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在那個寒冷的早晨你試了試我的手,握住了它,又牽著它往前。你要把僅有的一件棉衣脫給我,我害怕得難以拒絕。我到現在都沒有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但我知道自己是勇敢的,只是這勇敢要尋找一種方式才能……我會有很多的、永不頹敗的勇氣,正像我有深深藏起的摯愛與仇恨。長期以來我都處於奇特的兩難之中,在徘徊中咀嚼了無數痛楚。我渴望,我追求,可又只能遠遠地凝望。我充滿了疑惑,我不相信——誰能讓我相信?

  如果有一隻與眾不同的、真實而善良的野狼,你想像一下它的處境吧。誤解和剿殺會伴隨它的一生。因為命運有了一個規定,它無法掙脫。正像它無法脫掉上帝給它那件連血帶肉的衣裝一樣,雖然上帝在當時那一刻是要命地草率。它從此開始了逃竄和流浪,獨自來往,沒有同伴。荒野中的萬物都不停地詛咒,它又無法走進狼群,它對它們也是仇視的,它與它們可算是同形異類。它們也是它的敵人。

  它在成長,兩眼盛滿了淒涼。它強壯而又不幸的身軀貯滿了力量,需要一個正常的生命所需的一切:水、食物、友誼、愛情。可是流竄逃奔的歲月早已教會它不存奢望,使它懂得怎樣忍受屈辱和更大的不幸。它一年四季都奔走在最荒涼最險峻的山地,在人跡罕見之處。既要提防獵人,又要提防「同類」。各種牙齒都磨得尖利,不放過任何撕咬的機會。它身上的皮毛已經在逃脫中傷痕纍纍,留下了永難除掉的瘢痂。這是它的印記。

  你想像它回到一個新的世界時,會有怎樣一副眼神?它變成了他,可是恐怖的記憶已經無法消除。你簇新的藍色棉衣多麼柔軟蓬鬆,像一件聖物。它帶著你的體溫與氣息,將我簇擁了。

  可是你能讓我相信嗎?

  致命的矛盾和猶豫割傷了我的肉體,讓我賴以生存的血汗日夜滲流。我只相信母親。我記得母親最後與我分手時的囑托。她說你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提到那個人,不要。於是我心中被一個石塊壓住了。我一生都在設法搬掉這個沉重的石塊,一生都難以成功。在它的壓迫下,我甚至不敢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我在夢中吻過了你的頭髮,嗅到了它濃濃的香味。我在這時才敢握緊你的手,與你悄悄私語。我害怕初升的太陽,正像害怕突如其來的一聲呵斥。願這溫暖的夜色包裹著我,溶解著我,直到把我化成一片透明的水汽——那時我就可以盡情地飛翔了,可以與雲霞匯攏,可以與綠色結伴,可以親近你的臉頰。

  你從來也不知道自己意味著什麼,你是什麼。這種深刻而真實的理解只存在於某個人的心域,而這個人只能是我。這種自信從來沒有化掉,所以我就永遠幸福也永遠不幸。你一輩子都會離我很近,又無限地遙遠……我藏起的這個古典的果實是永恆的,永恆的甘美。

  正因為我懷抱了這樣一顆果實,才能幻想和沉湎,能夠頑強地迎接和承受。世上再也沒有比日復一日的煎熬、漫長而庸碌的重疊更為可怕的了,可是我奇跡般的承受了。我觀察著四季,在第一朵鈴蘭出現的時候激動不已。關於春天的回憶是最好的人生禮物,我自己的春天哪,一個一個排列在那兒,燦爛奪目。你和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春天,我在鈴蘭花旁看到了你,你穿了一雙淳樸動人的老式棉靴,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就這樣來到了我的身邊。

  誰能理解一隻手掌只要輕輕撥動頭髮,對方就會渾身戰慄?濃濃的黑髮不甘屈服地直立著,你撥動時它掉下了一點草屑,散發出淡淡的煙味兒。那草屑是從山地帶來的,關於它有不少可愛的故事;那煙氣是常年的焦慮熏出來的,是少年眼前的迷惘。煙味嗆得你頻頻咳嗽,柔和純潔的少女之聲讓人想起一隻貓弄出的響動。你從這堅硬粗糙的髮絲中尋找謎語、傾聽土地和山巒的聲息。

  我來告訴你——不使用聲音,只用沉沉的眼神——那些山地的浪漫故事。我在奔跑了一天之後,找到了一處有溪水的地方蜷下,嗅著一棵野椿樹散發出的濃辣,看著它通紅的葉梗浮想聯翩。一天的星星越逼越近,深夜即將來臨,大山裡的各種聲息都向我靠近。小甲蟲的走動細如游絲,麻雀翕動嘴巴剛剛結束囈語,草兔在噩夢中驚慌一抖,花面狸醒來後磕打牙齒的第一聲;就連山霧從岈口流過也有絲絲的隱聲,傍晚時分徐徐降落的一堆黑雲輕放在大山頂,發出呼呼的巨獸般的喘息……我閉著眼睛,無一遺漏地裝到了耳膜中。這時沙沙聲突然增大,一隻小獸到溪水邊來了。半夜口渴的動物越來越多,這是個乾燥的秋天。小獸走了,伏到溪邊上飲水的該臨到我了。多麼甜的泉水,它是從山隙滲流彙集、順著小溪淌來的。

  秋天過去就是冬天。大雪中焐著的秋果冰涼紅潤,那一串懸鉤子紅得像櫻桃,又如同串起的玻璃糖果。冬夜裡撥一堆火,火中爆出的炭花啪啪響,美麗得讓人思念往昔。我想著媽媽和她的小茅屋,想著小茅屋內熱乎乎的大炕、炕上蜷著的貓、貓的稚嫩臉龐上長長的鬍鬚……那個人不在,惟有那個人不在了,他常在這樣的夜晚離開小茅屋。連接著小茅屋的是無邊的荒原,荒原的一端是浩淼的大海。嚴冬的標誌在那兒不僅是雪,而是呼嘯的沙丘、林濤,和一塊塊在波湧下碰撞的巨大冰礬。一些比豹子小的貓科動物在冬夜也不會安寧,它們先是踞在粗壯的枝椏上,然後尋一個機會,藉著風勢一躍而起,像飛翔一樣掠過半空。雪地上白天到處是獸痕,深深淺淺的蹄印、廝打的痕跡,向人暗示這是個怎樣的夜晚。那個人啊,那個人在這樣的夜晚總是被迫離開他溫暖的茅屋。

  有一天,我在背風的山崖下邊攏了一大堆草,然後成功地鑽進去躲避寒冷。大約是半夜時分,我感到了另一個生命也因為同樣原因擠進來,我甚至聽到了細細的、可愛的喘息。好奇心促使我小心地伸手觸了一下,我的手馬上感到了滑潤潤的皮毛——一隻四蹄動物!我的心上立刻一緊。可是它一點也沒想驚擾我,週身散發的熱氣卻溫暖了我。它是一隻失去家園的狗、迷路的家養動物,還是山中的小狐?我就在一陣猜度中平靜下來。可是我再很難睡去,只是小心地等待什麼。一會兒,它在動,一邊翻身一邊發出細微的囈語,嗚嗚的。它活動時碰到了我的手或其他部位,立刻醒了。它一聲不響地呆立了一會兒,竟然一點點湊近了,嗅著。我屏住呼吸等待這一場過去。後來它濕漉漉的三瓣小嘴碰到了我的臉頰,再移動,又碰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巴。也許是無意的,它在我嘴巴上停留了一會兒,蹭得癢癢的,挪開了。接上去我們兩不相擾地睡到了天明,那時我真的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天地一片光明,它已經無影無蹤了。

  不能傾訴,不能面對一雙聰慧的眼睛,不能讓你那樣的一對眸子映出我的面龐。我朦朧中覺得自己已化進了莽野。我是山隙中正在努力*的一株楓楊、一棵節節草。我的一切的希望與悲傷只有身旁的泥土知道,傍晚的微風再把我的消息告訴崖畔那棵蒼老的麻櫟樹。哦哦,我的關於那匹火紅駿馬的先人的傳說啊,你在夢中安撫了我的孤寂思緒,讓我痛飲一口世紀的活泉吧。我不敢去想那個人弓背上壓著的石塊,他流血的雙腳,不敢想永遠為他流著淚水的母親。我是個棄兒,一個孤兒,我把千萬遍的呻吟都藏在了山角里,微笑著走進你的視野。

  所有的膽怯都伴著難以啟齒的故事休眠了。我願意這樣遙望著,思念著,把一種嚴整的心緒守在深處,讓它冶煉著生長著。我們是分開的,分在了兩個現實之中。我們又是一體的,同處在一個溫暖的長夜之中。在不祥的鴞鳥的淒長呼號裡,我們相距遙遠地爬起來觀望星空,極力想從中找出什麼隱秘。歲月使我們不約而同地衰老了,除了一顆心還是依然如故,其餘的都白了。白白的從鬢角延長到前額,再延長到想念。到處都白白的,像雪地,像秋後收過了果實的大地。

  只有守著才有意義。那就守吧。我一時一刻也不鬆懈地看住了它,不讓它改變。是的,對於一個孤單的人而言,白天是非常具體的,而夜晚就抽像多了。夜晚使人失望無告,又使人放聲傾訴。夜晚必須牽引白天,白天必須正面迎上去。誰能捨棄這兩個不同的世界?誰能沒有這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誰會失去它們的滋養而又能活下去?每個白天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悄聲地告訴自己一聲:瞧啊,又來了,這是人的一天。

  2

  對於我們的頭兒朱亞而言,每一天大概都不那麼容易度過。一天裡給一個人設置了多大的障礙,讓你費力地通過,好比一個關口,只有通過了才算一天。有時候人真的通不過它……朱亞好幾次吃了一點食物又吐掉,整個人已經瘦得可怕。他領導的這支隊伍也不如意,因為是幾個單位湊起來的,所以大致分成了幾攤,各自為戰,只有到了大匯總時才聚一聚。難得開一個會,因為人員難以召集,平時又都分在各處。我想這次勘察工作會大大地傷害朱亞的身體。他的副手黃湘已經完全不聽調度,有時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回機關去了。他也相當忙碌,好像正從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工作。

  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黃湘在所有圖表的複製件上都注上了另一種數據——誰也弄不明白這些數據是怎麼搞來的,因為這與勘察中全部推敲核實的數據相去甚遠。我問他,他不答,只是不停地吸煙,瞇著眼看我。他嘴角的笑意十分含混。我不得不去問朱亞,朱亞只是說:「要嚴格標注,每一件圖表要訂正核對多次……」

  他正處於特別的憂慮之中。他不願意與我交談壓迫心口的那一切,這我已經感到了。也許他覺得我是一個不足以信任的人,可是他在有些方面卻能與我推心置腹。他給我看一大本一大本的歌子,這都是在野外寫下的。他甚至跟我談起了野外相逢的姑娘——小水的故事。他對她的思念一直深深地埋著。

  黃湘又一次進城去了。我想這傢伙不是去找那個糟爛小報的女記者,就是去向領導打小報告。但我從沒向朱亞說出類似的判斷。

  深夜,我偶爾寫寫歌子,餘下的很多時間都在閱讀陶明教授的著作。有時我請教朱亞有關問題,談起陶明的時候他才話語滔滔。我聽說陶明後半生歷盡了坎坷,晚年十分悲慘,但一問到這上邊,朱亞就把話題岔開。

  天開始溫暖,槐花凋謝了,滿地的綠草長得越來越高。朱亞要與我徒步穿越平原東部,填補幾處圖表上的空白。這兒惟一的一架簡易帳篷也被我們帶上了,同時還有野炊的東西。僅僅是朱亞的藥物就帶了一大包,這不免令人沮喪。行前我曾建議他再做一次複查,他說一切自己都心中有數。就這樣上路了。

  一路上他的興致很高,原野改變了他的心情。只有胃部陣痛襲來時他才皺皺眉頭,其餘時間都樂呵呵的。他好幾次吟出了新的歌子。我們沿著蘆青河堤向北,一路看著茂密的蒲葦和荻草、一些高大的青楊、矮矮的擠到一起的河柳和灌木,聽著嘁嘁喳喳的大葦鶯、樹鷚、山斑鳩的叫聲,偶爾還能聽到大魚在河裡擊水。但是眼下的河道已經比記憶中的窄多了,它的大部分已被茂密的蒲葦所佔據,最窄的水道只有幾米寬。在離大海十幾公里處,我們開始注意接近入海口的一些變化。這裡屬於河潮土,土中基本沒有被氯化物侵蝕,所以非常適於耕種。不過一些鹽鹼地植物已經開始出現,像鹽角菜、灰綠鹼蓬等等。朱亞說以前有過海水倒灌的報告,那都是由於過量開採地下水,水位過低時海水壓入陸地水層造成的。現在看這兒控制得很好,一直到離海岸線很近的地方,水樣中只含極少的氯化物——眼下的地表植被與前一段的報告是相一致的。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一座座的沙丘鏈了,不過它們的綠化仍然很好。朱亞伸手指著前面一片開闊地說:「這是我十幾年前來過的地方,我對這一帶還熟。不過今天那些林帶已經沒有了……」

  我們在到達那個扇形河口之前折向了東部。我知道我們將由此徑直走向那個有名的農場。奇怪的是兩人從來沒有約定,但我卻知道。只是我從不提起它,對方也不。這兒離那個農場有三十多公里,我們卻要走兩三天,因為其間還有幾個勘察項目。一路上我們盡可能地繞開那些大一些的村鎮,在野外歇息過夜。這是一種職業習慣。

  越往東走,那種平疇開闊、麥浪翻湧的景象越是罕見了。土地被割成了一個個小塊,莊稼的種類和長勢都不同,大部分都顯得很瘦弱。幾乎所有的地方都缺水。田邊上沒有多少樹,連過去見到的那些毛白楊也只剩下了殘枝斷葉。上一個季節里長出的矮小玉米棵沒有收,在原地腐爛。田野上極少見到人做活,而稍微開闊一些的大路上卻總是流動著身背包裹的人。聽口音他們都是來自遠處的打工者。已經實施的開發項目就在平原東部,而我們正著手準備的卻是比那個項目大幾十倍的另一次「大開發」。它將改變整個平原。

  一處處積滿了污水的大坑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顯然是附近的工業小區排放出來的。在通向河海的疏通渠道挖開之前,這些污水就只能存在這兒,這完全是為了提前開工。前邊是一道道鐵絲網和磚牆圈起的大片土地,地上生滿了荒草,新生的木賊科植物已經長達數尺,像蛇一樣在地上爬行。老鼠大白天在荒地上溜躂,見了鐵網外的行人並不理睬。本來挺好的一條路就這樣被截斷了,我們不得不繞開。那些村莊過去都被高大茂密的樹木圍攏著,這個初夏卻像被突然剝去了綵衣,那麼寒酸地裸露在泥土上。一個個灰色的低矮瓦房伏在那兒,張望著一個喧囂的平原。

  在那些打工者成群結隊的寬路上,不斷擁過一些高級轎車,把打工人群都擠到了路邊窪地,引起了刺耳的叫罵。越往東這種轎車越多,簡直像是從土裡冒出來似的,陽光下像一串閃亮的鐵鏈子。前邊一道高圍牆上插滿了彩旗,揚聲器正播放出一個男人嘶啞的搖滾,接著這搖滾又被一陣猛烈的鞭炮聲打斷了。一輛輛轎車在牆外的空地上停下來,越聚越多,我和朱亞不由得站下觀望。

  鞭炮聲越炸越烈,一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這時太陽升到了半空,空地上的各種轎車已經排成了闊大的一片,遠看似一個彩色的大湖。我從未見過這麼多車輛聚在一片原野上,不由得驚歎起來。「又一個開發項目要剪綵了。」朱亞自語似的說一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夥計。」

  再往東走幾乎看不到大片莊稼地,有一多半乾脆就給拋棄了。這真可惜。一個老人在田邊上鏟土,我們走了過去。朱亞問這裡的耕作情況,老人說:青壯年都出去打工——有的搞建築,有的進山開礦,沒有幾個留下種地的。種地也沒有水,地下抽不上水來了,從西邊河裡引水又太遠……走開不遠朱亞說:「他不知道,西邊那條河也保不了多久,那個大項目如果一開,這兒所有的河流、渠水,包括這一帶沿海,全部都要完蛋……」

  為了看一下東部近海區域,我們繞了個遠路,走向了海灘。這裡原有一片片的洋槐樹,它與西部平原上春天的槐花海是連成一體的;可眼下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片片焦死的槐棵。連矮矮的小葉楊、紫穗槐棵子也在作最後掙扎。地上的隱子草、大畫眉草和華北臭草、朝鮮鹼蓬,已經早早迎來了自己的冬季。它們都開始枯黃發乾。這顯然是海水倒灌引起的。偶爾看到一些遠東羊茅還綠瑩瑩的,那也全靠了地表的一點淡水。一旦地下海水泛上來,一切也就完結了。

  前面有一群人正脫了上衣挖排污溝,一溜兒排開,望不到邊;問了問,大多都是附近村裡的人,有的還是極遠的地方來的打工者。朱亞說,這就是準備把積在那些大坑裡的污水引到海裡……這個海灣多麼可愛啊。這一下完了……

  這個夜晚我們在海灘上支起了帳篷。由於備有一個膠皮水囊,所以宿營地不必依賴一處淡水灣。儘管這樣,我們還是設法找到了一片小小的水窪。這是很久以前人們挖來灌溉的一個大沙坑,現在已經淤塞得只剩下了幾平米的水面。我蘸了一點水嘗嘗,發現基本上還算淡水。晚飯我們用一個大號茶缸熬了一點米粥,米粥中投了一點乾菜,主食是焦乾的鍋餅。其實朱亞已經吃不下多少了,因為他一路上都靠一種特製的餅乾止疼。

  天暗下來,我們讓火繼續燃著。野外有一堆火總是個安慰,這是我在山區生活時留下的一個習慣。想不到朱亞也喜歡這樣。我們對著火聊天,喝一種花茶——它又香又苦。可能是這堆火的吸引,一會兒有了嘁嘁的說話聲,接著我們看到了靠近的兩個人:一男一女,都十分年輕,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們蹲在火旁,嘻嘻地笑。問了問,知道是打工的,男的在海邊上挖溝,女的在開發區刷油漆。他們是新婚的一對外地人,夜裡要聚到一起。我們找出一個杯子給他們喝水,他們高興極了。朱亞對他們的到來十分高興,話也多起來。原來小伙子是邊遠省份的人,高考落榜後就出來打工了,一路向東——妻子是他在一家私營工廠壘牆時熟悉的女工,那個工廠主每個月都要欺負她,他看不下去,就在一個深夜大雨中領她逃了……

  小伙子很瘦,但眼睛很大很亮,牙齒潔白。女的眼窩很深,顯得額頭很鼓。她的皮膚略黑,一雙腿長長的,讓人想起一匹很能奔跑的馬。她捂著杯子喝水,不時地給男人喂一口,笑瞇瞇的。這樣呆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他會唱歌呢……」

  朱亞眼睛一亮:「那唱呀!」

  小伙子咬住下唇停了一會兒,推了女的一把,然後就手撐著地唱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那歌聲先是柔細,越來越寬闊、越響亮;他唱著唱著閉上了眼睛,微仰著臉兒,換氣時像口吃一樣,下巴搖動著。這歌聲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我忍不住和朱亞一同叫起好來。朱亞說:「太好了!這比舞台上那些歌手唱得好……」

  姑娘自豪地推推他:「都說他唱得好。他還考過什麼院來……那些人瞎了眼……」

  小伙子接答:「藝術學院。」

  朱亞嚴肅地低下頭。

  露水使衣服有些潮。我們往一起湊了湊。天上的星星又大又近,它們怎麼離我們這樣近哪。夜深了。我們四個人喝過了很多水,水囊空了,這使我有些擔心。誰知小伙子抓起水囊就要到那坑裡去灌,朱亞說不知那水好不好;小伙子說沒事,一連幾天他都喝這水……他倆要在這兒過夜,可帳篷又太窄;他們說根本就不需要帳篷,把一些乾草攏一攏,然後就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躺下了。

  我們睡不著。朱亞這個夜晚很激動。他說自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時大學剛畢業不久,跟上陶教授到野外勘測,就這樣睡過帳篷。陶教授自己嗓子不好,可他喜歡聽年輕人唱歌,總是動員我唱一個唱一個,他……朱亞的嗓子啞下來。我似乎看到他頰上有淚水。

  3

  我們默默往前,都知道這會兒走向哪裡——在那裡要稍稍耽擱一下,然後再繞過東部一個鎮子,乘汽車返回城郊基地。我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黃湘可能會回來,由他主持基地工作總不是件好事。我想我在任何境況下都難以同他這樣的人合作,好像有一些奇特的東西阻止了自己與他接近。我早就發覺生活中一個奇妙的現象:人是各種各樣的,但大致可分成兩類,即願意接近的和心中排斥的。有時簡直是毫無理由,只是一種感覺在支配……

  我們不需要約定地接近著一個地方。那裡很偏僻,很閉塞,可是一度非常熱鬧。如果不是隨勘察隊到這個平原,我想很難來一次。那是一處國營農場,解放初改造出的一片沼澤地,曾經是很富庶的一個地方;只是後來灌溉條件差了,收成不好,改種的果林又大片死亡,農場只好辦起了大型磚窯場,只留下原來三分之一的土地耕作。

  在我聽到的很多故事中,關於陶明的大多發生在這個農場。他在這裡度過了可怕的歲月,他的死與這兒有極大的關係……這裡發生過多少催人淚下的故事?如果有人記下這一切,會是厚厚的幾大本。從來到這片平原不久,我就相信朱亞會來憑弔的,我想由於特殊的原因,他來這兒時也許不會聲張,雖然他不怕什麼。當我們一起往東、再往東時,我已經預感到了什麼。我很感動。他能在如此重要的一次遠行中帶上我,這就足以使我感動了。他極少給我講點什麼,我想那更主要的是因為他不想講,他或許認為不必再講了,而並非是信任與否的問題。

  我從未注意到那個地方。可就因為陶明教授的關係,那兒在許多人的心中已經重若千斤。很多人都想讓人將其遺忘,可是非常難。起碼在朱亞這一代是非常難的。我是個後來者,我知道了,看過了,那麼也將難以忘掉,如果我再告訴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他們也都將記住。這會有意義嗎?

  當我思索所謂意義的時候,朱亞是不是早已經將一切都想過了?我不由得回身看他,他的一張臉蠟黃蠟黃,沒有一點血色。我慌慌地喊了他一聲,他沒有聽見。

  「朱所長!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歇一會兒?」

  他搖頭。

  我注意到他的臉真的像紙一樣。後來他自己不走了,蹲下來。他在大口喘息。我急忙從背囊中找藥。他阻止了我。就這樣歇了一刻鐘,他又堅持往前走。

  這兒越來越接近平原的東北端。大地真的一片荒蕪,彷彿早就被人拋棄了。很久以前這兒是一片叢林,後來叢林消失了,成為荒地。這兒的村莊極為稀疏,一眼望去全是光禿禿的鹽鹼地。大概就因為人煙稀少的原因,所以那時候這個農場才被派做了這樣的用場。當年這片農場實際上是一處准勞改營,集中了一大批穿號衣的人,他們在這兒種地燒磚、墾荒,不少人就死在了這兒……

  我的目光不斷搜索前方,希望能看到它的影子。沒有,只有高高的茅草和零零星星的灌木棵。朱亞發現我四處看,就說一句:「到了。」

  走了一會兒,前邊出現了一道高牆,但已經多處頹倒。從豁口那兒可以看到紅磚壘起的小屋,比我們基地的房子還要矮小,有點像營房。高牆內一點生氣都沒有,連棵像樣子的樹都沒有,好像也看不到人影。走得再近一些,聽到了狗叫。但仍然看不到人影。

  我們走進去。靠大門的一個小房那兒,一條狗探出頭來,原來它被拴住了。屋裡立刻出來一個年紀很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守門的。朱亞給他看了證件,說明要在這裡住一夜。老人說你們只要有行李就行,如今這兒住一個營的兵也綽綽有餘了。

  他領我們在紅磚平房之間轉了一會兒,後來因為嫌累就給了我們一把鑰匙,讓我們先安頓下來。朱亞說時間還早,我們自己隨便走走吧。這可真是一大片房子,不過差不多都破舊得可以,不是缺門少窗,就是裂了很大的牆縫。百分之九十以上已無人居住,僅有的幾戶住家好像也是臨時性的。原有的農場工人就更少了,他們在足夠大的一片土地上種一點東西來維持生活。可以看出,這些土地大半已不能耕種,除了因為被叢生的雜草和灌木葛籐之類纏住外,最大問題仍然是土質的變化和灌溉條件的喪失。我們問一個留守的老工人,原來那些人現在都哪去了?他說大半都回原籍了,再不就想法調走了,反正都到好地方混生活去了——這個鬼地方自從窯場缺燃料垮了之後,就成了個窮坑,連像樣子的水都喝不上………

  不過站在這兒,仍可以看出當年農場的規模。一片平坦的、由直直的泥路和石砌的水道隔開的荒原,就是原來的耕作區。有的地方至今還留有東倒西歪的巨大石樁,看上去非常奇怪,朱亞說那是拴鐵刺網的樁子——這馬上使人想起當年是什麼人在這兒勞動。有石樁的地面積極大,一眼望不到邊。那石樁在蕪草中像骨頭那麼白,又像垂頭默立的白髮老者……一個,不,兩個高高的瞭望塔至今還矗立在宿舍區的兩個角上,從那兒延伸出的高牆和一排歪歪的石樁有三分之一已經塌掉,不過仍能看出當年的痕跡。

  我們沿著一道石渠往田野走去。莎草、藎草、褐穗莎草和大油茫、白茅等把土表遮得嚴嚴實實。螞蚱不斷地撞在腿上、手上,麻雀一群群起落。不遠處是一個窯場,高大的煙囪頂部有一個被遺棄的鵲窩。焦乾的、不知被雨水洗過多少次的磚坯塌了一地,到處都是破碎的瓦礫。一個不知名的動物正在破敗的磚窯深處發出咕咕的叫聲,後來它聽到腳步聲立即斂聲息氣了。蕪草間我發現了一些三色堇,它們旁邊甚至還有一蓬馬蘭和一株鳶尾——淺藍色花苞閃著淡淡螢光。朱亞一邊走一邊不安地望,像是在尋找什麼,後來他大概終於發現了目標,步子明顯地加大了。

  在一小片將死的紫穗槐灌木中間,有一片墳堆。它們都小小的,一個挨一個。這裡的草很少,墳堆光禿禿的。

  我猜想這是當年囚在農場的那些死者。但我沒有問。朱亞在這兒定定地站了很久。

  往回走的路上,他自語般說了一句:「我大概是最後一次來看望你們了……」

  這話讓我驚愕極了。有片刻我一步也邁不動了。他沒有發覺,只是一個人走在前面。

  這個夜晚很難入睡。因為這個荒僻之地太靜了。沒有一點聲音,不,沒有一點獨立的可以分辨的聲音,所有的聲息都匯在了一起,組成了很混雜很細碎的響動,像海潮一樣漫過來。我極力想從中分析出微風搖動枝條的聲音、野物的吵鬧……什麼也聽不出。整個荒野之聲都被漫漫的海潮統領了。我們顯得可真孤單。起碼應該有一聲孩子的啼哭啊。狗也不叫了。那隻狗大約也很老了,它伴那個老人倦倦地睡著……我在想那片墳塋安眠的人中有沒有朱亞的朋友?我想一定會有的。他們當中不包括陶明,因為我想如果有,朱亞一定會走到那個墳頭跟前去——他當時只是望著那一片……

  這個夜晚我勉強睡著了,但不停地做著噩夢。後來很快又醒了,天還是黑的。朱亞在沉重地喘息,不停地翻動。現在我已經習慣了,因為他幾乎每夜都是如此。這樣的夜晚太難熬了,為了從中掙脫出來,我就努力地想了一會兒蘇圓,奇怪的是在這兒我連她的臉龐是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了。很怪。又想了想,還是想不出。我只是清楚地記得起她的牛仔褲、她在樓梯口一轉身的動作……朱亞起來吞了三次藥,天亮了。

  總算告別了農場。離開時我們連頭都沒有回一下。但我今生大概不會忘記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我們加快步子往前趕,按原定計劃,像逃似的,到黑馬鎮乘車返回基地。

  「你知道黑馬鎮嗎?」

  我仰起頭,看著被初升的太陽照射的這一片原野,那個有名的大鎮子就在前方,在雲霞烤成紅色的那一片蒼茫之中。前邊沒有人跡,沒有動物的躍動,只有安靜的一片。晨霧太重了,一切都隱在了濃濃的紅色背面。巨大的幕布拉開之後才會見到那個鎮子,我們正試圖撩開它,然後徑直地走進去……

  有多少次了,我走近它又繞開。它有巨大的磁力,當它把我從千里之遙吸到身旁時,卻又用相似的斥力把我拒絕了。這兩種力量都讓人無法抵抗。我發現朱亞走在前邊的腳步正一點點加快,他甚至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很明顯,他也被一種磁力吸住。

  4

  許予明終於被安置在那所有花園的老式洋房裡。他住在二樓一個有洗漱間的屋子,隔壁就是那位老婦人。她無微不至地關心著一切來這兒的客人。交通員飛腳很快離開了,寧珂卻不忍離去。許予明雖然脫離了危險期,而且能夠下床走動,但傷得實在太厲害了。寧珂從未見過一個人被打成這樣:頭上、四肢、肋部和背部,甚至是胯部,都留下了深深的創痕。一個年邁的沉默寡言的醫生每天都來診視——他前一段也為殷弓醫過傷。這位老人長了一對鷹眼,看人時令人膽寒,卻有一副綿軟的心腸。他說話像呵氣,不斷發出「啊,啊」的聲音,給人以安慰。寧珂想為他做做助手,他說不必了。

  許予明並不知道援救他的其他一些細節,也不知道在剛剛接近城郊時遭遇的那一場有多麼危險——港長金志的巡邏隊發現了他們,為使其脫險,飛腳手下的兩個戰士差點丟了性命。他的情緒時好時壞,因為不得不使用鎮痛藥,離開藥物就吵叫起來。老太太過來安慰他,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撫摸他的額頭,他卻破口大罵。當他神志正常的時候,又不停地道歉,稱她為「革命的老媽媽」……深夜他睡不著,就讓寧珂陪他,天南海北地扯,有時連聲哎喲起來。他有一次告訴了這所洋房女主人的經歷,說她原來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真正的大家閨秀,從十幾歲起就愛上了一位比她年齡大一倍的革命者。他們後來剛剛準備在這所洋房裡結婚,那個革命者就被俘,接著又被殺害了。從那時到現在,她一直獨身,用獻身革命來紀念所愛的人。「多麼可惜啊!」他長長歎息。

  寧珂原以為他為早逝的先烈感到惋惜,接上去才知道不是——「多麼好的姑娘,沒來得及讓男人好好愛一場就老了,瞧那一臉皺紋……」

  寧珂想起了紅臉膛朋友講過的他那些事情。但寧珂這會兒什麼也不想說。

  一個個長夜裡,許予明斷斷續續講了很多故事,大部分是關於自己的。他有十幾次死裡逃生,所以這一次也並未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特別讓寧珂吃驚的是,眼前這個英俊的夥伴十四歲上就有過一件驚人的壯舉,並從那時起參加了革命:他出生的那個鎮子上住了一位無惡不作的「頭領」,隨意殺人、奸*女、搶掠財物,鎮上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天,他不知怎麼挎著籃子混進了頭領午休的地方——那天中午真熱,警衛大約找地方乘涼去了,門虛掩著。籃子上蒙了一條手巾,下邊是幾個桃子和香瓜,再下邊就是兩顆手榴彈。頭領正呼呼睡,他猛地推開門,把手榴彈拉了弦投到炕上就跑,一直跑出鎮子,跑到百里之外……許予明講著,不時要痛苦地翻身,這時寧珂就上去幫他。寧珂發現他身上有那麼多舊傷,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

  寧珂不忍離去,一直陪了他許多天。他的傷終於好多了,那個老醫生再也不必每天診視了。有一天為他換藥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瓜子臉,烏黑的長髮披在肩上,打扮非常時新。她身上有一種新女性的氣息,這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長得很嬌很白,體態*,但也長了一對鷹眼。老太太領她進來時介紹說,這是老醫生的女兒。寧珂發現正在呻吟的許予明抬起頭時,目光一觸到對方立刻亮了一下。寧珂皺了皺眉頭。

  鷹眼女醫生遠不如她的父親耐心和藹,有時說話非常生硬,好像壓根兒就忽略了病人是一位絕對罕見的、了不起的勇士。她命令許予明這樣那樣,做出不同的姿勢並用聽診器聽他的呼吸和心臟,說:「差不多了。」

  寧珂發現許予明連日來安靜多了,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爆發滔滔話語,與寧珂拉上一個通宵。寧珂向他指出這樣不利於健康,但沒用。有時他要把話題扯到女醫生身上,說:「我看她還是相當好的。她的醫術有可能比父親好——看到了吧?她甩溫度表只用三根手指捏著,而那個老同志是滿把攥呢。」寧珂認為這些區別是微不足道的,根本說明不了什麼,而且指出:「可是她好像比父親粗暴一些。」許予明立刻有些生氣地盯住他嚷:「漂亮女人哪個不這樣?」「她漂亮?」「你的眼睛啊!你的眼睛啊!……」許予明覺得已經沒有與之爭論的必要了。

  有一天寧珂與老太太在花園裡澆花,沒有隨女醫生上樓。他們一起將漚制的牛蹄甲水灑在花叢基部,又用土蓋上。正在寧珂用鍬挖土時,他突然聽到了樓上傳來的一聲尖叫——二樓的窗子開著,因而這聲音聽得非常清晰。他趕緊放下鍬跑進了屋裡。

  許予明靜靜地伏在床上,袒露著後背,女醫生正往上面抹藥水……他們對跑得呼呼喘息的寧珂理也不理。寧珂覺得女醫生的臉很紅,連潔白的脖子也紅漲著。「我好像聽到……」他囁嚅著。許予明歪著脖子看看他:「剛才剪刀碰了一下。」

  寧珂明白是虛驚一場。

  可是第二天換藥時,那個房間的門緊緊關閉了,而且所需時間延長了一倍。女醫生離開時和顏悅色,對寧珂和老太太都點頭微笑,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她那一對鷹眼閃著動人的光彩。

  夜間許予明有時主動來寧珂房間,興奮得睡不著。他身上的傷口基本上不疼了。話題無論扯多麼遠,最後也還是要拐到女醫生身上。他不停地讚歎:「多麼帥的一個女同志啊,工作起來很麻利。腿多麼長;而且,過人地溫柔……真可愛啊!」

  寧珂默默地聽。他忍受著難言的痛苦。眼前的這個同志、心目中最敬佩的戰士,又一次滑離了正常的軌道。怎麼可以是這樣呢?他明白制止和勸導都是自己不可推脫的責任,但顯而易見,可是……一種說不清的巨大障礙阻止了他。他簡直不可能用任何口吻去談論那樣一種意思,他覺得對方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東西……就這樣,他在內心裡鬥爭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可是他真怕就這樣離開。一個晚上,他鼓足了勇氣才說:「許予明同志,我不得不跟您談一談了,儘管這有點不太尊重您。可我覺得在革命的原則面前,一個戰士什麼也不該顧忌,所以……我認為要談了。我是指您的男女方面的事情。假設我不知道過去,僅就眼下發生的,也足以讓人警覺了。對於我們這樣的人而言,這是相當危險的……」

  許予明低下了頭。後來他慢慢地、一絲一絲地抬起,注視著寧珂。他那對明亮的、睫毛長長的大眼睛閉上,又睜開。他聲音澀澀地說:「早該……這樣談談了。我知道你對我一千個好。可是怎麼說呢?我什麼都懂,你說的、你要說的,我都懂。我不過是忍不住啊——想想看,在一個越看越喜歡、無論如何也還是喜歡的女性面前,我怎麼辦?你叫我怎麼辦?」

  「約束自己!」

  「約束了,有時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捆上。可還是忍不住伸出手來,摸摸她的頭髮、捏捏她的手。我看上的人又不讓我接近,我就會生病,會死!我知道自己忠於革命,我會為我的忠誠去死。組織上把我培養成一個堅定的戰士,我死也無法報答,可是我愛她們……我心裡疼!」

  「如果這種愛有損於革命呢?」

  「我絕不讓它有損於革命!」

  「只要那樣就是有損!」

  「我看不出……讓我再想想……」

  這場嚴肅的夜談就這樣結束了。第二天,寧珂就要離開這座洋房。分手時他故意沒有與樓上的許予明打招呼,而只與老太太告別。老婦人平時不苟言笑,分開的一刻卻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後來,她用那乾燥的嘴唇吻了吻他的額頭。

  寧珂從未將許予明養病時的情況報告組織,儘管有關人不斷詢問。奇怪的是從那兒歸來後,對曲的思念竟像海浪一樣湧動,簡直想要將其連根拔起,把他推擁到峰巔再猛地拋下。他支持不住了,幾乎使用了全身的力量去抑制。他半夜爬起來給她寫信,無盡的傾訴一會兒就寫滿了幾張紙。可惜這些都無法寄出,因為郵路差不多已經堵塞了。那些信在他不小心的時候被阿萍奶奶看到了,她看著看著流出了眼淚。她回憶起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把自己交給那個高大英俊的寧周義的情景。那時她什麼都不顧了,她感到什麼也沒有比愛的歲月更美好的了。只要他偉岸的身軀一離開居所,她就開始了企盼。她看書、打掃衛生,不一定什麼時候眼前就飄過一陣他的氣味……她仔細地把這些火燙燙的信疊好放起,對孫子說:「孩子,擇個好日子把她接到家裡吧!」

  寧珂從來沒有想過讓曲在這兒居住。他從來就把她當成那個平原上的女兒。他只是點頭,心裡想的卻是怎樣奔到她的身邊……

  寧周義很少到他的辦公室去,不知因為什麼,他越來越多地待在自己的書房裡。後來一個蜂腰女人就常常出現在這個小樓上,她每次來這兒都要帶一些文件。阿萍告訴寧珂:她是爺爺辦公室裡的秘書小姐。蜂腰女人一連幾個小時待在寧周義的書房裡,如果阿萍有事出門,她在那兒待的時間就更長。寧周義的襯衣洗得潔白,穿了背帶褲子,顯得很閒適。他自己出來找熱水瓶之類,發出輕輕的咳聲。有一天天快黑了阿萍奶奶還沒有回來,寧珂出來,一抬頭愣住了:爺爺和蜂腰女人的頭靠在一起,那剪影正被燈光從窗簾上映出來——大約他們都忽略了這一點。開始寧珂以為是疊影的緣故,後來他看得非常清楚,那兩個影子在接吻……寧珂回到了屋裡,從未有過的沮喪。他從心裡為阿萍奶奶悲傷,當然還有別的……

  從那個傍晚他想到了把自己撫養長大的叔伯爺爺是怎樣一個人。原來自己面對著的不僅是一個反動政客,而且還是一個懂得及時行樂的人、一個悲觀主義者。真可惜,大概這是非常可惜的。

  曲,多麼思念你。你真漂亮,真美,真……

  5

  許予明又回到了省會。寧珂第一次見到他時,以為會看到一張含蓄的、隱藏了什麼秘密的臉,誰知道他還像往日那麼開朗,一見面就用拳頭捶了他一下。他又恢復了興高采烈的勁兒。寧珂覺得這張面龐似乎比經過垂死掙扎之前更英俊了。他長長的腿至少被五顆子彈打過,居然沒有折斷,而且連拐一下都沒有……這真是一個千錘百煉的人。

  他經常到錢莊裡去,這樣與寧珂就經常見面。寧珂現在苦悶的是不能盡早回到殷弓的隊伍裡——那次請求一開始說要有結果了,但後來又沒了消息。他找紅臉膛,紅臉膛再也不吭聲。萬分焦灼中,他不得不去求許予明,想不到對方一拍大腿,痛快地答應去試一試。

  寧珂知道上級領導是非常器重他的,心裡一陣高興。不過也多少有點擔心:這樣做符合原則嗎?他吃不準。但他心中充滿了期待。

  回到家裡,每一次面對阿萍奶奶,都想把什麼事情告訴她,可又不敢。他只是一再地說:「奶奶,我和子將來要好好服侍你,我們要住到一起。無論到了什麼時候,我們都要一起。」阿萍聽了就忍不住,一會兒變得淚花閃閃。她不停地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瞧瞧你真長大了,好孩子,奶奶就等著跟你享福了。」

  蜂腰女人有二十五六歲,高傲,冷漠,除了對寧周義笑之外對誰都板著臉。整個家裡都好像因為她而增添了說不出的氣息。像是一種辣辣的甜味兒。阿萍喊她「小姐」,而寧纈乾脆在背後喊她「大腚」——那女人的屁股總要不停地扭動,過於招搖了一點。阿萍總是阻止她這樣叫,寧纈就說:「阿貓媽真是好心。」阿萍說:「不要氣你爸了,他多不容易。」寧纈立刻回一句:「就是,他太累了。」有一次蜂腰女人進了門,除了寧周義之外全都吃了一驚:她穿了合身的軍裝,漂亮極了,腰上還有一個小手槍……後來寧纈一想起就嘖嘖一陣:「我也要弄一套軍裝穿穿了,連『大腚』都有了。」說過這話不久她真弄了一套,不聲不響地穿了走進大廳。想不到寧周義看了立刻火了,指著她說:

  「脫下來!」

  「怎麼了?連那個大……那個女人也穿了,我就不能?」

  「她有軍籍。」寧周義臉色鐵青。

  寧珂和阿萍奶奶當時都在喝湯,嚴厲的呵斥聲中他們一齊把湯匙停在嘴邊。纈子回到了自己房間,哭泣聲好像順著天花板滑下來,如數地落到了棕色飯桌中央的湯缽中。寧周義憤憤地把筷子一拍,走開了。

  戰事越來越激烈,各種消息像一面網把人絞住。寧周義開始坐臥不寧,臉很快消瘦下來。他注視阿萍、家裡的人,目光都有些異樣。寧珂知道叔伯爺爺走到了極為特殊的時期。蜂腰女人有時一直待在他的書房中,從早晨到第二天黎明——廚子把飯菜端到裡面。這樣有好幾天,寧珂從未發現他們走出來,甚至在為他們怎樣到衛生間之類的問題感到費解。這是全家氣氛極為壓抑的時刻,阿萍開始小聲說話,連狂言豪語的纈子也小心地走來走去,盡可能不弄出一點聲響。這樣多少天過去了,蜂腰女人離開了。她下樓時,那又圓又大的臀部扭動得明顯加重了。寧周義出來了,他的迅速憔悴讓寧珂大吃一驚。

  「爺爺,我想回老家去了,我年紀不小了,該是自己闖蕩的時候了。」

  寧周義疲憊的眼睛看看他,不置一詞。

  寧珂每一次遇到許予明都渴望聽到那個消息,這關係到他的命運啊。一點聲息也沒有。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支持下去了,他已經等到了一個極限。

  寧纈在家裡待不住,有時就背著父親到錢莊去玩。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允許的。寧周義總是有很多禁忌,這在別人看來頗為費解。寧纈彷彿與寧珂有了什麼共同的秘密,在他面前盡可能毫無拘束地玩個痛快。這當然與那次半島旅行分不開。她總是在他跟前大聲叫嚷:「我他媽的想『老雕』了!快替我想想辦法……」她約寧珂與她一起跑回老家一趟,說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要自己跑了。在這種混亂時候她不可能一個人外出冒險,這事寧周義也是絕對不會應允的。「那個王八蛋,那個傢伙,我恨不得咬死他……」她劈劈啪啪砸著東西,罵著。只有寧珂知道她在罵那個「老雕」。

  有一次寧纈正在寧珂身邊瘋著,突然一抬頭看到了旁邊走來的許予明,一下呆住了。她像被釘在了那兒,一動不動,大張著嘴怔了半天。許予明把寧珂叫到一邊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走開了。

  她一直看著他的背影。

  「天哪!他可真帥氣!這是你的朋友嗎?你怎麼不早給姑姑說說……你去把他追回來!」

  「這……」

  「快去!還待個什麼?」

  寧珂當時不知為什麼就追了上去,囁嚅著:「那邊,我姑姑……想認識你。」

  許予明剛才沒有注意寧珂旁邊的女人,因為她裹了個大斗篷,看不清面龐,再加上他正急匆匆的。這會兒他不得不走近來。寧纈正興奮地把斗篷脫了,露出一張又大又亮的圓臉。許予明馬上不知所措了,兩隻腳抬動著,搓搓手看看寧珂,又看看這個光艷逼人的胖女人。

  寧纈響亮地笑起來:「好帥的一個小伙子,差一點從姑姑眼前溜了。」

  「你!」寧珂威脅地叫了一聲。

  「小東西……嘻嘻,」寧纈指著寧珂對許予明說,「我侄兒想管束我呢。好帥的小伙子,你聽見了嗎?」

  許予明咬著嘴唇,像憋氣似的一聲不吭。

  「願意認識一下嗎?」寧纈伸出手來,大咧咧地伸到他跟前。

  許予明握住了,然後斷斷續續地介紹自己。

  「好帥的一個小伙子!……」

  剩下的時間裡寧纈不斷地催促寧珂去為她做點什麼,實際上是讓他離開。寧珂銳利的目光盯在許予明臉上,最後是許予明先一步離開了。

  寧纈舞蹈似的伸出兩手在空中搖動,閉著眼睛。無論寧珂怎麼喊她,她都不應一聲。寧珂默默地看著她,發現這張圓圓的臉泛著亮光,透出了一股撲鼻的香氣。她的雙眉又黑又長,嘴唇微厚,不停地顫抖。他簡直驚訝極了:長長的淚水正從寧纈緊閉的雙眼中流下來。

  「姑姑!」

  「珂子……」她兩手拉住了寧珂,把他抱在懷裡,但仍然閉著眼睛,喘息著,「我第一次遇到這麼帥氣的小伙子!我記住他的名字了,我記住了……咱走吧!」

  她鬆開了他。

  後來的幾天裡寧纈不時地竄出去,但每一次都失望而歸。寧珂知道許予明正在另一條路上奔波呢。她不斷地詢問那個人,寧珂一聲不吭。「我想念他,我只想見到他啊!」纈子憤怒地跺腳,有時把易碎的東西猛地推到地板上。

  寧珂卻在心中為自己泣哭。他扳指算著離開曲的日子,真的嗅見了玉蘭花的香味兒。他踱到另一間屋子,阿萍正在那兒翻一本西洋畫冊。「奶奶!」阿萍沒有抬頭。她用心地看著畫冊上的一個黑人,黑人正手捧一瓣通紅的切開的瓜。「平原上有好多這樣的瓜,是嗎?」「是的奶奶。」「聽你爺爺說,你要離開我們了,他說這是早早晚晚的事兒……」「我永遠和奶奶在一起……」

  阿萍合上畫冊,眼圈紅了。

  下午,寧周義午睡結束,正在沏茶,門鈴響了。他從不自己開門,這時像沒有聽到一樣,端著杯子到書房中去了。阿萍起身去開門時,寧珂還以為來人會是蜂腰女人呢——門開了,進來的竟是許予明,寧珂大吃一驚!

  寧珂心跳得飛快。他明白對方為什麼擅自闖入,這完全是因為寧纈的緣故——他究竟怎麼知道了她的住處真是個謎!但寧珂不知該不該主動打招呼,裝作不認識還是怎麼……正在猶豫,對方卻笑模笑樣地問阿萍:「請問這是寧纈小姐的家嗎?」

  阿萍點頭:「請問……」

  樓梯咚咚地響起來,寧纈站在了樓梯上,再不往下走。

  寧珂抬頭,看到了寧纈燃燒得發藍的眼睛。

  許予明旁若無人地迎著她走去,登上樓梯,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然後相牽著到樓上去了。「許予明……」一聲狂喊,門重重地關上了。

  接著樓上傳來碰碰撞撞的聲響,樓板都震動了。寧珂看看阿萍,阿萍說:「由她去吧!」

  這時寧周義突然從書房出來,看著寧珂問了句:「許予明?」

  寧珂的臉變了顏色。

  「是他,你的那位朋友?我救了他一命,他起碼該謝我一聲。你說是不是?」

  「我看……也許,是的……」

  寧周義瞇了瞇眼:「多麼好的一個年輕人。可惜他對人的情義太薄了。不過他不想見我,我還是想會他。自己闖來了也算勇氣,這也好……」

  他站起來,往書房旁邊的一個小屋走去。他在撥電話。

  寧珂看看阿萍,阿萍一聲不吭。他知道這電話撥通後,一刻鐘之內許予明就會被逮起來。一股血流直衝上腦門,他一躍而起,幾步躥到跟前,還沒等叔伯爺爺反應過來,電話機已經搶到了手裡。

  「爺爺!你……太過分了。」

  「是你們太過分了。」

  寧珂不知自己從哪來了這麼大的膽子,幾乎在和叔伯爺爺吵叫:「是你過分!你答應幫我和朋友,也知道幫他就是幫我——我從來不敢求你,你答應了,可你呢?只是把他從一個籠子轉到了另一個籠子,你騙了我!騙了我的朋友!是他自己逃開的,他成了寧纈的朋友,你怎麼能……」

  「寧纈的朋友太多了,這我倒不必考慮。我想弄明白的不過是,我親手救下的這個青年到底是個什麼人——這過分嗎?」

  「可你以前答應了我,那時已經全部問清了。你知道一個人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秘密。你幫助我們,又要出賣我們自己,這是你的目的嗎?」

  寧周義長歎一聲:「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的全部心血都白費了,現在才算明白。」

  「爺爺!」

  「不必說了。我一直想訓導你,現在看為時已晚。也許你說得對,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隨時都可以回朋友那裡去了,我不會再阻攔。」

  寧周義說完,回到了書房。

  寧珂發現他的後背一下子弓得那麼厲害。他轉臉看看阿萍,發現她原來一直在哭泣……

  6

  我一個人從茅屋走出,走到西面籬笆牆下。那兒有我親手搭起的一個窩,裡面有一隻潔白的小羊。我坐在它的身旁,可以坐上很久。我摟抱著它,感覺著它的溫熱、它的毛茸茸的嘴觸在我臉上的濕潤。它灰綠色的雙目看著我,送來的是一片溫存。它有時貼緊了我,發出嚶嚶的鳴叫。耳朵柔軟如綢,摸一摸有一種特別的滑潤。沒有一絲灰污的毛皮,潔白的小牙,小巧的四蹄,一動一動的小尾巴,沒有一處不是精緻美好到了極點。它讓我充滿了感激。

  這種感激像大朵的花瓣一樣把我全部覆蓋了。我幸福得沒有邊際、沒有哀怨、沒有企盼,只想一直擁有著這真實而熨帖的感受。我到原野上採來大把的鮮花擺在它面前,又採來紫的紅的漿果。我遞給它一枚晶瑩的蘋果,聽那咀嚼中發出的細碎美妙的聲音。剛長成指甲那麼大的杏子讓它發出微笑,它在感動中把頭顱頂到我的胸前,然後靜靜地待一刻鐘。

  在這默默的時刻裡我和小羊都一動不動。我們都閉著眼睛,沉浸在友愛相知的想像之中。它在這個時刻裡把一切都交給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全部依戀、猜測、追逐和疑慮。它相信我是它的一個永遠的夥伴,幻想中一同奔跑到春天的田野上,在渠畔上嗅著萱草花的氣息,低頭映照出天真無邪的面頰。它的皮毛被陽光照得暖融融的,興奮歡暢,跳躍起來,兩隻小小的前蹄揚得高高。今後的美好時光綿綿無盡,我們的幸福不得不堆積起來,像天上的雲朵和無邊的叢林。

  我永遠也不要失去這只潔白的、軟軟的柔柔的小羊。它在我的視野中成長,我只要有一絲力氣,就會為它去割來青草、採來果實。讓我們互相擁有吧,我在深夜、在他鄉,在任何一人獨處的時刻裡,只要一想到它光潔的額頭、想到它的頭顱頂在我的胸前沉默的那一刻,就會兩眼濕潤。我也不知道這種激動來自哪兒,它連接在什麼更為遙遠的源頭之上。

  我記得那個秋天,我們一起到海邊叢林中,迎著百鳥的喧鬧,你不停地轉動脖頸,試圖在重重疊疊的綠葉中找到一個朋友。一個影子落在臉上,你仰起臉,看到上方有一隻蒼鷹。你立刻感動地嚶嚶一叫。你試著吃過白沙上生出的酸菜、槐葉、節節草和嫩嫩的毛榛莖芽,你看過了各種各樣的花,虎尾蘭、吉祥草、玉簪、綬草……你因為心醉神迷而不能舉步,一聲連一聲地呼喚。我追過來把你抱在懷裡。

  那一天我們遇到一個獵人,他從我們身邊走過,刺鼻的血腥味兒立刻讓你昂起頭來:獵人黃色的挎包口上露著打死的一隻野兔,它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半邊挎包。我感到你在戰慄,把頭緊緊貼在我的身上。我摟緊了你,等著那個人走遠,走得無影無蹤。

  一會兒叢林深處又傳來了槍聲,轟鳴驚起一群鳥雀。它們大叫著從頭頂掠過,你開始在我懷中不安地掙扎。我只好摟緊你飛快地離開。整個歸程你一聲不吭,細細的呼吸像個孩子。

  夜晚,有星月的天空讓我們一齊高興起來,我們一起去找姥姥。她在一棵大海棠樹下擺一塊草荐,然後一塊兒躺下,開始講故事。那些有趣的故事讓我們歡笑,你笑得瞇了眼,溫熱的小嘴巴不停地觸到我的臉上、脖子上。那些悲淒的故事讓我垂下頭,我一轉臉,月光下看到了你流下的眼淚。「姥姥,小羊哭了!」「它哭了,它是懂事的小羊。」姥姥把你攬到身邊,用衣襟給你擦一下臉。

  有星月有故事的夜晚我們找到了最多的夥伴:一隻大烏鴉偷偷地落在樹椏上,不小心咳了一下,我們都聽到了;貓兒跑到姥姥的腋下手邊,大辮子一樣的尾巴一掃一掃,碰到姥姥臉上她就覺得癢;那條大黃狗也來了,它長長的鼻樑一會兒觸觸姥姥和我,一會兒又碰碰你。更多的時刻裡大家都是安靜的,聽姥姥那河水一樣流淌的故事。

  當我不小心遭到呵斥時,我就一個人偷偷躲到你的窩棚裡,緊緊摟住你。那時你一聲不吭,像我一樣。我們對季節特別敏感,都知道冬天快來了。每個冬天我都要設法對付呼嘯的北風,而眼下的這個冬天我卻首先擔心著你。

  天漸漸冷了。那個深秋的夜晚我被告知:必須一個人逃到南山去,而且要趁著夜色……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甚至來不及好好向你告別。我在一陣陣催促中鑽到你的窩棚,撫摸了你一會兒。這是告別的時光。你全身戰抖,就像在叢林中遇到獵人一樣……

  我走了。從那時起再也沒有見到你。

  你是一隻小羊,也是我的全部童年。

  我一閉眼就能看到你安詳的雙眼、沒有一絲灰污的身軀。深夜裡,我傾聽著四處圍攏的夜聲,隱隱約約聽到你在哭泣。從此我永遠地記住了:在遠方,有一隻白白的柔柔的小羊,它無援無助地待在那兒。

  我有多少磨難和困苦需要迎接,有多少牽掛。我尋找著自己的愛也打發著自己的愛,我為真實的愛而激動不已。我告誡自己叮囑自己,我有無數個歡樂的白天和黑夜,也有無數個愁苦的白天和黑夜。可常常是北風呼呼鳴響的那一刻,我像被什麼戳了一下心頭似的,驀地抬起頭,我一動不動地遙望北方……我想到了那隻小羊。

  我在夢中緊緊簇擁著你,吻著你——無比純潔的小羊的嘴巴。睡夢中我淚水漣漣,想著我們又突兀又殘酷的分離。我一生將經歷多少粗糲和纖細的故事、善良凶暴,可我只是不會忘記你的眼睛。你在北方,一個遺落的窩棚裡注視,讓我改正或是熄掉心頭的慍怒,讓我從容和聰慧,恢復起自信和強大。你是我人生之途上一次重要的遭逢。你的心聲不停地轟擊我。

  你獨自待在北方的窩棚裡,四野裡大雪紛飛。我一輩子的牽掛在那一瞬間凝聚了。不要哭泣,不要發出嚶嚶的呼喚……我的小羊!我的北方紛紛大雪中的小羊!

  7

  「我走了奶奶——也許很長時間。不過我會經常回來的,我會在你高興的時候把你接到平原上。我永遠是奶奶的孩子……」寧珂的嗓子有些啞。他停住了。

  阿萍搖著頭:「你走吧。我知道你遲早會離開爺爺奶奶。不要牽掛我。我只擔心你遇到危險。我和你爺爺都知道,你急著離開我們,可不光是因為有那個姑娘……」

  「奶奶!奶奶……」

  他想阻止她這樣說。可阿萍仍舊說下去:「我們知道你在做別的事情。孩子,爺爺和奶奶的心用到了,你自己看著吧,奶奶等你回來,她讓你平平安安!」

  「我全記住了。」

  ……寧珂的一生中,這是一次最重要的轉折。他被批准去殷弓的八一支隊了,身份是副政委。但他被叮嚀:不准擅自脫離寧周義,要始終與他保持密切聯繫;寧珂的公開身份仍然不變。儘管如此,他明白自己從此走向了平原,走向了那個海濱城市,還有那個祖居地——蒼蒼莽莽的大山之中。所以他雖然表面上只說要去看望那位姑娘,卻在不自覺間加重了告別的語氣。他心中充滿了興奮與悲酸交織的情感。在這座花園樓房中,他惟一依戀的人就是阿萍奶奶了。

  陪他一起到殷弓隊伍去的是許予明。

  自從許予明與寧纈攪到一起之後,寧珂就陷入了新的矛盾之中。他認為許予明為了她不惜冒險進入寧府,是一次將個人歡樂置於組織和事業之上的荒唐行為,是絕對不能苟同的。他當面嚴厲指責了許予明,並表示他將以適當的方式、在適當的時機向上報告。許予明不停地歎息,說自己一定會克制自己的情感——盡最大的努力、下鐵定的決心,請寧珂暫不要那樣做。他的忠誠不須懷疑。寧珂一時無語。許予明長長歎息,跺腳,說:「你如果知道她的魅力就好了,你當然不會知道。任何人都難以抵擋她的熱情,她像火焰一樣,我的寧珂同志!」

  許予明閃動著淚花。

  第二天深夜,他們一起出發了。許予明走得無聲無息,他向寧纈隱去了這一次行動路線。這是寧珂非常滿意的。

  可是熱戀中的女人有著不可思議的嗅覺和判斷力。他們兩人沿著半島鐵路線轉到了東部小城,在那個老太太的花園洋房中會見了一位同志;當他們耽擱三日之後出現在去山區的旅途上時,寧纈也正在奔赴半島的途中。

  她瘋迷一般尋找許予明,出發之前一夜夜哭泣。她對阿萍嚷著:「阿貓媽!那個人失蹤了。他不會不言一聲拋下我,他一定是有什麼急事,我想他是和小珂子一起走開的……」

  她哭得太慘了,一對巨大的乳房聳動著,讓人覺得隨時都會有可怕的什麼爆發出來。阿萍不知道許予明的去向,但她知道孫子是去海邊城市找他的姑娘去了。寧纈得知這個之後,幾乎不假思索地決定也去那個城市,她認定心上人是與寧珂在一起的。

  她出發時準備了大小十二個包裹,其中有換穿的衣服:旗袍、中式短衣、西裝,甚至還有繡了花的各色內衣。有口香糖、人參茶,男人喜愛的滋補藥、黑色膏丹。她在最後封箱時靈機一動,又裝進了一副手銬;或許在特別的時刻裡需要給心愛的人一點顏色看看,把他銬上,鎖到一個地方——對於一個不辭而別的熱戀者,這樣的防範也許並非是多餘的。那副手銬是她小時候跟一個衛兵找來玩的,一直放在自己的雜物中,這一回終於派了用場。

  她隱隱覺得這一次遠行非同小可,好像要趕赴一場盛宴似的,真值得自己好好打點一下。寧周義雖然對女兒不存任何希望,但見她這樣倉促和大事張羅也還是吃驚不小,反覆盤問,她只說回老家看母親去。阿萍心中有數,但對寧纈的事她是從不多言的。

  出於安全的考慮,寧周義讓一個士兵護送她,並給沿途站店通了電話。

  寧纈一路飛快地趕到了那個海濱城市,先到海港,金志港長傾盡全力接待這個花枝招展的胖小姐。她感興趣的只是寧珂是否帶一個男人到過這個城市,還有他們在這個城市的行蹤、寧珂鍾愛的女人等等。金志全不清楚,但他說寧珂從來都是曲府的客人,他一定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寧纈馬上拍了一下腦瓜,說想起來了,她聽說過一個姓曲的姑娘,「聽說她一天到晚站在玉蘭花樹下?」港長被這奇怪的發問逗笑了。

  寧纈很快找到了曲府大院。她的一身叮噹作響的首飾讓前來引路的使女嚇了一跳。她說是來找侄兒的,又說要見見侄兒媳婦。曲府最先聽到這個的是小慧子,她嚇得摀住了嘴巴,馬上跑去報告了曲。

  曲在一個書房裡熱情接待了寧纈。寧纈前前後後端量了她一會兒,最後點頭說:「我侄兒的眼力不錯,你的臉龐兒身段兒,哪兒都好。就是*小了一點。你要知道,這在新派男人眼裡是不時興的……」

  曲羞得手裡的茶具差點跌落到地板上。她慌慌地叫了一聲:「姑姑!……」

  「哎——!」寧纈得意地答了一聲,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又把腿扳起來盤了,身子一搖一搖說,「多怕羞的大姑娘,一看就知道沒經什麼事兒。我好幾年前就不在乎什麼了……」

  曲讓旁邊的小慧子忙別的去——她一直合不上嘴巴。

  寧纈在曲府待了幾天,沒有等到她要找的人,就離開了。她說要回山裡的寧家,如果這邊有了信兒,千萬催人去告訴一聲,她會給報信的人一副銀鐲子的。

  這期間曲一直沒有讓父親知道這件事,她和小慧子、淑嫂幾個人與她周旋,好不容易才把人打發走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八一支隊仍然駐紮在山區。現在的環境比過去並沒有明顯好轉,自從黑馬鎮大劫之後,外國人的軍隊只與官軍交過幾次火,而八司令一度與官軍兩不相擾。官軍要給外國軍隊一次重創的消息傳得很盛,但總也不見實施。這期間的海濱城市、海港碼頭,卻遭到了敵人兩次轟炸。平原上的民眾盼望八一支隊早日下山,而某些武裝力量卻神秘地叫嚷,那支隊伍敢於下山入海,就有大鯊魚一口把他們吞進肚裡。誰是這樣的大鯊魚?殷弓聽了氣得臉色紅漲,發誓要盡快返回平原。可是部隊的裝備給養一直不能從根本上得到改善,於是他特別盼望一個人的到來。

  這個人就是寧珂。關於他的「副政委」的任命,這之前殷弓一直不感興趣,所以事情一拖再拖,後來是殷弓自己改變了主意,才有了現在的結果。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殷弓一等到許予明和寧珂,就提出了自己的一個計劃。他希望寧珂除了繼續與曲府和港上勢力加緊聯絡之外,還要在寧家大院做做文章——以寧家在當地的聲望,成立一支民團不難;這樣一方面可以借助寧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從官軍的武裝中拉來一些槍支,關鍵時刻策應八一支隊。

  這個計劃太大膽了,許予明和寧珂都拿不定主意,主張匯報上級待定。殷弓很不高興,最後勉強同意,還是主張寧珂先回老家活動一下。寧珂想不到來支隊後的第一個任務竟是這樣沉重,但他還是服從了殷弓。他多麼急於去那個港城啊,沒有辦法,只有先回寧家大院了——他料定今後會有不少時間往返於山區老家的路上,這真是一個人奇特的命運哪。

  許予明與寧珂一起。他們都沒有想到一個人正在那兒望眼欲穿地期待著——她一夜夜失眠,呼叫著他的名字,對母親李家芬子說,她這會兒大約要死了,大概不會活到第二年春天。她說再要等不來那個人,她就去找「老雕」了——那個人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兵營中,他時常來大院裡騷擾,已經在使女們中間惹出了不少事兒。寧纈回來後當然對這些時有所聞,發狠說要把他殺了。儘管這樣,她還是嚷著:「我要找『老雕』了,我就要去了!」

  這天傍晚寧纈正陪母親在一棵抱櫟下坐著,一邊不停地往嘴裡塞著桑葚兒。突然她猛地站了起來,抬腿就往邊門那兒跑去。原來許予明和寧珂剛剛走進來,一下就被她看到了。寧珂心裡有說不出的驚愕和後悔,而許予明差一點跳起來。

  李家芬子被寧珂攙著一起往回走。可是那邊的寧纈連拖帶拉地把許予明扯到他們面前,嚷著:「媽,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帥小伙子——你得好好看看他哩!」

  寧纈在大院裡鬧得雞飛狗跳,說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她比許予明潑辣一倍,而且總是對他的羞澀感到費解。她忘不了第一次見到這個英俊的男子時,對方眼裡放出的光亮,心裡得意地說:就是嘛,沒有哪個男人會看不見我。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刻,她感到他情濃似海,有一副無比柔細的心腸。她再也忍不住,常常粗暴地給他揪去了衣服。事後她才發現這個男人渾身上下的傷疤,立刻震驚地問:你是幹什麼營生的?他淡淡地答:我是身經百難的商人。

  想不到寧家大院有這麼好的一個春天,滿院裡的抱櫟都展開了葉子,它的不起眼的米粒似的小花兒吐放著特異的香氣。這種氣味使人常常在一大早就不能支持,老想幹點什麼才好。問荊開始伸長了黑褐色的莖稈,它像一條甦醒的爬行動物在泥土上蠕動,旁邊是密密的牛筋草、北方野青茅。迎春花已經到了最燦爛的時候,它們在牆下和花壇中翻湧著。寧纈和許予明手挽手地穿行在大院裡,對四面射來的目光毫不在意。他們除了在院裡遊玩,還到北面的河灘上去……許予明對寧珂的勸阻已經不那麼放在心上了,還說這等於是他的假期休整;說寧珂正好為那個重要任務做做準備,他與寧纈這樣也是個掩護呢。寧珂氣得差點跟他動拳頭。

  一天傍晚,太陽眼看就要落了,寧纈突然從邊門上跑進來,一進門就喊寧珂。寧珂見她有些慌,衣服掛滿了草屑,就問怎麼了?她說你快些去看看吧,他們在河灘上與「老雕」遭遇了,兩個男人正要為她決鬥呢!「他們很洋派呢!我也不知怎樣好……」寧纈帶著哭腔說。

  寧珂不聽她再嚷,拉上她就跑。他隱隱約約覺得事情到了一個危險關頭,該是這位戰友懸崖勒馬之時了。

  河灘上一片火紅。長滿了上一個季節的焦乾的紫羊矛在晚霞中像燒著了一樣,風中捲動的矛尖尖就是火舌。他們老遠就看到了兩個男人站在那兒飛快揮手,他們都卡了腰,兩個人的腿都很長。其中的一個穿了軍裝,那就是「老雕」了。寧珂和纈子喊了他們一聲,他們往這邊瞥一瞥卻飛快地跑開了,再不停歇。

  寧珂與纈子追上去。

  那兩個男人大概已經約定好了什麼,他們跑得越來越快,一頭鑽入了河那邊的松林。

  就在寧珂幫助纈子跨過淺淺一道水流的一刻,他們都同時聽到了槍聲:很啞很鈍的兩聲;接著又是一聲。

  「媽呀!媽媽呀!」寧纈尖叫了一聲。

  他們快速地迎著槍響的地方跑去了……許予明垂著頭從一棵黑松下走出,雙手顫抖。他臉色蒼白,見了寧纈狠狠一跺腳:「他打黑槍,打了我兩槍,我只還了他一槍!老天作證……」

  一片白頂早熟禾上面躺著「老雕」。他的軍帽脫落在一邊,手中的槍微微鬆了;像睡著了一般,他閉著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齊齊地豎起;只有很少的血從腦側流出,染紅了巴掌大的一塊沙土。

  寧纈掩著嘴巴跪下來……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