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匆匆回到校園,這才發現離開課的日子還有好多天。心裡一直有些忐忑、有些牽掛,但還是像一隻鼴鼠那樣縮在了宿舍裡。回來兩天了,還是沒有見到柏慧。我擔心她的責備,不知道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還有,我害怕看見柏老。傍晚走在宿舍區,在白楊樹下走了很久,又穿過冬青林裡的小路。我渴望、又懼怕在路上碰到柏慧。夜裡,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鋼琴聲,於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但我還是忍住了。第二天是個週末,而週一就是正式開學的日子。我終於在週末的上午鼓足了勇氣,去敲那扇門。
我站在台階上,手心裡全是汗。裡面終於有了應聲,我推開門。柏老從桌邊一下站起,迎著我呵呵笑,滿面紅光。他過來親熱地握手、拍打我的後背。我一時不知怎樣才好,臉上有些燒灼。柏慧停止了彈琴,睜著那雙大眼睛看我——像看一個陌生人。她站起來,微笑點頭,遠沒有父親那麼熱情。這使我想到:自己在這個假期是偷偷溜掉的,看來她心裡並沒有原諒我的這次過失。柏老說了幾句什麼,我沒有聽清。他後來就回裡屋去了。
柏慧走近了時,我盯著她的目光,奇怪的是從中看不出半點責備的意思。她端量我,又看我的手。她大概想看到被石頭磨損的痕跡。
「這個假期過得好嗎?」
我點點頭。
「你啊,一張紙條就把別人給打發了。」
我這會兒不想跟她解釋什麼,塞在胸口的那團亂麻連提也別提。再說她並未生氣。可能因為柏老離開了的緣故吧,接下去的時間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活躍起來,有點兒蹦蹦跳跳的樣子,一口氣在屋裡擺出了很多東西,都是好吃的。
柏老從裡間屋捧著幾本書出來,那模樣也愉快極了。他離開一點兒距離端量我們,吸著那只黑膠木煙斗。接近中午了,我要離去,柏慧和父親一定要留我在家裡吃飯。我答應了,但心裡有點兒怯怯的,我無法放鬆地在這兒吃東西。
柏老和女兒親手做了飯菜。吃飯時,柏老喝了一點兒酒,還給我和柏慧每人添了一點兒。喝酒時,柏老很是興奮,為我們朗誦了一首詩。柏慧指著我告訴父親:「他也會寫詩呢。他一個人在山裡的時候寫了很多。」柏老瞇著眼睛,已經是洗耳恭聽的樣子了。我趕緊否認:「不,不不,我那算什麼啊!」「那算什麼?」柏慧問。我「哎哎」著。我也不知道,我只不過是在漫漫長夜裡思念著,一個人蜷曲在山上的小屋中,全靠這樣一些沒頭沒尾的喃喃自語安慰自己罷了。我想念母親和外祖母,想念我們的林子和平原。
柏慧的目光掃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一種灼燙感。
就在這會兒柏老說:「孩子,你不僅可以成為一個地質學家,也可以成為一個詩人。我曉得。」
「我想……我想……」我正在心裡挑選一句得當的話來回答這莫大的鼓勵,突然兩耳嗡嗡鳴響起來。是的,這完全是因為他接下去又改變了話題:他突然又說起了我的父親!
「老人家一切都好吧?嗯?」
「一切都好……就像……過去一樣!」
「哦,哦!」柏老的煙斗又插進了嘴裡。
「他還在忙、天天忙嗎?」柏慧問。
我害怕眼裡的淚水隨著這一聲詢問嘩地流出。我扭過頭去說了一聲:「是……是的。」
「該讓老人家到城裡走走,住幾天。」柏老說。
我那麼感激他,可是我只想快些離開這裡。
這一頓飯讓我吃得好累。當我從屋裡走出時,只覺得雙腿像跋涉了千山萬水般的沉重……月亮很亮,柏慧伴著我出門,我們一直往前。
我們沿著校園裡的一條小路走了很遠,然後才折回。馬上開學了,校園裡已經不像前幾天那麼安靜。我們選擇了一條更小的路,一直走到丁香樹下,再往前——當然是去那個廢棄了的飼料場。我們終於又坐在了那個水泥台階上。柏慧問:
「你知道我是怎麼度過這個假期的嗎?」
我沒有做聲。
「我跟你在山裡轉了一個夏天!」
「你是說……」
她笑了:「別害怕,我沒有跟蹤你——我是說這個夏天一直都想著你呢。」
「柏慧……」
2
天仍然有些熱。經過一個夏天的悶曬,這兒的牲口糞味兒混合了乾草味兒,變得更為深沉悠長。我張大鼻孔貪婪地吸著,不知饜足。身邊有刷啦啦的聲音,我們一陣緊張之後,看到了從柴垛中慢慢挪動出來的一隻刺蝟。她像個孩子一樣從台階上蹦下來,一下湊近了它,呀呀叫著,與它說話,逗弄它。它開始一動不動,最後球起來。這個刺球被她小心地撥動著,讓其滾動。這樣許久它才伸展開來,爬向了遠處。我在月光下一直看著她,我又一次聞到了濃烈的梔子花的香氣,這氣息是從她的頭髮上散發出來的。
這個時刻,所有的懼怕和不安、憂慮和躊躇都離我遠去了。一種強烈的歸來感籠罩了我,無法言喻的幸福使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月色從來也沒有這樣好過,它比那個山區和平原上的光色還要柔和細膩。柏慧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把它舉到眼前看著……我開始敘說著整個夏天的故事,講那個山脈和小城。我沒有過多地重複那些孤寂和思念的夜晚。那些日子裡我是多麼想念她啊,一個男人獨自等待和消磨的日子,那些情形,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你那時沒有想過要早早返校嗎?」
我搖搖頭。我的咽部有些發脹,有好幾次我只想緊緊擁住她。後來她又說了什麼,那一連串的話我都沒有聽見。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她吃驚了:
「怎麼了?你怎麼了?」
「沒有,沒有怎麼……」
當她的手再次碰到我時,我就不顧一切地縛住了她。她掙脫,喘息劇烈。後來她就抵在了我的胸前,再也不肯抬頭。她這會兒多像那隻小動物,是的,她就像阿雅那樣頑皮和羞澀地吻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阿雅。我真不像一個十幾歲就開始在大山裡遊蕩的人,多麼衝動不安,難以把持和沉著。我這種時候總是無法忍受和堅持。她的手撫摸我的胸部,我知道那兒蓄滿了山區和小城的氣息。我因為一個夏天的憤怒和激動而變得愈加粗韌鼓脹的肌肉會嚇著她的。這時候我一動不動,凝住了一般。我從她有些顫抖的肩頭上方看著那輪晶瑩的月亮。我想到了山坳裡遍灑的銀輝。那些山坳裡的故事啊;還有,那些叢林和平原的故事啊——我的、我們一家,還有阿雅的故事,已經如鯁在喉……
所有的故事都等待復活——它們幾年來在胸中淤積、迭起,讓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問了一句——我的聲音那麼低沉細弱,但字字都送入了她的耳廓:
「柏慧,你願意聽聽我的、我們一家的真實故事嗎?」
「真實的故事?你的?」
「是的,我必須講給你了……」
「那就快講給我啊!」
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口吃一樣說下去:「它是我的、我們一家的故事,我從童年開始……」
「從童年開始……」
面對聆聽者,我的滔滔話語突然遭遇了無形的阻障,竟一時找不到傾吐的出口。我迴避著她期待的目光,望著遠處。我不無艱難地描述著那片原野、叢林,那棵大李子樹旁邊的小茅屋。然而這對於她畢竟是一片嶄新的天地,是她從未聽到過的。我講下去,覺得既不能、也無法再向她隱瞞什麼了——我多麼愛她啊,我應該把一切都告訴她。想到這裡,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麼小聲呼喚了一句:「阿雅!」
我們再次緊緊相擁……
一場長長的傾訴就這樣開始了。
我告訴她當年奔跑的蹤跡——怎樣逃出了那片叢林,怎樣被迫去找一個新的「父親」。我帶著深深的懊悔向她承認:我以前跟柏老和她講過的「父親」全都是假的——我與那個人至今沒有見過面,我不過是借了那個山裡老人的名義而已,老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義父」……
「什麼是『義父』?」
「我是指名義上的、後來的『父親』……」
「他真的八十多歲了嗎?」
「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他嘛;我說過,他只是我名義上的父親。」
「為什麼——要這樣?」柏慧皺起了眉頭,一動不動盯著我。
「因為……」
怎樣解釋?為了掙脫厄運?為了離開那片大山?為了擺脫真正的父親?我相信她永遠也弄不明白這一切。她太幸運了,她生活在與我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或者說只有我自己才是一個真正的「異類」,別人沒法懂得我,我與其他人永遠也無法溝通……我內心深處是無邊的恐懼,它是黑夜一樣的顏色——她怎麼會明白這一切呢?
隨著往下訴說,我有些失望和畏懼了,因為我覺得自己難以把那一切講得清楚。可我還是要對柏慧作出解釋,我已經無法逃避了……柏慧長時間怔在了那兒——她此刻會覺得自己是受了欺騙?
她後來長久地低了頭。當我把一切講完時,她才慢慢仰起臉來。那目光裡有著遮掩不去的驚訝。是的,儘管我說得小心謹慎,但這會兒再也不想隱瞞、也無法隱瞞了。她是這世上惟一一個傾聽這長長的故事的人。因為她是柏慧。
就這樣,我在這個夜晚,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完全忘掉了昨天的誓言。母親曾在遠行前讓我發誓:永遠也不在別人面前提到真正的父親。我答應了母親,我發過誓。
可是今夜……我背叛了母親嗎?
可怕的念頭只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無邊的月光中了。
在敘說的末尾,為了彌補,也為了最後的說明,我告訴她:我真正的父親並不可怕,他不是魔鬼,更不是敵人;他像很多人一樣,是帶著深深的冤屈離開人世的——儘管這種冤屈暫時還沒有被證明,但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於天下的。我請求她等待那一天,並相信我。
她馬上回答:「我相信你!」
由於她說得太快,像是未加思索,這使我有了一點兒隱隱的不安。
分手的時候我特別叮囑她:千萬不要把這一切告訴柏老,這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不久以前還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的秘密——我曾經對母親發過誓——因為這是真正的家族禁忌,說出來就會招致厄運,你能明白嗎?
柏慧久久地吻著我,再沒有說什麼。我則因為愛和超越一切的信任,更有親情和依賴,感動得淚花閃閃。
那個夜晚之後,一連許多天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柏慧。我發現自己好像在有意迴避,心中因為失卻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而突然變得空蕩蕩的——那像是一個難以填補的空洞。而對她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猝不及防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故事。那就得讓我們彼此冷靜一下了,儘管這個過程讓人分外難受。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我實在無法等待下去。一個黃昏,我終於敲開了那扇門。
柏老不在,只有柏慧一個人在家。她好像在期待什麼,見了我,立刻笑了。可是我同時也看出她好像在猶豫什麼,臉色紅紅的。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只緊緊擁在一起。一會兒,她貼緊我的耳廓告訴一聲:爸爸就要回來了。當時我真不希望看到那個令人尊敬的長者,而只想和她單獨在一起。我心裡仍然在想那天晚上的叮囑,那可是最後的叮囑啊——我們要保存一個不可示人的秘密。
那是一個難忘的時刻,它讓我有機會向對方驗證了自己的忠誠和愛。後者也許才是最為重要的理由。是的,我因為愛,終於把什麼都講過了,講給了一個人。這使我像卸下了千斤重負一樣,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如此輕鬆和幸福。從此我可以坦然地看著這所美麗的校園、校園裡的丁香,面對柏慧誠實無欺的眼睛。從此我們走在校園小徑上,在合堂教室裡,彼此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就會獲取無法言喻的滿足和安慰。在她的目光裡,我可以把一切憂愁都忘個淨盡。我覺得我願意用一生的苦難去換取她深深的一瞥。
3
第四個學年來到的時候,丁香花又一次絢麗開放。
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樣,看上去沒有任何的不祥和異樣——我正準備從操場趕往宿舍,突然有一個人叫住了我。原來這人是學院政工處的工作人員,他一直把我帶到了一間辦公室。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看著他神秘而陰沉的臉色,心裡有些慌。好長時間我的動作都有點兒機械,他讓我坐下我就坐下,他讓我喝水我就端起杯子……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像是要發生什麼……那個人在開頭時故意不說話,一個人在那兒忙著。他啪啦啦打開了一個鐵櫃子,接著找出了一個檔案袋。它打開來,一沓紙片陌生而刺眼。我幾乎不認得紙片上的筆跡了——我自己的筆跡。他伸手指點著,指甲在字跡上使勁劃著,引得我把臉深深地沉下去。一點兒不錯,那正是我的名字。多麼稚拙而醜陋的簽名。在「父親」一欄中,我清楚地填寫了義父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是杜撰的,從而巧妙地迴避了真正的父親。僅僅從檔案上完全看不出破綻:一個山裡人的後代,一個來自大山的學生……這個時刻我用力回憶填寫這些表格的情形,一片朦朧。紙片上有幾個紅色的印鑒,它可能來自我參加複習班的學校,也可能來自其他方面。我這時只是想著當年複習班裡的老師、校領導,一個一個面孔……我的腦海裡惟獨沒有一點兒那個山裡老人的形象,因為他對於我只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當時被輕輕地、卻是無法消除地刻在了檔案裡。
「講一講你真正的父親吧!」
一種隆隆的雷聲從遙遠的山地漫滾過來,徐徐地推進到我的耳畔。這種聲音漸漸細碎而且強大,變得像海潮一樣湧動、旋轉。我按了按耳廓,搖搖頭:
「我講不出——我不能講。」
「是啊,你不能講,你隱瞞了這一切!」
政工處的幹部說著,又打開了另一個鐵櫃子,拿出了又一沓材料,上面是花花綠綠的字跡,仔細看了看,原來只有藍黑色的字跡,上面蓋了一些大小不同的印章。這些印痕都來自遙遠的山區,包括那個濱海小城和平原。
我終於明白,原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正被暗暗追蹤——而我還若無其事地走在校園裡,完全蒙在了鼓裡。我吸了一口涼氣。
一個危險的信號在腦子裡飛快一閃,頭又嗡嗡響起來。我相信那時我的臉煞白煞白。
「你可能要被勒令退學,你應該有個思想準備。不過你可以把動機、把全部事情的背景從頭到尾寫出來,由我們來替你爭取一下,爭取寬大處理。」
我馬上想到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極其不幸的、直到最後也沒有被赦免的同學——那個因闖到女生宿舍而被辭退的男生……我咬住了牙關。
談話簡短而嚴厲。我的兩條腿像木頭一樣,只隨著我的上身移動,一挪一挪地走下樓梯,走向了校園。在餐廳門口,我看見一群一群的人,敲打著飯盆從裡邊湧出來,我差一點兒被他們裹挾進去。我又折向左邊,沿著一條磚鋪的小路向前,直走到了那叢丁香樹下。這時我才發現一個人站在那兒,她是柏慧。我忍住什麼,躲開了。可她偏要迎住我,無論如何不讓我脫身。當她離近了時,我終於聽到了她的小聲呼喊:
「那全怪父親。他聽我講了以後——你知道啊,我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因為我沒法向他隱瞞啊,我從來沒有對父親隱瞞過什麼——可我講了以後,他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後來他說:這可不得了,不得了!父親那一代人就是這樣,他把事情看得過重,重極了,你知道,他那一代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反正他當天就讓政工處的人給幾個地方發函,說要政審,要查個水落石出。我原以為他是說說而已,想不到後來有人真的去做了。這些我以前怎麼也想不到,我後悔極了,可是已經有些晚了。不過你不要怕——我會讓父親想想辦法的,他的火氣馬上就會過去的……」
我一聲不響。那會兒我只覺得口渴難耐,身上一陣陣發冷。最後我不知怎麼吐出了乾巴巴的一句話:
「謝謝。不過你知道什麼叫——『背叛』嗎?」
我發現自己在吐出這兩個字之後,頭腦一下變得清醒了。
也就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重新變得執拗和頑強了,我甚至想起了那個在鐵籠裡掙扎的阿雅:它一次次躥動跳躍,它要咬折鋼筋,重新走上原野,走向那一架架大山……
……
這個事件的結果是——也許完全是柏慧保護了我——我總算在學校待了下去。她說得不錯,我只挨了個處分,總算是湊合著讀完了最後一個學年。這段時間我一直迴避著一個地方。直到最後的日子,一個黃昏,我踟躕著,不知怎麼又來到了那個廢棄的飼料場。
柴垛四周長了一層綠綠的草葉。這一夜,我沒有嗅到乾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