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早晨,天還不亮,大約只有三四點鐘的樣子,我就被喊起來了。我一夜沒睡,媽媽也沒有睡,只有那個可惡的父親在隔壁裡打著呼嚕。媽媽走過來,她也許早就走過來了,因為我一睜眼就發現她坐在床邊。她撫摸我的臉,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她把我從枕頭上扶起來,這會兒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小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從今以後我就是一個大男人了——床邊是一個挺大的包裹,我將背著它進山……媽媽告訴我:要趁著天不亮摸出園子,在園角上的那棵桃樹下邊有人接你。我知道那人就是小泥屋裡的鄰居,他會把我送走,然後交到一個尖下巴的人手裡……我吃了一點兒東西,把我們的小茅屋看了又看,背起了那個包裹。
走了兩步我又聽到了呼嚕聲。
我想起了什麼,想最後看一看那個打呼嚕的老頭,想看清他的樣子,以後好好恨他。
就這樣我走到了西間屋——父親,就是那個又醜又老的人,這會兒仰躺著,在那兒發出了一陣陣急促的呼嚕聲。他睡得好香啊,這個該死的,他睡得好香。他毀了母親,毀了外祖母,毀了我們全家,最後又毀了我。
我走到了床邊。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哪,我要最後記住他的模樣。
媽媽大概完全理解我的心思,那時她點了一根蠟燭,湊前一步把那個男人的臉照亮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奇怪的事情,後來一輩子也沒有忘記:我發現父親打著呼嚕,一聲又一聲打著,越來越響,可是他緊緊閉著的眼睛裡竟然溢出了淚水……
我正疑惑,母親就扯了扯我的手。我想我不能耽擱,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我很小心地沿著樹底、貓著腰往前走。母親就跟在我後面幾步遠的地方。走了一會兒我覺得有什麼尾隨著我,是比母親的腳步聲更為柔和細膩的一種響動。我感到了什麼,駐足不前——這時那個聲音也沒有了——到底是什麼?我覺得非常奇怪。我不得不繼續往前——我終於發覺了一個細小的影子,它沿著樹下的地壟往前跳躥……我的心頭熱了一下,把手擋在嘴巴上輕輕地打了個口哨。
那個小小的身影跳到了樹上。
我就這樣走走停停,最後走到了園子一角的那棵大桃樹下。那個叫老駱的鄰居扯了扯我的手,我們就上路了。走出園子,走到叢林盡頭時,老駱把我交到了一個早就等候在那兒的人手裡,這個人就是尖下巴。
我和尖下巴整整走了好幾天,走到了重重疊疊的大山裡。一路上他常用閃爍的眼神看我,只不說話。我也不說,我討厭他。許多年之後我還記得他不斷牽拉我的那隻手:冰涼而瘦削,汗漉漉的……
進山之後,最令我吃驚的是這山的顏色——從我們的小茅屋往南望去,這大山一片蔚藍,好看極了,而且總是那麼神秘;可這會兒我看到的卻是干黃干黃的土山,石頭也不是藍色的,裸露的石頭甚至也是土黃色的,或者是長著斑點的青黑色。總之這是讓人失望到極點的一片大山。我從來沒有到過山區,這會兒感到透心的沮喪,儘管還有一絲絲好奇。山路難行,時而靠近深不見底的山澗。我想在這細細的小路上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當然了,半空裡的樹丫會把我接住,可那時候我的身子一定會被扯得稀爛……
走了一天,前邊出現了一個村落。在這個村子裡,尖下巴的中年人把我交給了一戶人家。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這就是「老孟」的家。我錯了,「老孟」住得更遠更遠。這一戶人家據說只是尖下巴的親戚。他們在這裡招待我吃了一頓午飯——一種用淡水魚做成的包子,好吃極了。
包子是用菜葉和魚肉摻和一塊兒做成的。我記得自己一口氣吃了五個包子。吃過之後那戶人家告訴,從今以後我的父親就是「老孟」了——他沒有兒子,我要負責給他養老送終、要對得起他,他自然也不會虧待我。為了找我這麼一個兒子,他一輩子的積蓄全搭上了!那是個老實巴交的人,燒了一輩子磚窯和烤煙爐,那真是一個好人……
「積蓄」兩個字像石塊一樣砸了我一下,我嚇得全身發緊——有誰把我賣掉了嗎?是誰?尖下巴?我的爸爸和媽媽?最後一個問號讓我差點跳起來大喊……我咬得牙關亂響,忍住了。最後我一口氣把什麼都答應了:我一定聽話,一定會做那個老人的好兒子。
就這樣我們起身了。我要去見自己的義父了。
2
一路上我都咬緊了牙關,我只在心中詛咒。
走啊走啊,一口氣走了幾個鐘頭,我們終於深入到了大山的最深處。這座山變得真正險要高大起來,那時候我不知道最高的山就叫砧山。看到這些高山,我覺得像來到了一個奇怪的世界。那個小茅屋,那片荒灘,那裡的大李子樹、海棠樹,我度過了童年的一切景物,好像一下子都變得陌生而遙遠了。它們漸漸變得與我毫不相干……一路上只有那個跳動的黑影一直在伴著我,伴著我。我覺得它從果園裡開始就一直在暗暗跟蹤我、護佑我。它的四隻爪子在這高山之巔跳躍不止,它在走一條與我完全平行的路線。有了它在身邊,我想我不再那麼害怕,而且以後也會生活得幸福安逸……
翻過大山就來到了一個村莊,我想我就要歸於這當中的一戶人家了,我從現在起就要屬於一個孤老頭子了。這樣想著,尖下巴卻並不停步,還在往前急奔。後來我們穿過了村莊,又走上了另一座大山。在山的半坡上,月色下可以朦朦朧朧看到一個孤房子。那個孤房子的旁邊就是築起的一座高高的烤煙爐——原來那個孤房子裡就住著我未來的父親!
在我打量那個小屋的時候,尖下巴伸手指點起來,可他說了些什麼我差不多一句也沒有聽清。一顆心咚咚跳,那個小屋也在我的眼前閃動跳躍。我不知怎麼腳步遲緩起來,後來藉故解溲,就到路邊的一個大石頭下邊蹲了。這樣蹲了一會兒,我才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再也沒有比從這兒逃開更好的了。
我小心地摸索著往後退去。我退呀退呀,直退了十幾米遠,然後一貓腰就向另一塊大石頭奔去了。在那塊石頭後面我探頭望了望,見尖下巴還在那兒著急地觀望。這時候我悄悄說了聲「對不起了」,就撒開腿猛跑起來。
我的腳踢到了石子上,石頭沿著山坡嘩嘩往下滾動,發出了咕咚咕咚的聲音。又跑了一會兒,我聽見後面的尖下巴被狼咬了一樣,嚎著罵著。我顧不得這一切了,一直向前、向前。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裡,反正直到太陽冒紅的時候我才停歇。我記得當坐下喘息的時候,這才發現衣服大部被撕爛了,腳上胳膊上全是血口;眼前是一條清清的河水:河水清極了,藉著黎明之光我差不多看到了水下的小石子、沙子、沙子上的幾條游魚。我跪在河邊捧了水喝,這才發覺自己渴得真厲害,這河水真甜啊。我喝啊喝啊,一口氣喝得肚子鼓脹。我從包裹裡翻出了幾塊紅薯吃起來,後悔包裹裡沒有火柴,不然我就可以在這兒生一堆火了。我身上有些冷,摸摸身上,到處都濕漉漉的。山裡的夜氣真重啊,它把我全身都打濕了。
這時候,我覺得我身邊、離我不遠處的山溪裡,正有一對機靈的眼睛盯住我。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隻小獸,是它的眼睛在注視我啊——從現在起,它將伴我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