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四(4)

工程師的兒子又到小院裡找肥來了。他斜倚在高粱秸紮成的院門旁,兩手插在衣服口袋裡,盯住了黑格子窗。有時他站累了,就縮成一團蹲在小門內側。有一次老太婆推開小格子窗看了一會兒,伸出手臂揚著,嘴裡發出:「去乎——去乎!」他活動了一下,仍蹲著。老太婆合了窗子,問女兒:「我老了看不清,是誰家的貓蹲在院門口?趕也趕不走!」肥開了窗子一看,臉色立刻黃了。她下了炕,走出門,走近了他,不聲不響地看著。他站起,大聲叫:「肥!」肥回身看了看小窗說:「你走吧。你饒了這個小院吧。」「我不!」挺芳的聲音低沉然而十分堅決。「你就蹲在這兒吧,蹲吧。」肥丟下一句,轉身回了屋子。母親有些氣喘,將頭拱在袖口上,說:「把貓打跑了?」肥告訴她打跑了。「噢,打跑了。這年頭啊,貓也艱難了,你當是怎麼?都怨老鼠也變精了……」肥的臉通紅通紅,一個人到外間屋做地瓜糊糊了。停了一會兒她推門看看,見他還蹲在那兒,嚼起了黑面肉餡餅。她不由得走了出去。他停止了咀嚼。她趕他,「走!滾到工區裡去吧!再別到我們村裡來——我們要用鯅鱍毒死你。」挺芳站起來,將一個黑面肉餡餅塞到肥的手裡,轉身就走。肥站在那兒,直瞅著他的身影消逝了,這才聞到了餅的香味兒。她把餅貼在胸口,緩緩地走進屋裡。剛剛邁進門檻,母親就嚷:「什麼這樣香啊?閨女,你拿來了什麼?」肥站在屋中間,兩手按著餅。「什麼?好香啊!」母親在炕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肥跨到炕邊,大聲說:「媽,黑面肉餡餅……」她將餅放到母親的老手上,淚水潸潸流下。

  肥每天出去做活之前,總要熬好地瓜糊糊,煮好一些地瓜。她把糊糊放在一個櫃子上,這樣母親欠身就能拿到。地瓜盛在柳條笊籬中,笊籬又插在高高的門框上方,這樣媽媽就夠不到了。她扛著钁頭奔向田野,衣襟上粘滿了鬼針草。紫穗槐收割了,硬尖茬兒常常刺破她的腳板。沙土灌進傷口裡,又癢又疼。她和大家一塊兒在溝畔上收地瓜,休息時點上一堆火燒地瓜吃。天黑下來時,大家吵吵嚷嚷投入夜色,向小村裡奔去。她一個人落在最後,手搭在钁柄上,頭埋在臂彎裡,走回家去,這個傍晚她走近那個高粱秸紮成的小院門,又看到了蹲在那兒的蒼白青年。肥走進院門,扔了钁頭,叫了一聲「媽」——沒有應聲。她推開門,被灶口的什麼絆了一下。她抖著,摸到火柴劃亮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媽媽呀!媽媽……我的媽媽!」她伏在了老人楊樹花似的頭上。媽媽一個人不知怎麼爬上了小木凳,從高處的笊籬中取下了兩塊煮地瓜。她吃下一半就噎住了。她早已沒氣了,臉色烏紫。肥把媽媽抱在懷裡,搖晃著,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油燈閃跳了一下,原來有人推開了門。工程師的兒子木木地站在門口,懷中的一摞子黑面肉餡餅嘩一下落了一地。

  媽媽沒了。從今以後我真的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兒……

  地底下響起了隆隆的炮聲。誰都能覺出這炮聲在向小村逼近。不久地瓜田開始沉落,變得低窪不平,有的地方還滲出水來。天哪,地底下弄出個村子來,地面上的村子怎麼辦?瓜田毀了,莊稼人到哪裡去尋瓜干?都知道在地底放炮的是工區的人,他們一律被稱為「工人階級兒」。小村人對此憤懣異常,說:「工人揀雞兒,他媽的莊稼人養個雞兒容易嗎?怪不得他們都吃黑面肉餡餅啊!」這些日子裡人們都看到大腳肥肩站在門口納鞋底,把一圈粗麻線纏在手腕上,狠勁一拉,發出「嗤」的一聲。她一對高大的乳房上下顫動,土布小坎肩都快撐破了,像是在故意激起全村人壓在心底的火氣。街巷裡、田野上,到處都是叫罵的聲音。後來工區終於到小村招收採掘工人了,年輕人既滿懷喜悅又惶惶不安。「就要吃到黑面肉餡餅了!」不知誰蹦跳著嚷。上年紀的人都蹲在牆根下盯視,悵然若失。他們不知是禍是福,但明白小村在經歷自遷徙以來最大的事情了。炮聲隆隆,炮聲隆隆,晚上睡覺大炕都會顛簸,跑上街頭地皮都要打抖……

  
《九月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