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泉

1

  從海邊回來,廖若的情緒仍然時好時壞。廖縈衛夫婦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再無心做任何事情。同事們來看望,他們也只會唉聲歎氣。肖瀟把越來越多的時間用來陪妍子。有一次她去屋裡談了很久,出來時小聲對我說:現在他們已經有些灰心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救他們的孩子……

  我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做、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肖瀟說:「廖若和駱明唐小岷以前都是我這個班裡的學生。我一直相信他們都是最好的孩子。可是不知為什麼,在駱明出事前廖若就常常躲著我,有點反常……我不知該不該把前後聯繫起來考慮,我沒有說……如果廖若真的精神失常了,這兩口子就太可憐了……」

  我當然明白事情的後果,我說:「可是……」我想說關於孩子的一切主意最終還是要家長來拿,只可惜他們過於謹慎了。

  肖瀟歎息:「他們要能再頑強一點就好了。他們甚至打不起精神。我跟他們談了好多,他們只是應付我。做父母的一旦對孩子失去了希望,那是最糟的了。不過他們非常信賴我們……」

  然而這是多麼沉重的信賴!雖然我將盡力為他們去做點什麼,可是我知道自己並不比廖縈衛夫婦頑強多少。我朦朦朧朧覺得自己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就像同一個家族的人。我們這個家族啊,既脆弱又倔強,更多的時候是不幸……

  肖瀟因為要回學校上課,就提前走了。看著她的背影,我不知該做點什麼才好。真想和她多談一會兒——很久了,我覺得心裡的好多話只有跟她才能談,每一次談話之後,我陰鬱的心情都會變得舒展一點,而且會長時間愉快,不再沮喪……

  可能要急於下一個決心吧,這天下午廖縈衛終於約我到林泉去一次。「我們先去看看吧,如果有可能的話……」

  面對著一個焦灼的父親我能說什麼?也許他早就該這樣做了。

  我對於林泉並不陌生,因為我的一個朋友以前曾在那裡待了許久。也正因為如此,當我再次走向它的時候,心情有點格外沉重……

  我們找到醫生,廖縈衛簡單地介紹了廖若的情況。醫生則堅持要病人親自到醫院裡來一次,說只有通過詳細的檢查,有些事情才能定下來。廖縈衛不停地搖頭。他離開醫生時小聲對我說:「不不。除非是決定住院,要不就別讓孩子到這個地方來,一次也不要來!」

  我們想去病區裡看看這兒的治療情況,未被允許。後來我找到了一個熟悉的主治醫師,這才被人領進去……正像人們所想像的那樣,無論如何這裡還是多少有點讓人感到可怕、至少是彆扭。一些病人這會兒正在空地上活動,那是一些輕度患者。看上去這裡的條件倒也蠻好,有石凳,花木,林蔭路。以前那個好友住在林泉時,我曾不止一次來過這兒。我每當看到他們癡呆的眼睛、尖利的目光,心裡就要發怵。我患病的朋友是一位著名的釀酒師,那時他一天到晚最想幹的一件事,就是設法從這裡逃出……

  前邊不遠有一個絡腮鬍子坐在石凳上——他穿著病號服,從石凳這一邊很費力地挪蹭到那一邊,兩眼緩緩地轉過來,無比溫柔地看著我和廖縈衛。這樣看了一會兒,他伸手拍一拍石凳。

  我們有些小心地坐下了。

  「噢開。」他說。

  廖縈衛看了我一眼,對在我耳朵上咕噥了幾句。我沒有聽清。

  我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個病人的眼睛非常好看,只可惜那種光澤有點兒不對勁。它像毛玻璃的泛光,而不像正常人的眼睛那樣真切和深邃。奇怪的是如果離遠一些看,這目光倒顯得十分溫柔。

  他盯住我們看了一會兒,也許終於明白我們是兩個生人,是這裡的局外人,於是突然就冷漠起來——但也只有一會兒他又重新高興起來,哈哈大笑,兩手合在一塊兒,像禱告似的字字清晰地說道:「很好,一切都很好。事物就是這樣嘛。你如果懂得了辯證法,你也就懂得了一切、懂得隨便的什麼。一對粉嘟嘟的*……如果下雨天青蛙不叫然而你又是一個色盲……那就很好了。幸虧你們倆懂得辯證法。」

  他說這些的時候把手掌翻過來又覆過去,認真對在眼上看。

  廖縈衛看著這一切,臉色有點發青,像害冷一樣抖了一下,躲開一點。

  病人磨擦了一下鬍子:「我剛剛修過面,我自己能修——他們以為我會把臉割一道大口子。這是個錯誤,很嚴重的錯誤啊。其實我比他們更小心。我才不會隨便下刀呢。割自己的臉?沒門兒。我還不到對自己下刀的時候——那樣我就算有了精神病。聰明人是不會朝自己下刀的,是吧?」

  最後一句在問我們。我點點頭。

  「不過人太聰明了也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他說著把手掌又翻動一下,「這就是辯證法!」他從石頭上站起,做著正步走的樣子,一邊走一邊大聲宣講,「我要組建世界上最大的一支儀仗隊,刷刷刷在操場上走、走。所有人都要接受我的檢閱——你看所有儀仗隊員都要踩著這樣的步伐,打著鼓點:彭彭彭、彭彭彭。一律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子,上面插一個羽毛——要他媽的真正的雄野雞毛、天鵝毛!」

  醫生在一邊做個手勢,大概是讓我們離開病人一點。病人說:「你們不要瞞著我談話了,你們知道這是很不禮貌的。當然啦,你們隨便談談吧,我也好隨便些……那些狗娘養的在無名指上戴個孔雀藍再不就是貓眼石戒指,你就不得不被活活日死然而……」

  我依從醫生的手勢站起來,他卻盯住我上前一步:「你懂哲學嗎?」我有些慌,點了點頭。「那很好,」他飛快地伸出手,使勁握住了我的手,「咱們才是一家。你知道嗎?你知道內因外因和正反兩個方面——它們互相轉化以及……我就是被一種不好的哲學給害苦了,一天到晚鬧肚子,這不,弄到最後不得不來住院。煎熬啊。總而言之是很壞的哲學,你就是用了黃連素都不行……」

  我愣了一下——我在這一刻竟然忘記了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認真地看著他。他接上說:「哲學這個東西也有老嫩之分。我們鄰居,他動輒可以跟公家要車,我就不能。那天他要的一輛大頭車起早走了,結果拉回來的哲學就嫩,剛長出兩片小葉子的那種。等到我們慢騰騰去用牛車拉回來,我的天,哪裡還有嫩的!我們只得拉回一些老掉牙的——沒辦法,只得拉回來煮。推到鍋裡煮上半天也煮不爛。老伴說湊合著吃吧,吃吧,反正都是哲學。結果到了半夜就鬧肚子。這不,還是到醫院裡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目光轉向操場。那兒有人在醫生帶動下不斷地伸手、揮臂,再往前邁步,十個手指一根一根活動。眼前的絡腮鬍子看著看著,也學著他們活動起來,越動越快。接著他的手開始抖動,全身都劇烈地抖動起來,醫生不得不跑過來……

  有一個胖胖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木槿樹下,嘴裡不停地咕噥著,但沒有聲音。她的手勢做得很好很標準。我們本想從她身邊繞過去,可她一眼看到了我們,朝我們頻頻招手。我們只得站下。

  她大約三十多歲,不過已經有點發胖了。乍一看她特別安詳,是一個溫和的女性。她正用無比親切的目光端詳著我們。看了一會兒,她喉嚨裡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響動,兩手在心臟部位撫摸著,然後緊緊按住了自己的乳房——她對我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美麗的青春只有一次。」

  我看了廖縈衛一眼。

  「你們如果需要愛情就告訴我——其實誰不需要呢?誰都需要。沒有不需要愛情的是吧,他們——」她用手指一指場子上的醫生、護士,包括了所有的病人,「他們都需要。不過我只分給他們一點點,就像麵包渣那麼一丁點兒。我走哪裡就把愛情帶到哪裡。偉大的愛情啊,像太陽一樣照耀大地——」

  她像朗誦一樣說下去,旁邊的人不太在意。

  「有人以為撲滅愛情之火有多麼難,他錯了。只需要多弄一些冰塊。把冰塊堆成一張大床,然後讓人躺上去,愛情那玩藝兒立刻就沒了。我親眼見到一個有最多愛情的人,他(她)就被這樣整治過——他們把他(她)裝進一個鐵盒子裡,然後再攤上冰塊。天多熱。蒼蠅被趕開了。冰塊把整個人都蓋住了,鋪在身上和身下,接著又把他(她)推到一個小黑屋裡。老天你還能怎麼辦——他們卡嚓卡嚓吃了伸腿瞪眼丸兒了。」

  我小聲對廖縈衛說:「她是說那個人死了。」

  女人盯住我:「你剛才說什麼?」

  我趕緊搖頭。

  「你這個被愛情之火燒得臉色蒼白的小伙子,真是好樣的!」說著她在我們臉前打了個響指,「你真是好樣的!」

  我們退開一步,她又上前一步,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喂,你知道什麼是處女嗎?」

  我們連連後退,只差要快些跑開了。

  她伸手攔住了我們:「處女比科長大,她能管一個處的人哪。我們那兒有一個處女,紮著兩根毛刷刷小辮兒——開始她還不是處女,每天在走廊裡用拖把拖地。局長來了她就放下拖把,跑過去給局長提包。後來她就成了處女。我從來沒有做過處女。不過我也挺想得開,不準備再這樣苦熬下去了……」

  我們好不容易才走開。剛走開不遠,那個女人突然轉過身,迎著場子上三三兩兩的病人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二」,還把手指伸在嘴裡打了個響亮的口哨,大聲吆喝:

  「孩兒們,操練起來!」

  她大聲地呼喊。奇怪的是好多病人對她的口令都立即響應。

  2

  當轉過一排紅磚房時,我們被眼前的情景給驚呆了:在三兩個男女大夫的陪伴下,有七八個年紀小小的病人正在樹底下發怔——他們都是男孩,都在十四五歲上下,見了我們一齊抬頭。其中的一個剛一轉身看到我們,立刻堵住耳朵大聲尖叫。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大夫馬上走上去制止,他就「啊啊」叫著躺在地上,再也不起來。

  女大夫連連呼叫,他理也不理。沒有辦法,女大夫就轉而去叫旁邊另一個男孩:「阿虎!阿虎!」

  「阿虎」瘦瘦的,臉色蠟黃,總是咬著下唇。他應也不應,走到仰躺在地上亂滾亂踢的男孩跟前。他只低頭看了幾眼,那個男孩立刻不滾不叫了,乖乖地站起來。

  阿虎咬著下唇,皺著眉頭,又低頭木木地走開了。

  這時曾與我們討論廖若病情的那個醫生也過來了,對廖縈衛說:「這裡的條件比過去好多了。這是第六病區……」

  廖縈衛不答話,只看著我,臉色慘白。

  醫生的目光從那個叫「阿虎」的孩子身上掃過,「嗯」了一聲,轉身對我們說:「其實現在沒有孩子了——我是說現在的孩子都在干大人的事兒!說起來簡直讓人害怕,這個世界上已經再也沒有孩子了!」

  他的話讓人一時不解。他這樣說時,眼睛一直盯在阿虎身上。

  那個孩子總咬著下唇打轉,像一直在低頭找什麼東西。

  「有些未成年精神病人能給社會惹出大亂子,不如早些送進來好……」他這樣說時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阿虎,但我卻覺得這多少也在說給我們聽。醫生長長歎息:「真是沒人相信啊!」一邊說一邊轉臉招呼我們一下,「你們看見了嗎?那個叫阿虎的才剛剛十五歲,前幾個月還殺過兩個人呢!」

  廖縈衛身上抖了一下。

  「他們那一夥都是孩子,最大的才十七……幹得很殘忍。最後他們把這個阿虎送來了,原來他腦子有毛病。這下給我們添了大麻煩。一開始弄得我們很緊張,讓他單獨待著,還制定了很多防範措施。不過後來才發現這沒多少必要,完全不像想像的那麼嚴重。他很平靜。其實不要緊,我們有電擊棒!」

  醫生接下去要說那個案子,廖縈衛害怕似的趕緊擺手說知道——平原上很多人都知道這起惡性案件,因為報紙電視都報道過。當時人們都認為這是平原上亙古未曾發生的一起大案子,最想不到的是案子破了,發現作案的是一些孩子,其主犯就在我們眼皮底下……

  我們的目光一直沒離這個低頭沉默的孩子。我真的懷疑這個黃瘦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會做出那樣殘忍的事情。

  阿虎一夥都是初中生,一夥五個,平時在一塊兒抽煙、泡娛樂場所,看暴力片和*片;其中三個有偷竊史,兩個強暴過女生——受害者竟然是大他們好幾歲的高考插班生……聲色犬馬一直是他們最喜歡的東西。他們總是逃學,湊在一起弄錢,然後就去「蹦迪」,喝酒,看片子,到大街上找錄像廳和酒吧,叼著雪茄閒逛,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內容。

  有一天黃昏,大約是七點多鐘,他們喝了酒,一塊兒搖搖擺擺,走到一個賓館的南牆根下。這兒有粗粗的法桐樹,有常綠灌木,地處近郊,安靜,車輛少,是戀人們的好去處。幾個少年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悄悄摸到正在親熱的男女跟前,先不出聲看一會兒,然後猛地吆喝一聲,把對方嚇個半死……這一次他們走了幾圈,很失望,沒看到什麼。後來「呆子」——他們給阿虎取的外號——發現了一輛車,「呆子」說那車停得位置很怪。

  幾個人悄悄轉過去,端量了一下,都說那車很棒,式樣也新,簡直沒見過。這車停在了路旁法桐樹和灌木之間,像是要藏起來。

  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琢磨一下這輛車。他們很快隱到了大樹後面。其中的「老大」十七歲了,長得又黑又壯,滿臉疙瘩,總是先下命令讓別人干——而這一次有些例外,他自己先摸上去了。他看了一會兒才回來說:「他們在車上正『忙』呢。男的不像『大款』,女的三十多歲,有個鑲鑽石的小提包——裡面准有大錢。」

  他們都打起了小提包的主意,後來又一塊兒認定:這輛車真是饞死人了!

  幾個人又嘁喳了一會兒,決定劫車——把車開出幾百里,先兜幾天風痛快痛快,然後再出手:那筆錢能讓他們樂上好一陣子!說幹就幹,其中一個馬上從包裡掏出一根繩子,說到時候必須把兩人捆起來……

  他們像貓一樣爬過去,五個人一塊兒上,竟然沒有驚動車上的人。直到離車只有一二尺遠了,這才透過搖開一半的車窗看到女人的長髮。五個人不動了,他們都大張嘴巴看著,忘記了一切。最後是「老大」忍不住了,呼一下躍起,喊著「逮住了」,撲了上去。

  那男子在驚嚇中跳起來,讓車頂猛地撞了一下頭。就在男子慌慌整衣服時,兩個男孩早把繩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剛喊出一個字,喉結就被勒住了。他兩手空抓,一會兒就蔫下來……女的又喊又叫,正想赤腳跑開,被「老大」一把揪住頭髮。「『呆子』,你他媽的刀子呢?」「老大」一吼,「呆子」馬上掏出了一把不大的刀子。

  女的一見刀子就軟了下來。

  剩下的時間由「老大」帶頭,先搜遍了男子身上的口袋,掏空了女人的小手提包,然後又強暴了那個女的。五個人中有一個勉強能開車,就發動起車來。他們把兩個人捆好扔下,將車子歪歪扭扭開到路上。車子剛跑了幾百米,有一個想起了什麼,說:「趕明兒他們把車牌子一報,還不捉住咱們?」

  於是他們又返回去。

  男子捆在那兒大口喘息,昏迷了。「乾脆點吧,『呆子,』你來!」「老大」把繩子套在他頸上,讓「呆子」勒。「呆子」用力勒起來。女人尖聲大叫,「老大」和其餘三個人就把她的裙子翻上來,遮住臉,然後又把閒下的一截繩子套上去……

  破案已是九天之後。

  當時這輛車、五個不滿十八歲的男孩,已經把車開到了千里之外的一個港口城市……

  這個案件在許多方面都創了歷史紀錄。

  少年的殘忍。

  望著那個十米之外、臉色陰鬱的阿虎,廖縈衛下巴活動著想說什麼,可是很長時間說不出來。後來他只是重複了一遍那個醫生的話,而且有些口吃:「現在真的已經……沒有、沒有孩子了……」

  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阿虎,兩眼裡全是恐懼。

  阿虎對我們全無察覺,他一直咬著下唇在原地打轉,像在尋找東西一樣,低頭細細地看……

  3

  回去的路上廖縈衛一聲不吭。

  離那幢灰色的四層樓不遠了,我們都看到妍子站在樓前等候。她有些急了,老遠就迎上來。她大概在我們離開的時間裡又哭過,眼睛紅腫。她看看男人,又看看我,嗓子有些啞了:

  「他躺在床上,不說話,總是閉著眼睛。我說什麼他都不聽,有時候爬起來,扳著窗子往外看。我叫他,他就像沒聽見。我以為他失去了聽覺,離近些喊一聲,他就猛一轉臉。他哭著抱住我,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他一大早就在重複一句話:『媽媽救救我,救救我……我害怕……』我說不怕,媽媽和你在一起呢……」

  妍子嘴唇哆嗦,臉色發青。我們趕緊扶她進屋。

  廖若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退開時輕輕帶門,他卻低低叫了一聲。我趕緊轉回,坐在他的旁邊。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食指,臉上浮出了微笑,這時真不像個病人。我想讓他坐起來,想引他說點什麼,可他沒有任何興致。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色彩斑斕的圖畫上,他似乎高興了一點。他坐起來,動作麻利地翻動著。這些畫除了牆上貼的,還有床頭櫃裡畫夾上的——我們一塊兒把它們鋪在床上。廖若興奮異常地睜大了一雙眼睛。我問他是否還記得這都是什麼時候畫的、畫每一張的具體情形?廖若說當然記得啦。我們一張一張欣賞。

  「你最喜歡哪一張呢?」

  他指著畫了一條狗、一片綠草裡挺出一枝漿果的那一張;還有,有一張畫了日落黃昏:一片無邊的荒原,上面三三兩兩的腳印;一個很小很小的影子消逝在遠方……我覺得它意境深遠,表達了一份說不出的孤獨和渺茫。如果不是一種臨摹的話,那麼我敢說這遠不該是一個孩子的心境。我問:「這幅畫是什麼意思?」

  廖若遲疑著,「那個黑影就是我啊。」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到海灘上。我想到海的另一邊去。」

  「哪一邊?」

  「就是太陽落山的那一邊。我有一天走得很遠,想走到太陽落下去的地方,看一看那裡有什麼——我知道有一個島。我迎著它走了很遠。爸爸媽媽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他們以為我走丟了,到處喊我。那一次他們找了好久,我把他們嚇壞了。當時我只盯著落下去的太陽往前走,什麼都忘了。這幅畫就是畫了媽媽和爸爸那會兒站的地方——從他們那裡看,我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仔細看了看,發現有暗紅色的光芒把那個小小的身影勾勒得非常生動。這幅畫彷彿在訴說許多東西、蘊含了許多東西。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幅了不起的少年創作,作者小小年紀,就有了一顆深遠孤獨的靈魂。可惜,這些對於人的一生來說,它來得還是太早了一點。

  廖若沉默著。停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叔叔,什麼是『林泉』?」

  我心頭一怔。因為他這樣問讓我毫無準備。我不相信他的父母會跟他說這些。我故意問:

  「什麼『林泉』?」

  「不要騙我了。他們這幾天老在談『林泉』。他們在商量是不是把我交給那兒!」

  看來一件事情要瞞住自己的孩子是多麼困難,他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敏銳十倍。可我不能告訴剛剛去過的那個地方到底是什麼。我想了想,試著對他這樣描述:「『林泉』是一個公園的名字,裡面有很多動物;一片很大的樹林,有灌木、喬木,有各種各樣的野花。林子裡有泉水,所以叫『林泉』。它們匯聚一起就成了河流,成了小溪,流向大海,匯入蘆青河……」

  「那兒有大河馬嗎?」

  「也許。不過……」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害怕?我們什麼時候去那兒?」

  我心裡撲撲亂跳,說:「不,你錯了……『林泉』很遠很遠——它簡直太遠了……」

  廖若生硬的目光盯住我:「你在騙人。爸爸和媽媽有一次說:『林泉反正離這兒也不遠』——他們這樣說過。」

  「那離這兒也有幾百里吧……」

  廖若的目光暗淡下來:「我想到林泉去。」

  「……」

  「我們快到林泉去吧!」

  我心裡非常難過——難道這真的是命中注定?不……正這時我突然聽到遠遠的傳來一陣呼喊。我伏到窗前,卻什麼也看不見。

  呼喊聲越來越近了。我聽清了,是以前在小果園聽過的那個瘋子的聲音。

  「發大水了啦——發大水啦——」

  我把窗子關上。可是這聲音仍舊穿進屋裡。

  廖若從床上一躍而起,神往地從窗上看著,說:「你聽,你聽!」

  我讓他不要理睬,說那是一個瘋子在喊。

  「瘋子?」

  廖縈衛和妍子大概在門外聽過了我們的談話,這會兒進了屋子。妍子安慰孩子:「不要聽瘋子亂喊,到床上去吧……」

  廖若怔怔地看著窗外,像是一點也沒有發現爸爸媽媽走進來。

  「發大水啦——發大水啦——」

  瘋子終於離得更近了,他扯著嗓子大喊,在街巷上來回奔跑。這一刻我又想起了那個雨神的故事,眼前閃過她苦苦尋覓鮫兒的身影。可惡的旱魃誘騙並擄走了她的兒子,從此她就騎在馬上挾風攜雨奔跑不息……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