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家的灰色樓房一片沉寂,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蒙受了不幸。悲哀的氣氛籠罩著四周。
我來到時,莊明正在二樓的房間,老伴在樓上陪他。出來迎接我的是李咪。我一見就發現她的眼睛稍微有點浮腫。她穿了黑色的裙子,不知怎麼,這件黑衣服使我想到了喪服。
她把我讓到客廳裡,為我端來水果。真不知該怎樣開始這場談話。呷著茶,我想最好還是先聽她講。可她一直不做聲。我聽到了抽泣,抬起頭,看到那對曾經讓斗眼小煥大呼小叫的眼睛水汪汪的。淚水終於盛不下,順著臉頰嘩嘩流下……
「寧哥,你看莊周多麼狠心哪!」
「他走前沒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的淚水止住了,「只是夜裡睡不好,這已經好久了。老做噩夢,夢裡有一個大頭老妖追他,他嚇得大喊大叫……」
我知道這是老城堡裡的傳說,這個橡樹路的巨型老妖又在他的腦海裡復活了。我歎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
莊明從樓上下來,一邊摘眼鏡一邊看我,目光充滿了憐憫。我對這目光感到費解,嘴唇活動一下,但沒說出什麼。我見了他總是有點緊張。還是他先問了一句:「你岳父好嗎?」
我點點頭。顯然這句話與我與他都毫無關係。我發現這個乾瘦的、因下頜骨太長而顯得特別堅忍的老人,面色如此蒼白。他的鬍子差不多全白了,胡碴也很長。這是一張讓人看一眼就灰心喪氣的臉,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個晚期癌症病人的臉……我告訴他:岳父一天到晚都在練書法,真的大大長進了;偶爾也作詩——我這樣說,好像在建議莊明也試著做同樣的事情。
莊明的神色沒有一點變化——不,臉上那幾處交成十字的皺紋在抖,顯然有些激動。眉毛也在動。這眉毛花白,很長。人的眉毛需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才能長這麼長。長眉下的眼睛,眼珠已經變成了淡灰色,那是一對正在脫離官場和權力的眼睛:不甘,卻仍然是一雙半隱半顯的、富有洞察力的眼睛;特別是當它注視下一代的時候,就尤其如此。他的嘴唇向外翻得很厲害,這讓我想起以前見過的一位名不副實的大詩人。那個大詩人曾經作過很雄壯的歌,整個人卻衰老、蒼白、無力,不過個子比眼前的莊明矮多了;那個人走起路來一搖一晃——極度放鬆和得意的人才有這樣的步態。莊明嘴唇翻得厲害,卻沒有血色。我還記得那個大詩人的目光:真的像蜥蜴,所以可愛而神秘。有一次我在一個會上見過他,老詩人瘦嶙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握,差點讓我叫起來。我暗暗吃驚這樣一位老人竟然還有那麼大的手勁兒。我想只要成了個人物就會有極不平凡的一面,它平時隱藏著,說不定在哪個瞬間就會突然爆發出來,讓人驚訝不已。
莊明的小眼鏡玲瓏可愛,有潔白的鏡框,金絲腿。他把它放到了茶几上,灰白的雙眼掃了一下李咪。兒媳揉了一下眼,無聲地走開。
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人了。他為我倒茶,我剛站起,他枯瘦的手就往下壓了壓。我聽到了微弱的呼吸,這使我想到一個不肖之子對長輩健康的威脅。我想安慰幾句,可一抬眼又變得無言。我來到這裡大概更多的是傾聽和接受詢問。莊明說話了,艱澀的聲音極其低沉。我記起了他在任時,我曾經有幸聽過他的一次報告。那時我跟莊周早就熟了,而且已經交往了一段時間。說起來沒人相信,直到那時我還沒有與他的父親、那個有名的「教父」搭過一言,似乎也沒聽他在公開場合講過話。那天他坐在台上,死氣沉沉,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兒,眼睛似睜非睜,不知是藐視還是膽怯地看著整個大禮堂的聽眾。他講話了,聲音小得不能再小,經過擴音器的放大也不過能夠勉強聽清。這就迫使滿場的聽眾都把呼吸放得又輕又細,以便捕捉講話人的意思。他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不知怎麼反而讓人感到一種不易更動的力量,使人感到正在接受一種絕對的命令——伴隨這命令的是一種極大的威嚴。這時候再抬頭看台上那個懶懶散散的瘦削老人,其氣勢正不動聲色地籠罩了整個大廳。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一個以逸待勞、以弱制強的老人。這種老人一般都懂得很多奧妙和門徑,已經鬆弛得有點超凡脫俗。那一次我不知怎麼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很荒誕的問題:他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人世。我是克制著才沒有想下去。
「……這之前他跟你吐露過什麼沒有?」
我仔細想著,不敢貿然回答。後來我終於記起了什麼,說:「莊老,我記得在這之前我們有過一次談話。他好像顯得很沮喪。」
「哦?是嗎?沮喪,為什麼?」
「他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莊明站起來,哼一聲:「他說得不錯,不過是一次;可有的人可以輕於鴻毛……」
我把他剩下的一半添上:「而有的人卻重於泰山。」
說完之後我才發現,這兩句話通常是用來描述死亡的。我說:
「他的那種狀態過去是很少有的,他好像十分疲憊。這是那年九月,他的朋友遭到不幸之後……」
莊明在地毯上踱步。他這樣走來走去,低著頭,好像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只對這塊地毯的花紋感興趣,正在用心地研究,足尖在上面輕輕觸碰。他梳理了一下稀疏的頭髮,咕噥一句:「人被寵壞了!」
我像在重複他的話:「被寵——壞了?」
「沒有飢餓,沒有戰爭,衣食豐足,住著樓房,年紀輕輕就負有相當的責任。看看這一切來得多麼容易。好多天我都在想,我們兩口子,還有這個兒媳,到底有誰對不住這個寶貝兒子?想來想去才明白:他是被我們寵壞了!」
「也許他走的時候應該留下幾句話,他不該不辭而別……」
莊明鬆鬆擺一下手,「要害不在這裡,」看著我,「要害在於長輩,責任在我們,而不在下一代。這正是我們感到慚愧的。」
2
莊明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他說下去:「就是我們這一輩人親自動手,把一切都推倒了。瞧吧,這就是我們做過的事情。可我們又沒有建立起新的東西,把它們交給下一代。他們變得迷惘,然後就是目空一切。原因就在這裡。很久了,我都在想,莊周的思想是很有些代表性的,不是他一個人,也不只是你們這一夥人。如今再沒有什麼可以吸引他們的了,沒有值得崇敬的偉大事物……」
「大伯,如果沒有什麼吸引,那他為什麼還要捨棄一切走開?」
莊明似乎被我問住了。他頭顱向前探去,好像要來嗅一嗅我身上的氣味。我看見他的上唇收束起來,緊緊包著發灰的牙齒。他發出一聲不易聽到的歎息,「年輕人好比是一群牛羊,現在他們已經一哄而散了——四下裡奔出去,那不是很危險嗎?」
他這樣說,是不是在把自己當成了牧人?而我們只配當牲畜。我很想提醒尊敬的長輩一句:所有的家養動物原來都是野性十足的,它們分屬於荒原和山嶺,只是後來才被馴化,被圈養或是拴養。只是這樣想,沒有說出。
老人說:「講穿了,這是一種背叛。」
這句話太熟悉了。我們走入了一個特殊的年代,我們要不斷被人用食指點著:「看,背叛!背叛!」好像背叛成為下一代人的集體行為。他為什麼不用「逃跑」這個字眼?顯然經過了權衡。「逃跑」比「背叛」的罪過要輕得多,而「背叛」兩個字下邊加了黑點,是不容饒恕的。我想,那些四散奔跑的牛羊起碼是背叛了放牧者……我承認有人是被寵壞了,不過是誰在寵他們,一直把他們寵得淚水漣漣、大聲呼叫、夜不能寐,把他們寵得發不出一聲呻吟?我真想問問可愛的莊老,是誰把他們寵成了這樣……
沉默。這樣過了很長時間,他突然抬起眼睛往門口那兒望了一眼——門早已被他關得嚴嚴實實,但他仍不放心。我知道他要談更重要的事情了。果然,他聲音壓低問了一句:
「我們做父親的往往對有些事情很難瞭解,這就叫燈下黑。你能來太好了。我想問你一句,希望你不要蒙騙我這樣一個老人。我也有權利知道這個……」
我突然緊張了,我說:「怎麼會呢,請講吧,莊伯伯。」
「我想問問你,我的孩子有沒有其他劣跡?」
「您能說得……再具體一點?」
「嗯,就是說,他的生活作風……」
我明白了,這是懷疑兒子逃到了情人那裡藏起來了。我毫不猶豫地搖頭:「沒有,從來沒有;我們都知道他很愛李咪。」
「嗯,但願這樣;那麼其他方面呢?」
我想了想,「好像之前一段他的工作忙一些,各方面的壓力都太大。特別是那年九月發生的事——我是說,一個朋友的處決,這對他打擊太大了,總讓他做噩夢……」
莊明馬上憤怒起來,手在沙發扶手上拍打一下,「打擊太大!什麼啊!依我看還是出手太晚!他那個朋友,還有他,都該槍斃!你不知道莊周做了什麼,你不知道……」
他氣得大口喘息,手開始哆嗦,恨恨地瞥我一眼,好像連我也該槍斃。我吸了一口涼氣,心怦怦亂跳。我馬上想起了呂擎前幾天說到那個可怕的九月時,對莊周的含糊其辭。我這會兒真的不知道莊周還有什麼滔天大惡瞞了我們,所以我極想弄明白。我兩眼直直地盯住這個青筋暴起的老人。
「是的,他不屬於那個流氓集團。可是他的思想深處與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他的卵翼下什麼人都有,他甚至縱容包庇一些淫棍、異己分子!他竟然敢於盜用我的名義去執法機關,去為不法分子活動……」
莊明已經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用力扶住自己的腰。
我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我想為莊周辯白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我知道這不可能說得清楚。我一聲不吭,等待面前的老人火氣消下去。
「他走得真不是個時候啊,」莊明閉了閉眼睛站起,口氣緩和多了,「孩子剛剛三歲多一點,還有愛人、父親、母親;不要說更大的責任了,家庭的責任他都不願盡……」
看著這個消瘦的、額角上那根青青脈管不停跳動的老人,我突然想起了他年輕時候的傳奇——我不止一次聽人說過他的故事——他也有過出走的歷史啊!我想說:你們莊家就是這樣啊,兒子恰恰是繼承了父輩的稟性呢!
他從茶几上拾起了那個小小的眼鏡戴上。
我想談話該結束了。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的第一次長談。這個人一直是腹富口儉,我們這次已經談得太多了。
他最後說:「希望你們都好自為之,不要一時衝動就什麼也不顧,遇到事情先冷靜下來,想得多一些,啊!」
最後一個語氣助詞讓我感動。它提醒我面前站著的是一位慈祥的長者。
「你們也許能知道他的消息,請到時候一定通知我們;如果能見到他就更好,要告訴他:我讓他馬上回來。」
我點點頭。
他走出了屋子。
3
就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裡,我匆匆想了一下離去的老人。
他是長江以北有名的一個大家族的長子,當時只有十七歲,是個獨生子。整個家族裡他被寄予的希望最大。這個家族在大江南北的幾個城市都有產業,而且上溯幾代,每一代裡都要出一兩個做官的人。當時父親要把他送到省城,幾年後再送他出洋。這個家族完全有這個力量。十七歲的男子漢面臨抉擇,儘管在長輩人眼裡他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家裡人給他打點行裝,並忙著讓他完婚,這也是家族的規矩。他們不但給他準備了無所不備的行頭,而且還給他準備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這姑娘品貌雙全,知書達理。家裡人就等著完婚之後將其送上旅途了。可就在這個決定一生命運的前夜,他逃脫了。
那是個暴雨之夜,他像落湯雞似的一直向著東北方跑去。這一跑再也沒有停歇,一直跑到了華東,又跑到了半島。就這樣,他成了一個紅色戰士……
這個經歷與我們所聽到的很多故事都有點雷同,但真實情形就是如此。莊明成了革命隊伍裡最有文化的年輕人,後來參與創辦了革命根據地的第一張報紙,又辦書店,出版革命書籍。在一次大轉移中他受了傷——那時候他還不到二十歲,就是這次負傷使他遇到了現在的愛人、當時的護士長愛旭。
愛旭只有十幾歲,是個肩頭瘦瘦的農村娃娃,差不多一下就愛上了儒雅的莊明。她從來沒見過革命隊伍裡還有這樣的小伙子:戴一副眼鏡。她不能理解的是他從哪兒搞來了滿肚子的學問,給她講個不休。為了度過養傷治療的日子,他隨身帶了很多書。愛旭當時只認得很少幾個字,就聽他讀書。他出院時帶走了這個農村姑娘的心。
他無論離醫院多遠,每個星期都要跑回來看她一次。他們使用當時通用的語言來表達熾熱的愛情:讓我們比同志的關係更進一步吧。不知誰首先說出了這句話,反正成了。最值得紀念的是戰地婚禮。那時華東戰場最有名的一次戰役的序幕已經拉開。就是這一年,一個陰雨連綿的秋天,他們正式走到了一起。
這段浪漫故事是莊周以前斷斷續續講出的。關於那個年代的很多故事都互相重複,卻不容置疑。有時候會覺得奇怪:人哪,連選擇故事的權利都沒有。好像一切都先自規定了,每個人不過是一點一點走進早已設定的一個個故事裡而已,它們大意不差,有些雷同……
門又一次推開。進來的是愛旭。我趕緊站起。
她也接近六十歲了,頭髮花白,但臉上卻沒有多少皺紋。我每一次見她都能想起自己的岳母。她像岳母一樣,胖胖的,心慈面軟,而且都有從醫的經歷;不過她在離休前比我的岳母體面,當時是市衛生局的副局長,之前還是市立醫院的院長。說起來有些好笑,莊周說「愛旭」這個名字還是父親取的。「原來我母親的名字可有趣呢,不過我覺得比現在的名字要好一百倍。」莊周說他母親做了護士長之後還叫原來的名字:「狗狗」——也許就為了找回自己的當年吧,後來莊明親自給自己的孫兒取名,就叫「狗狗」。
愛旭坐在剛才莊明坐過的地方,眼睛像李咪一樣紅腫。我覺得第一次在這個灰色的小樓裡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男女主人分別會見。
「你和我的孩子差不多一般大,你在我眼裡就像我的孩子一樣。」
幾句話就說得人心裡發酸。多麼好的母親!我想,這樣的一位母親是不該被拋棄的。有這樣一位母親,後一代不可能不感到溫暖。我還想到了李咪,那樣一位柔弱的妻子同樣也是不該被拋棄的——很可惜,關於她與本城那個*男子的傳聞已經太多了,而且還極有可能是真的;還有小男孩狗狗……看著他那對小雙眼皮兒,忍不住就要去親吻。他胖胖的小手上有一道又一道的肉褶。莊周竟然能夠舍下這一切,簡直是猝不及防地離去,這其中必然隱含了更為令人震驚的什麼。背叛?它的背後藏下了什麼,不僅是李咪和全家人感到迷茫的,更令我和幾個朋友詫異。愛旭這會兒關心的是更細緻的問題,她開門見山:
「你看到李咪了吧?她哭得多厲害;好多天了,她一直這麼哭;有時候半夜把我和他爸都驚醒了。一開始我們還以為是孩子哭,穿了衣服下樓,在門廳裡聽一會兒,才明白是兒媳在哭。這孩子啊!誰也受不住的,你想想,年紀輕輕,帶了這麼個小不點兒。莊周要再不回來,她還能待下去嗎?有好幾次她要回娘家。一開始全家都把莊周的事藏著,李咪單位上的人也不知道。可這樣久了怎麼藏得住?先是莊周單位的人到處找,吵吵嚷嚷,滿街都知道莊周跑了。他要走也不要緊,跟家裡和單位講清楚,比如說休假、出一趟長差,怎麼講都好啊……」
我不知該說什麼。她提出的問題是很現實的——莊周如果真的決意不回,那麼李咪很可能也要從這個家庭消失,而且還會抱走狗狗,這對一個做奶奶的人畢竟太殘酷了一點。
「我們只有這一個孩子,養兒防老,對我們還不是一樣?像我們這樣的人家,看病、找人照顧都很方便,可是誰也代替不了自己的親骨肉啊。到了那一天,我們躺在床上的時候,誰在我們身邊?」
我的心酸酸的。我承認這是最能打動人心的一個理由。想好的幾句安慰的話全飛光了,因為說什麼都顯得不太得當。我又看了看這個古老的房間,想起了關於老城堡的傳說中,這兒恰恰是最適宜於那個老妖出沒的地方啊。
「他不到中年就是個副局級幹部了,仕途上比我、比他父親都順得多,還有這麼好的家庭、愛人。他對李咪也好,兩個人感情很深;就在他離去前十幾天,他倆還手扯手在花園散步。你看就是這麼突然。這不是做得太過了嗎?他若把理由講出來,有什麼說不通的?我勸過兒媳,說孩子,就算他出了趟長差,你等等吧,他會回來的。年輕人總是好奇,好高騖遠,等他出去蹦躥一回,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會回來。到那時候他就得好好過日子……」
愛旭說這些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她的男人——當年那個離家出逃的青年。這個人一走再也沒有回去,那才是真的背叛,背叛到永久。
愛旭對我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她讓我好好勸導一下李咪,讓她忍耐些,讓她等待。她說我的作用是她和莊明所不能替代的——你們是同齡人,同齡人總是有很多共同語言;她還提出了與莊明同樣的要求——替他們打聽一下莊周的去向,萬一遇到他,一定要告訴:媽媽讓他回來……
我再一次被打動了。是的,媽媽讓兒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