
與胡秉宸談話之前,吳為曾再三審度,在得到肯定的否定之後.才肯去找領導胡秉宸反映問題。
不找眼下這個惟一的領導又能找誰?哪個人能做得了主!
胡秉宸就要回北京去了。
總該對吳為說一聲「再見」吧,可他思量再三,無從下手。不是苦於沒有借口,而是苦於如何:將吳為籲請幫助時的胡秉宸,向道別的胡秉宸轉換。
他每日守在窗前,每日看著吳為從門前小路走過,或從宿舍去車間,或從車間返回宿舍。如果沒有這條吳為的必經之路,胡秉宸也許一走了之。誰讓吳為每天必得經過他的眼前?許多大事有時正是由這樣的小事促成的。
終有一天忍耐不住,見吳為走過,急忙奔出房門。好在阡陌交通,為了不讓吳為看出他有意等待,繞了一個大圈,從對面迎著吳為走去。偶然遇到的樣子,偶然提到的樣子,說:「你好,吳為同志,過幾天我就要走了。」
即便如此,胡秉宸還是不敢對吳為說一句:你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助嗎?
吳為翻了他一眼,「您當然應該回去。」沒有一點惜別的意思。
「上午收拾行李,還看到你留下的墨寶呢。」他又何苦留下把柄,對她說,他一直珍藏著她畫了一筆、圈了一個圈的那張紙?冰雪聰明的吳為,應該領會這就是有意留著的意思吧。
「什麼?」她顯然忘記了胡秉宸當初與她糾纏的借口。
「你忘了你在陳毅詩句上面的那一筆和那個圈兒?」吳為終於明白了胡秉宸的用意。可那時,她對胡秉宸忽而挑逗忽而委瑣的虛偽還算清醒,什麼也沒說,冷然地咧咧嘴,頭也不回地走了。當她晚上出去散步時,在離宿舍不遠的地方,又碰到了胡秉宸。
沒有前綴,胡秉宸張口就說:「我也想散散步,再看看這個待了幾年的地方。你不反對和我一起走走吧……我想我選錯了職業,我應當做一個相聲演員……假如有人能寫出這樣一個讓別人都快樂的形象,也是不錯的……」算是對自己那些出爾反爾行為的辯解。
見胡秉宸這樣討好,吳為畢竟不忍,說:「那就當您的相聲演員吧。」便不再做聲。
他們無言地走下去,走了很久,越走越是驚心,越走越是於無聲處聽驚雷。
等到他們分手的時候,已是夜半時分。胡秉宸送吳為到宿舍門前,忍了許久最後還是把持不住,進出一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秦少游的這個句子和句子的背景也算生僻廣胡秉宸只是不覺抒發,並沒想得到吳為的回應。
一句秦少游,立刻繳了吳為的械。想不到這個「老共」居然知道秦少游,知道這樣不常為人提起的句子!不似「剪不斷,理還亂」、「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紅酥手,黃滕酒,滿園春色宮牆柳」之類動輒被人傳誦的名句。
如果說胡秉宸以前對她妄談曹禺、冰心、《紅樓夢》、林黛玉以附庸風雅,更還有對Dickens階級觀點的批判以裝腔作勢,那麼說到詩詞,說到秦少游,可就得有點真本事了。
作為胡秉宸的下屬,吳為未必不知道他的才能,未必不知道他可能成為多種行業高手的潛質,但也不過敬佩而已。比如人造衛星可是了得,與她又有何干?敬佩與滋生感情的仰慕、崇拜等等,有著明顯的差別。
只有到了秦少游這裡,才讓她真正刮目相看。從此這個矮小的男人,讓她覺得像了教授,而不再像副部長,也就是說,像了自己的同類,從此對胡秉宸有了一種原則上的認同。
也就是說,吳為又重新陷入「愛屋及烏:」或「愛烏及屋」的泥潭。
好感也罷、愛情也罷,產生的就是這樣沒有道理,沒有邏輯。但那時,吳為也還能對胡秉宸的把戲保持警覺,伶牙俐齒地回道:「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
沒想到吳為回他這麼一句,也叫胡秉宸不得不另眼相看。啊呀呀,這個女人哪——不尋常!又一想,是暗喻他的虛浮嗎?
不求利祿,功名何妨!
想來吳為也理解了他何以引用這個句子,所以才回了這麼一句。
下面的句子就看怎麼理解了,鬧不好可就意蘊深長。她是有心還是無心?胡秉宸追問道:「下面呢?」
吳為不過想說,既然回去當京官,何談不得已?沒想到馬失前蹄——
下面的句子該是:「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李白這首詩,與男女之情完全無關,要不是胡秉宸步步緊逼、層層設套,接下去倒也無妨。可現在,很容易為移花接木製造可乘之機,她怎麼能接這樣的句子?只好說:「忘了。」
胡秉宸接著說道:「該是不道風吹絮,但掛咸陽樹……」
果不其然!還是被胡秉宸移花接木了。
明知胡秉宸篡改,但那樣明顯地暗示了他的心思,吳為只好故作不知。
胡秉宸一向喜歡將古人的詩詞改頭換面,想當年他對表姐綠雲說的那句「怎一個謝字了得?」還不是從李清照的《聲聲慢》「怎一個、愁字了得」來的?
多年以後,當他又與吳為離婚與白帆復婚之後,還會不斷地給吳為寄些改頭換面的詩詞——既表明對吳為專情,也表明了對白帆最後的忘恩負義;既表明拈花惹草本性難移,也暴露了「得拈且拈」的痞氣,晚年的胡秉宸是越來越不堪了。
我自巋然不動的吳為,直等到胡秉宸的行程越來越近,才突然慌亂起來,想不到一句秦少游惹來這樣的大禍。拉過一張紙,坐下寫了:「梨花就要開了,您卻要走了。」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用兩個手指捏著那個條子,奔赴刑場似的走出門去。一出門,就碰見胡秉宸背著手;在田埂上如籠中之獸焦灼地踱來踱去。
他在等她!
吳為覺得腦袋空了,心漲得就要爆炸,臉色慘白地捏著那張條子向胡秉宸走去,一句話也沒有,把條子遞給了他。
胡秉宸好像等的就是這張條子,一把搶了過去,塞進兜裡,然後各自轉身走開。
他們就這樣分別了。
7
胡秉宸走後,吳為天天到很遠的小河那兒去,依在梨樹下,坐看對岸的梨花。
漫山梨花讓她想起宋代嚴蕊的詞:「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又記得嚴蕊因不明不白的牽累,押進牢房。真是文化人,傳說在牢裡還填了一闋詞:「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大半人在遇到不能為世人瞭解的冤屈時,就會嚮往超脫塵世的生活。有時下河游泳,只要到了水裡,馬上就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她本不是這個世紀的人,二百年前的一場潮水把她帶上了岸,潮水退去時卻把她忘在了岸上……那麼胡秉宸呢,該是二百年後的人吧。
看著梨花盛開,又看著梨花謝了,直看到河邊的蘆葦茂密起來,這時干校就撤銷了。她也跟著回到北京,又過起了上班下班的小公務員日子。偶爾想起在干校與胡秉宸的相處,就如想起小時葉蓮子逼她背過的那些唐詩宋詞。
有天正在低頭審看那些審不完的表冊,聽見辦公室門通的一聲開了,覺得那門開得有些異樣,但還是沒有抬起頭來。接著有人站在她的面前,接著又聽見那人說:「你好,吳為同志。」
她機械地握了握一隻伸過來的手,又機械地看著那隻手的主人快步走向辦公室外。
辦公室的門又關上了,這才明白剛才那個人是胡秉宸,這才感到她的五個手指那樣疼,一個個像被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了。不知道胡秉宸用了多大力氣,也實在看不出矮瘦的胡秉宸居然有這樣大的力氣。從此沒有了消停的日子,天天都有一種陷落、墜落的感覺,無緣無由,無法遏制。
胡秉宸當然知道吳為跟著干校一起撤回了北京,雖然他們每天由同一個大門進出,卻也和天邊一樣的了。
就算在大門口碰見她,他也沒有理由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專車裡跳出來,只是為和她打個照面,說一句:「吳為同志,好久不見了。」不好,好像他老在計算多久沒有見到她。
那和她說什麼好?
胡秉宸覺得自己好沒意思。
他根本不會跳下車。既然不會跳下車,又何必費心琢磨見到她說什麼?
每每在秘書送來的文件中,看到與吳為所在部門有關的文件,心裡總是一驚,思緒便會從眼前一大堆龐雜的事務中游移開去,想起那些下雪的日子、雪地裡扔雪球的那個女人和等在雪地裡的自己……怎麼總是下雪的日子?
深思遠慮的胡秉宸突然沒了分寸,開始為找個理由與吳為見面而心煩。
萬事難不倒的胡秉宸,卻在這個問題前面徘徊不已。
這棟辦公樓有幾百個房間,不過搜索範圍還是有辦法縮小。他在秘書辦公桌的玻璃板下,看到一張下屬各局所在樓層表,很容易在四樓找到吳為所在那個局的位置,但也有二十多間,她在哪一間呢?就沒法知道了,又不便向秘書打探得那樣具體,秘書就會想,一個副部長,為什麼隔了若干級別打聽一個普通下屬?就算他能想出一個什麼理由,也得由她所在那個局的局長來匯報,處長都靠不上。
最後忍不住跑到四樓,把吳為所在那個局的辦公室二十多個房門依次推開,和每一個工作人員握了一次手,和每一個工作人員說了一句:「知道大家從干校回來了,來看看同志們,看看同志們。」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卻還是讓那個局的所有職工覺得莫名其妙。
跑了幾個辦公室也沒見到吳為,胡秉宸有點按捺不住,幾乎把秘書叫來給他好好查查,又想,這樣的事怎好讓秘書去查?只好耐著性子一間一間辦公室往下跑,終於看見她埋頭坐在二大堆表冊後面。和一般女人一樣的齊耳短髮,一件碎花的中式對襟小襖,一樣的一個女人,一陣大喜過望,隨之心也安靜下來。
只得迂迴前進,先和其他職工一一握手,不知第幾遍地重複著:「聽說同志們都從干校回來了,來看看大家。」
人們臉上漾起欣賞的微笑,胡秉宸倒是沒有一闊臉就變。
吳為卻沒有聽見,愁眉苦臉地對付著那些表冊。胡秉宸便覺得這個與他應對「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的女人,與那些表冊糾纏在一起,果然荒謬。
等到握住吳為的手,情不自禁地加了力,胡秉宸當然要讓她永遠記住這一次握手。
他的手裡,長久地留有握著吳為手指的感覺,既有如願以償的滿足,又平添了更多的企望。本以為不過是想看看她,實在是擔心她會忘記自己。瞧她那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難道不高興與他再見?
為了這個「再見」,他費了多少心思?握了多少並不想握的手?
他的手就那麼容易握到!
胡秉宸快步走出吳為的辦公室,恍惚地站在走廊裡,心裡有做錯事的茫然和唐突,自責起自己的浮躁。
好像要懲罰自己,臉上便現出比往日更加嚴厲的神情。要是現在碰到吳為,相信胡秉宸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每時每刻,吳為都想發出求救的呼聲,可是沒有人能夠救她。就連走在馬路上,她也不自禁地捏緊拳頭,咬緊牙齒,一副準備抵抗到底的架勢。可她的抵抗是徒勞的,就像在沙漠或沼澤地上壘築的堤壩。胡秉宸也想不到那樣難以自持,又恢復了他在干校的作業,隨時都在尋找與吳為「偶然」相遇的。
機會。
那天吳為站在印刷機房外,校對剛從鉛版機上取下的文件,雖然低著頭,卻感到一陣不安的騷動從身上流過,從頭到腳,像水淋又像火烤,冰涼而灼熱。現在不用看就知道;胡秉宸來了。她萬般無奈地從文件上抬起頭,胡秉宸正坐在車裡向她凝望,嘴唇不停地嚅動著,像在對她說些什麼。在說什麼?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難道他也像她一樣為什麼所苦?
吳為橡被焊在地上,立刻不能動了。但還能明白胡秉宸下了車,向辦公樓裡走去,並隱沒在門廊的暗影裡。直到喘息漸漸平息,吳為才繼續校對那份文件。她怕出錯,反反覆覆校對了許多遍,直到自認找不出差錯才上機印刷。可是等到工人把印好的文件送到辦公室後,處長把她叫了去,指出這份由她起草的文件,有幾處非常明顯的錯誤。
完全毀了!
可胡秉宸對她說過什麼嗎?沒有。應允過什麼嗎?沒有。為了-個明確的答案,她提起筆來,給胡秉宸寫了一封信。
又為了那個回音等得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無所終日。
回到家裡話也懶得說,靠著暖氣面對牆壁,從傍晚坐到天黑,又從天黑坐到天亮,也許明天會帶給她什麼希望。
然後又到了下雪的日子。一到下雪的日子就想起那些下雪的日子,更加千頭萬緒。
葉蓮子說:「你是不是病了?」她搖頭。
葉蓮子憂心的目光,讓吳為感到騷擾,便遲遲不想回家,在街上踽踽獨行。不知怎麼就敲響了胡家的門,也許、因為那個晚上又下著他們兩個人的雪。
實在太意外了!
吳為的臉在風地裡吹得潮紅,眼睛也亮得很不正常,一看那雙眼睛,就是非出事不可的眼睛。
不要說胡秉宸,哪個不想惹禍的男人見了這雙眼睛都得往後縮。
現在玩笑鬧大了,可不是飛兩個眼兒、調兩句情的問題。
全是在干校太閒鬧出的事。
一個又一個對策飛快地掠過胡秉宸的腦際,他選擇了其中之一,然後就像武裝到牙齒,有備無患地讓吳為進了門,客氣得讓人覺得他正在盼望這個機會。可以說胡秉宸正盼望著這個機會。
吳為那封信來到時,他幸好在家,但還是出了一點汗。要是他不在家,肯定會被白帆拆閱,那樣一來,家無寧日問題倒不大,鬧到機關可就非同小可。雖說他的同僚不乏這方面的記錄,可他不允許這樣的鬧劇發生在自己身上。
胡秉宸很為一生清白而自得,不但不願玷污它,連濺上一點泥點也不行。像那出家修行之人,馬上就要修成正果,怎能讓吳為這樣的女人壞了金身?這樣的女人只能隨便玩玩,不能當真。
他絕不允許將來人們在他的追悼會上,帶著嘲諷的微笑聽主持人念他的悼詞,像他常常在別人追悼會上做的那樣。那些悼詞,千篇一律地偉大光明,所以他的偉大光明一定要足金足兩。而且他的地位來之不易,他是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奮鬥到這個位置上的,就是現在,多少有山頭的人都在覬覦著這個位置,不謹慎從事豈不等於自戕?
與吳為的那些調笑,不過都是暗示,只可意會,了無痕跡。而對這樣冰雪聰明、心有靈犀的女人,又足以說明心意。
綜觀胡秉宸對吳為前前後後的態度,實實在在是身體力行「想辦法讓她們主動」的八字方針。
難怪多年後他在對吳為的一次政策交底中說道:「我搞女人,從來不主動。」
吳為聽了不覺一驚,「照你這樣,又怎麼能把女人搞到手呢?」他嫌吳為少見多怪,「想辦法讓她們主動啊。」確信滴水不漏之後,胡秉宸把吳為的來信交給了白帆。客觀地說,他倒不是想出賣吳為,而是擔心吳為再有來信落在白帆手裡,就好像早有前科。看完信後,白帆把信往茶几上一丟,提出一個實質性的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原來不是把信一交就能了事!他與白帆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這就是一個革過命和沒有革過命的女人的不同。白帆不需要他的表白,表白有什麼用?
「這不是和你研究,徵求你的意見嘛。」
「和我研究?徵求我的意見?」白帆摘下花鏡,往沙發上一靠,「同志,這主要看你的態度。」
「這樣一件小事?」「恐怕你還是要有所表示才行。」白帆想起胡秉宸的那些舊賬,以為這麼容易就能向她交差?
「這女人的文字不錯嘛……」
「不,不。」
一不小心就站在了女人的陷阱旁,胡秉宸有了被兩個女人左右夾攻的感覺,可得小心從事。
或者這僅僅是她的疑心?除了和表姐綠雲的那段情,即便後來和女秘書有過一段不緊不密的關係,和保姆有過一段很物質的關係,但都不似這次吞吞.吐吐、閃閃爍爍、飄飄忽忽,和他一貫的果決甚至冷酷不大相同。她為什麼懷疑胡秉宸?
也許是他語氣裡那點不自覺的鄭重,與他以前談到女人的譏誚很不相同,就連跟她談話也難免如此。也許他的眼神有些怪,一瞟一瞟的,好像在窺測她的反應……
也許她的猜測不對,胡秉宸從來這麼看人,趁人不備,極冷又極快地一掠,像一梭子冷槍。
也許是庸人自擾,一九四九年後,他們的關係穩如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江山……
但不管怎樣,提高警惕沒有壞處。白帆這一瞬間想了什麼,胡秉宸清清楚楚,也知道白帆不會輕易說出什麼,做出什麼,要求什麼,可一旦發動起來就不得了,像一艘航空母艦,威力無邊。
胡秉宸不是怕白帆,而是不希望出醜。誰說女人才嗜好貞節牌坊!
抬頭看了看高懸在客廳門楣上「模範家庭」那塊匾,燙了眼睛似的調轉頭去。那塊毫無價值的匾,既讓他輕蔑,也讓他在意。
對「楷模」在各種台階上的意義,胡秉宸早已瞭然於心。一九四九年後,他不是與白帆達成了默契?彼此既往不咎,大方向上保持一致,以致力於方方面面「楷模」的營造。
想到這裡,就像吃了鎮靜劑,胡秉宸恢復了昔日的風頭,一切也就隨之正常起來。
於是對白帆詳盡地說起人們對吳為的議論……胡秉宸本就會刻薄人,在他刻薄的敘述中,吳為越發五彩繽紛。最後胡秉宸說道:「你想,我怎能和這種偷人養私生子的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輪不到這種女人!」
白帆的心放下了十之八九,還有十之一二須得胡秉宸繼續努力。
「那好,對這種女人也用不著客氣,咱們就聯名給她回封信,你起個草……」
唉,既然有了這樣的開篇,就不得不順著這個路子走下去。就像那些叛徒,只要突破一個缺口,就得如數交代清楚。怎麼會想到叛徒?革命幾十年,被敵人抓到若干次並幾乎喪命,胡秉宸從沒出賣過什麼,可是這一會兒,他真有點叛徒的感覺,「還是有勞夫人吧,夫人請——」
白帆那還剩下十之一二的不放心,至此全部放下。
現在,總不至於後院起火了。所以胡秉宸追加一句,「注意政策界限,不要讓她惱羞過度,自尋短見。」
其實六根不淨的凡身肉胎,都具有可能成為叛徒的因子,只要從他的慾念人手,誘之以利、曉之以害,怕是沒有多少人能挺得過去。
好比革命英雄胡秉宸,虐殺他的生命或他的女人,恐怕都是找錯了穴位。他不是李琳!
來信危機還沒過去,回信也還沒有寄出,吳為又登上門來。一旦危及到自己的前程,胡秉宸對吳為那點好感立刻雲消霧散。也就在那一瞬決定,非給她些厲害不可。吳為一進門,白帆起身就往客廳外走。
胡秉宸一把拉住白帆的胳膊,按著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並且靠得極緊。
同居幾十年,除了在床上,床下他們從來沒有貼得這樣緊。「好,吳為同志,你來得正好,我本來就想找你談談……」胡秉宸一臉嚴肅。一看眼前的局面,遲鈍如吳為者也立刻明白了胡秉宸想幹什麼,還要什麼明確的答案!又怎能當面受辱?拿起大衣就往外走。可是胡秉宸一個跨步搶到門前,攔住了吳為的去路,不行,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尤其當著白帆,他得表個態,讓吳為和白帆都徹底死心。
胡秉宸著力靠著門板,吳為用力拉著門柄,含糊地說:「請……不要……請……」
在這不短的相持中,胡秉宸忽然瞥見吳為眼裡的淚光,心一軟,吳為奪門而去。
又是雪片大如席!
但這雪片不是那雪片。哪裡還有天色蒼暗,漠漠飛雪,如煙如夢,是焉非焉的一個胡秉宸靠著一棵樹站在雪地裡?
那是早春的雪片,雪片邊落邊融,將頭髮濕貼在了額上,涼絲絲地爽……
這雪片落在臉上卻像火星於那樣灼人。
往右走,右面是一片火海;往左走,左面是一片火海,像是重又遭遇童年在柳州的那場火災。她的棉大衣、棉襖、內衣、內褲,全燒著了……直燒到皮膚,只剩下一副骨頭,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說-件衣服,連一層遮擋的皮也沒有給她留下。腿也軟弱得不能行走,只好靠在胡家門外一棵樹上,像胡秉宸當年靠在她車間外的一棵樹上。街上的樹-棵接一棵,為什麼偏偏找了距胡家最近的一棵?吳為是要直面這個羞恥,與自己而不是與胡秉宸結算一筆賬。當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之後,胡秉宸卻對吳為說:「那天晚上我攆了你好久,因為放心不下你啊……」他不明白為什麼吳為聽了之後,不但不感動反倒奇怪地看著他。因為吳為靠著他家門外那棵樹站了很久,最有資格知道此話的真假。
多久了?
只見家家窗口上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了。
她總得回家。一進家門,禪月一看她的臉,就把她摟在了懷裡,「媽——媽——」
她說了什麼嗎?沒有。她哭了嗎?沒有。進家門之前,她早就停止了抽泣,恢復了常態。
禪月的胳膊很細,可是很有力,就在那一刻,吳為覺得自己和禪月換了位置。她把投有皮的臉貼在禪月熱烘烘的小臉上,就像痛哭之後敷上的一條熱毛巾,燙傷之後塗上的一層獾子油。
於是把臉深深埋進禪月的肩窩,眼淚這時才痛快流下。
「噢,媽——媽——」禪月用小手拍著她的背,可是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
很快吳為就接到了胡秉宸夫婦聯手寫的那封信——吳為同志:我們(我和老胡)認真並關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為年長的共產黨人,我們願以坦率的態度指出,這種感情不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沒有結果的,熱切希望你正視現實。
白帆吳為同志:
你自己塑造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意境,又自己在裡面扮演了-個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裡面出不來了。這是資產階級的感情遊戲,不是無產階級思想,你甚至沒有想到這是多麼危險。我要給你潑出一大盆冷水,就近來談一次,不要再寫信了。
胡秉宸附筆信紙上方還有胡秉宸一個左右逢源的眉批:
正面教育,又有節制,給她自己下台階,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
真是萬無一失!
即便吳為上吊抹脖子,那也是白帆捅的婁子,與他是無關的啊。
從這封信來看,受害者白帆,要比始作俑者胡秉宸還溫婉許多,寬厚許多。相比之下,胡秉宸不但手下無情個片甲不留,更是諉過於人了。
8
有一年時間,吳為睜眼閉眼都是這封信,老也弄不明白,在干校的那個胡秉宸和寫這封信的胡秉宸是不是同一個人。
除了女兒和母親,一切都恍恍惚惚,連自己也恍惚地活著。
等到從這封信的打擊中回過氣來,忽然就明白非得改變自己的地位不可,非得從千萬隻腳下掙扎出來不可。忽然就明白禪月和母親的一切努力,都是力圖從她那聲名狼藉的陰影下掙脫出來。她是太對不起禪月和母親了。可是要依靠沒依靠,要資本沒資本,要關係沒關係……從這個社會底層爬出去的必備條件一樣沒有,真是赤手空拳啊。憑這赤手空拳,與踩在身上的千萬隻腳搏鬥一番,談何容易?
很長時間裡,吳為都覺得自己癡心妄想,可是一想起胡秉宸夫婦那封信,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人們的嘴臉,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母親這輩子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無辜的母親和女兒因她的過錯,不得不承受的凌辱,不行也得行……
禪月自小就不得不獨來獨往,雖然後來愛上了這種生存狀態,當初可是不得已用來保持尊嚴的下下策。幾乎與大院裡的孩子沒有交往,也許只有螞蟻是禪月的玩伴。-她常常蹲在院子一角,半天、半天看著那些螞蟻打仗、搬家、工作……可是,說不定什麼時候,無緣無故的一隻腳,就會殘暴地將禪月為螞蟻壘築的城堡踏平、踢散,那些腳有些比禪月的大,有些比禪月的還小。
對這些欺凌,禪月往往採取隱忍的態度,不言不語,一走了之,也從不對吳為訴說這些苦情,好像深知吳為尷尬、狼狽的處境,不願使吳為難堪之上再加難堪。其時撣月年齡很小,怎麼就懂得吳為的難處?不像後來與吳為無所不談,成為對吳為的一切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朋友。
只有一次,禪月被大院裡的孩子擠在牆角,羞辱、逼問她為什麼沒有爸爸。她急了眼,摑了一個男孩?記耳光,才能奪路而逃。這無異於賤奴造反,圍剿禪月的孩子全體攆到吳為家,氣勢洶洶地命令她嚴懲禪月。那時,不要說成年人,連大院裡的孩子都可以對吳為吆五喝六。
吳為呢,不要說是對大人,就是對大院裡的孩子也是畏首畏尾,更不要說在他們聲勢滔滔的責怪下為女兒討個青紅皂白,理論對錯。作為禪月的母親,禪月此時惟一的依靠,吳為本該把禪月摟在懷裡,英勇地為禪月抵擋這本是由她而生的摧殘、污辱,可她不但不安慰禪月,不為禪月主持公道,反倒當著那些欺凌禪月的孩子,違心地敷衍著:「好,回頭我一定打她。」以為這不過是敷衍,卻不為禪月設想,這種敷衍對禪月的傷害有多大。
她怕,怕那些孩子也像他們的爹娘那樣,不留情面,當場罵出讓她難堪的話。
她既然幹了那「傷風敗俗」的事,卻沒有勇氣承擔世俗的侮辱,反倒把女兒禪月推到前面,為她抵擋可能射來的亂箭。
無論被欺負過多少次,無論被欺負到什麼地步也不曾落淚的禪月,此時,眼淚卻奔湧而出。吳為從不敢忘記這件事。多年後,吳為還一再向禪月提起,禪月卻說不記得了。
真的忘了嗎,禪月?
這份深愛,吳為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會放下。
問題是禪月對她的這份深愛,僅僅是永誌不忘就回報得了的嗎?
那些欺凌對禪月造成的傷害,吳為無法估量,幸虧禪月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最終穩住了大局。是葉蓮子代替懦弱的吳為,承擔起家庭衛士的職責。每當撣月被欺負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總是葉蓮子勇敢地站出去據理力爭,攔住領頭欺負禪月的孩子,說:「你還是學校裡的優秀少先隊員哪,在家卻是這個表現!你再欺負人,我就到學校找你們的老師去!」
在葉家,葉蓮子和禪月才是真正的勇士,面給她們帶來恥辱的吳為卻是卑怯的懦夫。
勇敢無畏,對有些人來說是與生俱來的,而對另一些人卻要經過艱苦的磨煉才能獲得。
吳為最終獲得了這種品格,可是,她怎能抹掉踐踏在葉蓮子和撣月血肉製成的心上的那些腳印?她怎能抹掉那些如鞭子一樣的污言穢語,抽在葉蓮子和禪月那自尊自愛的臉上的鞭痕?更多的時候,是葉蓮子帶著禪月整天整天躲進附近一處公園,免得禪月在大院裡受欺負。
為此,。葉蓮子堅決不讓禪月和大院裡的孩子就讀同一所小學。她擔心大院裡的孩子把從爹.媽那裡得到的吳為的「醜聞」擴散到學校,那樣,禪月就再也沒有一處可以舒展那顆小心兒的角落了,所以毅然決然地把撣月送到了郊區的一所小學。通向那所小學的道路非常荒涼,路面也很窄,只能通過一輛卡車,那些卡車像是沒上籠頭的牲口,無拘無束,對一年級小學生禪月來說,真是危機四伏。一早一晚,無論冬夏,葉蓮子那老邁的身影,緊貼著路旁的樹幹,蹣跚在那條枯籐老樹昏鴉的路上,接送著、守護著她的小孫女。熟讀「三李」詩詞歌賦的葉蓮子,走在這條路上,不會不想點什麼。比如樹幹下,那窄小得僅供一人行走的安全地界,給予葉蓮子的慷慨難道不比世人多得多?
那時,吳為一見下雨下雪就為路滑而發愁。
這樣的日子,年復一年。不經意間,葉蓮子就改變了她們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在一個什麼場合,葉蓮子突然覺得腳下一絆,低頭一看,腳尖上套了一塊牌子不錯的手錶,當即交到附近派出所,然後就回家了。幾天後,派出所向居委會反映了這件事,大院裡的人才知道,原來她們那個家還有拾金不昧的品德。
如果說葉蓮子是葉家改變社會地位的第一位戰鬥英雄,禪月就是第二位。
她不但讀書非常爭氣,學習成績年年第一,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時期,以吳為那樣一個母親和非「紅五類」出身,居然靠自己優秀的品德和別人無法超越的學習成績,被一所著名的重點學校錄取,並屢屢在那個家學淵源、高校子弟如林的地區,於各科門類競賽中獲得第一;後來更是考得美國著名大學的獎學金,且深得教授們的賞識。他們寫信給吳為,盛讚禪月的仁愛、聰慧、能幹和努力……上帝其實待吳為不薄,不但給了她一位好母親,又給了她一個好女兒。
可吳為怎能就此把頂粱柱的職責,永遠地放在這樣一副老肩和這樣一副小肩上!
她難道不該勵精圖治,為改變她們的境遇而豁出命嗎?
可是路在哪兒?
分明記得那是-今中午,也分明記得沒有午睡,所以一定不是夢。
一張紙和一支筆飄然落在吳為的面前,有人對她說:寫吧,這就是你的出路。
急急去分辨那聲音,反倒聽不清楚了,連那張紙和那支筆也不見了。
那一刻,吳為覺得重又置身於她的塬上。
那如生身父母一樣的塬!
從未嫌棄過她的塬!
她的塬,再度以一塵不染的純淨包裹著她、護衛著她,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驚嚇,消散得無蹤無影。星光和月亮也不敢造次、不敢隨意照耀的塬,挾帶著分不出天地的一脈沉黑重又向她靠攏。她順著嵌釘在重甸甸、黑沉沉的塬上,如逗號、句號、頓號、驚歎號、破折號的燈火,九曲十八彎地重又開始對塬的閱讀。那如無伴奏合唱的尾聲,凝重而遲緩地游移在塬上的夜氣,一如她少年時的沉鬱,不但將熬過一天安危終於安息下來的蒼生,也把受盡磨難的她浸漫在它的溫厚之中。
四十歲的她一如十歲的她,不明不白地對著她的塬歎出一口氣,又歎出一口氣。
又似乎仰面朝天躺在黃土高原上,風吹三山,白雲蒼狗。
翻過身去,重新細數週遭的塬那裸露無盡的斷層,似乎明白了塬的不曾敘述,只待有心的閱讀。它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及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只留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緣來解讀。能否得到這個機緣,只能看她的造化。唉,再次明白何為永不可知,又因這永不可知生出永不可即,因這永不可即而生無望。在無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鈍痛中……自幼就熟悉的大悲大憫再次向她襲來。
有什麼能把一脈荒原的哀傷撫平?
那是誰,於無望中賞給她一份古老、不屑、威嚴的塬的神秘認同?而少年時竟以為是自己對塬的認同,該有多麼無稽!
既無退身之地也無進身之地的吳為,因塬的認同而瞭然,而蒼然……現在更是明白,塬何止是她和葉蓮子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這樣的塬在下面托舉著她,難道不是最厚實的鋪墊?
事後吳為不斷追憶,生怕是幻覺。
不過她還是在自己面前鋪開一張紙——一張從辦公室紙簍裡撿來的廢紙。那時她窮得連稿紙也捨不得買啊,所幸辦公室裡有許多廢紙。等到母親和禪月睡下,就把案板放在廚房洗碗池上,把紙鋪在案板上,站在洗碗池前,一筆一畫開始寫作。站累了,就坐到馬桶上,把案板放在膝上。
不論廚房或廁所,燈光都很暗,吳為卻傻傻地想不起換一個大燭光的燈泡,覺得有個廚房或廁所,不必影響母親和女兒的睡眠,已是非常滿足。
可是任你風雷激盪,到了吳為筆下都變做無波無瀾,死水一潭,落筆不但無言,連字怎麼寫也不會了。多少次吳為都把筆扔了,而後坐在陰濕的廁所裡,聽永遠漏水的水管,更漏般地滴答漏響。或直挺挺站在廚房當中,對著廚房的景物發愣:濺滿油污以及被煤煙熏得黃黑的牆壁,掉了柄的鍋,缺一條腿不得不用磚頭墊起代腿的桌子,圍在桌子四周的破舊布簾,藏在布簾後的醃菜缸,櫥櫃上扣在碗裡缺油少鹽的剩菜,代替筷子筒的舊玻璃瓶子以及裡面幾雙掉了漆的筷子……
這就是她能提供給母親和禪月的生活。以實求實來說,這些東西還不是她的功績,而是葉蓮子用以支撐了幾十年的舊物。她們不但因她的過錯承擔羞辱,還要跟著她過如此貧困的生活……
吳為再次鑽到櫥櫃底下,在破罐爛碗的縫隙中,找回扔掉的那支圓珠筆,一角二分錢一支,竹竿兒,再沒有比它價格更為低廉的筆了。
她也再次寫下小說的題目,雖然直到東方開始泛白,仍然沒有寫出幾個可以叫做小說的文字。
小說發表後,吳為想到的只是母親和禪月,那兩個與她一起浴血奮戰、至親至愛的人。
看著變成鉛字的字,總覺得不是真的,區區一百元稿費,竟讓她覺得像百萬富翁那樣富有,簡直不知道怎麼花。自己掙的,自己掙的!
葉蓮子更是激動,她比吳為更明白這件事對改變她們社會地位的意義。這輩子她是苦盡甘來了,受人欺凌的日子終於熬出來了。就連和顧秋水結婚的時候,葉蓮子也投這樣明白清楚地笑過,那是讓苦難煉出火眼金睛後才能有的明白和清楚。成功鼓舞了吳為,不但使她的眼睛從過去轉向未來,也讓她睜開了眼睛。
舉初的驚喜過後,吳為感覺這才把胡秉宸真正放下。在這之前不過都是強迫,強迫自己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手術,把胡秉宸從自己身上割下去,而且是沒有麻醉劑的生吞活剝。
吳為終於在那個院子裡成為作家,或者不如說,她正是在那個院子裡爬起來,站起來,挺直了腰桿的。
那個大院裡有她們的大恥大辱、大喜大恨,有她們含著血淚苦鬥的回憶……
9
自與白帆聯手戰吳為之後,胡秉宸以為再也不會與吳為有什麼關係了。
可是當他在報紙上看到那個名字,就知道是他的吳為,而不是別人的吳為。
為什麼總是在有關文化藝術界的消息裡睃尋不已?好像他早知道早晚有一天會在裡面看到她的信息。即使找不到她的信息,時不時也有一種感應,好像吳為知道他會注意這個欄目,便有了與她一起看報的感覺。是啊,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她?就像他和白帆兩個人各自站在吳為的左右,他從右邊抽了她一個嘴巴子,白帆又從左邊抽了她一個嘴巴子,即使這樣他們還不肯罷休,還聯手寫了那封信。這無異於把她的臉打得又紅又腫不算,還剝去了她臉上的皮。如今這個被他們剝了臉皮的女人,沒有回手就報復了他們。
他想起那個晚上,當著吳為的面,如何故作親暱地拉著白帆的手,緊擁著白帆坐在吳為對面的沙發上,以及如何把吳為堵在門口,當著白帆的面洗清自己。幸虧他心一軟,放走了吳為,否則今天更加無地自容。
從看到那一則消息起,那個晚上因吳為造訪而生的嫌惡,也在瞬間了無痕跡。吳為在他心中的價值似乎也不斷升值,就連她偷人養私生子的事也淡薄得不值一提了,就是提起,也肯定有她未曾向人申訴的根由了。胡秉宸慌亂起來,突然想到把吳為「轟」走的這些年裡,她是不是又結了婚,或是有了男朋友?要是有了男朋友,那男人此後更會下死力氣追求,非把她弄到手不可了。
時間在他耳邊突然卡卡響了起來,每響一下就提醒著隨時可能發生的事變。可他又自信地想,吳為對哪個男人也不會動心,除了他,他敢說沒有一個男人配得上她。可是他得趕快做點什麼,趕快,否則就晚了。
他在辦公室裡急急踱步,散漫的思緒漸漸收攏,終於設計好一個周密的計劃,拿起電話對總機說:給我接某局長。幸虧某局長在。
「怎麼樣,聽說咱們干校出了一個人才……」
某局長沒等他說完,便接著說:「對呀,我們局的吳為伺志寫了一篇小說,還得了一個什麼大獎……」
某局長說到吳為的時候,口氣和在干校時沒什麼兩樣,哪怕吳為像董存瑞那樣,抱個炸藥包,捨身炸了敵人的碉堡,人們也不會改變對她的看法。她的寫小說、獲獎,就跟她偷人養私生子一樣讓人瞧不起,同仁們議論起這件事的時候,多半也是如此。覺得出版社也好,評獎委員會也好,不是中了邪就是和吳為一般烏煙瘴氣的狗男女,怎麼讓這樣的女人出了頭!那些人越是讓吳為出頭,他們就越是使勁踩住壓在吳為身上的腳,否則她還不得和他們平起子坐?說不定坐得比,他們還高。
「你可不可以告訴她,我想看看她得獎的那篇小說。」胡秉宸當然可以讓秘書去找,可這不正是一個與她見面的正當理由?
「哦?好,好,我馬上通知她。」某局長覺得這位胡副部長真有點大驚小怪,不過寫了篇小說,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被選上人大代表或優秀黨員代表。
發現那張條子是在快下班的時候,「優秀作家同志:胡副部長要瞭解你的創作情況。請你將你的作品送交一份至胡副部長辦公室,胡副部長家裡的電話是……」
那張條子只看了一半,吳為就感到自己完蛋了,好不了了。這才知道,她的小說,她的奮鬥,她的苦難,人們給予她無辜的母親和女兒的凌辱等等,加起來也擋不住胡秉宸這個小條子。她們辛辛苦苦營築起來的那道安身立命的圍牆,一下子就被這張小條子打得落花流水。一頭撲進家裡,母親說:「你怎麼了,火燒屁股似的。」
她一面瞟著屋子裡的各個角落,一面回答母親:「沒什麼。」心裡卻有些落寞,婷像有誰答應在這屋於裡等她,卻沒有如約來到。潦草吃完飯,便到附近的公園去,公園門口有部公用電話。下起了早春第一場雨,夾帶著上個冬天殘留的那點細雪,春風杏花,飛雪飛雨,與當年大如席的雪片是無法相提並論了。燈影在地面的水窪裡神經質地抖動著,像隱忍著難以隱忍的哭泣、期待和失望。
守電話的工作人員注意地看了看她。她的樣子也足夠奇怪,好像剛從河裡爬出來,該不是跳河尋短見的吧?
按照字條上留下的電話號碼開始撥號。她的腦子突然壞得不行,每撥一個號碼,都要查看一下寫著電話號碼的字條,若在平時,這幾個號碼根本不夠她記憶。撥完號碼,就緊握著電話筒,像握著期待了一生的機會。
當電話接通的時候,吳為想起從當年坐在干校的原木上第一次看到胡秉宸,到現在這個電話,差不多十年過去了。她突然感到荒唐,怎麼就能把這個根本算不上認識的男人苦苦地等了許久?
難道在那樣的恥辱之後,她還沒有把他忘記或懷恨在心?
她為男人受過的地獄之苦,還不能讓她猛醒?還不足以讓她止步?
轉過身來,將背靠著放電話機的窗台,目光落進公園的樹叢,樹叢裡有兩豆螢綠的光,讓她心頭一悸。人的還是獸的?
這時她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輕響,有人拿起了電話筒,接著是一聲貼得非常近的問話:「請問是哪一位?」她一驚,將話筒移開,向那話筒望著,好像說話人就在電話筒裡或在她的身體裡。她等這個聲音等了這麼多年,現在它來了,把她的身體刺啦一聲撕成兩瓣,好痛!
「是我。」「我在報紙上看到那個消息,我想是你,一定是的。」
「謝謝。」
「你可以來看看我嗎?」「當然。」
當然,她無時不在等待著他的一聲召喚,她甚至看見自己,搖著尾巴,像一隻忠心耿耿的狗,不論主人怎麼踢它、踹它,只要一聲親暱的呼喚,或是一個親切的眼神,都會奮不顧身地向主人奔去。
夜很黑,她在那一排排極其相似的小洋房前徘徊,敲錯一家門之後才找到她要找的那個號碼。她的手指,被乍暖還寒的春雨以及晚冬的殘雪交相揉搓得冷硬冷硬,當它們在鑲花木條的玻璃上敲出第一響時,簡直不像人手敲出的聲音,忽然嚇得想要扭頭就跑。可是,「你可以來看看我嗎?」含著懇求,是懇求她的原諒,還是懇求她?
吳為就這樣站在了胡秉宸的面前,像一隻被淋濕的狗。
當了作家的吳為竟不如干校時揮灑自如,可見一個人的心裡有了鬼,跟著也就失去了自由。
趁吳為還在喘息的瞬間,胡秉宸很快將她全身打量得一清二楚。
淋濕的棉襖上散發著濕毛皮的氣味,從這氣味可以想像得到,吳為沒有條件每天洗澡、洗頭,換她的內衣或外衣。
像個讀中學的女學生那樣含羞地望著他。兩隻腳藏在椅子底下,飽浸雨水的鞋,弄濕了地毯。那是一雙手制的,又為了耐穿釘了膠掌的布鞋,在她的腳上寒磣樸拙得可憐。腳很小,不像她那樣身高的女人的腳。深色的襪子緊繃在腳面上,肉乎乎的,比她身上哪個部位都性感。其實他早就看過她的腳,夏天,在於校,吳為穿著短衣短褲,赤腳在地裡幹活的情景,甚至和她肩並肩地割過稻子,那時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她還有這麼一雙性感的腳。胡秉宸站起身來,在地板上踱來踱去,這樣可以比坐在對面更好地觀察吳為,「媽媽好嗎?」
「好,謝謝。」
「女兒好嗎?」「好,謝謝。」吳為始終低著頭,盯著自己交叉在一起的那雙手,這使胡秉宸可以從容打量她。她的雙頰泛紅,鼻尖有汗,時不時用手指擦擦眼睛,好像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影響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沒有手絹嗎?還是手絹不乾淨?
他們誰都設有提起她的那篇小說,其實那篇小說很幼稚,像眼前的她一樣,女學生似的,問一句,答一句。如果不是他來引導這場談話,局面可能就很尷尬,她怎麼不抬頭看看他呢,傻女人?「我不知道你平時看哪些書,其實民間文學也有很豐富的內容。」吳為還是低著頭。「我這裡有一本民間小曲,」他很容易在書架上找到了那本書,讓人不得不懷疑那本書早就蓄謀已久地放在那裡。翻到他早就選出的一頁,「你要不要看看呢?」沒等吳為回答,就把翻開的書遞給了她。
吳為接過那本書,心不在焉地瀏覽著。她現在哪裡有心思看書?但既然胡秉宸要她看,也就只好翻看下去。一看就皺了眉頭,都是情哥哥、蜜姐姐、好妹妹什麼的,還有許多不堪人目的調情,實在黃得不得了。從小到大,吳為也沒讀過這樣的書,便翻看一下封面,原來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版的舊書,然後就把書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你覺得怎麼樣?」胡秉宸問。她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只好模稜兩可地笑笑,像猛然到了異國他鄉,又被當做上賓款待,品嚐了一道顯貴而又不習慣的菜餚。
怎麼又像幾年前,對她說「帶水槍的女工」那樣毫無反應?顯然不是淡漠,也不是故作姿態,是真正沒有理解他的用意。
坐著,坐著,吳為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您愛人呢?」。
胡秉宸一愣,「哦,她出差了。」
兩人同時有了些尷尬,而且他清清楚楚感到了她的尷尬,她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他的尷尬,也同時意識到從這句問話開始,他們的關係有了一個關鍵性的轉折。他忙慌慌地高談闊論,天上地下,滔滔不絕,生怕有個停頓,那又怕又期望、不甚明瞭又很明瞭的東西就會迅速蔓延開來,以致把他淹沒。
「百樂門」之後,胡秉宸再也沒有為女人失控過,始終像個老練的司機,駕駛著一輛得心應手的「老爺車」,在險情叢生的路面上游刃有餘地穿行著。即便現在,也是自信地駕駛著那輛「老爺車」。
「我想和你談談……」「不,請您什麼也別說。」「我還是要說說。」「您千萬別說……」「……將近十年,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什麼,不願意耽誤你的青春,因為這是沒有結果的事情……」
吳為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從這句話裡,又嗅到了胡秉宸對「責任」一推六二五的陋習。
難道她想要過一個結果嗎?結果都是胡秉宸鬧騰出來的。
「看過《你到底要什麼》那本書嗎?」
「看過。」
「當我看到那一段時候,我想:千萬不要讓她看見這本書。」
「您是說,伊婭該不該愛上那個人……」
「記得在干校,有一次看電影,黑暗中不知怎麼發現你就在我旁邊,我坐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希望你有時能給我打個電話。」
「我不會給您打電話的。您大概不知道,我愛惜您比愛惜我自己多得多。」
「朋友多嗎?」「……女兒是我惟一的朋友。」「那麼我呢?」是不是太快了?吳為不覺得自己是個慢節奏的人,但現在這個節奏卻快得讓她措手不及。
不但胡秉宸的快節奏讓她吃驚,而後又很快發現自己突然身價倍增。
「看過《帶叭兒狗的女人》嗎?看過《帶閣樓的房子》嗎?看過《車隊》那個電影嗎?對女主角的印象怎麼樣?」「沒大注意,男主角倒是很有個性。」
「總是這樣,男人注意女人,女人注意男人。那個女主角並不漂亮,卻很有風度。知道嗎,你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勇氣和真誠?……好幾次我從你家門口經過……以為能夠看到你,結果沒有看到——怎麼辦呢?聽其自然吧,簡直不卸道會怎麼樣,一定會鬧出笑話來的,大笑話!越陷越深了,而且,壞事,我要吃醋了。」
可是二十多分鐘前,胡秉宸還在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什麼,不願意耽誤你的青春,因為這是沒有結果的事情……」
倒讓吳為想起剛才談到的那本書的書名《你到底要什麼》?!
儘管吳為很想坐在這間暖和的客廳裡,聽胡秉宸無休止地說下去——他說什麼並不重要,她甚至不記得他說過什麼,有聲無聲的春雨和他的談話聲混成了一片,她只想在這聲浪裡搖曳;但她牢記幾年前的教訓,還是從那舒適的搖曳中爬了出來,按原計劃坐夠一小時就起身告辭:「胡副部長,已經很晚了,我該走了。」胡秉宸的談話停在了半空……「現在你是作家了,將來免不了要給人簽名什麼的,」他盡量說得戲謔而輕鬆,「我有支籤名筆,是出國時洋人送的,一直放在那裡沒有用,現在送給你算是物盡其用吧。你願意跟我一起上樓去看看我的書房嗎?」說罷自己就意識到這是在找借口,哪怕將她再多留幾分鐘。領她上樓的時候,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好像領著一個稀里糊塗的「孩子妻」。女人嘛,頂好是稀里糊塗的,她們的可愛之處也正是在這裡,哪怕因為她們的稀里糊塗出了上千個足以讓你跳腳的錯,以證明男人的不稀里糊塗。對一個成熟的男人來說,男女間的樂趣之一就是領著一個稀里糊塗的女人過日子。白帆就是太清楚了,如果丈夫清楚,妻子也清楚,那日子就清楚得沒了意思,當然也不能全是稀里糊塗,而是不十分清楚才好。
這只能說胡秉宸對吳為還不瞭解。糊塗的定義本就千差萬別,吳為又與他這個公式滿擰,他十分清楚的吳為十分不清楚,他不清楚的吳為又十分清楚。不像他和白帆,他十分清楚的白帆也十分清楚,他不清楚的白帆也十分不清楚。
吳為侷促地站在書房門口,不知應該坐下還是繼續站著,只好翻翻書架上的書。
更沒有在他那張單人床上留下目光,或馬上意會他和白帆並不同房,隨之再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而是像夢遊人那樣,有種被意外弄得恍恍惚惚的傻相。胡秉宸在抽屜裡怎麼找也找不到那支筆,原來筆就在手裡捏著。他同時想,除白帆之外,吳為是第一個走進這個純屬他個人空間的女人。吳為沒有說「謝謝」,接過那支筆就揣進了口袋。她的手,在口袋裡緊攥著那支筆,不管是洋人送的或不是洋人送的,不管它金貴或不金貴,哪怕是一支如她常用的一角二分錢的圓珠筆,她也會這樣珍愛地捏著。畢竟這是從胡秉宸身邊來的第一件可以摸得著的東西。
「恐怕路上不安全,我還是送你回去吧。」胡秉宸連想也沒想就領著她往前走。
他們在沒有抽條發芽的樹下走著,那時的夜還很清寂,行人車輛不多,好像整個城市就剩下他們兩個。也許因為剛才說得太多,也許他又反省起來,直到分手再沒有一句話。
10
日子又像以前一樣平淡無奇地過下去了。那個下著雨和雪的夜晚,足夠吳為回想一生。如果她還有什麼奢望的話,就是要寫得更好、更多,以回報胡秉宸給她的這個夜晚。
可是胡秉宸不讓吳為安靜地寫,安靜地活。
逢到召開全部職工大會,他就在一排挨一排的座位上,尋找她那張並不美麗、毫無特色的臉。
大會休息時,他不在休息室裡與部長們高談闊論,而是跑到台下,在下屬中穿來穿去,一旦瞥見她的身影就會停下與距她很近的某個職員寒暄幾句,一旦從眼睛的餘光看到她被雷電擊中的樣子並向他這邊癡癡地望著的時候;便匆匆走開。
或在大庭廣眾之前,克傷大雅地攔住吳為,說幾句關於她創作的話。即便部裡職工看見他和吳為談話,作為領導,關心一下她的創作也是應該的。吳為遠遠地、暗暗地抗拒著胡秉宸設下的陷阱,也抗拒著自己。可是她怎麼能抗得過胡秉宸?有時寫封短信給吳為,她鬧不清要不要回信——如果不回信,他就會在家門外等她;如果回他一封信,說不定就會惹上一通教訓,口氣之冷與若干年前他們夫妻二人聯手寫給她的那封信大體相同,只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簽名。
吳為好不容易得到兩張《茶館》的戲票,打電話請他去看,卻得到這樣一封回信——不要再打電話來,也不要再這樣寫信,不論你怎麼「親啟」、「內詳」都是一樣。我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寫「大人」親收的,也是一樣按公文程序處理。至於電話,參加聽的人至少有一打,還不算那一頭的,徒然增加許多麻煩。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間好。所以首先是不要這樣打電話和寫信。
你那個火車站的主題,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紀的東西,什麼「傳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紀的事,離我們已經很遠了。還有什麼「統一論」!在許多地方已經無可挽回地一去不復返了。在我們這裡,二三十年內也要成為歷史陳跡。那些電影嘍、小說嘍,只在人們懷舊時才去看看,讀讀。老太太們歎一口氣,說聲今不如昔。在實際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歷史是無情的。
當然,無論如何,我們還處在變革的時代,各種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她又沒在電話裡說什麼,再說他們之間有過什麼,又有什麼可說!這一通無名之火從何而來?這一通「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問好」的維權運動,又讓她想起「胡秉宸白帆聯手戰吳為」的那個雪夜……
吳為真正不懂了,胡秉宸想幹什麼?好像一個游手好閒的人,在籠外吊著一塊食物,撩逗著一隻籠中的餓獸。原來自己不過是只關在籠裡,無法逃遁、供人消遣的獸。
原來又被胡秉宸玩兒了一把。她開始懷疑胡秉宸的人格,反抗在心裡滋生。
匡噹一聲,把自己鎖進黑暗的角落,斂起被胡秉宸撕得支離破碎的自尊和臉面,再一塊塊拼湊起來;又用這個實際上無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臉面,把自己嚴嚴實實罩了起來。沒人能夠知道,吳為是如何修補這個臉面、這個自尊的,就是胡秉宸也永遠不會知道。
收拾好自己這堆破爛垃圾,又從這堆破爛垃圾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無論胡秉宸怎樣花樣翻新,也不再理睬他。
她回到只要努力就永遠不會拋棄她的文學。她付出多少,文學就實實在在回應她多少,永遠不會耍弄她。
這不也是對胡秉宸最好、最有力的報復?
胡秉宸非常失落,何曾有女人這樣對待過他?向來是要哪個女人,哪個女人還不像得到皇上寵幸那樣受寵若驚?
罷,不就是個女人!也就停止了與女人的遊戲。
那天翻著翻著報紙,吳為的名字又闖進了眼睛,胡秉宸無望地扔下報紙,明明白白知道,事情變得糟糕起來。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在窗前站了很久,已是青草鋪滿院落,玫瑰含苞待放的暮春時分,離那個春風杏花、飛雪飛雨的日子已經很遠了。突然聽見白帆在他身後說:「噢,吳為,是那個吳為嗎?」
胡秉宸沒有回答,聽著她把報紙翻得嘩嘩有聲,有一種吳為被她捏在手裡揉來揉去的感覺。
白帆只是隨便一問,沒有再往那個名字上看第二眼,「想想也不會是她,她那個名字是上得了報紙的名字嗎?」除了胡秉宸和組織部門,沒有一個人能看出這個張口黨的政策、閉口黨的政策,連臉都長得像貞節牌坊那麼方正的女人也曾風流過,用她說吳為的話是「浪過」。
吳為真是白帆一塊再合適不過的墊腳石。
當胡秉宸這樣忿忿想著的時候,完全忘記了「信件危機」時為了洗清自己,正是他對白帆這樣說到吳為:「那真是個浪娘兒們!」真是「今夕何夕」!
正像他和吳為結婚後,親戚向吳為反映她出國訪問期間,胡秉宸並沒有歸還他們結婚初期借用的住房,而是與杜亞莉,或芙蓉與她的情人,在他們借住過的房間裡同出同進,被居委會反映到房主親戚那裡,「……居民群眾對這兩對男女在你這套房子裡進行的勾當義憤填膺!」胡秉宸也正是這樣向吳為解釋,他對杜亞莉並沒有過什麼壯舉,「杜亞莉?那是個騷娘兒們,你想,我怎能和這種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輪木到這種女人頭上。」
將報紙翻到第一版,白帆從頭條看起,一字不落地看到最後一條,「老胡,你看,關於……的提法,這裡有了變化……」一抬頭,胡秉宸已不在屋裡。最近他有些怪,本來話就不多,現在更少,又總是很煩躁的樣子。借題發揮是胡秉宸的強項。晚餐桌上,當著一家子人,胡秉宸把一枚雞蛋放在了月子期間的兒媳面前,顯然窩藏禍心地說:「同志,這是你的雞蛋。」當惟獨一枚雞蛋,僅僅放在一個人面前時,這個雞蛋的滋味是不是很特別?
白帆就想到雞蛋後面的許多事情,心裡一縮。楊白泉是不是胡秉宸的兒子不好說,可畢竟是她的兒子,就接著說:「這個雞蛋可不好咽。」
兒媳婦臉上掠過一個深刻的微笑。
睡前胡秉宸又在洗澡間大發脾氣:「我希望你們洗完澡之後,都順便把洗澡盆擦洗乾淨,每次都是我擦,我又不是你們的保姆!」「你老是這兒擦擦、那兒擦擦,簡直像個小資產階級。這樣擦來擦去也沒看見乾淨到哪兒去。」
白帆沒說像「臭老九」。「文化大革命」後不興說「臭老九」了。
「你就是無產階級了?」胡秉宸的聲音尖了上去,這是他要發脾氣的前奏,也是白帆正經到讓他受不了的時候,提醒她並不那麼正經的把戲。白帆想起了她那位「中統」父親,雖然這也是胡秉宸「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原因之一。
他諷刺誰,諷刺她嗎?比起他那個官僚資產階級家庭,她父親的問題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我是不是無產階級由黨組織鑒定。」胡秉宸臉上那譏諷的笑紋更深了。胡秉宸和白帆互相仇恨起來的時候,既不吵也不嚷,而是講「黨話」,不像他後來與吳為的口角那樣文化。「黨話」是他們的三十六般武藝之一,彼此都很精通,你一招我一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旁觀人越發覺得這是一個革命家庭,一對革命老夫妻,不是五好家庭又上哪兒找去?
文化也好,「黨話」也好,胡秉宸運用得都很自如。
也許吳為把胡秉宸看得太不堪了,雖然效果上是胡秉宸在捉弄她。
似乎有兩個胡秉宸在撕扯著他。過去,即便想與吳為調笑,懷裡也揣著足夠的輕蔑甚至輕薄;而今卻很少想起她的過去,有時想著她的時候竟如想著一個潔白無瑕的女人,那樣專情,那樣熱烈。他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地墮落了。
起先胡秉宸還能控制自己,難道除了偷人養私生子的女人,他就找不到一個潔白無瑕的女人嗎?怪了。
只會和他研究黨的政策,長著一張如貞節牌坊一樣方正,的臉的白帆,還有她那塊牌坊下掩蓋著的事,一想起來就讓他覺得虛假十足。可吳為不也偷人養私生子嗎?
難道從骨子裡說,男人喜歡的還是那些淫蕩的女人?雖然他們作踐、歧視那些女人,與她們尋歡作樂卻不會娶她們為妻。這可能就是男人喜歡螵娟的原因,即便禮義廉恥的道德先生,嫖起窯子也很正常,從不影響他們的形象。似乎約定俗成地通過了一項規則,明媒正娶那裡不能盡興的遺憾和不足,應由不正經的女人填補。
想到這裡,胡秉宸有些心虛,是不是他對吳為的渴望,也摻雜著用她來填補正室白帆不能給予的滿足?可又覺得這樣想不但辱沒自己,也辱沒了吳為。
或許是真中了「不愛江山愛美人」那句套話?吳為又算得上什麼美人?那麼吸引他的是什麼?說得清楚嗎?
也許一般人視為至尊至貴的一切,她不大放在心上,於是就有了一種自由自在的渾然和灑脫。所以她可以在下雪的日子和狗打雪仗,而白帆只能和他研究黨的政策。
和吳為在一起即便不談風花雪月,談談廠甸的冰糖葫蘆或老捨的《茶館》也好。
她曾來電話約他去看《茶館》,被他一口回絕。吳為大概不知道,電話要通過總機先接到秘書辦公室,再經秘書轉給他,——這樣的興師動眾!
現在吳為是既不來信也不來電話了,有次開個什麼專業會,會後別人安排她隨他的車子一同回部,她甚至把打開的車門一推,頭也不回地去了,看都沒看他一眼。胡秉宸讓司機追了上去,還親自打開車門,近乎懇求地說:「吳為同志,上來吧!」
吳為看了看司機,似乎當著司機不好駁他的面子,勉強上了車,可是什麼也不和他說。當她給司機指路,要求在哪兒停車的時候,她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動著,胡秉宸幾乎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
回到部裡他就弄了兩張內部電影票讓白帆去看,又給吳為寫了一封信,約她來家裡談談。可是內部電影對白帆沒有多少吸引力,「我不去,不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摟摟抱抱、親嘴兒上床嗎?所謂內部電影就是這個。」於是胡秉宸趕忙又寫一封信,巴巴地跑到吳為家裡,從門縫塞了進去,通知她因故不能在家裡等她。吳為從地上撿起那封短信撕得粉碎,自言自語道:「我根本就沒打算去。」可是她臉上那抹勝利的微笑其實辛苦,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罷了。
接著胡秉宸又寫了一封短信,改邀她在附近公園談談,吳為還是沒有來。
不論胡秉宸怎樣逃避,有個事實他逃避不了——正是在知道吳為會寫小說並中了一個文學大獎之後,他對吳為的感情有了變化。
誰會真愛一個淫蕩的女人?床上的操作不全是愛,男人在完全不愛一個女人的情況下,也可以操作得驚天地,泣鬼神。可一旦女人有了點聰明才情,哪怕是操皮肉生涯的妓女,也另當別論了,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少。那麼男人愛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更可愛?或是說名譽、地位、才情追加了她們的份量、本錢、分數?
既然金錢、地位、權力是女人追逐的男人標準,男人又為何不可如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
胡秉宸是愛惜名譽和地位的,就連白帆解放初期一張某次婦女代表大會的出席證,胡秉宸也一直保留著。不覺就像回到了地下工作時期,在吳為家附近繞來繞去,經多次跟蹤,發現吳為常常在週日下午五點多鐘送禪月返校。只要不是公事緊急,胡秉宸就守候在這條吳為的必經之路,躲在公園圍牆後面,從圍牆縫隙裡看吳為帶著女兒緩緩走過。
有時不知為何落空。猜測吳為是不是病了或有朋友約會。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一想到她可能與某個男人約會,就急得坐立不安。
如果看到吳為準時領著禪月緩緩走過,就會把這個細節回憶上很久。可他並不能長久安於這個狀況,時時想到她可能半路被人搶走。
為什麼不?她現在無牽無掛又有了名,他為之嚮往的一切,別的男人也會同樣為之嚮往……
11
吳為自己也不明白,她還是那個她,那個聲名狼藉、偷過人、養過私生子的女人,一旦成為作家,男人的態度可就不同起來。
顯然不是尊敬,而是玩兒一把女作家的意思,就像吃膩了東坡肉換個清蒸鰣魚嘗嘗。,一個女人,又是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除了床上那點子事,還有些腦子,可不讓人感到意外?除了胡秉宸魚雁頻傳,還有部黨組的那個佟大雷,還有其他。只不過那些男人不像這二位覺得自己總算有些抗衡的資本,故而裹足不前。
如果說胡秉宸那張面孔是「宋明理學」,佟大雷那張面孔可就是「安史之亂」了。
儘管吳為不會奉陪佟大雷玩兒一把,但對佟大雷的第一印象要比對胡秉宸的第一印象好,至少佟大雷是個敢作敢為的男人。又或許她畢竟是兵痞顧秋水的女兒,對「安史之亂」有著類似血緣上的認同。聽了佟大雷的傳聞,吳為只是一笑,即便佟大雷被人捉姦又怎樣?
國人對捉姦有著歷史的傳統和癖好。
他那個下屬也實在無聊,因為沒有得到提拔就出此下策,在門外憋了佟大雷一整夜。這個佟大雷還算得男人,將責任包攬下來,說:「我就是睡了她又怎樣!」
換了胡秉宸會怎樣處置?很難說。
事到如今,不論胡秉宸自以為多麼珍惜吳為,可還是不瞭解她。也許他從未瞭解過吳為。
如果說吳為對他們這場生死之戀有什麼懊悔之處,那就是誤以胡秉宸為終生知己,而不是他對女人的多情或對她的始亂終棄。所以胡秉宸才認為眼下最有力的競爭者是佟大雷,以為他們那個行政級別肯定是女人最為眼熱的條件。這倒不意之中說明,胡秉宸自己很把那個副部長當回事兒,豈不知對吳為來說,一個副部級算得了什麼!
佟大雷似乎也抓得很緊,此人迫起女人不擇手段。其實佟大雷要能力有能力,要資格有資格,早就應該升至副部長甚至部長,可直到現在還是一個副部級而不是副部長。沒有別的,就是女人搞得太厲害,太無所顧忌。「肅反」時竟和一個由他負責審查,歷史有問題的女人搞關係,連調查提綱都丟在了那女人的家裡,還和她在公園長椅上做愛;被當地公安部門抓了起來,部裡只好派人去派出所把他保回來。他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說:「我就是愛女人,有什麼辦法!」
所以當胡秉宸在佟大雷的辦公章裡遇到吳為的時候,便分外熱心地對她說:「應該多聽聽下面同志的意見,他們比我們更瞭解實際情況……」
果然被胡秉宸猜中,他很快得知,佟大雷要把吳為調至他的麾下。
佟大雷說:「我要成立一個調研組,需要一些寫文章的秀才。」
成立這個調研組的必要性,又冠冕堂皇地在黨組上提出來討論,胡秉宸一眼就看出這個方案心術不正。
大家都說不出什麼,成立或不成立一個調研組,這個調研組幹事不幹事,就像他們年華月月曰日討論的所有問題一樣,來了,去了,討論過了,也就算通過了。
他還注意到,有次與佟大雷同乘一車,途經吳為家門,他們不約而同從靠背上直起身子,向吳為家門口的方向張望,好像吳為隨時會從那個大門走出。
顯然佟大雷到吳為家裡去過,不然怎麼知道吳為住在這裡?他倒是先下手為強了。而且佟大雷說幹就幹,絕不瞻前顧後。
吳為注意到胡秉宸退出佟大雷的辦公室時,有一份不是原裝而是仿造的不經意,心裡便有些快意。要是每天都給胡秉宸這樣一個刺激,讓他知道她早巳把他置諸腦外,該有多好。
「……我們這條戰線有很多題目可做,所以我建議你到我這個調研組來工作,這樣你的房子問題、組織問題,都可以得到及時的解決……不但可以瞭解基層的情況,就是上面的情況我也可以提供給你前……我還有些老關係,畢竟幹了幾十年革命,十八歲就是區委書記了,所謂年紀不大資格老,就是中央一級領導的底細我也相當熟悉……」佟大雷說。
「房子問題、組織問題,都可以得到及時的解決……」這和妓女有什麼兩樣?《國際歌》的作者鮑狄埃呀,你可知Intemationalism什麼時候才能實現?
道德敗壞的吳為,因一生沒有做過交換而自豪。交換,與愛一個人,或哪怕因愛屋及烏而上床,在她那裡有著嚴格的界限。可吳為又何必撇清自己!她和韓木林的婚姻不是交換又是什麼?只不過是有法律手續的交換而已。她又比佟大雷高明多少?說不定比佟大雷虛偽也未可知。
佟大雷說到做到,上至中央文件,下至部長之間的勾心鬥角,乃至他們個人生活中的緋聞,都一一影印了給吳為送來。他乘著部長級的轎車,招搖地駛進吳為那個破敗得像是貧民窟、滿住著部裡職工的院子,而且一坐幾個小時,談天說地,怒斥同僚,還有他們的女人——不明白佟大雷為什麼把同僚恨成這個樣子——抱怨如今他升不到副部長的位置並非有什麼問題,而是因為捉了某部長的奸,「除了會搞女人,他懂得個屁。不像我,搞女人歸摘女人,工作歸工作。問問國務院系統的頭頭腦腦,哪個不曉得我佟大雷的能力廠吳為這才大開眼界,原來這些偉乎其大的人與她這樣的小人物沒有什麼兩樣。惟一不同的是於她可能良心不得安寧,於他們則理所當然。
有一天佟大雷還拿來胡秉宸寫給全體黨組成員的一封公開信,說:「這倒是我佩服的一個人,上面有人拉他整第一把手,還應許幹成之後這個第一把手的位置就是他的,他卻寧肯給部黨組成員寫公開信來表示對第一把手的意見,也不願利用這個機會整人,給自己撈個一官半職。」佟大雷說得很誠懇。想不到「安史之亂」還能誠懇,倒讓吳為有點意外。
「可是這反倒招來打擊報復,不得不休職在家。打倒『四人幫』後,怎麼這樣的幹部反倒挨整,壞人仍然吃香……」佟大雷繼續說道。
這時的佟大雷簡直可以說得上是正直,也漸漸忘記了吳為是女人,忘記了對吳為的一肚子壞水,真像老朋友那樣無話不談。如果佟大雷忘記了自己的目的也就不是佟大雷了,吳為終於接到他的情書一行書,洋洋灑灑,寫在宣紙上。遭到吳為的拒絕後,佟大雷既不尷尬也不停手,依舊「天方夜譚」個沒完沒了,依舊在宣紙上寫情書,似乎知道自己的毛筆字很漂亮,還說:「你等著我,我老婆可能得了乳腺癌,頂多還有一年就會死了。」吳為說:「我對你從無男女之意,而且你不想想,如果一個男人這樣對待他的妻子,哪個女人還肯接受他呢?」
佟大雷自己也笑了。「你在這方面和『老共』們真不一樣,『老共』們從來不留片紙隻字在他人手中。」吳為想到了胡秉宸戰戰兢兢寫給她的那些藏頭去尾的信。
佟大雷揚聲大笑,「我的經驗是哪怕有三十八個人出來證明你於了什麼、說了什麼,你都可以不認賬。五九年反右傾,多少人出來證明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還拿出我寫的什麼文章,我死活就是不承認,不在結論上簽字。最後甄別的時候不了了之。你得看準那一套,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從來就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完全一套無賴哲學,但用這種無賴哲學對付更大的無賴,未嘗不是好辦法。吳為想起當年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自己主動交代「男女關係錯誤」後的種種艱難……
但吳為無論如何不肯到他的調研組去。
不知佟大雷整天幹不幹工作,幾乎每日二信,幾乎每晚必來,越來越把吳為的家當做了自己的家,而且不管吳為在不在家。如果吳為不在,就對葉蓮子獨角戲似的說個不停,鬧得吳為不勝其煩。她終於明白,對這種男人溫良恭儉讓不得,只好寫了一封低能的信——佟大雷同志:
鑒於您的一些信件與行為,我有必要作如下聲明:
一、我們是工作關係,我更是將您作為一位「老同志」來尊敬的。
二、您曾對我表示愛慕,我也曾多次表示拒絕,本不該舊事重提,可是您最近的行為使我有必要重申,您是有婦之夫,一再對其他女同志表示愛慕是絕對錯誤的。
三、請不要再寫信和送什麼材料給我,更不要再到我家來。請尊重我的請求。
吳為
這一來,倒又給了佟大雷寫信的理由——我只是向你表示愛慕之情,並沒有要求相愛或談戀愛之意。相愛者,摟腰起舞,擁臂而行。但一個人表達愛慕之意,似乎也無須對方批准吧。過去我家有幅齊白石的畫。上書:「宰相歸田,箱底無錢,寧可為盜,不敢傷廉」,我很愛它。
最近我同朋友說,每早我都要到我愛人那裡去一次。美國大使館外的櫥窗裡有一幅照片,四十左右的一個女人,穿一件紫絨緄邊長衫,抱著一個週歲女孩,坐在花園裡,靜穆慈和,我非常喜歡。
每早起來跑步就想到這張照片,跑了兩公里,在窗前總要停下來看一看。都是一種愛。只要我不搶人的或者按照我的意思改變它的形象,何必要求別人的同意!
自認識你以來,知道沒有同你談情說愛的資格,不過片面地認為你是知己,單相思而已;實在討了沒趣,冥頑之性,依然不改,活該!
當然我也有過錯,寫信於擾了你,已經認識就改了。至於談戀愛,更遠了,「戀」之一字,表示語言一致,互相同心,是物質與靈魂相互統一的最高境界,古往今來,有幾個能談得上!低級一點的「戀」也是有的,我將來也許會試一試,自信還是有能力的人,讀的書也不比一些人少,也有一定的政治頭腦和才能,總不至於比寫幾篇指導敲敲邊鼓的人差。
最後我要表明的是,即便你與我絕交,我也不是以牙眼相報的小人,你絕的不過是私人之交,我也早知無建交的可能,但在公誼上仍然會在你需要時給予幫助,受不受在你。你母老子幼,如有緊急之事,比如找個條件好的醫院、醫生(只是打個比方),只要你一個電話通知,一切照辦,絕不推諉,前人云:「人以國土待我,我亦以國士報之。」
也希望你有朝一日找到一個條件好的人,有個歸宿,因為你母老子幼,萬一山長水短,你不是丁玲也不是冰心,還是在前進路上奔命奮鬥的人。
吳為想起當年在干校,為年老體衰的葉蓮子一人帶著禪月的艱難,請求胡秉宸幫助的那次談話,傷情地搖搖頭,相比之下,這個佟大雷倒還慷慨大方……不過這也許是佟大雷的「創作」,可佟大雷有什麼必要「創作」?他又不是不知道沒有希望?當然她也不必為此考驗佟大雷是否為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之人。
說是再不干擾吳為,不過說說而已,佟大雷仍然窮追不捨。當他忍不住又到吳為家看望時,吳為把佟大雷堵在玄關那裡,一句客氣話也沒有,更不留他坐一坐,冷情地瞠視著沒臉沒皮的佟大雷,等於馬上下了逐客令。
可對這樣一個死纏爛打的人,不如此決絕就後患無窮。
接著她哀傷地想,如果一個人不愛一個人,真是什麼殘酷的事都做得出來。想想當年被胡秉宸堵在他家門板上的「自衛」戰,胡秉宸不是狠心到置她於死地又怎麼解釋?可她與胡秉宸不同,她從未誘惑過佟大雷。
12
與史嶠的重逢,使胡秉宸對吳為的感情起了質的轉變。在一位老領導的遺體告別式上,走在胡秉宸前幾位的一個男人突然倒地,有轟然一聲倒了一座山的感覺,也許那人比較高大,更因為瘸跛。工作人員急忙將他抬到休息室去了。
然後就聽老戰友們說暈倒的是史嶠。
自史嶠從腰間拔出一支袖珍手槍,撲倒在大別山一條溝壑中等待他那位優秀偵察員之後,胡秉宸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只聽說「文化大革命」期間,史嶠因被捕問題又受到不少衝擊,之後聽說安排在黨的哪個監察部門工作,然後又沒有了消息。遺體告別後,胡秉宸到休息室探望,不論他對歲月滄桑有了多少認識,還是不能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儒雅的史嶠。像剛從歲月的塵埃中爬出,灰頭灰腦,除靈魂之光在眼睛深處那條時光隧道的人口偶爾一現卻又立刻隱人黑暗時,哪裡還看得出是大學的高才生?又哪裡看得出曾「恰同學少年……糞土當年萬戶侯」?
因李琳叛變被捕經組織營救出獄,又經組織甄別審查後,史嶠以為一切問題一清二楚,根本沒想到誰又在他的檔案中加了一個「犯有政治錯誤」的結論,一直懷疑他有變節行為,直到亂了章法的「文化大革命」,這個問題才曝光。
史嶠何止是傷心!他是灰心,徹底地灰心了。
「文化大革命」中,所有從法西斯那裡躉來的手藝都不能摧毀的史嶠,卻讓灰心摧毀了。
那時他反倒常常想起胡秉宸的兄長胡秉宸,終於懂得胡秉衰當年對他說的那些話,才叫句句是真理。回首當年,為什麼不與莫逆胡秉宸一同去研究佛學?像他這種人,怎能不自量力地鬧革命?不過他到底是個什麼人?自己也說不清楚。
僅就他那一臉的苦相,與其說是一個共產黨員,不如說是一個聖徒或苦行僧。即便還是黨內相當級別的一名領導時,也是一副無可言說的樣子。
曾有相當級別的史嶠,也不知這個結論會隨著時代變化升值,本采一兩重的結論,可能會漸漸攀升到無法度量的地步。如果史嶠知道這麼回事,一定會像簽訂一份合同那樣,逐字逐句按照法律條文將當初組織上的那個結論,規範得無隙可乘。可誰能看得到自己的檔案?誰又能知道你的檔案裡塞了什麼?
這個不為史嶠所知的包袱一背三十多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後才落實政策,變節行為一風吹去,可是他已進入暮年,耳聾眼花,又在關押中得了風濕痛,腿關節變形,行動不便,如一架報廢的機器,這個落實又有什麼意義?
多少年來史嶠都繞不過那個彎子:上級領導也好、同志也好,怎麼不想想那個非常簡單的推理?像他這樣一個重量級的地下黨被捕,他們那個系統的地下工作何曾受到些許損失?他的出獄難道不是組織營救的結果?竟懷疑他有變節行為,像對待叛徒那樣對待了他幾十年!
可就是沒人想一想。不再以變節論處!難道還讓他像重見天日似的高唱「太陽出來了」?
幾十年來風吹雨,除見老一些,胡秉宸可以說是沒有什麼變化。史嶠一眼就認出了他,握一握手,默默相對,連一般的應酬話也沒有。真是相逢一笑間,往事成煙。作為與他直線聯繫的下級,胡秉宸應該很清楚當時這件事,史嶠也曾對調查他的人說,胡秉宸完全可以證實。胡秉宸也的確為他證實過,可那些人需要的不是事實,他們需要的是在蹂躪和作踐中確認自我……還有什麼可說?如果說一說之後這台機器還能啟動,那就不妨說說;現在這台機器廢都廢掉了,還談什麼啟動!胡秉宸只說了一句:「多多保重!」沒有打探一句別後的情況,問一句是否需要幫助,或說一句「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麼?」……總之說什麼都不合適。
史嶠只說了句:「謝謝。」除此也是說什麼都不合適。
胡秉宸步履遲疑地走出了休息室。與史嶠的重逢,給了多思的胡秉宸以極大的震撼。
回到家裡,進門就見一個著中山裝的老鄉獨自坐在廳裡,那套中山裝很隆重地「裝」在身上,顯然是為這次會面特備的。見胡秉宸進門就撲上來拉住他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裡,熟絡得不得了地說:「可見到你了嘍,老領導啊,硬是不易!」
胡秉宸實在想不起何時領導過這位老鄉,借放報紙的機會抽出自己的手,倒不是對老鄉的無禮,而是絕對不喜歡與一隻同性的手這樣緊握。
白帆忙從裡間出來解釋:「說是你過去的一個地下老交通。」
老鄉說:「胡領導啊,你怎麼不記得我呢?記得嗎?還是我調查得知,打銀器的貧農咋個變成地主了嘛!」什麼銀器!什麼貧農變成了地主!雲裡霧裡讓胡秉宸摸不著頭腦。
一九四九年後不少人到京城來認老同志,可那一浪早就過去幾十年了,怎麼到現在還有人來認領?會不會是個騙子?
老鄉並不氣餒,依舊熱情提示,胡秉宸這才想起幾十年前的舊事,人也隨之熱情起來。
皖南事變後,國民黨又掀起反共高潮,在國統區大肆逮捕共產黨員,地下黨組織遭到很大破壞,一些黨員脫離了黨組織,有些支部已徒有其名。同時國民黨加緊了對陝甘寧邊區的包圍,蓄意製造與八路軍、新四軍的摩擦。為應付突發事變,建:立地下秘密交通的工作被提到日程上來,胡秉宸受命建立一條地下通道,以備國共關係公開破裂時,將那些身份公開、無法隱蔽的黨的重要骨幹,疏散到安全地帶。
胡秉宸背了個小包袱,用一個多月時間,將沿途情況一一作了瞭解。在此基礎上,選定了幾個聯絡站點。
第一站選的那個點距重慶不過一天路程,來往人等不必在此住店即可打道回府,途中盡量不作盤桓,以免節外生枝,有次胡秉宸出去執行任務,路上住店差點出事。而且此處位於華鎣山餘脈之側,兩岸山巒起伏,是進入華鎣山腹地的路徑之一,一旦有事,一天就可進山。
第二站附近有一大片竹林,林子裡的南竹長得非常粗壯,便於隱沒,胡秉宸看上的正是這一點。
第三站那個點雖然沒有黨的組織關係,但是人很可靠。有同志過去,找他掩護、解決食宿都沒問題。可以看出,胡秉宸選的這些點是很有眼光的。
最後選的那個點出了點問題。
胡秉宸以朋友的朋友為名,在當地一個負點責任的黨員家裡落腳。晚上請胡秉宸。吃飯的時候,那黨員突然向家人說道:「明天叫打銀器的人來!」口氣很大,家裡有多少銀子能隨時叫銀匠來打?
胡秉宸立時提高了警惕,暗中找一個普通黨員調查,瞭解到打銀器的這個黨員本是貧農,挖地窖時挖到許多銀子,當年紅軍長征曾經此地,可能是紅軍來到之前哪個地主老財埋藏的,銀子被他吞為已有,就此發財成了地主。
「曉得個龜兒子咋個搞的喲,搞成了地主!」這個普通黨員說。
胡秉宸也不明白,一個貧農怎麼說變就變成了地主?那時候,這種蛻變還不像幾十年後「紅五類」說變就變成巨貪、腐化墮落那樣普遍,那樣讓人理解。
僅這一點,就讓胡秉宸覺得此人很不可靠,立刻將他放棄,重新找了一個教員做內線,自己也沒有暴露身份,盡快隱身而去,另換手下人出面,在那裡租房開了家小酒館——任何時候酒館都是人來人便於掩護的地方。那教員後采被捕,始終沒有暴露任何與他有關的人,最後犧牲在國民黨有名的特務機關白公館。要是前「貧農」被捕,結果就很難說了。
那一行,胡秉宸建立了五個聯絡站點,整條線路佈置安全良好,萬一出事,很快就會把黨的重要幹部輸送到安全之地。回到重慶後,胡秉宸繪製了詳細的路線圖,將如何到達那些聯絡站點、那些站點的聯繫人,一一向領導作了詳細報告。
像胡秉宸這樣的全才,真是「五百年才能出一個」,不論到大別山送情報,或領導地下工作,或偵破「軍統」在重慶的通訊系統,或建立秘密通道……樣樣傑出。如果給他一個總統,相信幹得不會比克林頓差,更不會出萊溫斯基那樣的事故。只可惜給他的天地太小,更可惜他耗去十多年青春、出生人死建立的勳業,並沒有得到充分的運用,甚至沒有得到運用。
這些聯絡站點上的同志,隨時準備血濺軒轅,在那平凡的地方潛伏著,艱苦地釘到抗戰結束。可惜這些花費許多心血建立,又經許多人堅守多年的地下通道,像胡秉宸送到大別山的那份重要情報一樣,根本沒有用上。
為胡秉宸調查「貧農變地主」的那個普通黨員,就是眼下坐在胡家廳裡的這位老鄉。
老鄉同樣無怨無悔地堅守著胡秉宸當年交付的任務,更沒有以此兌換什麼好處,問題是新政府不承認他的黨齡和他為黨堅守多年那份默默無聞的工作。
由於那條秘密通道由胡秉宸建立,誰也不知道胡秉宸在這條通道上埋伏下的力量,當時又都是單線聯繫,除了胡秉宸,誰也不能為這個老鄉證明什麼。自新中國成立後,老鄉賣房子賣地,堅持不懈,四處上訪,也四處尋找胡秉宸,幾十年如一日。人人都說他瘋了,但他知道自己沒瘋,而是忠誠於共產主義理想。他對那些說他瘋子、不承認他黨籍的人說:「老子為革命獻腦殼,你們這些龜兒子就和那打銀器的地主一樣,反攻倒算我。」他越是這樣說,基層組織越是不承認他的黨籍。
「基層啥子水平?打銀器塞。」他說。
所以當他找到胡秉宸的時候,怎能不抓住他的手不放?
胡秉宸又是興奮又是傷感,說:「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寫份證明。」
老鄉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再次抓住胡秉宸的手,就像實實在在抓住了煙波浩渺的歷史,那些無形的東西一下子變得可以觸摸。
那一夜,胡秉宸禁不住從記憶中翻出陳年舊事,想起一九四四年因同樣目的,受命建立的另一條水上通道,與他完成的所有重大任務一樣,也是一次都沒派上用場。
這些事情,自己想想也覺得奇怪。不是一般的奇怪,而是非常奇怪。
於是耳邊又響起了如《命運交響曲》中那幾聲敲打命運之門的重擊,叩問著一個世紀的疑惑,從人類前途到久遠的過去,一一重新評估。回顧自己這一生,驚濤駭浪,十二年內戰、十年動亂,花樣年華就這樣過去了。
值得嗎?
國際共產主義也分崩離析,甚至互相開火,曾作為他全部生活的價值標準突然崩潰。胡秉宸感到了迷惘、混亂、悵惘,甚至對人類前途產生了悲觀。
將來又是什麼?
他找不到答案。特別與不受歷史成見束縛的吳為糾纏在一起後,他想得更多了。
罷,罷,罷!
至少還有一個真誠的吳為。到了這個階段,吳為在胡秉宸的心目中才漸漸演變為正面形象,不久之後,他就會對吳為說:「你是我碰見的少有的有膽識、有勇氣、有毅力的奇女子。我和你的關係,男女之情只是、一個方面,根本的是思想上的一致,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感覺。
「你是可信任的、親切的、坦率的人,與你在一起如沐春風,無拘無束無隔閡,宛如同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坐在松枝覆蓋的長椅上漫說家常。你是我安全的港灣,是我隨時可以歸宿的地方。有個可以完全信賴的知己,多麼難得!」
本就處在十字路口,且心中已然有了傾向,只是苦於沒有向諸多理論交代的理由方在十字路口徜徉,一旦某個輕如鴻毛的借口殺出,很可能產生重如泰山的效應。
在檢點一生的迷茫中,胡秉宸有了向安全港駛去,在松枝覆蓋的長椅上漫說家常的理由。
13
儘管很長廠段時間胡秉宸與吳為音信不通,但佟大雷的作為,胡秉宸似乎全都瞭然於心。
哪怕一件價值不大的東西,一旦在拍賣行裡進行喊價,進入兩強競爭的峽谷,馬上就會產生泡沫效應。
一看到胡秉宸,吳為知道非同小可的事情即將發生,便對禪月說:「今天媽媽有點兒累,咱們不散步了,你坐公共汽車回學校好嗎?」
禪月喜歡和吳為一起散步,路上她們無話不談。她正處在開始「懂」的年齡段,並且因為懂得母親而分外得意。好比她已漸漸懂得吳為額上的皺紋並非都是因為氣惱,更是因為走投無路、無處求援的絕望。
吳為不止一次對禪月說:「生稱之前我就想,我要生一個朋友,一個永遠不會拋棄我的朋友。」
除了颳風下雨的日子,她們每個週日從這條路上走過,送禪月回學校去。吳為站在校門外,看她一跑一跳進了學校大門才轉身走回家,帶著與禪月交談後的愉悅,想著已漸長大並摯愛她的女兒,已經寫出和準備寫的小說……「好吧。」禪月說。
「我就不等你上車了。」吳為說。
「哎,媽媽,您好好休息。」吳為點點頭,有些慌張地走了。
汽車老也不來,看著吳為漸漸走遠的背影,禪月非常不放心,應該把媽媽送回家再走,就叫道,「媽——媽——等——等。」
吳為沒有聽見,急匆匆地走著,這時禪月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橫路穿過,攔住了媽媽。禪月很快明白媽媽對她撒了謊。她不是累,她是要和這個男人見面。
然後他們折了回來,沿著附近的一條小河向田野走去。
這是撣月出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的有主題、有意識的大傷心。在這之前,不論她啼哭過多少次,都稱不上是傷心。
從離開韓木林後,禪月就生活在一個女人的世界裡,不論是小姥姥的愛還是媽媽的愛,全部是為了她的,她的愛也同樣全部回報給了她們。可是從未欺騙過她的媽媽現在對她撒了謊,而且為了這樣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媽媽欺騙了她!眼淚順著禪月十六歲的、紅潤而豐盈的臉龐流下來。
她覺得自己就在這一刻長大了,她的少年時代也在這一刻結束了。
晚上,禪月第一次失眠。
一個異物,突然契人了她們這個浴血奮戰、三位一體、相依為命、艱難度日的家。
這個三位一體的家,面臨著她一時還說不清的、巨大的威脅。禪月十分擔憂,那一周簡直沒有心思上課,盼望週末,趕緊回家,好像誰會把媽媽偷走。
但是回到家裡,見到媽媽,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可又都不一樣了。有一會兒,她都不知道怎麼和媽媽說話。她看出媽媽又被煩惱鎖住,那把鎖就掛在兩個眉頭上,眉頭間馬上立起了一條豎紋。
不僅兩個眉頭間立起了一道豎紋,甚至兩個嘴角旁也出現了兩道豎紋,好像她正咬著牙,挺著什麼熬煎。可是媽媽什麼都不對她說,獨自受著呢。
媽媽為什麼瞞著她?怕她不懂嗎?還是寧肯和那個男人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反倒把摯愛她的禪月當做外人似的排除在外?也就是說,那個男人對媽媽來說,比她更為親密……
禪月忽然明白,自她懂事以後,媽媽的一切煩惱都是那個男人帶來的。她十分明確地恨起那個男人來了。
禪月不說出自己的傷心和仇恨,媽媽應該看得出來。可是媽媽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心事裡了。
胡秉宸仍然什麼也沒有應允。
一拐上那條通往田野的沿河小路,胡秉宸就說:「你可以挽著我的手臂嗎?」
面對胡秉宸的懇求,吳為只好把胡秉宸對她的傷害置之腦後,只好隔著一尺的距離,遠遠地挽起他的手臂。
胡秉宸說什麼來著?說到在於校的時候就想念她,說到幾件吳為反倒記不得的小事。而吳為卻為胡秉宸背誦她剛剛發表的一篇小說,特別是她得意的幾個句子和段落。反正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一點不珍惜這個機會,好像他們過去有過、將來也還會有很多這樣見面的機會。
她甚至不望胡秉宸而是仰望滿月,這種時候卻還一臉潔淨,如此十三不靠地背她的小說,真是出人意料。難道此時她不該投入他的懷抱?
背誦完小說,吳為轉過臉來想聽一聲評價。可是胡秉宸無從評價,他根本就沒有認真聽她的小說,又不能敷衍。他不想褻瀆這個飽滿的月亮,還有他猶豫了差不多十年才有的這個約會……
吳為微微張著嘴,側著腦袋等待著,胡秉宸從來沒有這麼迫近、這樣清楚地看過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不薄也不厚,看上去很軟,唇線也不清楚……他閉了一下眼睛,生怕自己吻上去,卻身不由已猛然將吳為緊緊擁進懷裡。
要不是河邊樹影下突然站起一個釣魚人,問道「同志,幾點了?」胡秉宸肯定會吻上吳為的唇;現在只好趕快將她一把推開,疾步向前走去。
吳為實在不該忽略胡秉宸將她猛然一推,趕快甩手走開這個細節,正因為是下意識的動作,才吏準確地反應了他某種根深蒂固的心態。在他們長達幾十年的關係中,這樣的情景還將不斷重現。每一次出現,都無可挽救地將胡秉宸諉過於人的陋習描繪得更加清晰,只是吳為過於迷信胡秉宸,無法想像一個摯愛的人會對自己有所埋伏。
何況吳為從來不著調,這種景況下竟然會說:「你看,這不是一個很有趣的電影鏡頭嗎?
以胡秉宸的經驗來說,吳為此時倒不是假正經,而是沒有發動起來。難道她僅僅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主義?要是她沒發動起來,他就只好壓抑自己,否則她會把他看做一個只有「性趣」的男人。他只好順著吳為的思路,說:「對了,頂好還讓這兩個人戴上眼鏡,他們不是把眼鏡碰碎就是碰掉地下,兩個人趴在地上,滿世界摸他們的眼鏡。釣魚人還可以幫助他們找,講好價錢,找到一副眼鏡付他多少錢……」胡秉宸太大意了,吳為雖然不是假正經,但與從前有了不同。胡秉宸的懇求來得有些晚了,她不但穿上了成功的盔甲,心也冷硬多了。回到家裡,胡秉宸關上電燈,坐在書房裡回想這個夜晚的荒唐。他從沒有這樣不著邊際地與女人周旋過,「百樂門」後是狂歡之夜,後來的女人們又太物質,吳為卻是羅曼蒂克,是情調,不像一些女人把自己製造得可愛,——製造的可愛只能是口味而不是情調。沒想到在生命將近尾聲的時候,卻碰上了這樣一個浪漫的女人。他的臉上不禁浮上一個久違的、連白帆也很少見的微笑。
從隔壁房間傳來了白帆的鼾聲,如當頭一棒使他猛醒,那少見的微笑忽悠一下就從臉上隱退。
以後怎麼辦呢?如果此後吳為要求天天見面如何是好?
現在他還有什麼理由再與白帆聯手寫封信給吳為?還有什麼理由在白帆起草的信上附筆「吳為同志:你自己塑造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意境,又自己在裡面扮演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裡面出不來了。這是資產階級的感情遊戲,不是無產階級思想,你甚至沒有想到這是多麼危險,我要給你潑出一大盆冷水,就近來談一次,不要再寫信了」?
沒等胡秉宸想出所以,吳為倒先來了一封信,說是想來想去這種關係沒有好下場,不如及早剎車。一旦離開胡秉宸,吳為的腦子就清楚了。
毫無例外,肯定又是一次捉弄,而受傷的只能是她。
好像在冰天雪地裡,凍得昏昏沉沉就要睡死過去。她真不願意醒來,就這樣軟軟地睡下去多麼愜意……可是寫作說:「起來,起來,不能睡,否則你就要死了,全家老小也會再度落人世人鄙夷的境地。」吳為當然不願意死,也不願意母親女兒再受二茬罪。
寫作把她從極端危險的狀態中拉了出來,「你得站起來,跟我走!」
幸好吳為現在有了一個比胡秉宸更權威的權威。
胡秉宸抓起電話就打,而吳為正在某個飯店開什麼文藝方面的會議,「你等著,我馬上就來。」
沒等吳為回答就放下電話,咚咚咚跑下樓到司機班。司機說:「胡部長,您怎麼自己來了,沒讓秘書打電話招呼我?」胡秉宸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合常規。
「送我到飯店去。」他吩咐道,喘息著並神經質地彈著手指。吳為想幹什麼?發生了什麼事?胡秉宸惶恐得不得了,好像十年來都萬無一失、牢牢地放在那兒、死死守著只是想像中的他的吳為,每一秒都會寓去。他這才意識到她的耐性終有一天會失去,她的世界也會漸漸擴大,她將醒悟,他並不一定是惟一可意的男人。
他不免酸酸地想:現在地位不同了,是不是?
這真不是他的刻薄,可惜胡秉宸不想重視,也不想深入挖掘。胡秉宸沒敲門就衝進了吳為的房間。吳為倚在沙發一角,好像那裡是她的退路。他說:「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離開我,你要是離開我,我就要死了。」
吳為好像沒有聽懂,還是木木地望著他。胡秉宸不得不把這句話重複了三遍,這次她好像聽懂了,從沙發角落裡站起,搖搖晃晃朝他走來,他剛伸出手去接她,她就軟軟地倒在他的懷裡。胡秉宸拖著她坐到沙發上,衝破長達十年的徘徊、猶豫、掙扎、禁錮,朝吳為低下頭去——
這是他們第一個吻。
其實,胡秉宸十年前就等著這個吻了,因為等得太苦,他覺得天旋地轉,一切不復存在。這一瞬很長很長,地老天荒;這一瞬很短很短,灰飛煙滅……名譽、地位、權力……他為之奮鬥了一生的東西此時都化作了飛煙。只剩下她,這個偎依在他懷裡的女人。
僅僅這個吻,就讓身經百戰、出生人死、鋼鐵一般的胡秉宸神魂顛倒,不知南北,恨不得死去才好。沒想到在這個年齡,還能如此忘情地嘗到一個女人可能給予一個男人的震撼以及這個震撼帶來的快感。他重新體會到他還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能讓女人忘乎所以倒在懷裡的男人。
直到離去,胡秉宸還一步三回頭地對吳為說;「你要是離開我,我就要死了。」
此時此刻,胡秉宸的這句話,真不是用於戀愛的花言巧語。
回到辦公室,胡秉宸什麼也幹不下去,有人來談工作,聽到的只是一片嗡嗡嚶嚶的聲音,卻不知他們說的什麼。
他好像回到了初戀。他有過初戀嗎?四川美人算不算呢?過去的女人從記憶裡一一走過,不,與這一次相比,都有點逢場作戲的意味。
這其實是胡乘宸的錯覺,他從每一個性愛對像那裡都得到過新鮮的體驗。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他不可能不忘記她們,自然也就忘記了她們的不同。
回到家裡,他草草吃完晚飯就上了樓,將自己關在書房,又是關燈坐在黑暗裡。但黑暗也干擾著他,攪擾著他,壓迫著他,追逐著他,撕扯著他。值得還是不值得?
以後又怎麼辦呢?
儘管吳為倒在胡秉宸懷裡,她也不肯再進入那個怪圈。她能想到的最無能,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到山區去體驗生活。
胡秉宸知道後,只寫了一封無力的信,可否到我家來,與我和白帆同志一起喝杯茶,她會很高興的」云云。
看到「和白帆同志一起喝杯茶」,吳為笑笑,如同她身上的那套盔甲,不都是穿著用來抵擋什麼?那就不要再惹是生非。她沒有去喝那杯茶,毅然不辭而別。
佟大雷聽到吳為深人生活的事,於開車前趕到了火車站,搶過吳為一個手袋拿著,像是得了賞,緊緊抱在懷裡,心裡還想,向來這是秘書替他做的,而他現在卻心甘情願地替一個女人拿著。
搶到手裡的手袋即刻成為佟大雷的動力,他又開始給吳為寫起信來——
魯迅在福建寫《兩地書》,我沒他那樣的福分。瞿秋白在福建寫《多餘的話》,落得掘屍毀墳,在他動手寫的時候,可能已經意識到是多餘的了,意識到而不改,也是文人積習太深的緣故。話得說回來,一個人臨死的時候,還不允許傾訴自己的一腔哀怨實在也太霸道了,我同情他,所以寫兩封多餘的信吧。繼而吟詩作賦——
春寒夜雨向陽樓,一別悠悠又過秋。
咫尺天涯人不見,玉泉河畔月西流望簾鉤,小西樓,送君別意悠悠,論夭折,竟為愁,此景此情,夢裡誰留!一篇文字堪羞,盈得中霄淚滿流,人生百年爾,若個為儔,縱天荒地老,此意難休。
這些文字真是又蠢又俗又笨!
有些事並非凡人都能」染指」,不論佟大雷多麼自以為是,詩詞這樣的潔物,實則與佟大雷毫不著邊。他最精彩的文字還是那些打油。
好比一日游靈隱,萬頭攢動,索然而返,靈隱壁上有斗大四字:咫尺西天。倒啟發了他的靈感。為求吳為一笑:打油一首——
咫尺西天處,香煙騰雲霧。
男女膜拜者,頗多大腳褲。不論填詞作賦還是本人,佟大雷只合打油。想起胡秉宸當年正是一句秦少游繳了她的械,吳為心中更是不耐煩,怎麼人人都玩起了模仿秀!
想不到佟大雷這樣糾纏,只好給部裡幾位領導包括佟大雷在內寫了一封公開信,算是一個警告。佟大雷回信道:
「作為朋友,即便寫一封信給我,總不會引起我的神經發作。然而竟是如此惜墨如金,某某某、某某某並某某的一封官書,實在人情之外,就是一位公主也未免過分一點。」
從此「安史之亂」方才平復,吳為以為佟大雷的愛情攻勢從此也就平息下來。
她對佟大雷過剩的精力,認識得太不足了。
如果「永動說」不能在物理學上成立,那些對「永動說」執迷不悟的科學狂人,最終可以在佟大雷這裡得到極大的心理彌補。
胡秉宸那裡也是每天一封信。吳為對著那些信說:「不,我不給你回信。」果然沒有一字回復。
她在山坡上爬來爬去,天邊的雲就低了許多,也像從來沒有胡秉宸那個人似的按時起床、睡覺、工作,寫點什麼……漸漸覺得日子和她都像雲一樣平滑了。有時也想到自己的自私,為了逃避這個愛,把母親和女兒扔在北京,難道她們不想念她、不需要她的照顧嗎?
可是胡秉宸突然來信,說腸子上長了什麼東西;已經住進醫院等等,那平滑的雲或是山坡馬上完蛋。
她連夜趕到縣城,拿著手電筒在阡陌小路上疾步趕路,除了遠處的狗吠,只有那束手電筒的光亮,在黑暗的包圍中渺小無力地顫動著。
縣郵電局的木板門,敲起來響徹整個寂靜的山村小鎮,可是工作人員像在石頭裡冬眠。她咬著牙、悶著頭不停地敲,直至敲開一扇木板窗。一個頭髮直豎的腦袋從裡面鑽出,「什麼事?」
「打電報。」
「這裡沒有電報業務。」頭髮直豎的腦袋又縮回石頭裡去。
此時吳為變得十分聰明,她想到了縣委會。果然有燈光,有人值班,安靜地過著一個山區的夜晚。她拿出工作證,信口雌黃地使用著「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招搖撞騙的伎倆:「我有急事,必須馬上請示……」
中年人對她的證件肅然起敬,那麼容易地就相信了她,「沒問題,沒問題。」甚至高興有機會幫助她,同時也有能夠使用權力的慷慨。
吳為好一陣慚愧,欺騙這樣一個對中央部門懷著如此敬意的人實在可恥。
她真想對他說「我其實……我不過急著要用電話」,卻變成了「我可以付電話費」。
「都是為了工作嘛。我這就讓接線員給你接電話。」
他走到院子裡,大聲吆喝著:「小王,小王!」這一吆喝肯定把全院子的人都得吵醒,可只有一間屋子的燈亮了,也許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夜牛吆喝。叫做小王的,搖著一個二十世紀初的電話機,把她要的電話號碼傳遞給遙遠的一部電話機,她要靠著這樣複雜艱難的鏈接、運載,把她的焦慮從這個小小的山區,傳達到胡秉宸那裡。
這古老的山鎮、古老的電話機和古老的生活,讓她突然有了瞬間的反省,比之它,萬物的虛浮不過是很不清晰的一個閃念。
電話終於接通,有山有水的距離在線路中聲聲漫漫,忽斷忽續,「喂……」當她聽見胡秉宸的聲音時,似乎又要昏倒下去,瞥了一眼一旁的小王和中年幹部,掙扎說道,「我接到了您的信,」並不是為了隱瞞,而是不願褻瀆小王和中年幹部協助她的真誠,「我想請示一下,我是否……是否留在這裡繼續工作,還是立刻返回?」胡秉宸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確有重病纏身的樣子。
聽出吳為的焦慮,胡秉宸更加利用起來,他當然要她立即返回。
他沒有說醫生已經確診,腸子上那塊東西不過是塊息肉。吳為也沒有問是不是癌,——既然她沒有問,不說也不為過,只用更為虛弱的聲音說了一個「喂」。
要是他用更虛弱的聲音說一個「喂」,也沒有什麼不對。夜間,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腦子不夠清醒或是嗓子發乾等等,「我覺得你的工作不一定非得在那裡完成,這裡畢竟是變革的中心……我想你不如回來,不要失去感受這樣一種氛圍的機會。」他在電話裡只能說這樣的官話,好在這樣的官話說起來得心應手。她在電話裡也是吞吞吐吐,顯然一旁有人。
吳為卻理解為他的情況不妙,說:「好,我馬上回來。」
馬不停蹄趕回北京,放下行李就到公用電話亭去打電話。胡秉宸上來就是一句:「親親,你可回來了。」吳為趕快轉過身去,用背對著守電話的人。能把吳為千里迢迢扯回來的,是胡秉宸到底有沒有生命危險,而不是這聲「親親,你可回來了」。
「喂,你怎麼不說話?喂——喂——」他以為她生了氣或是電話線斷了。
「等一會兒——」她像剛剛跑完一個全程馬拉松,聲帶幹得要裂了。
到了現在胡秉宸還不肯告訴吳為,實際上他什麼病也沒有。
「我……可以去看看你嗎?」
「不行。」
「為什麼?」
「我怎麼和別人說?」
對,他怎麼和別人說?他們的關係是見不得天日的。她有什麼資格關心他有沒有生命危險?可是他們之間到底有過什麼關係?除了那一個短暫的、來不及體味就癱軟過去的接吻?難道他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催她回來,就是為了對她說一聲「親親,你可回來了」?而她居然為這個見鬼的理由,千山萬水地跑了回來!
胡秉宸卻享受著這種日子。日子過得顛三倒四,早上一睜開眼睛,滿眼都是吳為;晚上一閉上眼睛,滿眼也是吳為。連湖面上隨水流動的落葉,在他的眼睛裡也變做畫筆漸次的排列,顯出像情緒化的吳為那樣難以捉摸的色帶。
吳為也不得不陪他陷入這樣的日子。
為避人耳目,他們到遠郊去。因為總是坐著轎車出出進進,胡秉宸沒有大衣,他那件薄舊的小棉衣,在初冬深秋曠野的冷風裡單薄得像是沒有穿衣;頭上也沒有帽子,兩隻耳輪被冷風吹得又紅又紫。吳為伸出手去替他焐著,「噢,噢,你的耳朵怎麼凍得這麼紅?冷不冷?冷不冷?」
「冷。」他說。「唉,你長了多麼硬的一對耳朵。長這種耳朵的人,多半兒不受他人的影響,而是固執己見。」
可他現在已經沒有了己見,只有吳為。而在這之前,正像吳為說的那樣,誰也別想影響他、左右他,誰也別想在他耳朵旁邊吹風,軟風硬風都不行。
吳為的手掌寬寬厚厚,手上流出的是樸拙的疼愛。眼神像一頭鹿媽媽,馴順,善良,關切,疼惜,就差那麼一點讓男人一下子燃燒起來的火星。
這樣焐過他的耳朵,還不進入約定俗成的場景,而是說:「我們買一個口罩吧,這樣可能暖和一些。」他們進了一間小百貨店。胡秉宸任吳為嘮嘮叨叨說些可以不用心去聽的話,什麼也不想,一味體味著被她牽著走來走去的感覺。哪個女人可以讓他這樣心甘情願地服從?有時聽任白帆擺佈,只是因為懶得與她多費口舌;而聽任吳為擺佈,卻是賞心樂事。
然後她把口罩給胡秉宸戴上。先將口罩帶子套在他的頸上,食指和拇指牽著帶子兩頭繞過他的兩耳,弄得胡秉宸其癢難熬,後來又在他下巴上打了個結,「怎麼樣?緊不緊廣再拽拽帶子,「鬆不鬆?」
「松。」
吳為又用力拽了拽帶子,「到底是緊還是松?」
胡秉宸的心被一種不熟悉的力量輕輕攥住,幸福?快樂?喜悅?甜蜜?舒適?……無以言說,便對吳為說:「白帆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我,更不要指望她為我焐一焐凍僵的耳朵。」
然後就是播放那個冗長的、早已拷貝過的老版本——
「我和白帆一九四一年同居,沒有結婚手續。那時我剛從延安到蔣管區從事地下工作,時間不長,接觸的女黨員只有她一人,彼此對性格、經歷事先也沒有充分的瞭解。同居後不久,就發現很難相處,當時沒有條件生活在一起,大約每週見面一次,即便如此,她也經常為一些瑣碎的事動手打我。有一次用燃著的香煙按在我的臂上,還多次用杯中開水潑到我的臉上。我還年輕,對夫妻生活完全沒有經驗,我非常吃驚,很難想像-個年輕的女人會這樣對待男人。但是限於地下環境又怕影響工作,不好聲張……事後我才瞭解到這可能與遺傳基因有關,她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性情暴戾的人,也是如此虐待她的母親。
「解放初期,我們的關係已破裂到準備離婚的地步,但那時大家忙於工作,加之工作不在一個地區,也沒有機會辦理這件事。直到一九五五年審干,有人來調查白帆同另一個男人的關係,才知道她一九四六年就同那個人有了關係,所以一九四七年她生的那個兒子是不是我的兒子還是個疑問。
我們多次爭論過這個問題,她說按月份應該算是我的。她說的也許有道理,因為那個時期她和我們這兩個男人花插著睡,我不能證明不是我的,也不能肯定是我的,爭論下來總是沒有結果。
「由於中國長期處於封建社會,社會對這類問題帶有極大的偏見,幾千年來不知多少婦女死於這樣的偏見。我作為二個馬克思主義者,應該對這個問題有一個合理的態度,特別它勢必影響這個孩於的一生,以後還會影響他和妻子的關係,還有他孩子今後的生活,所以當時除她所屬的組織和我之外,我從來沒對別人提過這件事……」
吳為好羨慕白帆啊,比起韓木林對待綠帽子的態度,胡秉宸真可以說是高風亮節,白帆真是攤上了一個好丈夫!
她卻不想一想,與她有過同樣前科的白帆,不但不理虧還敢這樣對待胡秉宸,是不是有點不合邏輯?
以胡秉宸這樣一個男人,又為什麼甘於忍受這樣的虐待?
如果她能想一想,就會發現這個版本漏洞百出,胡秉宸如若不是有什麼敗行劣跡,白帆怎敢這樣對待他!
什麼樣的敗行劣跡,才能讓一個摯愛丈夫的女人瘋狂若此,並下得這樣的毒手?
可惜吳為什麼也沒想,只是一味羨慕白帆的福氣。
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白馬王子卻在「燈火闌珊處」!
於是吳為趕忙把自己類同的歷史,對胡秉宸說個明白。儘管她知道胡秉宸早就從人們的議論或人事部門得知她的前科,但畢竟與本人的坦誠交代有所不同,至少說明她信奉「童叟無欺」那一類信條,更是履行一個正式手續,讓胡秉宸在「可忍」或「孰不可忍」之間有個選擇。
胡秉宸選擇的是「可忍」。
吳為不是沒有這方面的教訓,在鬼都不知、完全可以矇混過關的情況下,為了良心的安寧,將私生子的隱情向前夫韓木林做了交代,韓木林選擇的也是「可忍」,結果是「孰不可忍」。
但韓木林怎能和白馬王子相提並論?吳為根本不明白,男人一旦不再寵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已往的風流賬,永遠是他們的殺手銅。
可不,如此-個高風亮節的胡秉宸,在婚後不久的一次口角里就變了一副嘴臉:「你知道人家說你什麼?說你是個爛女人,都說我和你這種拆爛污的女人結婚是上了你的當。可我怎麼就鬼迷心竅地和你結了婚?」——不費吹灰之力,一槍就把歡蹦亂跳的吳為斃呆了。
這一槍與韓木林二十多年前對她的制裁相比,韓木林可就算得光明磊落。
舊時代的男人根本不必為自己的情變設計二個遁身之術。丟掉一個女人或是再討一個女人回家,理所當然,就像當年顧秋水當著葉蓮子的面和阿蘇做愛。
顧秋水行伍出身,難免沾染兵痞之習,為所欲為,不在乎輿論。胡秉宸卻不然,他橫豎要人銳好,且喜水過無痕。當然就要設計一個「理由」,既可安慰自己,又可昭告他人。
大部分女人也會相信男人這種理由,作家吳為也不例外。或者不如說她們並不想探求真偽,因為,這理由不也可以用來交代她們自己的良心、道義以及社會的輿論?
也沒想到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後,當同樣關愛的場景再現,卻招來胡秉宸一頓又一頓呵斥。想來白帆不是從來沒有關心過胡秉宸,也不是沒有為胡秉宸焐過凍僵的耳朵,而是如她一樣,時過境遷。
回到家裡,胡秉宸禁不住到白帆房間,希望把自焐耳朵而始並一直持續到晚上的騷動平息下去。可是白帆卻說:「去,別打攪我睡覺。」他們有幾年沒幹這個事了,被她一推更覺尷尬。
把胡秉宸趕下床之後,白帆繼續睡覺,艨朧中突然覺得胡秉宸最近有些怪異——經常不回家吃晚飯,打電話到辦公室也沒人接,問司機他晚上是否常常有會,司機也說不出所以;而且每天把頭髮梳得溜光,還抹很多發蠟,穿著也講究起來,今天晚上還讓她給他買一件大衣。
「你坐小車上下班,又不必站在冷風裡等公共汽車,買大衣幹什麼?」
「有時候到院子裡走走,就覺得冷。」
「不行。」她斬釘截鐵地說。
忽而要起零花錢,「給我增加點兒零花錢吧。」
「為什麼?」「我吸的煙質量太差,弄得咳嗽越來越厲害。」
「那就少吸幾包,採取少而精的方針。」
胡秉宸不說話了。而後白帆發現他上交的錢與工資不符,「還有幾十塊錢哪裡去了?」她把工資數了又數。
「買書了。」
「書呢?」
「在……辦公室。」或者「記不得忘在哪個會場上了。」
想到這裡,白帆的睡意頓時全無,幾十年前胡秉宸無端迷戀上跳舞的往事也突然顯現。他該不是舊病復發又有了女人?有個女人老給他打電話,聲音聽上去很年輕,轉而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是老給他打電話的那個聲音有點熟悉,——誰呢?想不起來。
從這個夜晚胡秉宸開始明白,他可能已經渴望上吳為的肉體。在此之前,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衝動,很多年了,和白帆做都是機械化運作,現在卻多了一些別的。而且這一次騷動比哪一次都豐富、強烈,似乎不亞於青春年少。他一驚,從什麼時候起聲名狼藉的吳為,在他心目中變成了風情萬種?
那個冗長的、既可安慰自己又可昭告他人的「老版本」,並不能讓橫豎要人說好且喜水過無痕的胡秉宸心安理得。這種時候,胡秉宸根本顧不到吳為。
也就難怪胡秉宸有時突然變臉。牽著吳為的手,正談得高高興興,突然中途停下,說:「不去了,我要回家。」緘默的薄唇,石頭一樣地冷峻,再不會發出多一個聲音。
吳為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也知道逢到這時留也留不住,即使她哭、她懇求,也是白搭,胡秉宸那對硬耳朵是不會輕易聽人支配的,只有無奈地看他離去。不過想想進入」情況」的胡秉宸,是不能僅僅用「瘋狂」那樣的字眼來說明的。那不是瘋狂,而是眼見著一爐鋼鐵,在熾熱的火焰中漸進地熔化,與其說是柔情,不如說是英勇壯烈。能在這熔化中同為灰燼,該是死而無憾的了,吳為又有什麼不知足的?
比起更重要的籌碼,吳為就無足輕重了。有消息說他前景不妙,仕途多蹇。胡秉宸不是鑽營之輩,戀撈卻是人之常情。與吳為的關係如果曝光,結果如何?無須多言。家庭這個形式在仕途上的印象分不可低估,即便在西方社會,那些競選總統的人,還得在選民面前扮演恩愛夫妻,實情如何另當別論。為此他和白帆早就達成協議,彼此既往不咎,面對新的形勢,同心協力,一磚一瓦壘築起這個家,雖然不盡如人意,也不能想像拆毀它的後果。
為了這個模範家庭,胡秉宸又做了多少忍耐、鋪墊,拆毀它不等於前功盡棄?只是碰到吳為之後,這個穩定的家庭才有了飄搖之感。是不是?!整日坐臥不安地等著一個女人的電話!
也不僅僅是中國作家的矯情,俄國小說家赫爾岑也有涉足、兼容哲學之好,早在小說《誰之罪》中作過如此歸結:「一切違反人性自然的美德,勉強的自我犧牲,大半隻是一種空想,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一旦回到家裡,胡秉宸又覺得負了吳為。他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去撩逗她,吳為如今不但過著平靜的生活,並且可能忘了他,也可能從追求她的男人裡挑選一個沒有任何羈絆,全心全意愛她的男人……是他把她帶上了/這條人不入、鬼不鬼的路。一旦回到家裡,不但覺得不再欠著白帆和這個家,反倒覺得白帆和這個家欠了他。當一個人總覺得他人欠了自己什麼,不知不覺便像個債權人那樣肆無忌憚、頤指氣使。可是白帆並不覺得自己欠了胡秉宸。
晚餐桌上,家鄉來的一位客人說起農村的變化,白帆說:「這是不是資本主義復辟?」
胡秉宸接著問:「中國有資本主義嗎?」白帆居然拿著筷子在他頭上一敲,「什麼話!」
只是因為自愛,他才沒有當場給她一點顏色。和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報紙上的社論、黨內文件,從不知世界上還有其他文字的人有什麼可談?
客人是縣裡的一位領導,回到家鄉會怎麼說?說她可以威風地拿筷子敲部長的腦袋?因此她比部長更了;不起?這就是許多女人的通病——淺薄,無聊。
白帆也始終不明白,胡秉宸之所以不和她理論,並非因愛而生的遷就,而是毫無興趣到了呵斥也無情緒的地步。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啁。
胡秉宸怎麼也睡不著,只好第二次起來吃安眠藥,很厲害的那一種,很快就騰雲駕霧進人夢鄉。他夢見帶著吳為到了一個沒有通路的孤島上,《魯濱孫飄流記》似的沒有人煙,甚至沒有野獸,只有礁石,海水,還有和海水連成一片、時灰時藍、時濃時淡的霧。他也沒問一問,既然沒有通路,他們如何來到島上?在夢裡,人們從不問為什麼,不究其竟,通情達理,對什麼都不以為怪,都正常得可以理解,連價值觀都不同了,連人們那種愛打聽他人隱私的好奇心也不存在了。他和吳為住在一個雲霧繚繞的屋子裡,躺在雲霧的床上,而吳為就像他杯裡的一塊彩雲,他既能感到那雲的柔軟,又不能實實在在觸摸到她。白天緊緊糾纏著黑夜,黑夜緊緊接著白天。
忽然秘書出現在眼前,「胡副部長,我們整整找了您八天了,中央有一個緊急會議,一定要您出席。」心一驚就醒了過來。對這種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的陰陽變幻,吳為一直心存疑惑。
很難相信這不是胡秉宸的如意算盤。
在眾人面前,他仍是受人愛戴尊敬的部長;回到家裡,仍是那個模範家庭的丈夫和父親。
至於她,隨時都得聽候胡秉宸的調遣,不管她是否正在寫作,或去參加女兒的家長會,或陪母親看病……都得立刻放下,不顧一切地向他跑去。然後跟著他穿行在一條又一條小胡同裡。那些小胡同多半沒有下水道,滿是污水的臭氣和污水攪和的泥濘。即便如此,每每經過那昏暗的路燈,胡秉宸仍然會把帽子拉得低得不能再低,走過那盞路燈再把帽簷翻上,讓吳為又是鄙夷又是憐憫。他們常常從傍晚走到凌晨,有時在雪裡,有時在風裡,有時在雨裡……實在累得不行,才走進小胡同的一個餛飩鋪或是小酒館,要兩碗餛飩。竹筷的縫隙裡飽浸著不知多少張嘴留下的穢垢,餛飩如泡在泥湯裡一點熱氣也沒有,碗邊上淨是嘎巴兒,湯麵上飄著一層半凝的灰色豬油。他們誰也不吃,只為有理由在那條板凳上坐一會兒。
或是要兩盅二鍋頭,一盤煮花生,聽扛大包或蹬三輪的工人聊聊他們的生活,然後再走進或風或雪或雨之中。
胡秉宸就這樣和她走了幾個月,他們淡漠地相跟相隨著,淡漠得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直到有一天胡秉宸忍不住把她拉進路旁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築群裡,在她嘴唇上匆匆一吻,與他們第一個吻隔著很多個日月。
「這個吻就像一個郵戳,在你唇上蓋上我的印記,說明你是屬於我的。」再一次確認吳為那個唇的歸屬權後,胡秉宸得意地說。
就這樣低三下四地屬於他?
這樣鬼鬼祟祟,跑來跑去,左躲右閃怕人看見;
在一個下三爛的地方見上一兩個小時,偷一個吻,說幾句不負責任的情話;
每天為胡秉宸一封暗藏玄機的信猜來猜去,或絞盡腦汁編造一封地下黨式的聯絡信;
永遠過著一種大部分是鬼、小部分是人的生活……
——這個情人當得太廉價了是不是?
吳為說:「你就這樣什麼也不付出地壟斷著我嗎?」她漸漸開始不無惡意地給胡秉宸打電話,時而往他辦公室,時而往他家。有時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知道那是白帆。
他們在電話裡說著不光明的話,帶著不明確的犯罪感。
胡秉宸越是害怕,吳為越是往無遮無攔的路上走。
吳為的不馴,使他們的關係不安靜起來。
所以不只胡秉宸說變臉就變臉,吳為也是說變臉就變臉,「我們或是就此分手、一刀兩斷,或是你想辦法解決問題,反正我不能給你當情婦。」但是胡秉宸久而不決,既不肯與她一刀兩斷,也不肯與白帆離婚,只是繼續苟且著和她的關係。
當年他們在干校,走在去割稻的路上,胡秉宸早就應該從他們的第一次交談中領教吳為不肯隨便玩玩,而是真刀真槍,甚至殺雞都要用宰牛刀那樣小題大做的脾性,也就不會等閒視之了她對合法名分的要求。茹風一開始就不同意吳為關於「名分」的說法:「我真不懂,你為什麼非要一個合法的名分?當情人有什麼不好?如果只做情人;他會覺得欠了你,對不起你,寶貝著你。一旦有了名分,賞你名分的那個男人馬上就會變臉,你也就跟著掉價兒,變成糟糠。別忘了中國男人賞給妻子的那個典型稱號『糟糠之妻』,就是這個意思。後面還有『不下堂』三個字,『堂』最好是不下,但可以討小老婆或搞情人。」
吳為哪裡懂得如此深奧的辯證法!
胡秉宸老是說:「等等,等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等我調動工作以後,或是等我離休以後,我已經申請離休了。」
不要說胡秉宸,就是吳為這種無足輕重的小職員也身不由己,不是自己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想溜就能溜的。胡秉宸的去留更得由組織部甚至國務院決定,就算他可以離開這個部,辦理手續還要很久。
「等到那一天,恐怕我們都愛不動了。」吳為說。「什麼叫愛不動了?」胡秉宸壞笑著。
「我不想等,這種日子折磨得我什麼也幹不下去。」
「我何嘗不是這樣?」
「那你為什麼不了結,老是這樣拖著我?」「我愛你。」
一旦胡秉宸說出這句話,吳為就啞口無言。她常常悲憤地對胡秉宸說:「假如我們的愛情不得不是一個悲劇,被拋棄的一定是我而不是你。
我本來可以逃避這個災難,你卻死拽著不放,難道你就這樣忍心讓我束手待斃嗎?」
胡秉宸說:「也許有那麼一天,一切很容易就解決了。」
「『也許』!你什麼時候才能為這個『也許』做點兒什麼?」
好不容易偷得的會面,也就常常不歡而散。
好比這天他們約好到頤和園去。吳為說自從大學畢業後再沒有劃過船,而他差不多就沒有劃。
過船。吃早飯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胡秉宸立刻覺得這個電話鈴響得不對勁,他聽見白帆窮追猛問:「你是誰?」那邊好像不回答或是說了什麼。白帆又說:「我得知道你是誰,有什麼事,然後才決定要不要告訴他。」
他趕緊走過去,從白帆手裡拿過話筒,「喂,哪一位?」
「我。」聲音聽上去就怨天怨地。吳為不過想提醒他多加一件外衣,天氣不那麼好,怕他著涼。
被白帆一審,自知理虧,張口結舌,聯想到這種人不入鬼不鬼、偷偷摸摸、五天五日的鬼祟什麼時候才是頭,就不由自主地說,「對不起,我不想去了。」「為什麼?」
「突然沒興趣了。」
「反正我還在……」胡秉宸一著急差點說出「我還在那個地方等你」,瞥見白帆警覺地側著耳朵,便改口說,「反正我的意見還是按計劃辦事,蚌吧,就這樣吧,按計劃辦事。」
「不。」吳為固執地說。可是胡秉宸沒有回答就放下了電話。
為什麼說沒興趣了?當著白帆,胡秉宸又不好問。見面太不容易,每次都要想好一個借口,吳為還這樣不懂得珍惜!
回到早餐桌上,拿起燒餅咬了一口,就扒拉起餐桌上的食物渣,一會兒堆成一個小堆,一會兒又把它們分開,一會兒又把它們排列成行……
白帆頻頻掃視著胡秉宸,他那口嚼了很久還不曾下嚥的燒餅,那些忽而成堆、忽而成行的食物碎渣,那移動得很快的手指,都洩露了心裡的煩躁和不安。她張口問道:「誰來的電話?」
「部裡的人。」胡秉宸沒好氣地回答。「星期天還來電話?」
正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洩,又不好指責白帆對電話的興趣,鼻樑旁邊有了幾條淺淺的斜紋,臉上就有了介乎譏笑與微笑之間的皺褶,「我這一輩子差不多都是在辦公室裡度過的,從來沒有星期日、工作日之分,你也從來沒關心過我累不累,今天怎麼突然關心起我來?」「我為什麼不能問?這個女人老來電話,我聽她的聲音就……」
胡秉宸想起被白帆推下床的情景,還有她的那聲「去」,便報復有加地說:「你不是讓我『去』嗎?我這就要『去』了。去找一個寡婦,滿足我你所不能滿足的要求。」白帆胸有成竹地說:「看你有幾個膽子!」與當年請求胡秉宸原諒她有個私生子時已大不相同。
白帆並不十分在乎胡秉宸找個寡婦之說。現在與剛進城的時候不同,幹部們早已換完了太太,換過的太太與鄉下老婆不同,各個能說會道,識文斷字,有些還經過革命的訓練。太太們的兒女也都長大成人,他們不但要維護自己母親的利益,還要維護自己的利益,比之鄉下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見多識廣,由這樣的家庭和社會組成的銅牆鐵壁,諒胡秉宸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再說他日前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他的對手們摩拳擦掌伺機以動,鬧不好就自絕前程,這個約束比她的約束厲害多了,以她對他的瞭解,他就那樣甘於寂寞?
「我要是想幹,一個膽子就夠了。」胡秉宸挑釁地直瞪著白帆的臉,又用一個可說哂笑也可說調笑的笑,作為本次交鋒的結尾,不再和白帆糾纏下去,拿起外衣和便帽,按時按點到老地方等吳為。
老地方在公園一個鮮為人知的側門,門旁還有兩棵剛剛過人的松樹,站在那兩棵松樹後面是很難被人發現的。他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為每一個瘦長女人的身影心動不已,一面覺得是在扮演一個十分無聊的故事裡的老角色,一面感到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往下墜。他嘗到了被一個女人拋棄或愚弄的滋味。
女人的力量不在於把男人弄得神魂顛倒。把男人弄得神魂顛倒算不了什麼,隨便和哪個女人,只要上了床,男人都會神魂顛倒。女人的力量在於把一個剛強的男人揉搓得失魂落魄。吳為就這樣隨意處置一個男人,而那英雄一世的男人還要苦苦地等著她。
胡秉宸發覺自己的眼睛居然有點濕,實在荒謬之極。像他這樣一個男人,居然眼睛有點濕!委屈?傷心?絕望?怕失去她?可他更多的是氣憤。最後明白等不著吳為了,便昏昏沉沉信步往街上走去。經過一家郵局,進去買了一套廉價的信紙信封,在郵局那巴著一塊塊糨糊的綠漆檯子上,給吳為寫了一封信——我在郵局,含著眼淚和異常悲憤的心情寫這封信,這種心情對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應該早不存在了。對於像我這樣對任何事情都非常認真和忠實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傷害,對生命的傷害。這樣傷害。一個人是很不應該的,當然是他自己走上這條路的,但終究是可悲的。我覺得忽然老了許多,大約這就是同文藝界打交道的必然下場。請原諒我在悲憤情緒下寫的一切。
回到家中,白帆問道:「幹什麼去了?」「和女人約會去了。」
她白了他一眼,「說什麼鬼話!」
他說真話的時候,白帆反倒不相信了。胡秉宸心力交瘁地回到書房,一頭紮在那張小床上,很快就昏沉睡去。白帆很久聽不到胡秉宸的聲音,走進他的書房看了看,發現他臉上有一種蕭瑟,忽然有些悵然,覺得他們多年來過著極為疏遠的生活,真不像是夫妻。要說她不愛他、不關心他,真是冤枉「文化大革命」中胡秉宸挨整,她曾發誓要為他的昭雪跑遍所有部門;他被關押的時候天天都去探監,不怕他人說她劃不清界限;甚至為他懷疑起從不懷疑的「句句是真理」,至少認為對丈夫的結論處分絕對錯誤。
有個地位很高的老同志警告她:「白帆,你是參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了。這可是個原則問題,希望你站穩立場。」她說:「老胡是個好同志。」
對白帆來說,最寶貴的不是生命而是黨籍,但是為了胡秉宸,她寧肯冒被開除黨籍的危險。這樣的愛,難道不比那些甜哥哥蜜姐姐之類的男女關係更崇高、更偉大嗎?
他要找個寡婦!也許是玩笑,可他最近怎麼想起做愛來了?
過去就隱隱約約覺得胡秉宸思想不甚健康,幾次出訪回來,帶些所謂藝術品、唱片也就罷了,競還帶了一個綠瓷的裸體女人回來,放在書房寫字檯上,抬眼就能看見,外人看了怎麼得了?她對胡秉宸說:「你不認為這些東西和我們這個家格格不入嗎?」
「我們家是什麼『格』?我們在江西的時候,你不是還學過鋼琴嗎?」胡秉宸頗有意味地說。
在愛和良知的夾攻中,胡秉宸覺得自己就像乘著一艘壞了舵的船,在漆黑的夜裡,只能不辨方向,隨著那沒有舵的船任意漂流;又像鍋上烙著的一張餅,兩面受煎烤。
他們越陷越深,也就越難捨難分,這個問題也就越來越尖銳。
非此即彼,這個問題非解決不可。
直到吳為看到一篇小說,有個與他們情況差不多的故事,正是通過三人開誠佈公的談判解決了問題,便照著小說上的辦法給白帆打了一個電話,希望就三人目前的狀況會談一下。「你是誰?」白帆問道。跟著吳為也問了問自己:是啊,我是誰?不好回答,只能含含糊糊地說:「我……我想和你談談。」
「你是誰?」白帆隱約已知來者不善,堅持追問下去。「我是吳為。」
白帆一下子就明白了,胡秉宸和吳為的關係從來就沒有中斷。原來三天兩頭打電話的人就是吳為,難怪她覺得聲音熟悉。用不著細想,散落在胡秉宸周圍的那些反常、互不關聯的細節,很快聚合在一起,再清楚不過地成為他叛變的證明。
什麼由她起草、由兩人共同簽名給吳為的信?-全是扯淡!
現在看來,她在那封信裡是過於客氣、過於溫情、過於善良了!她不是東郭先生又是誰?她不是姑息了一條狼又是什麼?
「吳為是誰?」白帆更有了把握。
是啊,吳為是誰?
如果自己不想辦法解決這種「多頭政治」的局面,能指望胡秉宸嗎?不能!既然那個應該承擔責任的男人躲在後頭不敢出面,只好女人自己出面。無論以何種結局了結,對她和白帆無疑都是幸事。「是」…是胡秉宸的愛人。」反正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刻。
本以為吳為無言以對,沒想到她這樣厚顏無恥,氣焰囂張,竟敢自稱是胡秉宸的愛人,還要和她談談!難道要她把胡秉宸拱手相送嗎?真是反了天了。
白帆冷冷一笑,「你這樣的婊子也配和我談話?你養私生子的醜事,還有在干校的下流故事,老胡早就對我說過,難道還要我親自再對你說一遍嗎?你以為老胡真和你談情說愛?笑話!讓胡秉宸當面說說,他的愛人是誰,他要敢說是你,我馬上把他讓給你。」
吳為落花流水地愣在了電話這邊。明明她也可以女呲理直氣壯地回答白帆:「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話?你又比我高明多少?你偷人養私生子的事胡秉宸也早就告訴了我。」
但她下不了手,她把那些一錢不值的、知識分子的教養看得太重要了,卻不知如何走出尷尬。
在這難堪的時刻,她想到的卻是她和白帆,讓同一個男人的同一把槍、同一顆子彈,打中了。
到底是作家。吳為甚至想,如果此時有台攝像機同時瞄準她們二人拍攝,人們將會看到此時此刻的她和白帆,一定像雙胞胎那樣分毫不差。
這一梭子打得她好不淒涼啊!是啊,她和白帆談什麼?談胡秉宸如何耍弄她嗎?
而且白帆說的句句是真理——讓胡秉宸當面說說,他的愛人是誰,他敢說是吳為嗎?
可她隨即原諒了胡秉宸的出賣。即便胡秉宸對白帆那樣談論她,肯定也是很早以前的事,而她又確實偷過人,養過私生子。既然如是,說她「婊子」、「下流」,又有什麼過分?
像每每被胡秉宸傷害之後那樣,吳為又下了一個聽起來轟轟烈烈,實則不堪一擊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