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個多麼黑的夜晚。秋風把金志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吹光,只剩下了一個漆黑的夜。曲予往前走了一會兒,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混亂時期,所有的路燈都被毀掉。他坐在這兒,記起清他們要來迎他。是什麼讓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趕?金志一片醉話中吐露出一個可怕的消息:有人近日要劫黑馬鎮。這個消息肯定是小河狸傳出的。金志說鎮上隊伍已經空了,眼下只留一個殘部……這與飛腳幾天前的消息完全相反。曲予認為部隊在入冬前是不會離開那個地方的。如果敵人錯誤地估計了情況,以為鎮上空虛,到時候一定會遭到痛擊。問題是這個消息必須轉告飛腳。
遠處一盞跳動的燈火,可能是清來了。他近日來一直有個念頭,就是再一次提出那個老話:讓他離開曲府,去創立自己的一份生計。他已經預感到了什麼:這個平原的戰亂全面開始了。或許一切都將蕩然無存。曲府在這個時代的庇護功能不僅將全部喪失,而且還要累及其他。他絕不願看到那一天。同時,他還在設想一個久遠的計劃,就是怎樣將自己一家全部解脫出來——至於到哪裡去,如何實現,他正在考慮、正在反覆權衡。這些念頭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
有人挑著燈籠走過來,越來越近了。曲予在心裡決定說:「清,該是你離開曲府的時候了。也許你一開始要怨恨我,久後你會感謝我的。」
「老爺!」一聲渾厚的男聲,是清。
曲予站起來。
「先生……我們家去吧。太太和淑嫂放心不下,淑嫂要跟我一起來,不巧那邊又來人了,她們要接待客人……」
曲予趕忙問:「誰?飛腳嗎?」
「不,是姓寧的一個年輕人,以前來過的……」
曲予大步走在了前邊。
這個夜晚又黑又涼。曲予很久以後都會記住這個不祥之夜。從邊門進了大院,一點燈火都沒有。他厲聲問怎麼了,清回答停電了——再不就是預防外國人的飛機,有關方面勒令斷電……眼下無光的日子越來越多,有一次曲予正在手術斷了電,自備的發電設備又損壞了,那一次差點誤了手術……一團團的落葉在風中滾動,他不斷踢飛了它們,深一步淺一步地到了餐廳。
那個年輕人正在一枝蠟燭下用餐。
曲予不想打擾他,就坐在了一邊。可是年輕人已經看到了他,立刻站起來,叫了一聲「曲先生」。曲予打量著他,發現這個年輕人比上一次見到時變得壯實了一些,臉上增添了更為沉重的神氣。小伙子握著曲予的手說:「想不到這麼快又來打擾曲先生……」
曲予正在想是否把那個消息告訴他,而對方又能否順利地轉達……後來他終於不再猶豫,把港長酒醉間說出的事兒從頭講述了一遍。年輕人的手立刻有些抖。他雖然仍在微笑著與曲予說話,但分明是有些緊張了。他馬上提出讓曲府借給他一匹好馬。
年輕人剩下的飯菜在桌上冒著熱氣,嗒嗒的馬蹄聲已經出了大院。
秋風突然大起來,院內一團團落葉攪到空中,又啪啪地打在窗上。淑嫂摸黑進來,她發覺蠟燭突然熄了,去重新尋找火柴。她聽到有什麼聲音,原來一個人坐在一角的長凳上。她馬上知道他是曲予。「先生……」對方不應。她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一點也不燙。「先生,早些休息吧。」「快馬到黑馬鎮要多少時間?」「一天多點吧,頂多一天一夜。」
曲予站起來。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咕噥說:「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走吧,先生,這些天你太累了,太累了。讓神靈保佑他們吧,該做的先生已經做過了……」淑嫂不停地吻他的額頭、臉龐、頭髮,扶起他來。
「讓我們就在這裡待一會兒吧。」曲予說。
整個餐廳裡沒有一點光,靜靜的。這是很空曠的一間屋子。他們無聲無息地擁抱著,撫摸著。淑嫂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打濕了他。他為她抹去淚水,將下頦久久地壓在她的烏髮上。這烏髮有一股濃烈的香氣。他知道那是她用干玉蘭花浸過的水洗過了。這種氣味總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他一嗅到它就會想起那些特別的時刻。那是尋找與收穫的時刻,是遺失和長歎的時刻,是給予和剝奪的時刻,是忠誠和背叛的時刻。一個男人哪,一個男人怎麼能不為這樣的時刻而激動。他扳開她固執的手,握緊了它。它的特殊的溫暖與柔和,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深深地安慰了他。他好像極少像這個夜晚這樣膽怯,甚至可以說有點恐懼——恐懼什麼?是那個遙遠之地的牽掛嗎?他總覺得一個潔白的軀體在流血,這血流像溪水一樣,淌著淌著。這溪水,這紅色的溪水啊!
「啊,我的先生,我的先生,我真想把自己化成水、變成你身上的血肉。我的先生!我的先生啊……」
「你摟緊我吧。你一定覺得冷了吧?我的……」
他在這樣的時刻總覺得她像一個娃娃,讓人憐惜又擔心。他常常不知不覺間就把她抱在懷中,臉對臉地看著。黑色中那對眼睛星星一樣亮,他甚至毫不費力就看得見她的睫毛。他一遍遍地親吻這長長的雙睫。
「一匹好馬的速度,一個時辰裡能跑多遠?」
他總是問著,問著。
「一匹好馬一個時辰……它轉眼就不見了。來得及的先生,來得及的……」
「我要聽到消息才能放下心來,我一定要等待那個消息。今夜的風太大了,你聽見風趕著雲彩飛跑的聲音了吧?那是很野蠻的一種聲音。像野獸在吼叫……我擔心這個晚上醫院裡的傷員會痛得厲害,我想去醫院看看。」
「不,先生必須休息了,那裡還有很多大夫,他們會照料病人的。」
她把他扶到了臥室。這間臥室就在一個小書房的隔壁,是一張窄窄的小床,平時他工作得太晚就睡在這裡。她為他把床鋪好,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安慰著他,不停地親他的額頭。她發覺他的手又抖又涼。
「你在這兒多陪我一會兒吧。」他像懇求她。
風聲攪得樹梢一陣呼鳴。淑嫂沒有離去,而是伏在了窗前。她看著那在風中劇烈搖動的幾棵大樹。突然那棵最大的白玉蘭的枝杈啪啦一聲折斷了。她「呀」了一聲。
曲予在這聲尖叫中坐起來。「『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遠……』」
淑嫂點起蠟燭。她望著他的臉,驚訝極了。他的臉從未有過地悲愴和肅穆,還有一絲惶惑。她把手放進他的手裡,他握得她都有點疼了。一陣沉默之後他突然說: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們都跟我受了太多的苦——你、閔葵,還有清和小慧子。再也沒有比你們更好的人了,我真擔心你們會跟上曲府受牽累……」
「先生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時代就要大變了。曲府不會存在下去。它也沒有理由存在下去。我害怕的是它結束得太快,快得讓人沒有準備……我一直有這個擔心。我不會為曲府再做什麼了。因為這不是一個人的能力辦得到的……」
「先生是指土匪……」
「不,不是。我講不清。你們或許很快就會親眼看到。不講這個了,不講了……」
淑嫂的淚水簌簌落下。她吻著他的手,連連說:「我一輩子不會離開先生,我們都不會的,我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相跟著。先生你再別說,別這麼說,我們都欠著先生的……」
他的目光一直望著前邊的黑夜,只是搖頭。
「先生,啊啊先生……」淑嫂不停地吻著,撫摸著。
「我已經決定了,先讓清離開。曲府不再需要僕人了……」
「先生也趕我走嗎?」淑嫂已經泣不成聲。
「我從來沒敢把你當成僕人。你是我的人,我的手足和血肉。我什麼都會記得,我也明白,明白我們是分不開的……」
淑嫂緊緊依偎著,再不吭一聲。陣陣大風中,不斷有什麼發出響動。又一聲樹木枝杈劈斷的聲音。「這個夜晚太可怕了,先生,讓我別離開你吧。」
「可惜這個床太窄了……」
2
那一次也是這麼窄的一張床。醫院裡留給院長午休的床,破舊不堪,卻成了淑嫂的婚床。她會為生命中的這一頁而深深地感激一個人。那個嬌小的人就是她親姊妹一樣的閔葵。閔葵曾問過她:「你不要個名分嗎?」她答:「好妹妹我不要,我怎樣都可以,我什麼也不要——那些都不重要,他是我的命了。」
那一回兩個女人哭了,久久地抱在一起。
她從病房裡出來已經是午夜一點了,疲倦極了,走路都要不時地閉一閉眼。她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前,有時要扶一下牆壁。那個暗綠色的小門在眼前一閃,她的心咚咚一跳。她在門前站了片刻,正猶豫,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推了一下門,門虛掩著。
他在桌前看一份病歷,不停地記下什麼。
他讓她放下——放下什麼?他頭也不抬就說「放下」。這一回我要放下自己了……一陣強烈的衝動讓她全身灼熱,她輕輕回身把門關了。
他抬起頭,一怔,手裡的筆鬆脫在桌子上。
「我……」他呵氣似的,咕噥了一句什麼,站起來。他在認真地端量。天花板的大功率頂燈垂掛下數不清的銀束,淋漓著她的全身,把她的每一根毫毛都清晰逼真地映照出來。她像一朵純白的鈴蘭,微微地垂下鍾蕾,芬芳四溢。她手中什麼也沒有,可是兩手捏弄著,像捏住了什麼東西。他不由得上前分開她的手,發現兩手汗津津的。多麼溫柔的手,他一碰到滑滑的手指甲,就忍不住捧起來。
她哭了。她不知怎麼與他一起坐在了那張窄窄的床上。
他像平常換藥那樣,為她解開衣服。「我太……難看了。」她用手抱住前胸。「先生,讓我想想……」這樣想了一會兒,她把雙臂蒙到了眼上。他小心地給她解下了衣服。天花板上的燈太亮了,無數的銀絲淋漓著,澆潑著纏裹著。真是一個奇跡,全身那麼潔白,沒有一點斑痕,簡直是完美無瑕的一個肉體。他又一次嗅到了白玉蘭的香氣。
當他試圖為她褪去最後一絲布綹時,她欠起了身子,用雙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她這樣告訴了她的柔順與服從。她那時一點恐懼和羞澀也沒有了,突然就沒有了。她吻他,第一次感到了被一個好男人胡楂刺疼的雙唇是什麼滋味。
他們好長時間沒有一點聲音。
在整整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裡,她就蜷縮在他的兩臂中,而他一點也感不到沉重。她的軀體原來並不太大。他只覺得她高高爽爽,其實是這樣一副緊湊的軀體。那皮膚閃動著一層奇怪的光澤,是超乎一般意義之上的特異的光感。他有時真不忍心去撫摸它觸碰它,擔心雙手沾上什麼或磨損了什麼。他現在正極力回憶,回憶自己是從什麼時候看到她的?
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個城市的神秘性由此也可見一斑。它竟然能讓一個絕好的、無與倫比的女子成長起來,而且無聲無息。那時她歡蹦跳躍的少女時代究竟是怎樣隱去的?這個精巧得像一朵冰花的生命是透明的、晶瑩的,她在枝椏上不會停留到春天。她會把身上的水汁悄悄地滲到黝黑的大地上。
那個渾小子帶著一張實用的婚約去了天邊,並且一去不歸。這也不錯,可是……這也不錯啊。他把精心紮成的少婦的髮髻拆開來,拆成二尺長的*。這些*是從處女之源流出的瀑布,是青春的第一道激流。他不停地將它們捧起,渴飲著,直到再也喝不下一滴。他把她平托了一會兒,順在肩上一會兒,又平平地展開在小床上。她平靜地看著他,嘴巴微微張大,困意和羞澀全都一絲不存。那雙大大的眼睛看著他,溫煦的陽光灑遍了草地。
只到了最後,她的身子才開始劇烈顛簸。這顛簸讓人想起車輪碾過一道道坎坷,而後才駛上坦途。她一聲不吭地欠起身子,雙臂始終環緊了他。他軀體的顏色有些重,如同什麼金屬塑出來的一樣。她閉緊了眼睛,一聲不響。他繼續感受著突然襲來的顛簸。他想讓顛簸之車駛上坦途,小心翼翼地校正著方向。他盡可能地迴避著那些坎坷,只讓其駛上平滑的坦途。難以預料的顛簸又出現了。顛簸一次比一次劇烈,他感到了深深的震驚。但他並未使這飛快行駛的車輪隨之停止,而是讓它緩緩地、徐徐地,就好似在冰面上滑行。顛簸停止了。幸福的、不顧一切的喘息吹進他的耳廓,他想抬起頭,可她的又柔又韌的雙臂環住了他。無數的急流在匯攏,迎著他沖刷拍擊。他不得不讓緩緩的滑動變為匆匆的逃匿。巨大的顛簸又出現了。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已經不能停止。
那時正好天也亮了。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整個空間都沒有了燈光。多麼漫長而激切的跋涉,他們一起到達了。他重新把她抱在懷裡,貼緊了她。原來她把全部都交給了他。原來是這樣。他終於明白了那種顛簸為何如此的沉重和劇烈。看著她為他付出的一切、那因受傷而不得不掩飾的痛楚,終於再也忍不住。他眼裡湧滿了淚水。
3
那個年輕人騎著曲府的快馬走了,讓曲予焦躁地等待。五天過去了,仍然沒有消息。原來講好去去就來,他扳指算了一下,頂多三天的時間。曲予等不得了,他一會兒到醫院,在病房裡轉不多久又回到曲府。沒有人影,沒有一個傳遞消息的人……這天晚上又是停電,一片漆黑中又是清打著燈籠把他迎回。
還是在那個空曠的餐廳裡,還是一枝閃跳的蠟燭,下面坐著那個年輕人。旁邊擺了飯菜,但他一口也沒有吃。曲予一眼就看出了什麼:年輕人頭髮蓬亂,衣衫撕裂,臉上好像帶著傷痕……年輕人站起來,他趕忙上前扶住了。
「曲先生!……」
寧珂叫了一聲,嗓子啞得厲害。「我回來晚了曲先生,不,是我去得晚了。我趕到黑馬鎮時,已經打響了。我們的人邊打邊撤,加上照顧傷員,最後有一多半人困在裡邊……鎮子西邊的廣場……真是慘不忍睹。一開始只有麻臉三嬸的隊伍,後來野豬的隊伍也來了。我們沒有任何準備,殷弓早在十多天以前就率隊進山了,這會兒已經來不及。」
曲予馬上想起了前不久飛腳說的消息。當時他說武工隊正在黑馬鎮,八司令要躲開還來不及呢。飛腳顯然是騙了他——他第一次明白這個老朋友在一些事情上根本就不曾信任過他。他長長地悲歎一聲。那個場景太可怕了。他既渴望弄清全部經過,又害怕寧珂再講下去。
一直擔心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眼前的寧珂沒有流一滴眼淚。「我把馬交給清了,先生。」
燭苗兒直直地向上。這個夜晚死一樣沉寂。
不知停了多久曲予才問了一句:「最後怎樣了?告訴我吧孩子!」
也許是「孩子」兩個字深深地觸動了寧珂,他一下站起來,往前邁了半步——也許他要撲到曲予懷裡吧……但他終於挺直了前傾的身子。他站在那兒,用力地忍著。曲予在燭光下清楚地看到一個年輕人是怎麼忍住了自己的淚水。
「告訴我吧孩子……」
「……八一支隊有二十多人被俘,其中十五個傷員。他們全被殺死在廣場上。鎮上人差不多都被圍在那兒,他們有的是抵抗者。好多人給殺死了。如果不抵抗就撤、或者投降會好些?敵人一開始也傷了不少,他們惱怒了,抓到我們的人見一個殺一個,殺紅了眼。他們從老百姓中間找民兵,找到一個也殺一個。我把馬藏在鎮東的一個小村裡,離老遠就看到了火光。那是他們在放火燒鎮子。敵人撤走時已經燒了好多幢房子,大街上只要可以點燃的東西都燒光了……這是黑馬鎮幾十年裡最可怕的一次大劫。這是敵人長久策劃的一個陰謀……」
曲予怎麼能夠相信這是發生在眼前的事情呢?可是它一點也不容懷疑。
「敵人走後我們就救火,掩埋屍體。大家哭成了一團,還要看住一些被土匪糟蹋過的女人……我直接騎馬去了山裡,部隊在山裡。我也不知道部隊為什麼要進山,後來才明白他們主要不是提防土匪。還有外國軍隊,官府的正規軍。我們是三面受敵。殷弓處境很難,我沒有見到他,匆匆趕回來……」
「部隊知道全部經過了嗎?」
「知道了。戰士們很難想像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因為這之前幾個司令收斂了很久,其中幾個還派人與支隊聯繫過,有合作的意思……」
曲予想起了在港長金志處見到的那個「小河狸」——他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麼也想不到那孩子會是一個惡名遠揚的女匪。他很想把那天的情景告訴寧珂,但覺得這一切都無必要了。巨大的悲痛讓他難以承受。他感到身上沒有了一點力氣,一陣陣發冷。呆了很久,閔葵走過來,他才想起為寧珂做點什麼。他吩咐為寧珂換下衣裳,為他洗去血跡、包裹傷口……「你得待在我這裡了……」
寧珂未置可否。他心裡最急於做的一件事是為八一支隊搞到那批軍火。現在這個事情已經是刻不容緩了。戰亂逼近了,可是在寧珂身邊發生的慘劇,他還是第一次經受。從今以後他將不會對任何惡行感到驚訝了。他懂得了人是一種什麼動物。同時也只有此刻,他才感到了為之獻身的事業有多麼光榮。這是貧窮無靠的弱者的事業——誰能否定這樣一個事實?在最殘酷的關頭,為窮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護的,僅僅是這樣一支隊伍……
這片平原哪,我該憎恨還是摯愛?寧珂好不容易才敢正視這樣一個現實:八司令的主要人手都來自平原。也就是說,殘暴和醜惡就是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自己滋生出來的。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難以讓人接受的了,也再沒有比這個更為不幸的了。
面對這一切,一個人將怎麼辦?他只能抓起武器,緊緊地握在手中。
武器在這兒叫「軍火」。軍人的怒火只有一個噴射孔,那是槍管。有邪惡之火,復仇之火,野火和山火。縱橫交織的大火燒個不停,燒了幾千年,燒白了一個平原,燒塌了高山。寧珂在睡夢中只有火,火焰的嘶叫使他無法不感到恐懼。在這淒涼可怕的夜晚啊,沒有一隻手的撫慰,沒有微風的吹拂,沒有可以伏在那兒的一個肩頭。他真的成為一個男人了,渴望流血和吼叫。山區和平原、這裡的開闊地,似乎正留給了他這樣的機會。
午夜裡他一次次走出那個廂房,走到院子裡。他聽到了撲撲的海浪,昂昂的客輪,覺得一天星星又大又熱,就要齊刷刷地落下來,像敗落的玉蘭花瓣一樣鋪展大地。他覺得該是與這位令人尊敬的曲先生做徹夜長談的時候了。他要等待一個回答,那聲回答或者包含了全部的良知與信念,或者恰恰相反。他隱隱地感到了心上、肩上,一切部位都被沉沉地壓迫著。他在這遙遠之地的星夜不止一次地思念自己的母親和阿萍奶奶。她們的眼睛同樣善良和潔淨無污——她們在這個夜晚如此深情地注視他。
他坐在玉蘭樹下的一條青石上迎來了黎明。寒露把他的頭髮、衣衫全部打濕了,他整夜都感到頭頂的玉蘭樹葉上落下水滴。好盛的海邊秋露,好涼的夜。整個夜晚他的眼前都在閃跳著那片火海,它燃燒著,眼看著騰騰跳動的烈焰掠過平原,一直燒到了大海。水浪的顏色頃刻之間變為赤色,與天空垂掛下來的紅雲接在一起。他站起來,東方已經紅了。鳥兒開始喧嘩。曲府大院裡那個剃了光頭的清已經開始在門前灑水清掃了。接著是那個身個小巧的姑娘來到院裡,她看到寧珂先是一怔,然後若無其事地去抱柴火。她回到了屋裡,炊煙突突地升上空中。就在這一會兒,寧珂看到一個高個子姑娘走出來了,她就是很久以前在花圃裡見過的人。寧珂不由得「啊」了一聲。
曲這一次徑直走過來。她驚異的是眼前這個年輕人頭髮亂成這樣,滿眼血絲,全身都是露水。「你病了嗎?……」
「沒有,小姐……」
曲對他及與他相關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心。可她早就準備好的那些詢問此刻全飛光了。她只是憐惜地看著他,發現眼前這個人那麼瘦那麼疲倦——上一次見到的穿西服、結領帶的那個形象與今天相去何等遙遠。她對他的神秘感有增無減。她聽說了黑馬鎮上的戰事,但爸爸媽媽和淑嫂都不肯講出實情。她問:「你知道那場戰鬥嗎?」
「我就從那兒來。」
「能講一講嗎?」
「我不能……」
「為什麼?」
「因為……小姐……」他看著她,身上突然抖起來,牙齒都磕響了。嘶叫的火舌,求饒聲,噴濺的血……他不停地搖頭。他擺脫她探尋的目光,囁嚅著走開了。
淑嫂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曲失望地盯住了離去的寧珂。淑嫂走過來。曲說:「他大概病了,你告訴爸爸……」淑嫂牽上她的手,後來一下抱住了她:「我的孩子!」
淑嫂撫摸她的頭髮,淚水湧出來,像雨水一樣灑到臉上。曲驚呆了。「我的孩子,你再不要問他,不要問那場戰事了。那兒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全是被敵人殺死的,最後又放火燒燬……這些不該告訴你,你還是個孩子……子,聽我一句,別去問他,啊,好孩子!」
曲從懷中掙脫了。她的臉色蠟黃蠟黃。後來她跑開了。
就在這個早晨,曲予把清掃庭院的清叫到了自己屋裡。清頭上冒著淡淡的熱氣,他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老爺……先生喊我?」
「坐吧清兄弟……坐下。」
清撓著頭,不知怎麼才好。他已經多次聽到曲予這樣稱呼他——「兄弟」——他的年紀真的與曲予差不多……這個稱呼令他心裡打顫,他寧可挨一頓板子也不願聽到老爺這樣叫他。
「我請你考慮的事情好久了,清兄弟,我這些天心裡做了個決定,我們還是分開的好。曲府再不能拖累你了,不要等到太晚的那一天。小慧子先待這兒,她是個姑娘,找了婆家那天我要發送她……都要走,你就先走一步吧,帶上我為你準備的一筆錢,置點房產安家立業吧……」
清撲通一聲跪了。「老爺……先生!先生!我不能走,我是老爺的人,要伺候你一輩子……」
曲予扶他坐了,歎著:「走吧,不要太遲了,你的年紀這麼大了,早該有一份自己的日子。你不該伺候別人,到了自尊自立的時候了。我也再不是老爺——當老爺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你走吧,你把自己的家安好,還可以經常回來做客。你不是曲府的僕人,你有恩於曲府,這裡誰也不會忘記你。」
「先生!你這是逼殺我呀!我一個下人,怎麼好拿著這麼大筆的錢走開?你這是逼殺我呀,先生!」
「不,這裡太不清靜,總有一天曲府的人也會離開,你為什麼不能先走一步?你最後聽我一句話好嗎?你還願意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不是?」
清怔怔地看著他。清不理解,也說不出一句話。
4
我離你這麼遙遠,就像遠視晨星,尚未走近,它就融解在天際了。我心中有一個花團錦簇的搖籃,我就在它美妙的悠蕩中長大了。你準備嬌慣我一生。可是你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先自離去。你教會了我的愛,誰又來教會我的仇恨?
從此我一個人往前走,這無數的高山無邊的荒漠,不知被血淚染過了多少遍。綠色的植物、金色的地衣,都依賴了默默的*。它們遮掩著、裝扮著,你面對它們常要激動地流下什麼。它們安慰了人類,安慰了所有的生靈。它們身上流動的到底是什麼?它們日日夜夜*著、吞食著,從地脈深處探出根系尋找。千百年的故事黏稠堅韌,沉澱在地層深處,需要一棵千年古樹的長長根須才抓得住,它會讓這棵古樹枝葉繁茂。
綠色結出各種各樣的果實,它用苦澀或甘甜包裹了一萬年的悲傷。堅果、漿果,你砸開硬硬的果殼,直接咬破果皮,咀嚼*品嚐,會感到它包裹起的深層的隱秘。一切原來都難以消失,它會化為異形異物生出,掛上枝頭。
我聽到了地殼之下的咕咕之聲,我知道流動不息的到底是什麼。我已經不會戰抖和膽寒了,北風讓我肌老皮厚,讓我懂得了永遠不變的歸宿。在一層層如同浪花一樣綻放的吶喊、乞求、呼救、狂嘶、怒號之中,大地一片沉默。
這就是我親眼看到的。我再不願睜開雙眼。媽媽給我一雙眼睛,讓你一再地親吻,於是它變得烏黑閃亮。你吻我的眼睛,一下又一下,濕濕的溫溫的,像玫瑰和蜀葵輕輕地合在了上面。你讓我抬起頭,看雞冠花、墨菊、芍葯、美人蕉……它們都生在一片碧綠之中。沒人知道它們誕生的由來。它們的汁水是什麼生成?它們為什麼要一再地閃爍著濃濃的紅、鮮鮮的紅、暗紫的紅?
紅色,各種各樣的紅色。如果留意一下會發現朝陽和落日的紅以及它們染出的雲彩、紅色的天空和大地、海洋——那是火紅的波湧——那需要多少染料啊!還有紅色的馬、紅磚、紅旗、紅圍巾、火焰……這需要上帝消耗多少染料啊!
我以前沒有那些關於紅色的驚心動魄的想像。有一次我去折一枝花,因為它又大又紅又亮,讓我不敢正視。有長長的時間,我站在那兒。我活動著兩腳,想把它送給你。就這樣去折了它。我從來沒有想到它也會疼,也會掙扎。它在陣陣鑽心的痛楚中搖動不停,於是下端的尖刺就割破了我的手。血一滴滴流下,還有痛,我慌了。我發現血的顏色與花的顏色一樣,一樣鮮艷。
每年冬天花圃都要一陣枯萎。來年春天才會再一次被染紅,通紅通紅。我不知道就連它的枝葉也是紅色的變異,就像紅色沉澱冷凝之後就要發暗一樣。土地有多麼奇怪的力量,它竟然不停地生發、不停地閃現出一片燦爛。
在浪湧一樣呼嘯的吶喊、乞求、呼救、狂嘶、怒號之後,大地一片沉默。夜色淹上來,一片花瓣濃厚得更為可怕。它們化為汁液在流動。我看見它們流成了河,流動,咕咕有聲。流啊流啊,流了整整一夜。血紅的花瓣化成的河流一開始浪花飛濺,滾燙的熱流灼傷了青草;接著就是無聲的漫延,是冷卻和滲透。大地鬆鬆地、寬容自如地接受了芬芳的回贈。大地知道自己是怎樣撫育和生成了它們,這個漆黑的夜晚就如數地收回了。
到了不知哪一個春天,它們就會生出一片新的叢綠:茅草、稼禾、叢林、花卉。碧綠碧綠的是冷卻的顏色,鮮紅逼人的則是它的原色。原色是個標記,是個提醒。
媽媽,當我一個人走進大漠或叢林,當我凝視這無邊的綠色和星星點點的鮮花時,我沒法不再恐懼。我知道了一個奧秘就難以忘記,我親眼看到了那一場奔流,聽到了那一片呼號,媽媽,我怎麼辦啊!我撫摸著身邊的一棵樹,深知它是由什麼變成的:它就是我的骨肉兄妹,它就是我的親人……我不孤單嗎?所有的親人都默然無語,注視我。
你匆匆地離開了。我多麼費解,多麼悲慟。我哪裡知道你在匯入其中,泥土需要你——貪婪無邊的泥土啊。我嘴邊還留著你飼喂時留下的乳汁,我腮上額上還有你吻下的濕痕。可是泥土粗暴地催逼,你不得不放下我,拍拍衣襟走開了。你臨行時站在門邊短短一瞬,再深深地瞥我一眼。
我十幾年裡都在想你目光中的含義。有慈愛,有叮囑,更多的是牽掛。但這目光裡包蘊的一切是我終生無法洞穿的。我彷彿聽到你在讓我去看守和愛護,讓我一刻也不要離開它們半步——它們是什麼?我尋找、打聽,為走到它的身邊我喊啞了喉嚨、磨傷了雙腳。它們是幼兒?是少女?是剛剛綻開的花、剛剛長成的果?是窮人的財富、是富人的叛娃?它們也可能就是這綠意盎然的叢林,是嬌艷的花朵,是奔馳的生靈……我依照心中的理解去做了,永生不悔。媽媽,我看守了也愛護了。
就在這其間學會了仇恨。我懂得了仇恨是一種了不起的本領。只有真正的人才會仇恨。仇恨不是嫉、不是怨,而只是仇恨。永遠也不忘記,不告饒,不妥協,不後退。我記住那沖天的紅紅的火焰,那其中的呼喊……以及靜靜中淌去的融化了的紅色河流。這場延續了幾千年的仇恨,靠的是一根鏈條銜接、扣住,然後傳遞下去。我將告訴我的朋友、妻女、遠方的人。只有真正的人才會聽見我的聲音,只有人。我心中的秘密已經撐破了喉管,我必須剖露給你了。
我告訴黑夜中還有黑夜,真正的黑夜是呼喊之夜、流淌之夜,是屈服和永生之夜,是踐踏之夜,是禽獸痛飲之夜……在比岩石還要涼與硬的黑夜中,誰才不會絕望?所有的小動物都收斂了好奇,退到了慾望之火的千里之外,它們四蹄著地,一聲不響地觀望著遙遠處那場亙古罕見的大火。「這就是他們點燃的!」它們終於鑒定道。
從此我懂得了把自己交給什麼。這種真實的教導比起那些使人熱血沸騰的徹夜長談來,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懂得了,記住了,並且永遠也不會改變了。
你看著我吧。你注視中的我才真實。我愛你。我永遠永遠愛你。
5
寧珂告訴曲予他此行的使命——他和同志們多麼需要先生。先生曾多次鼎力相助,已經為這片平原建立了最大功勳。戰事已經發展到了今天,民眾的血和戰士的血都把泥土泡透了。請先生再為正義之師一搏。
整整幾天裡曲予都處於極度的焦躁矛盾之中。他明白自己差不多是無力回絕了,特別是在面對著一場劫難、面對著一個赤誠的青年。但他心裡最清楚不過,一旦捲入了這場軍火交易之中,曲府離那個結局也就不遠了。他會走進無頭無緒的、長久的派別之爭。他不可能在這場危險的交易中超脫開來。這不僅是一次命運的抵押,更重要的還有信念上的衝突。他立志忠於職守,盡一個醫生的本分,雖然偶爾也走上街頭、走上講演台,但那與眼下要做的事情仍有極大的區別。
他望望空曠的院落,突然想起清走了——這個追隨曲府半生的人的離去似乎給家庭的歷史畫上了一道線。他明白這個大院新的一頁已經揭開了。對此他是自覺的、主動的,他敏感地察覺了這一點並毅然地促進了它。他正是基於此才堅持讓清獨立生活。他永遠不會為此後悔,並做好了迎接的準備——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猶豫?為什麼……
寧珂再一次請曲先生三思。
曲予想,「三思」這個字眼用在笨蛋和懦夫身上才好呢。他抬頭注視著這個小伙子:沒有一絲笑意,整個談話的過程都用那雙沉沉的眼睛看著。他的頭髮亂得再也梳理不好了。曲予的大手按按他的肩膀:「小伙子,我在做與你、你的同志一樣的事情,但我們使用的方法不同。好比給病人醫病,中西醫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治癒。但一個醫生不能強迫另一個醫生採取與之相同的方式……」
寧珂劇烈地搖頭。
但曲予並未停止他的話:「我幾十年奔走,在海北生活了很久,到過國外,經歷了很多動盪。同窗中也有很多你們的同志,至今我們仍是互助互諒的朋友。我拒絕一切強加的名分,也拒絕一切強加的方式。我是一個醫生,我強調科學的思維和冷靜的心情。」
寧珂憤怒得搖動了一下桌子。
曲予大睜了眼睛看他。
寧珂的胸部急劇起伏,後來咬咬牙關忍住了。他連連說「對不起」,坐下又站起。「我眼前是那個晚上的情景,我太衝動了,不過……不過我相信這個時代所有的正直之士都難以冷靜了。曲先生說得對,您有自己的方式;但先生想沒想過,民眾在流血,男人女人,三歲的娃娃都被槍殺刀砍的時候,我們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個選擇。您有什麼權力去拒絕?對,我說了權力——你有這樣的權力嗎?」
寧珂的雙目電光一樣逼視著。
汗珠叭叭滴下來……窗外有個身影閃了一下,曲予還沒有看清是誰,那個人就破門而入了——她是曲。她一下抱住了曲予的胳膊,連連叫著:「爸爸,答應他吧!答應他吧,爸爸!……」
寧珂呆望著父女倆,悄悄地退了一步,重新坐下。
曲予牽上女兒的手,木木地走出來。女兒又說了幾句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站在台階上,他望著西天橘紅色的流雲,一手把女兒摟緊了,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髮……
他去找金志。通向海港之路真悲涼。他還是去了。
那些痛苦的周旋非他所長,真難以忍受。他只記得這是一種神聖的、無法變更的托付。狡猾的金志對他非常慇勤,可到了事情的關節處卻極其小心地應對。這個背景複雜的港長先要弄清出手的軍火會流向哪裡,而後才考慮獲利。曲予讓他相信曲府有意插手軍火生意是因為它的產業蕭條,而絕非出於某種政治熱情——有時那種熱情是不得已而為之,是順應潮流和時尚,等等。金志最後對此不再懷疑。但他在關鍵時刻卻提出必須以黃金作為付款形式,而且說最近幾筆大買賣都是這樣辦理,此事非他一個港長所能更動。
曲予對寧珂說了交涉結果。寧珂心裡知道這事殷弓他們會十分作難。因為當地最大的金礦還在敵人手裡,八司令在三四年間有十幾次搶劫運金車,只有一兩次得手。黃金對於我們的隊伍是至關重要的,當時不得不用它購買貴重的醫藥和武器,甚至還有其他一些至為特殊的用途……曲予考慮再三,讓寧珂向他的朋友轉達如下意思:曲府將盡自己所能幫助這支隊伍,醫藥、布匹,直至黃金。黃金的籌劃儘管困難,但他一定不遺餘力。寧珂被打動了。他緊握著曲予的手,不知說什麼才好。
寧珂當天就要返回部隊駐地,曲予阻止了他。像他眼下這個樣子走遠路是非常危險的,一路上的人都會注意一個臉上有傷、極為疲憊的年輕人。寧珂只好暫時住下來,由曲予親自給他上藥。大部分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徘徊,等待得口乾舌燥。他急於離開,又被另一些思緒所纏繞。他想念起自己的家——它在那個省城嗎?阿萍奶奶和寧周義身邊不是他的歸宿,他早已懂得了這一點。從那兒出來時他身邊還有一個珠光寶氣的姑姑寧纈,她一路上沒有一分鐘安寧,不停地支派他;而他還要為她的安全負責,因為她太讓人牽掛了,時不時地想出一些全新的花招,一個人躲開他遊逛。好幾次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為此受到寧周義的斥責是肯定無疑的了;最後都是寧纈哈哈大笑地突然出現,令他驚喜中又充滿了憤恨。就這樣把她護送回了老家——他發現那個久別的大宅院如今森嚴壁壘,與他想像的是那麼不同。借助寧周義的影響,寧家在混亂中已經與官家結成了牢不可分的關係。也就是這次老家之行,寧珂算是明白了寧周義最終會把命運交給誰。他心中的悲涼無法用語言去表達,看著花枝招展的寧纈,直恨不得讓八司令好好教訓寧家一番。可惜八司令在這些年幾乎沒有與寧家產生什麼像樣子的摩擦,這也是令他費解的事情之一。原定歸途上他仍要和寧纈一起,由他將其護送回來。可他的心思全在那支隊伍上,它的駐紮地離寧家並不太遠,但就是想不到回去一次。
曲邁進這個書房的門檻總是小心翼翼。她怕打擾了心事重重的青年。可他抬頭看到她那頎長的身材、熱烈清澈的眼睛,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他一再地感謝她。「為什麼?」「因為你對父親的勸導。」「我還能怎麼呢?」「是的……」
因為父親太忙,她就和小慧子,有時也和淑嫂一起為書房裡的青年裹傷。臉部的傷已經好了,背上有一處創口很深,癒合得很慢。換藥時他伏在那兒,清洗創口也一聲不吭。曲用一個白紗布擦去他額上的汗珠,有一次當這手在鼻子一側活動時,他輕輕地吻了它一下。曲全身一抖,不聲不響地轉到了淑嫂身邊。淑嫂正仔細地給他蓋著一層消毒紗布。淑嫂說:「再有幾天就可以騎馬了。」
他一聲不響地伏著,滿臉紅漲。
後來曲一次也沒有給他換藥,沒有跨進那間書房。
一個冰冷的早晨,曲聽到了有人從馬廄裡牽出馬來,嗒嗒的馬蹄聲使她心跳。這馬蹄聲越來越近,最後在她的窗前停住了。他和馬佇立在一棵紅葉樹下,他已經穿了嶄新的衣服,連那頂禮帽也簇新簇新。她不知為什麼把窗戶打開。
他一手挽著馬韁,一手提著黑色的禮帽,緩緩地走過來。他走得太近了,臉上癒合處那沒有完全變色的皮膚看得一清二楚。
「我走了……這馬讓隊伍上的人騎回來。」
「……」
「我回老家一次,再回省會……」
她想起什麼,掀起他背部的內衣看了看。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她掙脫、掙脫,後來被他拉到了胸前。她一動不動了,靠在那個堅實的胸口。他在她潔淨的、美麗高貴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趕緊退開了。
「我會盡快回來的。我希望自己再也不走了——你能等我嗎?」
「我能。」
6
寧珂在駐地好不容易才見到了殷弓。這個瘦小的南方人看上去蒼老了十歲。上一次他沒在駐地,原來是負傷了,傷勢太重,被轉移到東部那個城市裡。他在那個老式洋房裡待了十天,一聽到大屠殺的消息就要跑出來,但那時正處於治療的關鍵階段。眼下他還一瘸一拐的,雜亂的鬚髮也不梳理——這在他從前是從未有過的。他變得更加冷漠,見了寧珂沒有一句閒話,上來就問軍火的事情。寧珂從頭敘述了一遍,並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殷弓一聲不吭要離開屋子,到另一間裡待了一會兒。他每逢考慮重要問題就要自己待在一個地方。他重新出來時態度略好一點,開始問起曲府的詳情。他口氣中對曲予並不感興趣,認為這個人並不值得特別信任。
寧珂實在覺得過分,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救過你的命,在困難時候總是……」
殷弓一揮手打斷他的話:「救命的不是他,是你——我的戰友!」
寧珂的臉都憋紅了,但他不願與之爭執。
最後殷弓說軍火等一攬子事還要向上匯報,制定一個完整的計劃。又問了一句:「見到曲府家的小姐了嗎?」
問得太突然。寧珂「嗯」了一聲,看著他。他發現殷弓緊皺的眉頭在抖動,嘴角奇怪地抽搐。
「一個好青年哪!可惜……她應該到革命的搖籃裡來。」
殷弓望著窗外,瘸著腿踱了幾步。
寧珂離開駐地就去找寧纈了。他必須與她一起返回。現在主持大院的是一個本家老叔,叫寧珂為「珂侄兒」,對寧纈則稱為「纈妹兒」。他一見到寧珂就小聲叫著:「珂侄兒,了不得了,纈妹兒出事了!我不知見了周義叔該咋說,你多美言吧,天哩……」
寧珂嚇了一跳。後來他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寧纈與駐守在寧家附近的兵營一干人混到了一起,一開始深夜不歸,到後來乾脆多少天不回來。其中有一個高個子營長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方圓幾十里的村鎮中人人懼怕和憎惡,他不知糟蹋了多少民女。可是寧纈一眼就看上了他,他們一塊兒進出兵營,還乘一輛吉普車進城;有時他們把車開到大沙河邊上,在沙灘上摟抱滾動,見了來人都不鬆開。
「丟盡了寧家臉面哩!」老叔說。
寧珂一點也不吃驚。他淡淡說一句:「我會處理這事的。她在哪?」
老叔伸手指指北邊的兵營:「你去領她回來吧,她媽叫她都不應。」
寧纈的母親就是仍然住在寧家大院的李家芬子,她是大姨太。人樸實得很,除了短期隨男人出去幾次,差不多一輩子都守在這兒。她生下那麼一個女兒,誰都感到奇怪……寧珂先去看了她,喊她「奶奶」。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大院被毀掉之後的那一段時間,芬子奶奶對他的照料。她是真心實意要把他拉扯大的,如果不是寧周義爺爺執意領走,那麼他可能至今還在她的身邊。
李家芬子年紀大了,慈眉善目,差不多一直是一個人過活。她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多伺候寧周義幾天——可是那個令人嫉羨和欽敬的男人總也不給她這樣的機會。後來惟一的女兒也給領走了。芬子奶奶心痛得死去活來,但還是忍下。她把一個大院交給晚輩去經管,自己心境平和地看著一家人的忙碌。寧周義總是來去匆匆,芬子奶奶已經學會了忍住眼淚。她比他還要大幾歲呢,待他真像一位母親。他怎樣都行,她準備嬌慣他一輩子。她曾問男人:「你老在外邊過,過到老嗎?」這話問得男人身上一抖。這話說白了不過是:你想死在外邊嗎?寧周義回答:「不。落葉歸根。我早晚還要在這個大院裡養老。」她從心裡笑了。所以她與別人不同之處,就是盼著自己和男人快些老,而不再留戀青春歲月。
她見了這位孫兒有說不出的親,這個孩子差一點就歸她了。她撫摸著他的腦殼、頭髮、鼻子和嘴巴,幸福得閉上了眼睛。她說:「珂珂,我一點不恨阿萍,一點不;就是有一條,她把我的閨女給帶壞了,我要找她哩!」
寧珂不忍駁斥,但還是替阿萍奶奶叫屈:「奶奶,阿萍對纈子姑姑再好不過了,她教導她走正路,可纈子壓根兒就不聽她的,還給她起外號……」
那我怪誰去?怪她爸嗎?她爸忙哩,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哪有心思管教孩兒……他身子硬朗吧?哎哎,混官家差事哪有那麼容易,不如回來歇歇身子,有這些田產也就行了……
寧珂一遍遍重複寧周義的飲食起居一類事,因為她問得太細太多。從口氣中,他很容易就聽出對另一個女人的責備,儘管這毫無根據。她甚至說:「上次回來你爺爺一走路就喘,爬一次北崗歇三四回哩。過去從來不這樣。你那個阿萍奶奶忙些什麼!就是啊,人太年輕,懂得少哩……我真想把他們一塊兒接來,反正分不開……」
最後她才記起寧纈的事,長歎一聲,拍打著膝蓋:「你快領她回來吧,快領給她那個城裡媽媽吧,她不是我的娃兒,不是……」
寧珂不敢耽擱。他和老叔一塊兒去了兵營。老叔在大門口對把門人說了幾句,只讓寧珂一個人進去。他說纈子見了自己要罵哩。
寧珂打聽那個營長,當兵的說往北走就成。他一直往北,然後出了北門。原來那裡就是一片荒蕪。灌木叢稀稀的,到處都是瘋長的葎草、葛籐和粟米草。太陽轉到了西邊,東高西低的坡地上,粟米草被太陽曬得一片燦亮。他知道再往前就是那長長的沙河灘了。他遠遠望著,除了看到一兩隻灰喜鵲之外,再沒有看到什麼。他繼續往前走,不斷伸手把扎到褲腳上的鬼針草籽摘掉。野雞在不遠處大叫著,灰喜鵲啪啦啦飛起又落下。
突然前邊一片灌木中閃出一匹馬,灰色的,騎馬人穿了深黃色軍裝,戴了黑眼鏡,正鞭打快馬——他身後緊緊趴著一個女人。如果不是這樣兩個人,寧珂會為眼前的這幅圖畫叫好的。可現在只剩下厭惡了。
大灰馬噴著氣跑過來,一直跑到跟前。馬背上的女人大笑,笑聲格外清脆。
高個子軍人利落地跳下馬來,隨著摘下眼鏡。寧珂被眼前這個軍人吸引住了,差不多沒有看一眼仍在馬上的寧纈。這個軍人就是那個營長了,他兩條腿又直又長,穿了高筒皮靴,兩眼含笑看過來。這個傢伙在女人眼裡顯然容易討好,不過寧珂心裡想,他如果死在黑馬鎮的彈雨中也許就更加可愛了。
寧纈在馬背上叫著:「……看到了吧,他就是寧珂。別看他年紀比我大,還是我的侄兒呢!」
她身上的香氣被風吹過來,有些嗆人。寧珂發現她那兩個顫動不停的乳房真是令人恐怖。他冷冷地說了句:「奶奶讓我來叫你,該回去準備一下了,明天回省城。」
「我還沒有玩夠呢。是吧『老雕』?」
「老雕」哈哈一笑,隨即嚴肅地看著寧珂。他說話了,是一口標準的官話。他邀請寧珂到軍營裡做客,寧珂回絕了。
寧纈的注意力一會兒就分散了,她開始大聲轟趕飛過來的一群灰喜鵲……這樣待了一會兒,她突然從馬背上躍下來,一下子抱住了「老雕」的脖子——這毫無準備的一躍讓他險些跌倒,不過他盡快挺住身子,接著反手摟住了她。寧纈閉上眼睛,忘乎一切地狂吻著。
這一切就在寧珂的眼前發生,他們旁若無人。他想罵一句無恥,但還是忍住了。他等待著他們的衝動快些過去。直待了十多分鐘,兩人仍在不停地擁抱接吻。他把臉轉到旁邊,去看太陽映亮了的粟米草、遠處的一片白絨花。一隻雙羽像絨花一樣白的小鳥飛過來,一展身軀落在不遠處……他轉過臉來,不禁大吃一驚:寧纈姑姑緊緊地擁住「老雕」,兩張臉貼在一起,閉合的長眼睫毛上正滴下大滴的淚水……後來她睜開眼,懇求地叫著寧珂說:
「珂子,你先走一步好嗎?我一會兒就回去……」
她是極少用這種口氣喊他的。他有一種奇怪的感動。他服從了她的請求,頭也不回地走開了。直走了老遠,才忍不住回頭尋找他們,發現只有灰馬佇立在原地,那兩個人已經掩在了茅草間,一片白色的絨花覆蓋了他們……
這天很晚「老雕」才把寧纈送回寧家大院。
他站在大灰馬的旁邊吻著她,最後說:「你是我一下撲住的小雞。我有一天還要逮到你,那一次就吃掉你了……」
寧纈擦掉眼淚說:「我到了那一天就讓你把我吃掉,你一點也不要剩下……啊?!」
「老雕」又說:「我真是喜歡你。狗娘養的戰爭!要不是戰爭我就馱上你走了,狗娘養的戰爭……夜間多想著我點吧!」
他說完返身上馬,急馳而去。寧纈一直站在那兒,月亮下她嗚嗚地哭了,直哭到老叔和寧珂出來領她。
……
寧周義用疑慮的目光盯著寧珂。他對這個年輕人有了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產生的,但他認為自己已經察覺了什麼。他詳細詢問這一次遠行的全部過程,對寧珂離開寧纈單獨活動那些日子特別關切。寧珂為了搪塞,就影射自己有了一個異性目標——雖然朦朧,但那的確是一個目標。他正癡著呢。他真是癡著。有時他日夜思念那個人……寧周義哦了一聲,竟然沒有再說什麼。
說到了黑馬鎮慘案,全家人聲淚俱下。哭得最厲害的當然是阿萍奶奶。她長時間嗚咽,手扯著寧珂,不斷拍打他。她在安慰一個受驚的孩子,自己卻不勝悲傷……寧周義擦去了眼淚,大聲叫著纈子——纈子一個人長時間地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這時拖拖拉拉跑下來……「你該來聽一聽!你知道國家到了什麼地步,才會做人。你天天忙著描臉,真不像我的女兒!」寧周義突然吼叫起來,「統統沒有希望,到處都沒有希望,混賬的……滾開吧!」
寧纈嚇得發抖。她從來沒見父親這樣。她小心地躲到了一邊,但就是不敢上樓。
阿萍給男人放了一杯糖水,坐在旁邊好久。寧周義拾起了她的一隻手,不停地撫摸著。他對寧珂和寧纈說:「你們回自己的屋子吧,我們待一會兒,安靜安靜……」
離開後寧纈小聲對寧珂說:「珂兒,你千萬不要說我和『老雕』的事兒,求你了。」
「可是爺爺不久就會知道的,老叔以後會告訴他。」
「那就等以後吧,只要不是現在就成。」
寧珂詳盡地對組織作了匯報。組織上非常滿意。他再一次堅決提出到平原上工作,能到隊伍上最好,不到隊伍上也可以。他在說這些的時候,想到的是對那個姑娘的諾言。他突然記起一個同志,就是許予明。奇怪的是一直沒有見到他的影子。問紅臉膛的人,他答一句:「探親去了……」
其實許予明這期間為執行一個任務而負傷被捕,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同志們知道寧珂與之非常要好,就沒有告訴他……可這是無法隱瞞的,幾天之後他終於知道了詳情:組織上策劃了一次劫金計劃,參加的人很多,特別動用了金礦上的基層組織。而協調指揮這次行動的,就是許予明。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在運金車必經之路上伏擊,而是設法在礦內黃金轉庫的關節上相機下手。這樣敵人沒有提防,得手容易;但困難的是黃金到手之後,怎樣迅速轉移……
許予明是以智勇雙全而著稱的,所以組織選中了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個金礦,並與基層組織接上了頭,然後開始周密部署。一切都很順利,但在最後的關頭,即黃金轉移途中,突破最關鍵的一道防線時,發生了激烈的戰鬥。許予明一個人救下了五個負傷的同志,身上已經是十幾處中彈……他準備拉響手榴彈自盡,可是受傷的胳膊再也抬不起來。
敵人捕到了他,目的是破獲地下網絡——他們知道這個網絡是專門搞黃金的,已經構成心腹之患。金礦警備大隊動用了一切辦法,使用了可怕的酷刑,但許予明始終挺住了。他一口咬定是走私者:由他在金礦暗中運籌,然後交給黑道。敵人當然不信,因為事情進行得太周密了……許予明仍在經受九死一生的煎熬。
寧珂無法想像那個可怕的結局。他知道只有一個人可以挽救他的同志,那就是叔伯爺爺。
他請求組織批准,讓他去試一試。
這需要讓叔伯爺爺相信他的話,需要事先編織一個圈套,他絞盡了腦汁……白玉蘭樹下的高個子姑娘在他眼前閃動,他又望到了那一對美目。窗前的吻別使他熱淚潸潸……「親愛的子,我得從你身上談起了——我愛你,刻骨銘心地愛,所以,我需要一筆很大的錢,於是……」
他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故事講給紅臉膛聽。
7
寧珂開始拒絕進食。他把自己關在屋裡,阿萍奶奶喊也不出來,「相思病是可怕的。」寧周義打趣說。但後來寧珂總也不出來,他和阿萍真的擔心了。
「孩子,有什麼心事跟奶奶說……什麼都不要怕,我和爺爺會幫你。你一點也不珍惜自己,這樣……」阿萍哭了。
寧珂告訴阿萍:他愛上了一個姑娘。
「這我和你爺爺都想到了。你想去看她,還是把她領來我們家?只要是個好姑娘,孩子,我們都會高興,我們會尊重你的意見,不是嗎?你該相信奶奶……」
「我相信奶奶,我的事全靠奶奶了。我是遇到了別的事兒,這事兒與那個姑娘有關,可我怎麼也想不到會這樣……」
阿萍吃驚地看著他,再不說什麼。
「奶奶,是這樣……我們急需一大筆錢,可又不願向爺爺提出來。我有個走私黃金的朋友,他和我聯手,想不到金礦警備隊逮住了他。他現在正受酷刑,說不定哪一天就把我供出來。還有,警備隊的人把他當成了特殊的嫌疑犯,怎麼也不肯鬆手。他快給打死了,這之前已經負了十幾處傷……」
「什麼時候?」
「就是這一次……」
「這一次你們一起……」
「嗯……」
「天哪!我的好孩子,你做了什麼。這是你做的事情嗎?我和爺爺什麼不能給你?我的好孩子!讓我跟你爺爺說說看,看他怎麼……我的孩子!」
阿萍急急地離開了。
第二天夜晚寧周義把寧珂叫到自己屋裡。他第一句話就說:「你可不要騙自己的爺爺。」寧珂鎮靜一下,抬頭說:「事到如今了,我只能告訴爺爺。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沒有誰能把我和我的朋友救下來。」
寧周義呷著茶,看著寧珂。後來他搖了搖頭:「是救你的朋友。我的孫子眼下還沒人敢碰。」
「可是他會供出我。」
「那就讓他供好了。」
「爺爺!就是為我這位朋友,你也要幫幫他。他與我休戚與共……」
爺爺笑了。
「爺爺!」
寧周義站起來:「我的年紀大了,心煩的事兒不少。我現在也不像過去,不敢奢望你今後能服侍在身邊。只是希望不要添太大的麻煩。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會有自己的想法。不過你要記住:那只是你自己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強加於我。你不要傷害我和萍子,因為我們待你沒有二心,就像喂一隻小鳥一樣把你喂大……」
這番話使寧珂全身發抖。他的心一陣急跳。他不敢看那對睿智的目光。也許一切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也許叔伯爺爺有太多的疑慮。只一會兒寧珂的臉上就淌下了汗水。「爺爺,我會好好服侍你和奶奶的,我永遠都忘不了你們的恩情。我什麼都懂,我不過是覺得這已不必表白……」
「是的,不必表白。你自律自忖吧。你和朋友的事情若果真如此,我會放在心上的。不過也只是這一次了。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無法無天的人……」
寧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從叔伯爺爺屋裡出來,他趕緊回到了自己房間。阿萍奶奶正等在那兒。他忘記了一切,像個孩子一樣伏到了她的身上。阿萍奶奶拍打著他,他一聲不響地伏著。後來他聽到了抽泣聲,抬頭一看,兩行長長的淚水順著阿萍奶奶兩頰流下來。「孩子,你開始學壞了,也許人長大了都要學壞的……」
寧珂呆望著。他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無力反駁。
寧珂盡快將寧周義的反應報告了組織。紅臉膛非常高興,鄭重地表揚了他。這一天他們在一起待了很久,談得很投機。寧珂從談話中得知,組織上對自己非常賞識。他們對他的大致評價是:純潔、真摯,工作熱情高漲,幾乎沒有耽誤過重要的任務。而且紅臉膛已經將他去平原工作的請求鄭重地報告了,估計就會有個答覆。寧珂興奮極了。
也就是這一次,紅臉膛無意間流露了對許予明的一些看法,同時也讓寧珂瞭解了這位令人喜歡的同志有多少奇特的經歷。對方肯定地認為,許予明是個忠誠的戰士,他在我們江南那支有名的隊伍中立過大功。隊伍散了之後,他才到這座江北重鎮從事地下工作。本來他年輕有為,應該肩負更重要的職責,可惜身上有個難以克服的毛病——或者說不可原諒的缺點……
說到那些缺點,紅臉膛特別拘謹,但後來還是大致講了。原來許予明在隊伍上就勇敢過人,為人也好,非常熱情地幫助同志,極其善良。他容不得一點醜惡,在大街上看到受辱的人就上前援助,看到討要的老大娘就難過得流淚,有時把衣兜裡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可是……可是多麼可惜!他負傷住了戰地醫院,一個月的時間竟然先後與兩三個護士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其中一個護士才剛剛十五六歲。組織上處分了他,但他仍未悔改。有一年他作為工作隊員到一個村鎮開展地方工作,不到半年時間與當地的婦救會長、女房東……有了那種關係。組織上很作難。當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長得英俊,讓人忍不住地愛慕,這也是事實。可是這種情況對於一般人是可以理解的,對於像他這樣一位堅強的革命戰士,又怎麼能說得通?
「怎麼理解?」紅臉膛痛苦地說。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一句:「簡直是墮落!」
寧珂好長時間未說一句話。他心中正為那個戰友深深惋惜。他特別不明白的是,一個人為什麼能遊戲自己的情感、能同時裝得下兩個以上的異性?想到在未來歲月中自己對曲有萬分之一的背叛可能,都忍不住一陣酸楚難受。「我會一輩子忠誠於她的,一定會的。」
但是寧珂最欽佩的人還是許予明。這個人有赫赫戰功,而且真正智勇雙全。他一想到這個人如今在生死線上掙扎就難過得不能支持。
寧珂不敢直接催問叔伯爺爺,他只是在阿萍奶奶面前抱怨和焦慮。阿萍奶奶告訴他:爺爺在三天前已經派人帶著親筆信走了,估計不久就會放人的。這一來寧珂又高興又擔憂:如果許予明出來了,他那一身傷怎麼辦呢?阿萍說:「不要緊,你爺爺在那個城市有個好朋友,他是曲府的老爺,眼下自己有一所醫院呢。那個人出來以後先在那兒治傷,然後你爺爺要親自會會那個人……」
這一下寧珂明白了。他心裡暗暗發怵。怪不得爺爺在做這一切時都不讓他參與,再清楚不過的是,許予明將始終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要幹什麼呢?所慶幸的是,爺爺暫時還不知道自己與曲府的關係,也不知道那個曲府老爺正發生著怎樣的變化……他故意問阿萍奶奶:
「那個人養好了傷就會走開,他都待在那裡,能來見爺爺嗎?這要由我去領他去。」
「傻孩子。你爺爺是不會讓你再接觸他了,他會帶壞你的。再說他也跑不了,到時候有人會管這些事……」
最後一句讓他害怕了。原來寧周義並沒有打算把許予明交給他,而不過是將其轉移到另一幫人手裡……這是非常狡猾的一招,真是可怕極了。他的嘴唇抖動起來,阿萍奶奶問他怎麼了,他搖搖頭:「爺爺太不信任我了。他最終還是沒有把朋友還給我!……」
阿萍望望窗子,那兒傳來了男人的咳嗽聲……「你不要說已經知道了這些,他不讓我講。好孩子,他不會傷害你的朋友,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了。他這樣做都是為你好……」
寧珂再不說什麼。因為他心裡明白:只要到了曲先生的醫院裡,事情也許會好辦得多。不過這事必須馬上報告組織。
組織上決定讓飛腳設法從醫院轉移許予明。這事要趕在他的傷尚未徹底治癒之前,而且要爭取曲先生的配合。
寧珂認為這事沒有他的參與是不可想像的。他急於見到那個身負重傷、受盡了煎熬的戰友,也急於見到曲……他真想在一個適當時機對叔伯爺爺說出她的名字,這樣當他來往於那個港城與省會之間時,也就有了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但現在還不行。在許予明的事情解決之前,他將守住這個不大不小的秘密。
可是他要回到那個港城!
他對阿萍說,他已經再也不能等待了,他必須立刻見到那個姑娘,他自己明白這是真的,是他心裡的話……阿萍對男人說:「讓他走一趟吧,他受不住,他是初戀……」
寧周義問了一句:「那是誰家的姑娘?她這樣迷人嗎?」
「爺爺,請允許我以後慢慢告訴你吧。如果你同意,我會盡快把她領到家裡來……」
寧周義再未說什麼。他默許了。寧珂上一次回部隊駐地時,親手把曲先生的馬交給了飛腳。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寧珂對這個極為有名的交通員非常失望。他覺得這個人的模樣讓人不舒服:嘴和鼻子都很尖,眼睛也太亮。也許因為特殊身份吧,他在穿著上太出眼:黑色光滑的綢緞衣褲,黑色的禮帽,甚至像一個老年人那樣紮了寬幅腿帶子,穿了千層底黑幫便鞋。當時交通員是一個很複雜的名分,表面看像是一個傳遞消息的人,實際上更像來往於各方的外交家。他加入革命組織遠比寧珂早,看寧珂時那目光有點生僻感。他問:「寧先生,你跟曲予很熟嗎?」寧珂敏銳地察覺到對方捨棄了「同志」的稱呼。「一般……不如劉交通熟。」內部都稱其為「劉交通」,他就學了一句。想不到這讓對方很高興。
這一次與飛腳打交道,寧珂有些擔心。他趕到那個城市之後,很快得知許予明已經在醫院裡治療了。飛腳見過了曲予,提出先見一見許予明,視情況作好轉移的準備等等,被曲予拒絕了。曲予說這個人物是港長的人直接送到醫院裡來的,日夜由港上的人監護,除了醫生之外任何人不得進入他的房間。而且入院時有人交給曲府一封信,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寧周義的親筆信……
寧珂與飛腳商定:曲予這邊的事情交給自己辦理,轉移病人的其他關節由飛腳去做,比如車輛安排、掩護人和轉移路線……上一次殷弓養傷的那個有花園的老式洋房就是安頓許予明的地方,病人到了那裡就算逃了出來。「現在人還等於囚著呢,寧周義——你那個叔伯爺爺是條真正的狐狸!」飛腳罵著。
寧珂聽了不太舒服,但他實在找不出話來反駁。好在飛腳很快就離開了曲府,這兒就剩下他自己了。
長長的兩天過去了,他一直尋找機會與曲會面。夜裡他偷偷溜到窗下,屋裡黑著。一下一下敲著窗欞,沒有回應。後來他不得已找到了淑嫂,從談話中才得知曲已經在醫院裡做了好多天護理了,由於要值夜班,晚上也宿在醫院裡。與曲一同做護理的還有小慧子。淑嫂說前幾天城市又挨了一次轟炸,受傷的人很多,醫院裡需要更多的人手……
寧珂覺得曲予真的老了,白髮明顯增多,神色也極為疲倦。他見了寧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是為那個人來的……飛腳也是。」
寧珂點點頭。
「許先生是你們當中的負責人嗎?」
「不。但他很重要。他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他目前的情況——真的不能看一眼嗎?」
「我明白。他連續好多天昏迷,剛甦醒不久。我覺得這個人與殷弓面臨的情況不同,那一次由這邊的人說了算,而這個許先生是上邊交代下來的,當兵的看守很嚴。除了指定的護士和醫生,別人不能進他的病房。那些看守對醫院裡的人都很熟,生人根本無法接近。這真是抱歉……」
寧珂知道曲予說的全是實情。他想到了曲,心頭一陣灼熱,不由得問了句:「我能……到醫院裡去嗎?」
曲予搖頭:「去醫院也沒用,因為許先生在二樓最東邊的一個病房,走廊的一段都封鎖了。」
「我只想到醫院看一下……」
曲予看著他,沒有說什麼。
第二天寧珂就隨曲予到了醫院。那種濃濃的消毒劑的氣味讓他有些激動。從踏入大門的第一步,看到那些穿了護理服的人開始,他的心跳就開始加快。他真不知道在甬道上突然看到那個高高的身影時會怎樣……沒有,沒有她。他幾次想問一句關於她的話,都忍住了。他心裡那麼害怕曲予知道他們的秘密,儘管這沒有太多的理由。
曲予去查房時,他就坐在一間辦公室中。後來他走出來,迎著走來走去的身穿白衣的人……有一個高高的背影,讓他屏住了呼吸。他追上去輕輕叫了一聲,那個人回過頭來,是個陌生的中年女人。「請問,曲小姐……」女護理伸手朝一個拐角指了指。
那是個湧著蒸汽的小房間。有人不斷推著換下來的床單和衣服到這裡消毒。蒸煮東西的好幾口大鍋都冒著白汽,有人在這兒用一柄木杈子攪弄著。寧珂走進去,發現消毒室的隔壁是一大間,裡面是擺放干衣服的地方,有一個人正低頭登記著什麼……他目光直直地看著,緊緊咬著牙關。
她好不容易抬起頭,馬上「啊」了一聲,手裡的鉛筆掉在了地上……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
「我……那天聽到了馬蹄聲,打開窗子一看,是那個飛腳……我要求到爸爸醫院裡幹點什麼,我不能悶在大院裡了,我會生病……」
曲嗚咽起來。
這個夜晚他們都沒有睡,就在堆放衣物的屋子裡談了一夜。消毒室的人都走開了,燈熄了,他們依偎在一起。曲問:「你能帶我走嗎?」「能。不過也許是先待下來,待在這片平原。」他告訴了自己與寧周義的關係,讓曲嚇了一跳。她告訴他:父親對那個大官僚又敬重又畏懼,雖然他們有友情……寧珂仔細地講了一遍這次要做的事情,說要搶在自己的叔伯爺爺前邊,給他來個措手不及。他得知除了曲予和一兩個大夫能接近病人之外,還有兩個護理,其中的一個就是小慧子。
從此曲每天都要通過小慧子瞭解許予明的病情。
與此同時,寧珂與飛腳已經數次會面,制定一個營救和轉移的周密計劃。他們約定在許予明可以下床走路的第一個週末,由幾個裝扮成醫生的同志將其劫走——這幾個同志要於當天進入醫院,由曲予安排在普通的門診病房。但必須在這之前由小慧子或曲予告知許予明,以便讓其有所準備。
整個計劃都沒有問題,曲予總算勉強同意。這個時刻他已無更多的選擇餘地。
那真是個好夜晚。月亮很圓,沒有風。曲因為等待著行動的時刻,激動得不知怎樣才好。按照原計劃,她必須與父親待在一起,一切都佯裝不知。可是她不能親眼看著寧珂他們把那個人救出,心中焦慮急切到了極點,而此刻的寧珂已經在郊外,與飛腳待在一輛車中了。
「爸爸,你看那個月亮多亮,外面像白晝……」
曲予瞥了窗子一眼,沒有做聲。
「寧珂離開了嗎爸爸?他要隨他們一起走嗎?」
曲予點著頭。他發現女兒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聲音有些顫抖——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臉多麼紅!「子……你聽!」
外面傳來一聲槍響——聽聲音在幾公里之外,在市郊。
曲一下跳起來。她不由得雙手攥緊了爸爸的胳膊:「寧珂他們,他們……」
曲予示意她坐下來。
走廊上有些混亂。有人吆喝著走過去……
曲眼裡湧滿了淚水。曲予扶住了她,讓她緊貼到身邊。「孩子,不要怕,一切都會過去,他們會平安抵達的……」
「會嗎?」
「會的。」
「寧珂……寧珂……」
曲予看著她。她的淚水越湧越多,像清澈的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