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四(1)

在《數來寶》響亮迷人的節拍下,只有挺芳一個人沉默著。他悄悄地退到一邊,觀察一切,像鼴鼠那樣用鼻子去嗅,小院有著一種奇怪的氣息,多少有點腐爛的地瓜味兒。他的臉一直有些發燙。後來他一個人走出小院。直到把背後的門掩上,也沒聽到有人叫他一聲。他順著一條破敗的巷子往前走,隱約覺得不太遙遠的地方正有什麼發出了熱切的呼喚……他的步伐亂了,顛顛地往前,直走到這條巷子的盡頭,他遇到了那個「肥」——當時肥正背著一大捆地瓜蔓子站在那兒,像在等待一個人。一大捆水淋淋的紫色梗蔓馱在身上,水珠濺了滿臉。她那雙多少有點像貓的眼睛一見到巷子裡走過來的青年,就閃動了一下。在她的第一印象中這青年臉色蒼白,頭髮蓬亂,像害著什麼特殊疾病。他的手插在棕色條絨夾克口袋裡,吊兒郎當,特別讓人不能容忍的是緊裹在腿上的瘦褲,弄得兩條細腿可憐巴巴。水靈的地瓜葉兒片片紫紅,瘦青年走過去,他看到那些弄折了的葉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滲流。肥背著那一大團地瓜蔓旋了一周。她察覺這青年杏仁樣的眼睛裡迸出了火星,那火星濺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又旋了一周,讓水淋淋的地瓜蔓隔開了他。

  他卻一直跟上她。她把瓜蔓攤開在地上晾曬,又向田野走去。他就隨她來到了田野。他好像打生下來也沒見過這麼大一片地瓜地,沒見過鋪展到天邊的綠蒼蒼渾茫茫的秋野。一大幫渾身泥汗的男男女女正在收穫地瓜。通紅的地瓜從土裡刨出來,擱在土埂上,像火焰一樣。田里的人都不穿鞋子,大腳掌踏在松土上噗噗響。地上到處扔著脫下的衣衫,都是式樣老舊的粗布褲褂。他第一次看到地瓜怎樣從土裡掘出,驚訝得大張著嘴巴。這些瓜一生都趴在土壤裡,被黑夜包圍著。一旦躍出地表,它們是那樣紅亮,成行地排起在田野上。他想像它們是太陽炙紅的炭塊。看所有不停抓撓它們的這些手吧,一層層老皮破破爛爛。那個白胖姑娘與另一些年輕人割著地瓜蔓,一邊割一邊退,隨手捲起這張天底下最巨大的綠蓆子。她連頭也不抬,他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在勞動的間隙裡,他發現了十分費解的事——嬉鬧的男女,有的年歲大得可以做爺爺或者奶奶,但玩得又野又起勁。幾個中年婦女散著頭髮瘋跑,追趕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子。老頭子嘻嘻笑,鬍鬚粘沙,上氣不接下氣,被一個麻臉女人絆倒了。一夥女人立刻圍上去,像一群螞蟻圍住一根草梗。另一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正獨自一人玩一根扁擔。她能讓扁擔在背上旋動,然後這扁擔又從胯下穿過,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左腿又在扁擔左右跳了幾次……大腳肥肩坐在一邊納鞋底,眼也不抬。一個鼻子豁傷的矮壯青年心事重重,不知碰著了什麼,大腳肥肩抓起針錐,照準他的腳後跟刺了一下。矮壯青年蹦起二尺多高。他拐近了臉色蒼白的挺芳,瞥了兩眼沒有吭聲。他覺得這個裝束怪異的青年很招人恨。停了一會兒,他就彎腰抓了一把土,拐得更近一些,照準白臉撒了上去。挺芳兩眼刺疼,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他捂著眼蹲下,像蹲在一片夜色裡。

  一連幾個夜晚,他都到那個小村裡遊蕩。當街道上有一夥年輕人喧鬧時,他總是躲藏起來。他一個人急急地走,把越來越冷的空氣吸進肺腑。夜氣中播散著趕鸚的氣味,於是他飛快地逃離了。他在暗處不知看到了多少人,他們都是小村裡的,出來時躡手躡腳,老式褲子很肥,像旗子一樣被風吹拂。夜間串門是全村人的愛好,他們忙著從一家到另一家。有的手拿一塊地瓜,一邊走一邊啃。狗叫聲不絕於耳,老貓從草垛上躥起來,又刷刷爬上楊樹。老婆婆在小門洞裡哭,數叨著一個個怪夢。他希望能撞上那個胖胖的姑娘,那時他將按住噗噗亂跳的心,在街巷或草垛邊向她吐露真情。多少個夜晚過去了,她沒有出現。有一個夜晚下起了濛濛小雨,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還是走了出來。窄窄的巷子像深不見底的小洞,頭頂不斷有水珠溜進衣領——這多像待在地底啊,挺芳永遠忘不了父親領他在地底那些通道裡轉悠的情景。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