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柏慧

1

  是的,那是一場熱戀,它讓我很難忘記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這好像也不僅僅是因為它給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因為除此而外,它留給我的還有恐懼。那是怎樣可怕的一段經歷……我對突如其來的一切都感到惶惑:奇怪的相逢,宿命般的遭遇,還有最後——我在最後的關頭不可思議地逃脫了。我不得不離開她,忍受,悲傷,劇痛,彷彿一下跌入了非人的苦境……對我而言,逃離那片大山與進入一座有名的地質學院、結識柏慧以及她的父親柏老,都多少有點兒大喜過望,有點兒猝不及防。想想看吧,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還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簡直是一點兒預感都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這一切就發生了。於是,隨之而來的所有變故該讓我怎樣驚悸和慌亂,我那時不過是一個闖入城市的山地野小子,冒冒失失跌跌撞撞,既無力改變,也無力迎接……

  僅僅在這場遭遇的兩年多以前,我還在那片大山裡流浪呢。我當時可沒敢做一場大學夢,夢中也絕不會出現這一切。我那時只是在心裡閃爍著一個恐怖的信號:這片望不透的山嶺很可能要囚禁父子兩代人呢。我於是要不顧一切地掙扎出去。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盡快地逃出這重重大山——我幾乎看到當年那道縛住了父親的圍網正在迎著他的兒子落下。我尋找重重山嶺的出口……今天看這也許是不可思議的,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啃遍了三個學年的課程,並設法擠入山區一處聯中的高考複習班。一番拚搏之後,夢幻成真,我竟然真的進入了一所地質學院。從奇跡開始的那一刻起,我就有點兒恍恍惚惚,好像仍然要等待一個機會證實這一切都是事實。

  我開始了自己既驚喜又緊張、小心翼翼的求學生活。就這樣度過了第一個學年。第二年秋天我似乎發現,有一個姑娘,就是柏慧,好像故意在向我的沉默和警覺挑戰似的。她與所有姑娘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這種挑戰的能力和慾望非常強大。事後我才知道,我的蓬亂的頭髮、生硬的目光、野生生的神氣,所有這一切不僅沒有將其嚇退,而且從一開始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說:「我偏偏要、我就是要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知道嗎?你與他們是那麼不同!你……」

  我好長時間都在心裡感到好笑,我笑的是她的好奇心,我認為她永遠也不會弄明白我。我心裡非常清楚,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們兩人之間的差距就像家兔與野狼那麼大,雖然我已經被她完全地吸引了。可以說,我被這從未有過的、一種特異的幸福給弄得不死不活。我常常覺得自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吹拂著,那個來自山地的「我」正在蒸發,正在消失。這種奇特的感覺讓我打了個冷顫,於是我用盡全力鎮定自己。我們在一起時,我會久久地沉默,咬緊牙關,常常對她的連連詢問充耳不聞……

  她很任性。我覺得她的目光連同她的呼吸,都是滾燙逼人的。後來我還是不得不聽從她,跟隨她走進了那個令人生畏的家。我抬頭望著這個讓人惶惑的、極為陌生的環境,視界裡到處朦朦朧朧。一座多麼寬敞的屋子,腳下鋪了橡木地板……老天,在這之前,我可壓根兒不知道人世間會有人過得如此舒適。古怪的世界啊。

  許久以前,我記得外祖母跟我講過我們原來的房子——那其實是一座府邸,更大更寬敞,也是橡木地板,院內有很多白玉蘭樹……但我只能去想像它,想得腦子發脹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這會兒,也就是現在,我真的來到了類似的一個地方。

  「再講啊,講講你們那片林子吧……」

  柏慧對我過去的一切都感興趣。她在我眼裡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洋娃娃。雖然她並不比我小多少,可是她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憐。我相信她在我眼前一輩子只有好奇的份兒,好像是包在棉花裡長大的一枚嫩芽。她聽我說話,嘴裡總要發出「是嗎?」「啊呀!」等尖叫。我簡直沒法使她安靜下來,儘管我講的不過是一些極其簡單的事情……

  當然,在地質學院的這段日子裡,我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和柏慧待在一起。她家裡有一架鋼琴。我可沒聽外祖母說她家裡有鋼琴。柏慧專門為我彈過好幾支曲子。我現在已可以隨便進出她的家,而她的父親柏老就是這座學院的院長。這兒發生的一切都有點兒招人嫉妒。所以我預感會發生什麼事情,卻從未想到它的性質和結果——它只是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惶悚——人哪,任何時候太順利了總會擔心什麼,比如擔心厄運會在一邊等待、它遲早要趕過來干一傢伙什麼的,等等。柏慧是我的同班同學,又是院長的寶貝女兒,所以我從心裡認定,她和她的父親就是我的恩人。真想不到,幸運這東西真的存在,而且它總是要選擇一個人,這一回選擇的是我;而對於德高望重的柏老來說,對於柏慧來說,選擇誰都差不太多……柏慧與我是同齡人,如果比作植物,我們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土壤上生發出來的植株。那時候我雖然剛滿二十歲,可山野上的風雨已經把我的手足洗得蒼黑,皮膚被太陽炙成的銅色像是永遠也褪不掉了。單單是看手腳的顏色和上面的老繭也會明白我是怎樣的人——柏慧有一次開玩笑,說我好像是一隻四肢著地行走的動物,我的手與腳都滿是裂口,還有許多變色和凸起的疤痕。我也多少為這個感到害羞。在她面前,我那些拗氣和桀驁不馴暫時被遮掩了,而更多的是不得不面對的渴望、興奮,還有無法領受的巨大幸福……可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完全想不到的是,我的心靈其實比我的軀體蒼老十倍。我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歷盡滄桑的人,我的拙訥就像偽裝出來的一樣。我在大山裡常常表現出的那種機靈,在這一瞬間飛得無影無蹤。我像一個在黑夜裡待久了的人,突然就來到了陽光燦爛之地,強烈的光線刺得我雙目迷濛,淚流滿面。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何時才能適應這個嶄新的世界呢?

  2

  在這間鋪了橡木地板的大屋子裡,我常常忘掉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我的兩隻手不知該放在什麼地方。好在柏慧從來沒有取笑我,她那麼溫柔寬容。她與我在一塊兒時,迫切需要的只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傾聽那片原野和大山的故事;而我則需要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一切——我最不願承認卻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渴求,就是需要她的肌膚。這種可怕的自私而無恥的欲求曾被我很好地遮掩了下來,但我心裡明明白白,它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了多久。我的稍稍文雅的舉止,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一種不無痛苦的延緩能夠有效地進行下去。我的痛苦也許只有她——憑借自己過人的姑娘家才有的敏感稍稍體察一點,也許一切都是我的一種幻覺,一種自欺欺人。我在這裡既無比幸福,又無比痛苦。簡單點兒說,就是我只想著黑夜早早來臨,以便我們能夠去那個遺棄了的飼料場,去嗅那裡濃濃的乾草氣息和——或多或少的馬糞的臭味兒。只有在那裡,我才能夠加倍地快樂和焦慮。我渴望這焦慮,它把我逼到了一個再也不能轉身的角落裡時,我就會像個無敵勇士那樣一躍而起——當然了,那時候她就會因惱怒而最後離開我。她是一個自小在毛茸茸的小窩裡長大的小雛,就等著讓一隻野狼一口吞下了。我就是這樣的野狼。她後來總算多少領略了我的可怕,我從大山和原野上帶來的青生氣以及莽撞孟浪的盜匪氣。「我是強盜,」我在那個時刻解嘲說,「可是我會改正的。」她生氣地瞥我一眼,那沒有說出的話是:但願你能夠。其實我心裡明白,我才不能呢。我如果改正了,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你也不見得這樣依戀我。

  得想想辦法了。不然我在她家香氣四溢的這個小樓裡就得被一種文明的二氧化碳悶死。這是肯定的,絲毫用不著懷疑的。她的高挺的胸部和微黑的面龐,那像大理石一樣的長頸,還有一雙古怪而迷人的眼睛,這一切都合在一起往死裡折磨我一個鄉村青年。我是不甘屈服的倔種山魈,可是我不得不在這城市的脂粉氣裡一次次地潰敗下來。我裝作十分文雅虛弱的樣子,再配合一副不足六十五公斤的單薄身軀,小心翼翼地與她的父親說話。不過這一切只能瞞住柏慧一半,我的真實的另一半,曾經在那個廢棄的飼料場上暴露無遺。

  她的外語大概會永遠比我好,她的地質專業課也是如此。可是對後者我心裡清楚:無數次磨破了手足和身軀的岩石泥土、打生下來就在其間奔波的原野和河川,它們理應要屬於我的,等著看吧。它們在我眼裡可不僅僅是什麼紙面上的東西,它們遠遠比那些拉丁字母、數碼和專業名詞更為實在,它們的靈性與我相通、它們的脈搏與我相挨。我知道它們有各種各樣的叫法,這些叫法既順耳又貼切。我躺在花崗岩上睡過覺,我在所謂的霏細玢巖、風化細晶巖上打過盹。我無數次打過交道的那些動植物,她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如數見識。對於這個岩石和泥土的世界,我比她握有更大的真實。這是我惟一用來安慰自己的方面。

  大概就因為這一切,柏老常常要花費許多時間與我交談。我因此而多少有些自得。我相信這個老前輩在擇婿方面起碼不會弄錯。

  我令人羨慕地出入著這個芬芳的家庭。柏慧沒有母親,柏老剛剛六十歲。可是老院長比我見過的所有這般年齡的人都顯得更為莊重。他的頭髮有一半變白了,總是梳理得十分齊整。我第一次看到他時,記得他穿了一件淺棕色的毛衣,一條褪了色的、略顯松大的軍褲,手裡還拿著一個煙斗。他朝我點點頭,微笑著,讓我坐在一把籐椅上。一切都是這麼隨便和自然,我覺得柏老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那時還是第一次離得這麼近打量他。我覺得他身上似乎還有什麼讓人感到奇怪的地方——離開時想了想,才明白是那條褪了色的、稍稍肥大的軍褲。

  「你的父親呢?」柏老有一次把煙斗從嘴裡取下來,這樣問我。

  我不知從什麼時候增添了一個毛病:說不定什麼時刻,大半是一句話、某個字和詞的出現,我的兩耳裡就會鳴響——在一種突來的刺激之下,整個耳廓裡湧滿了尖厲的噪音,腦子嗡嗡作響——這樣我就怎麼也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了……我在柏老面前恰好又犯了這樣的毛病。接下去我好像聽見隆隆的聲音從一架架疊嶂的山影裡、從遠處那看不見的夜色裡漫捲過來。我兩手用力按了按耳朵,急得手心出汗。可是沒有用,我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你怎麼啦?」柏慧端過一杯茶。我輕輕揉了一下耳廓:「沒怎麼……我的耳朵……」

  「你的父親——他老人家健康吧?」柏老仍在問,微笑著。

  「我……」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誰?他是那一架架大山嗎?我一直認為我的父親就是那一片藍色的山影。當然了,那片山影越退越遠,越退越遠,有一個人最終從那片模糊的山影裡剝離出來。他顯得那麼瘦小,腰也挺不直了。他開始踽踽前行……

  「爸爸問你哪!」柏慧在一旁笑著提醒。

  柏老慈祥地看著我,重新吸起了煙斗。

  我好像聽清了。我咬咬牙回答:「我的父親在山裡……」

  「噢,他老人家多大年紀了?」

  「他八十……多歲了!」

  「哦喲,喔,一個老同志了。」柏老磕磕煙斗,「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多歲呢。老人家身體好吧?」

  「很結實……」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他一定在黑影裡詛咒我了,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說的「父親」指的是誰——那是另一個人,是我從沒謀面的義父……我這一次終於忍住了,總算沒有吐露心中的秘密。

  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找個借口趕緊告辭。

  柏慧堅持要送我出門。路上她說:

  「我覺得你好像不舒服,你的臉色……」

  我支吾了一聲,匆匆跑開了。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3

  那天我一直沒能安定下來。整個的一天我都在心裡杜撰著自己的「父親」——我的那位義父。我想盡可能把他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越實在越好。我想像中他該是一個山裡人,不高也不矮,有點兒粗壯,但並不是特別臃腫的一個老人;他沉默寡言,像石頭一樣緘默,蹲在地上一聲不吭;他會吸煙;他的兩腿已經伸不直了,走起路來使勁弓著,每一步都邁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著大山褶縫裡走去,彎腰拾起了一個釬子,把又長又尖的釬子硬是插進了石隙……他按動這支鋼釬的一端,石頭發出碎裂的聲音。他蹲在一邊歇息,伸手取煙——那雙眼睛已經渾濁無光了,一雙手磨得已經沒有一根汗毛,與石塊的顏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長的時間裡,我都在想像中與老人對話:

  「您搬弄這些石頭幹什麼?」

  「砌窯。」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幹什麼的。」

  「燒磚窯的。」

  我想起該叫他「父親」——但我忍住了。後來我還是問:

  「父親……您燒了多少年磚窯?」

  「一輩子……」

  他說話時嘴唇都沒有動一下,我覺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訴我。我想他該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義父的身體還多麼結實啊,蒼蒼的臉是被窯煙燻黑的,幹幹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像他的皮膚已經不含一點水分了,連那暴起的青筋也變硬了,如果按一下也會像石頭上蜿蜒的根脈一樣老壯。

  「我在好多地方做活兒,沒有固定的住處,就這麼在山裡轉悠了一輩子。這裡做上兩年,那裡做上三五年。我在哪裡做活兒就在哪裡弄飯吃,這樣過到了八十歲,還要往下過。我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伴,一輩子都拱在磚窯裡、烤煙窯裡。」

  我想否認他的話:「不,你有兒子,你看我……」

  老人搖著頭,他不認識面前這個人。我的心在顫抖:多麼可怕啊,他應該是我的救命草——沒有他,我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在高考複習班上填寫檔案時,我填寫的正是義父的名字。我心裡再清楚也沒有,正是因此我才得以被學院錄取。粗心大意的學院!我真想抱住老人:

  「您就做我的父親吧,做我的父親吧……」

  我的內心又一次發出了哀求,兩手滲滿汗水。

  這天傍晚,我們如約來到了廢棄的飼料場。感謝這無處不在的乾草氣息和隱隱約約的馬糞味兒,是它驅除了糾纏一天的不安和愧疚,還有恐懼。我在暮色中盡情欣賞著她如同石雕一樣的面龐輪廓,挺起的鼻樑、稍稍深長的鼻中溝、長睫、微翹的唇。她的母親我無緣見到,那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母親。她因為沒有過分地遺傳柏老而變得如此優秀。柏老,也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吧,我並沒覺得他在相貌體態方面可以算作第一流的男子。他只是一個學究、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個令我不得不尊重的口含大煙斗的人(而已)。未來的某一天,他極有可能變成一個「而已」,如果他最終反對我和他女兒結合的話。我的心胸在這方面並不寬廣。我此刻有些暈乎乎的,我在她身邊只要待上一會兒就會這樣。我暈得漸漸厲害起來,就會做出一些不太規範的動作。她知道這種危險,但是卻因此而懷著稍稍探險的心情與我一次次坐在了這裡。我在心裡一遍遍說:「媽呀,老天爺,我怎麼整治自己呢?我愛你,這是自然的;可是我還有更現實更不可忍受的需求……」

  「你在父親面前慌成了那樣!他不過想問問家裡老人嘛……」

  她在說昨天的情形。當然,她永遠不會理解那個場面的究竟,因為我不會這麼早地對她說出那些家族秘密。我搓動著汗漉漉的手說:「我那時想的全是這裡、天黑時……我們在這裡……還有,我當時走神了。」

  「你再也不能這樣了,父親會不理解的。」

  誰說不是呢。可是我想把你即刻就按在乾草上。我很小的時候就被一個潑辣女人這樣整治過了,也許是她把我教壞了,關於它的邪惡記憶就時不時地跑出來,把我一次次逼到了這兒,讓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床上亂擰亂絞的,只是到了你的面前才裝得好人一個。這種表裡不一的情形也許不會堅持得太久,原形畢露的日子就在眼前。

  因為膽怯和極度的渴望,我全身劇烈顫抖起來,然後在越來越濃的夜色的掩蓋中流下了兩行滾燙的長淚。

  4

  在集體宿舍裡,同屋的人都走了。我卻因為渾身發燒而不能離開。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我從不曠課。可是經過了一夜的折磨,我實在沒法爬起來了。一夜未眠,因為思緒就像奔馬一樣。它真是猛烈啊,一夜的狂奔不羈,我甚至真的聽到了它踏在我的腦海中,嗑達,嗑達,巨大而清晰的馬蹄聲都把我磕痛了。我一遍遍翻動著身子,想掙脫什麼,想拼盡全力抗拒。一會兒是沉在心底的哀求,我掙脫不成,也就只好哀求。我在哀求: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她在那個草寮裡發狠屏氣,只用更加狂熱的行動回答了我。夜色漸深,果園裡萬籟俱靜,我相信除了那些伏在深處的草獾之類小動物,沒有任何生靈看到這罪惡無恥的一幕。我的屈辱的淚水在眶中旋轉,終於嘩一下流個一空。我的手被她引導至夜的最深處,然後是聽不見的呻吟和哀求。我腦海裡一遍遍重複上演那一夜的場景,直到又一個黎明來臨。黎明來臨的前一刻,窗欞上閃動著黃色套袖的顏色。我發現她的兩隻黃色的手臂交叉揮動了一下,新的一天就拉開了帷幕。

  柏慧因我在合堂教室裡缺席感到納悶。她找到我,一眼看到我灰暗的臉色,馬上憐惜了。她要領我去看校醫,我拒絕了。「你怎麼能這樣啊,你這樣不珍惜自己!」我苦笑著:「不用了,你就是我最好的醫生。」「胡說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話別人總是不信。

  也就是在這天下午,一個嚇人的消息傳了出來:一個男同學因為不齒的行為被開除了。這當然是殺一儆百。那個好小子令人難以置信地在一個晚上潛入女同學的宿舍,其目的卻令一些人十分費解。因為他既沒有傷害任何一個女生,也沒盜竊什麼錢財,只是偷走了幾隻微不足道的乳罩和*。而且這種行為據交待曾有過三次。「真是變態,可惡!」柏慧說。我看著她紅紅的臉龐,機械地重複她的話:「變態……可惡!」但那時我心裡怦怦亂跳,覺得那個不幸的男同學的行為一點兒都不費解。他不過是運氣不好,而且,像我一樣膽怯。再就是,他沒有我一樣的幸運,他沒有柏慧。我心裡無比地同情他。我甚至願意罄盡所有來幫助他。我於是馬上向她求助:請向你父親說情,千萬不要開除他,哪怕給他一個嚴重的處分都行。柏慧驚訝極了:「為什麼?」「因為,他太冤枉了!」

  柏慧那一刻像不認識我似的,直直地注視我。「你真的認為他冤枉?」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發疼。可是我真的認為他是冤枉的。只是我的表述不夠準確。我思忖著,在心裡尋找一個更確切的說法。我後來嗓子澀澀地說:「他可能是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所以,然而,於是,他幹了這樣的傻事。」

  「他沒有什麼辦法?」

  「他解決不了……自身的一些問題,比如……」我臉色紅漲,只是說不明白。我那會兒甚至伸手比比畫畫。

  柏慧越發看得糊塗。她那雙黑葡萄一閃一閃,濕漉漉的,讓我心裡發毛。我說:「反正,他是給你們逼急了!」

  「我們?誰逼了他?」

  「有那麼一股力量,從早到晚地逼他,他也許再也受不了啦!」我的語氣趨於堅定。

  她好像這次聽明白了,稍稍瞪大了眼睛說:「哦,你是說殘留的一些——極左的——思想?」

  我差點兒笑出來!她想到了哪裡。老天,一個養尊處優的院長千金怎麼才能明白這種關乎荷爾蒙雄性激素一類的科學問題!可是她還沒等我開口進一步作出解釋,就有些生氣地為院方辯護起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極左的問題,要知道,這種事發生在任何地方,都會給予嚴厲處治的!太無恥了……」

  我只好認輸。但我明白,這絕不是什麼極左和極右的問題,這只是怎麼對付和抵擋你這樣的美麗之極的、青春四濺的女子的問題!看來在這所學院裡,我們男子的苦日子才剛剛開頭呢。

  這個夜晚的飼料場上,在沒有了馬兒的廢棄的柴火垛子旁邊,我不敢再提那個倒霉的男同學的事情,而是專注於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許受那個事件的影響,我這一夜的膽子小極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任憑逼人的乾草味兒肆虐,就是怯於行動。還是她更放鬆更自由,只待了一小會兒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那種癢癢的感覺和甜甜的氣息讓我眼前一陣迷濛。我吭吭哧哧地說了一句:「我是一個……極右的人。」「你說什麼?」我輕輕咳一聲:「我是說,我要好好地和你在一起,然後再認真地、一絲不苟地談談……」「談什麼?」她突然笑吟吟的。她單純而傻氣地看著我。我說:「什麼都談!」隨著一句落地,我緊緊地縛住了她,還沒容她再說出一句話,就吻住了她。我感到她在無力地拒斥,於是更加起勁地擁緊了。我的雙手找到她最*的丘陵,正不顧一切地攀援。她幸福的抽泣鼓勵了我。我把她緩緩地壓倒在一片乾草上。

  在最後的時刻,她猛烈而不容置疑地阻止了我。她驚訝地看著突然被嚴重弄髒的方格裙子,喘息一樣的說:「這是不可以的……」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