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籍

1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應運而生的人,伴隨著這些人物,那些夢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東西就會出現。這些東西或者是千載難逢的寶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見的其他怪異,反正一旦出世,總是讓人兩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驚訝和悸動,或者失聲喊叫出來。眼前的這個傢伙是個四十多歲的古董販子,黃黃瘦瘦,一雙又細又長的眼睛半睜半閉,無精打采,好像對自己正做的事情十分厭倦,巴不得早點結束才好。他說話慢慢吞吞,有氣無力,就像一個不久於人世的傢伙對我做著最後的叮囑。他一邊說一邊抽動鼻子,兩撇發黃的鬍鬚也跟著動。他從一隻破皮箱中拿出了一個木盒,它裹在一個蠟染花布包袱裡,展開之後,上面還套了幾層粗麻紙之類的東西——就這樣一層層解著,逗足了我的一片好奇心。我那會兒不由得把頭往前探去,他卻故意把身子閃了閃,像是害怕我的呼吸似的。木盒打開了,裡面是黑布包起的一沓東西。除去黑布,這才露出了不足兩公分厚的、草草訂過的一本冊子。

  「就是這個?」

  他瞇著眼,發出若有若無的哼叫聲。

  我想取到手裡好好揣摸一下,他卻搶在前頭把東西搬到了膝蓋上,用拐肘護住。

  「我不看清它、不仔細看看怎麼會下決心呢?」

  他懶洋洋地瞥我一眼,香煙在嘴上翹動著,像在最後作一個艱難的決定。這樣耽擱了三四分鐘,才不得已把盒子放回原地——但並不想讓我動它,而是揮手阻止說:「不能直接用手翻,你得找個家什兒來。」

  「什麼家什兒啊?」

  他想了想,從衣兜裡取出一枝火柴桿:「你就用這個掀著看吧。真到了手時,你得專門制個竹片。」

  我用火柴桿挑開冊子。一股不難察覺的霉味兒、樟腦球味兒散發出來。紙張極劣,一色的蠅頭小楷——寫字的人漸漸不耐煩了,後面的字跡顯得潦草一些。有些字從未見過,大約是一些異體字或什麼替代符號;還有讓人眼花的勾畫插入,夾雜著紐扣那麼大的手繪圖形,細看好像是一些古代器皿之類。老天,這是一本天書,時下別說把意思弄明白,就是將一個完整的句子讀出來都不可能。我搖搖頭。

  「再好好看看。」

  我沒有理他。我在想它是什麼。

  「你如果不看清,怎麼會知道它的價值!」

  「誰能看懂?有人懂它嗎?」

  他嘴角那兒有一絲冷笑:「當然——滿城也就一兩個人吧!要不說這是一本『秘籍』嘛。」

  「『秘籍』……」我琢磨著他的話,再次低頭去看。我看到了「東夷」「器」「東萊」這樣的字眼,馬上想到了近年來一直研讀的書籍——關於東部半島萊子古國的一些考證。它們顯然有著內容上的關聯!萊子古國,這是許久以來將我深深纏住的一個題目。我的目光開始貪婪地追逐著,頭垂得越來越低。可是沒有幾分鐘兩眼就累極了,我抬頭揉眼的時候,他卻趁機把木盒取回了,並再次用那塊蠟染花布蓋上。

  「你準備要多少錢呢?」我問道。

  「這是國寶級呀,哧,再說這是冒死弄來的哩……」

  「如果是違法盜來的,我可不敢沾它。」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那是從哪弄來的?要知道我不會買不明不白的東西。」

  他搔著頭皮,然後慢慢包起了木盒,聲音小得像是說給自己聽:「我怎麼知道它從哪裡來呢。這不過是民間物件出世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間,咦,你也就完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間,不拿民間當塊乾糧,你也就完了……」

  他挾著包好的木盒站起來,踉蹌著,打著嗝,一搖一搖往前——這時我才發現這傢伙趿拉著鞋子。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五六米遠,我才想起什麼似的喊了一聲:

  「請等一等。」

  「哼哼,哼……」

  2

  作為一個古董販子,這傢伙可算老道,只憑鼻子就能嗅出我心裡想些什麼。他勝了。可是當他「哼」過了,轉回頭來喊出一個價錢時,還是把我嚇了一跳。我多麼想要,多麼想將這個木盒裡的東西據為己有。作為一個中年人,內心裡到底想要什麼是知道的。可是即便這本小冊子鑲了金子也不值那麼多錢啊。只這樣一想又否定了自己:它可能比金子還要寶貴。我正試著下決心,卻又一次感到了囊中羞澀。

  我請他進屋喝茶。我想藉故拖延一下。誰知他隨我進屋後立刻精神起來:兩眼四下裡瞟,像在找什麼東西。這副模樣使我厭惡。我端了茶,可他根本就不想喝,也不落座,只在客廳一角那兒抱著膀子站定了。接下來我說什麼他都不再用心聽。

  他盯上了一幅畫,嘴巴鼓著。

  十幾分鐘過去了。當他轉過臉時,馬上讓我吃了一驚:一直蔫蔫的臉相這會兒突然精神十足,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準確點說,他兩眼放出了賊光,瞥我一眼,又飛快回頭……他在看那張畫。

  「嗯,真的是這麼回事!」

  他咕噥一句,回身端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叫萬磊的人一年前送我的畫。青年畫家,一度走紅。不過這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張畫尺幅較大,畫得血糊淋拉的,上面的動物非驢非馬,還有一簇簇的小人兒在天上飛。他送了我這張畫,讓當時的另一個畫家朋友陽子見了大呼小叫:「呀,萬磊能送你這麼大的畫啊!你們倆什麼關係?你還是通過我認識他的呢!這怪了……」他意味深長地盯了我好幾眼。

  其實我既不喜歡這張畫,也不喜歡這個人。當時是梅子在外面聽說了這個人的畫如何如何值錢,也就取下掛起、掛起又取下地折騰。可惜這個人已經沒了。一切恍若隔世。我這會兒一閉眼,還能想得起萬磊咋咋呼呼的勁兒,一個有名的狂人,而且是一個色鬼。在古董商一次次端量它時,我回憶著,一瞬間似乎明白了萬磊為什麼送畫,臉上的汗一絲絲滲了出來。

  那次我和梅子一塊兒去看一個畫展。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傢伙正用後背對著我們。他轉過身來,原來是萬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一眼盯住了梅子,連連叫著:「這,這是尊、尊夫人?」他看看我,然後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尊夫人?尊夫人?尊……」他一聲比一聲小,一邊叫著一邊往前湊,一下握住了梅子的手。梅子當時杏眼通圓,兩頰緋紅,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畫展不久他就送來了畫,還來這兒拜訪……

  古董商身上散發出一股舊衣服的味道。這些傢伙差不多各個如此。他不知厭倦地端量牆上的畫,我則想起了萬磊最後一次來我們家的情形。那一次他喝了不少酒,進門時長時間扶在門框上,兩眼急急地尋索。梅子不在。他顯然失望得很,手在桌邊不停地摩擦。我記得他的手顏色發青,指甲修剪得很好。可能是因為酒喝得太多的緣故,這雙手抖得厲害。後來他的目光凝在一個地方不動了——那兒有梅子的一張照片……這就是他與我的最後一面,我們並沒有說幾句話。

  大約是半年之後,就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萬磊遭遇了不測。

  「這果然是那一張……嗯,果然呀。」古董商一聲聲磕牙。這人的門牙又細又長,讓我想起了齧齒動物。

  「如果你願意,乾脆就讓我們交換好了!」我突然靈機一動,痛快地說道。

  他緩緩轉過頭來。可能由於這雙眼睛過於專注,一瞬間竟然變成了鬥雞眼,讓我稍一端量就笑出來。

  「嗯?你笑什麼?」

  「哦,沒有,我想起了另一個朋友……我們就談正事吧。」

  「哼,」他捋了一下不長的鬍子,「你如果不想開玩笑,就得正經點兒。你知道這都是民間——私底下的事兒。我們民間……」

  我注意到他一口一個「民間」。這與我在某些場合聽到的一樣。奇怪的是他與那些人根本就不搭界。我矜持了一下,皺皺眉頭說:「反正誰也看不懂你的書,『我們民間』找不到買主,再大的寶貝也不過是一堆廢紙。」

  他幾乎跳了起來,一直低沉的聲音不見了,嗓子尖尖的:「什麼?廢紙?啊呀……你知道什麼啊!這是轉了八百六十道彎兒才落到我手裡的,說不定圍繞它還出過人命呢!找不到買主?你錯了!要是行當裡的老教授什麼的見了它,那還不像蒼蠅見了血!聽你一開口,就知道是一個老趕!」

  「我就是老趕。可你越說越玄,誰還敢收藏啊?」

  他重新瞇上了眼,頭往後仰著:「這個嘛,我不過說它是一件寶物罷了。遇上不識寶的人我也懶得費詞。實話實說,你藏了,玩上幾年,想出手時就在民間找人,私下裡流傳——千萬不要帶到國外去,它出不了關的。」

  「反正我沒有錢,我可收藏不起。你還是拿去找老教授他們吧。」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他把解了不止一遍的花布包袱重新緊了一下,提起來,「不過只叮囑你一件事:千萬不能把這事兒說出去,那樣我就完了。」

  「為什麼?多一個人找你買它不好嗎?」

  「老天,你這人真是個榆木腦袋啊!知道的人多了,你還讓不讓我活了?你還是留我一條命吧!」

  他受了大驚害一樣絲絲吸氣,手垂過膝。他腳步沉重地往外走去,待走到門口突然停下,絕望地回頭看看我:「可你還是見了我手裡的東西啊,我怎麼放得下心?」

  他搖搖頭,咬著嘴唇,斜著眼瞟牆上的畫。這樣大約有五六分鐘,他沮喪之極地猛拍了一下大腿:「也罷!你就用這張畫把它換去吧!我可虧大了,不過誰讓我這麼喜歡這張畫呢!算了,就這樣吧,你把畫摘了吧,算是讓你弄著了……」

  我還沒來得及動,他已經把花布包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那張畫跟前。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萬磊的畫。

  他已經把畫取下來了,咕咕噥噥說著什麼,小心地用衣襟揩拭框上的灰塵。

  3

  這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當我看著他撫摸畫框時,終於曉悟過來,一絲不安隨之襲上心頭:一個不在人世的、主動送我作品的藝術家,被我這麼快地將其贈品處理掉,這意味著什麼?這在道義上是否虧欠?是啊,人這種奇特的生物,一旦過世了也就有了一種魔力,說不定他會在某個四維空間裡給我一拳呢。

  但這種不安只是一閃而過,我們的交易還是達成了。

  梅子一回來就望著空蕩蕩的牆壁發怔,而且在一兩個小時之後還要沮喪。我安慰她,並深知自己的莽撞,以至於做下了一件難以挽回的錯事。

  直到午夜梅子還在悒悒不快。她鄙視那個蠟染花布包起來的木盒。

  我在一天多的時間裡再也沒有打開它。但是中午剛過,一股近似於芬芳的氣息從小布包上散發出來。這是真的。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後來梅子抽動鼻子,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解開布包,立刻有一股確切無疑的香氣——類似於檀香一樣的氣味撲鼻而來。

  梅子過去端詳了一會兒,走開了。她說:「為一沓破紙送掉一張大畫!你知道我父親要過這畫我都沒有答應。萬磊很少這樣慷慨的,他啊,死得太早了……」

  我為人間的種種殘暴和不測而悲憤傷感,但仍然還是不喜歡這個人。這是沒有辦法的。這個城市甚至更遠的地方都有人為他的畫著迷,連陽子也不例外。起因頗為複雜,最初好像是海外闊佬在一個大型拍賣會上買走了他的作品,而後又是國內商人間買來買去。總之我認為畫價高得出玄,有點荒誕。而這種事情單純的梅子是很難理解的。

  我以前曾告訴過她:畫畫的那個人是個色鬼。後來那個人遭遇了不測,我就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我真的按照那個人的建議,制了一個薄薄的靈巧的竹片,專門用來翻閱這本秘籍。我終於發現對它怎麼呵護都不過分,因為它的確是太脆弱了。紙張糟透了,是那種又黑又黃的粗紙,而且很薄。由於時間的關係,許多字跡已經模糊。顯而易見,當年的寫作者不僅找不到像樣的紙張,而且也沒有好的墨水:我斷定這是用當年那種廉價藥片化制的墨水寫成的,一經陽光或存放時間過久,都會變得淡淡的,以至於成為淺紅色——像稀薄的血色一樣。我認為目前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趕緊為它做一個復本,也許這才是最可靠最急需的一件事。這樣做雖然不能增加一件文物的壽命,但起碼可以讓內容存留下來,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想今後的閱讀可以不必如此費勁地翻動原件,心裡也就暢快了許多。

  可是在複製之前,我還得用一枝竹片輕輕掀著它,勉為其難地辨認著。眼睛累極了,心也累極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急性子,一輩子都當不成好學者,根本不要指望會讀懂這樣艱辛的著作。我曾經是一個不太好的地質工作者,一度著迷於大山裡的勘測和考察——直到今天也還葆有這樣的職業嗜好;當然,我在大山和野地遊蕩不息的這種慾望和習慣,倒很有可能是從童年時期養成的……不管怎麼說,我如今離開了地質專業,背叛了心愛的地質學,一顆心卻游離得越來越遠。一個人的職業名頭其實並不重要,正像我懷疑某些大學者肚子裡空空如也一樣,我壓根兒就瞧不起一些徒有其名的業內人士。我現在最為滿意的是,大約在兩年前,我已經將自己的地質學與考古、東部遊歷,與我在那片平原上的事業、我所潛心探求的萊子古國——整整這一大沓子合成了一體。我想弄明白自己的來龍去脈,探究我的出生地——東部平原上的那些隱秘。

  這部秘籍來得真是時候,而且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我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只要在它身上花得時間久了,總會有所斬獲。這世上凡是隱秘都需要叩擊,需要猜悟和冥思,這種事情沒有恆念恆力是根本不成的。好在我這一段不僅大有時間,而且興趣正濃。

  那種檀香氣是從紙頁內部透出的。我發現連樟腦球的刺鼻氣味都無法掩蓋這種香氣。我漸漸相信這是一部秘籍特有的神異之力,是當年那個高深的大學者在寫作之時注入的一種能量,許久之後,這種能量即化為一種芬芳瀰散出來。奇怪的是它剛剛從古董販子手中解脫的那會兒,我卻分明嗅到了一股難以入鼻的糟紙味、樟腦及其他不好的氣味。我明白了,一些真正稱得上是珍寶的物品出世時——特別是它們遇到理應歸屬的某些人、某些機緣時,就會一點點釋放出自己的光華,顯露其真正的面目。想到這裡我簡直有些衝動,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心裡燙燙的。我撫摸木盒,似乎感受到了噗噗的脈動。我認為這完全是一個命定的事實:關於萊夷族的某種大隱秘,而今就落到了我的手中。

  是的,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認為自己擁有萊夷人的血脈。我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執拗的使命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正在日益顯現。我此刻面對著這個木盒,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由神秘力量所控制的、一條生命長鏈上的一環。我注定了是一個接觸隱秘的人。

  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是快些複製這個文本。為此我十分慎重。要考慮的問題很多,比如必要的保密性、複製技術以及怎樣嚴格保護原件等等。我選擇了一個朋友任職的檔案部門,那裡有最好的複印設備;再就是瞅準了一個星期天,以便單獨與朋友把這個事情幹完。一切似乎都比想像的要簡單得多。就這樣,小心地做過了這些之後,我把木盒中的東西好好存放起來,而只是把複製件放在手邊隨時研讀。

  我鬆了一口氣。一種幸福感,一種莊嚴感。

  但問題是它實在太晦澀了,這讓我有點發窘甚至絕望。

  4

  經過了幾天的折磨,我想到了呂擎。他是我在這個城市的幾個朋友當中出身極為特別的人:父親是一個大學者,母親在學界也算知名人物;父親早就過世了,母親還在。但我還是躊躇了半天,因為我也不相信呂擎會有解讀的能力。我在想是否通過他去找一找大學裡的那班老教授,因為他們當中會有一兩個曲徑通幽的人物。如今的大學裡有一些人已是風燭殘年,他們寂寞半生不受重視,這當中有一兩個頭腦清晰的,那往往還是蠻中用的。可惜他們生不逢時,價值不大,而且很快就會隨著肉體一塊兒消散。我認識的一個老人曾經在他得意的那個年代裡出過多少著作啊,那才叫聲名顯赫呢,如今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了,連話都說不清了。有人說混亂的年頭裡起碼奪走了他十年的大好時光,他守在床邊的、稍為年輕一點的老伴憤憤地說:「十年?我看有四十年!」是的,三四十年一閃就過去了,他們這幫人眼看就一個個*了,剩下的也就是呂擎這一幫可疑的後來人了:整天憤憤不平,不知該幹點什麼,不知該接下父輩的班還是索性另起爐灶——好像擺在眼前的路只有兩條,非此即彼。

  呂擎的母親顯然認定了接班這一條路,認為時代變了,該是兒子把父親的路從頭大步走上一次的時候了。可兒子的回答是:「我父親是被一撥年輕人捆在樹上打死的。」母親說:「可是時代變了啊!」兒子搖頭:「時代沒有變。」「你這個孩子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啊!」母親歎息一聲,不再說什麼。這是我所聽到的最為典型的一段母子對話。所以我這會兒想,如果讓呂擎看這樣的秘籍、插手這檔子事,那可能還早了點。

  我猶豫著。我在想即便是請教老教授,是不是也太早了?這種衝動只不過說明了自己沒有耐心而已。我想每個人都該擁有自己的一本秘籍吧,它該藏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對最好的朋友都秘而不宣——直到有那麼一天,機緣巧合,這個隱秘也活該揭開的那個時刻,它也就水到渠成,公諸於世。

  人人心裡都有一些渴念和慾望,一切都情有可原。我是說在這座像污染了的內陸湖一樣的現代都市裡,無數等待化解的隱秘實在太多了。我們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個角落,就在這個角落裡悄悄吟唱或默默泣哭。如若不然,我們就得悶死。

  我心裡明白,自己直到中年才找到的一個精神上的歸宿或寄托,就是關於東部海角的探索——那是萊子古國消逝在煙塵中的無數故事,它們誘惑了我,使我樂此不疲。我不知自己從心愛的地質學走到這裡,是沿了一條什麼路徑,是否一種宿命。梅子已經嘲笑起來,戲稱一個偉大的古國史專家、一位大學者,即將在我們家誕生了。偉大嘛稱不上,學者嘛,倒有可能。

  我撫摸著這個複製本,撫摸著一份心愛的私藏,終於想起了一個真正應該與之分享的人。那個人的目光正望過來,我的臉龐都有了一種火燙燙的感覺。也許這份奇特的禮物原本就該屬於我們兩人共享、共同擁有吧。

  我不再猶豫了。

  「喂,是我。」「啊……你好嗎?」「是,是這樣,我得到了一本……」「一本什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想立刻拿過去。」「聽你聲音很興奮,它有那麼重要嗎?」「是的,它太重要了……」

  一股溫溫的水流在心頭漾開。我閉上眼睛。

  我覺得這部神秘的書也是關於對方、關於她的——這是一種奇怪的預感。我還沒有讀懂,可是我似乎知道它一定是與她、與她所從屬的那個家族有關。難道世界上還有誰比這樣一個人來做解讀搭檔更合適的嗎?在她那雙美麗的目光照耀下,在這顆最明亮的心靈之窗面前,我相信再晦澀的文字、再深藏的隱秘,都會向我們敞開。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