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餅四(1)
自古沒聽說遭了「黑煞」的人能夠活下來,金祥積了德,已經是命大的了。他為村子背回了聖物鏊子,都盼他不死。可是不行啊,早晚的事了。他還是全村憶苦最好的人之一,是幸福的提醒者。他在寒冷冬夜裡,給了村裡人那麼多希望,差不多等於是一個最好的歌者。他在有女人之前,講述往事富於激情,關鍵時刻能夠放聲大喊。自從有了慶余,他講述的節奏大大放慢,他的敘說好像只是為老年人準備的一樣。人們不得不更多地到閃婆那兒尋找嶄新的激情。再到後來,他已經終止了這種敘述——人們認為他的大限即將到來。慶余重新穿起了破衣爛衫,人們說她會撇下這個小破屋子,領上年九和黃狗離去。她命中與這個小村的緣分已經盡了。她與金祥一起行走的日子就要結束。有人親眼見金祥伏在窗前,啃著一塊黑煎餅,眼神已經散了。
金祥自己也明白。他回顧往昔,覺得幾乎無一不好。他一輩子甚至得了兩個女人——一個他不準備告訴任何人,那個人好哩!最後他又有了一個多麼出色的女人。在去背鏊子的山路上,死神看見了他,並一路追尋而來。金祥像被趕急了,一邊跑一邊回頭慌慌擺手。死神朝他眨眼哩,奶奶的。金祥不是怕死,死等於去投宿呢。他焦急的是有些事情還沒做完,不能倉促地一走了事。這些天他嚼著煎餅,想得十分費力。「有什麼事沒做哩?」他自問著,搖搖頭。這麼大年紀了,也該走了。扳著手指算著一個個秋冬,覺得日月都是賺來的。這樣算著,他突然一拍膝蓋嚷道:「我是大清國的人哩!沒錯,我是從大清過來的人啊!」他一下站起來,一臉的驚喜,叫著:「年九媽!年九媽!」慶余咯咯笑,手伸在衣服裡撓著。金祥頭低下來說:「給我編個辮子吧。」頭髮太短,辮子像小拇指一樣撅撅著。年九湊過來,用手撥拉著,被慶余打了一巴掌。年九哇的一聲哭起來,稚氣的哭聲與高高的身量太不成比例。金祥拄著枴杖走上街頭,招來了好多圍看的人。他逢人便說:
「我是大清的人哩!」
年輕人又笑又叫,嚷著快看小辮。金祥轉過大街小巷,還用手細細地摸過了碾盤。它碾碎了多少瓜干,如今走砣的那一塊兒光潔如鏡,已經深凹下去了。這好比莊稼人踩出的一條路,硬是讓一輩接一輩的人踩下去哩。金祥坐在碾盤上,喘息了一會兒,才回他的小屋。這個午夜,他想他該死了。慶余的手一刻也沒有離開男人的身子,她讓年九臥在另一邊。這個女人正處在一生裡最強壯的時候,臂力過人,吃煎餅咬得卡卡響。她的身軀在這個秋涼之夜多麼好的溫暖著他,用身上的熱力送他最後一程了。他連說話的勁兒也沒有,只用手摸摸她的肚子、腿,像撓癢一樣握了握她的胳膊。挺好的一個老婆,該是到站分手的時候了。慶余親他多皺的腮部和脖子,後來又去親他的腳。這雙腳散發著一股煎餅味兒,慶余差不多給驚呆了。腳上有一道嚇人的疤——這樣大的疤痕是什麼砍上的呢?當初這隻腳差不多給砍斷了……慶余不敢問他,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講述腳的故事了。這雙腳忽然一動一動的,慶余叫出了聲……
金祥在夢幻中趕路呢,他在飛快地挪動雙腳呢!他走的是買鏊子的那條坎坷之路,跌倒了又爬起。他是小村派出的一條漢子,是一個乾癟有力的新僧人,一個有獨特耐力的人。他這一輩子走了多少路,村裡人遲早都會忘記,唯有這一次子子孫孫都會銘記在心。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啊,五十多歲的漢子撇下了剛剛娶下的老婆,他想她啊,從出門的第一步就開始想,一直到入門的最後一步。路上有各種經歷和磨難,講不清的一條路哩,比如那個流浪漢牽著小豬,那小豬還瞥了他一眼,寓意深長……這條路概括盡了他一輩子,像他本來的命一樣長,所以他急匆匆走過一遍也就活到了頭。老天爺鬼哩,他讓一個人最後走這麼一趟。金祥焦急得要哭了,他加快腳步,奔跑著,後來簡直像在跳躍。慶余這邊兒抱都抱不住他的腳了。「金祥啊!」她嚇得叫出聲來。金祥對各種呼喚都不理會,只是奔跑。像有什麼致命的東西催逼著他,這東西跟了他一輩子啦。他幾次想認清它是什麼,幾次它都狡猾地跑開。當他趕路時,它又在後面催逼了。這個東西無影無形,讓人一輩子也難以琢磨。金祥不走這一次長路也不會認出它來。他虧了走這一遭:在路的盡頭處,他終於把它生生逮住,它的名字叫「飢餓」。就是這東西在催逼人的一生,誰也不饒!它讓人人都急急飛跑,跑個精疲力竭,氣喘不迭。飢餓這東西千變萬化,有的盯準你的肚腹,有的盯準你的腦瓜。哪兒被盯住,哪兒就會感到鑽心的飢餓。你四處奔波累得皮老骨硬,頭髮脫光,它還在後面催逼你、折騰你,把你身上的熱氣一絲一絲、一點一點地耗光。金祥覺得這一趟長路就要跑到頭了,真不容易啊,真累啊。也該著到頭了,瞧瞧他受了多少苦楚,老成了什麼樣子。再也別叫他跑了,他老了,不行了,腰帶都系不住了。他被追趕得好苦,他的告饒聲震動山野!聽聽一個莊稼人的哀求吧,聽聽吧。我不跑了,我不跑了!我求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