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從衣兜裡又掏出一塊地瓜放到嘴裡。地瓜的香氣瀰漫出來,挺芳一陣戰慄。他覺得田野上火紅的地瓜全都聚攏在一起,熊熊燃燒,烘烤得他直想在夜色裡不停奔跑呼喊。他叫著:「肥!你不能嫌棄我,你知道我差不多算是這小村裡的人了!」肥發出一聲冷冷的鼻音。她說他永遠變不成小村人,正像小村人永遠也變不成當地人一樣。她告訴他,這兒的人有一個共同的外號:鯅鱍。那是一種毒魚,當地人從海裡打上來,都要驚慌地扔掉。如果誤食,就會慘死。你不怕鯅鱍,你的膽子好大啊,你這個工區的浪蕩子!你不知道在這個夜晚裡,還有以後的千千萬萬個夜晚裡,都有一對沉沉的眼睛在盯著你。他藏在你永遠也無法知曉的地方,代表著整個村莊,保護他的兒女平安無事。他有一把钁頭,他要殺掉所有敢向我伸手的人。他是一條真正的鯅鱍!他是這個村莊裡的土人,是沙子和土粒,是到了最後把所有人都埋掉的那種黑土。他不聲不響,你想想泥土怎麼會有聲音?我是小村人,也是一個土人,生下來就要土裡刨食……肥呵著氣,一邊說一邊往前挨近。挺芳的眼睛由陰轉晴,最後變得閃閃有光,伸出兩手喊:「我不信!我不怕有一把钁頭……我要把你掙出來,把你搶跑。我敢和所有人拚殺。肥,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一輩子!」他喊著,一下子抱住了肥。肥搖動著:「我不信。我不信你會喜歡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倆的血不一樣。我是鯅鱍,你知道什麼是鯅鱍!」他抱著她:「我知道,我也會變個土人,和你一樣——我只要和你一樣!」肥被硌疼了,她開始奮力掙脫,最後用雙手把他掀開老遠。他絕望了,一聲不響地注視她。肥跑進了夜色裡。
肥直跑開很遠才站住。這個夜晚啊,到處都一片漆黑,連個星斗都沒有,我深一腳淺一腳往哪裡跑啊?哪是東,哪是西,哪是瓜田,哪是熱乎乎的家?跑啊跑啊,最後連自己的村莊也摸不著了。到底是什麼在催趕這兩條腿,到底要跑向哪裡啊?大口喘氣,連同黑乎乎的夜色一起吞嚥下去,直跑得一顆心都要跳到地上……
肥的母親一天到晚躺在炕上,連身子都懶得翻一下。肥說:「媽,出門曬個日頭吧!」母親說:「嗯。」肥扶著她出了門,坐在一塊青石上。她的鬆散蓬亂像楊樹花一樣的頭髮在陽光下泛著亮兒,一雙眼睛陷得很深。她的嘴使勁閉著,包裹著剩下的幾顆牙齒。每一條深紋裡都是灰塵,像鉛絲鑲在肉裡。她嘴巴像咀嚼東西一樣活動。「你餓嗎?」肥彎腰問著,聞到了母親身上特有的一種氣味。「我不愛喝瓜干糊糊。我愛、愛吃煮地、地瓜。」肥歎一聲:「你嚥不下煮地瓜了,又不是不捨得!」母親聽也不聽,只顧仰臉說話:「哎呀真好日頭。你爸光給我煮地瓜吃,你爸死了,我就光喝瓜干糊糊啦。哎呀好日頭。」肥氣得快要哭了,跺著腳說:「怕噎著你啊!」「哎呀真好日頭,真好日頭!」母親不聽女兒的話。肥回到屋裡,從門框上摘下一個黑乎乎的笊籬,從上面找了一塊軟軟的地瓜,跑出來遞給母親,「給,你慢吃啊。」母親低頭看看,放在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