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我來說,早在得到這份秘籍之前,就有了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停頓:就像一匹飛速向前的奔馬突然止步不前了,緩緩地走向了一個吸引它的奇怪角落,然後垂下頭顱,仔仔細細嗅著地上的什麼——如果我就是這匹馬,那麼吸引我的會是什麼東西?是一些典籍,一些關於這個半島東部一個古老氏族的故事——準確點說是一個幾千年前的古國的考證和研究資料。它們全都是從一些故去的老先生離世前的最後幾年或乾脆就是從他們的後人那兒搶救發掘出來的。有許多只是一些片斷。我相信它們的出世,是一個學術走向多元和繁榮的一個不錯的兆頭,這有點使人興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約是前些年,是在東部地質考察時的不經意的拾取,或直接就是同行的考古專家的解說和提示,使我對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歷史隱秘有了濃厚的興趣。一個人關於自己的族先,以及比這更早的部落和胞族的故事,他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遺跡和隱蹤,當然是極具好奇心的。這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神秘的力量,它甚至只能在一定的人生階段才會出現,並變得不可解脫,像宿命一樣越來越緊地纏上他。
我不願誇張這種宿命的力量,但這種用世俗語言似乎很難表述的某種感受或心結,我還是不得不說一下:它的確是存在的,並且早早晚晚都會得到印證。我真的在這些年裡有意無意地搜尋起許多關於這方面的資料。它們很難弄懂,但借助出版整理者搞出來的大量詳盡的註釋,總還能勉強閱讀下去。我作了大量筆記,並在後來東部之行的一些間隙裡,按典籍資料上的標記和提示,特意到一些早已淹沒或新近得到發掘的遺跡那兒去過。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它漸漸成為人生抵達中年之後的一站、一門有滋有味的功課。
從地圖上看,我的出生地是一個半島上的半島,圍繞它,這個伸進大海裡的犄角四周,有說不清的一些零星小島,它們散佈在大海裡,一直延伸至公海、至深處、至極為蒼茫之域。在歷時五千多年甚至沒有文字記載的更長的一段時間裡,這裡發生的事情神秘無測。有歷史和古地質學家依據強有力的出土物證,指出這個神秘犄角的左側和前端,過去與另一片大陸——如今也成為了一個半島,原是連在一起的。大約在夏商甚至更晚一點的時候,才發生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海峽陸沉。於是兩片大陸分離了,一個犄角形成了。而在它形成之前,卻發生過不止一次的氏族大遷徙。
這個遷徙的偉大氏族叫作族,在史學家那兒被稱為萊夷,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統治了包括半島在內的一大片土地,它在西周以前是一個最為強悍發達的國家,其疆界從東部沿海直達半島中部,向西跨過了黃河,向南越過了泰山。至於大遷徙,發生的原因只能有兩個:一是由於地理環境的巨大變遷不再適宜於居住,二是因為強大的異族入侵,以至於必須以部落遷移來避其鋒銳。在歷史學家的結論中,萊夷族的一部分北遷遼東以至更遠的貝加爾湖地區,即是因為第二種原因。這是一個糾纏了幾千年的悲壯慘烈的氏族和國家的故事,是包含了比歐洲的特洛伊、海倫之戰的故事更為曲折驚心的歷史傳奇。
而這個傳奇的發生地——偉大歷史悲劇演出的中心舞台不在別處,即在我的出生地,在那個所謂的海角。僅僅如此就足以讓我掩卷長思,心潮難平了。我在想像中把自己作為一個真正的萊夷人後裔,剩下的問題就是史實的追認和指證。我想這可能不是什麼人生興趣,更不是虛榮與否的問題,而只能是類似於血緣的本能在起作用。如果說更早時候對此一無所顧,是因為無知和日常的匆忙,還不如說是短淺人生閱歷的局限,是一種覺悟的遲到。反正我樂意將這中年的不倦解讀昇華至一個應有的高度,由此去認識,並更加樂此不疲。
我一天到晚談論的、在筆記本上描畫的「器」「魚族」「萊子國」「孤竹」等字眼,在梅子聽來如同天書。但她在我的一臉肅穆中、在我的多少因為焦思和用心而變得沉默寡言中,也開始漸漸收斂起嘲笑。她不願過多地過問我的事情,雖然並不表示支持。我承認,這種事對於女人通常來說總是很隔膜的,這是偏僻的無人理睬的學問,是幾乎沒有任何功利可言的東西,在她看來其性質多少類似於近年來興起的集郵,卻遠不如集郵來得有趣和實惠。別小看了那一張小小的郵票,據梅子說就依靠這玩藝兒,她單位一個翻鼻孔的其貌不揚的小女子,夥同其愛人在不長的一段時間裡竟然發了大財。「他們發了大財!」「多大?」梅子可愛的眼睛瞪著——她臉上最漂亮的就是這雙眼睛了,神氣特異,無以言表,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這叫「杏眼通圓」——長時間不吱聲,後來可能是為了強調吧,將嘴角用力擰了一下,這才大聲說道:「三萬!」
我沒有吱聲。三萬不是小數。萬元戶在這個城市裡還是鳳毛麟角呢。
但我並未因此而稍有氣餒和鬆懈,或一絲一毫業餘嬉戲的心情。我甚至為自己沒有更早地涉獵這個重要的領域而後悔。想想看,如果更早一些,如果在我迷戀地質學的同時能夠將目光投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片海角,說不定也就沒有了後來的彷徨和沮喪。要知道這段倒霉的時間長達三至五年啊。是的,一個人未到中年就已經沮喪,已屆中年則處於了無所適從的十字路口,不能不說是人生的至大挫折。我發現不僅是我,環顧整個一座城市,差不多所有和我年齡相仿而經歷迥異的人,都在中年前後徘徊起來。冷靜,失望,荒蕪,最後就是——悲傷。悲傷這種東西是不幸的,但卻並非廉價。它沉甸甸的,如果不能迅速從心裡剔掉,人就得被壓迫致死。中年的無效選擇是致命的,而有意義的選擇,哪怕僅僅是一個稍有價值的愛好,它到底意味著什麼,難道還用饒舌嗎?
我對瞪著一雙大眼的陽子不無得意地說:「難道,難道還用得著我來饒舌嗎?」
陽子點點頭:「不過,這很像一個老學究幹的事情。如果呂擎來做,說真的,我倒不太吃驚。」
「我來做你就吃驚了?」
「有點兒。」
「換一個角度來看吧。其實我們這一幫人幹什麼都不能小覷。就像你吧,有一天我發現連你也畫起了*模特兒,簡直給嚇了一跳。後來習慣了也就好了。畫家嘛,哪能不畫這個。說到對古國史的興趣,我從地質學、從馱著背囊滿山遍野亂跑的一個人走到眼下,本來就不必大驚小怪吧。」
「那還是不一樣。你這一段有點怪,連葡萄園的事都扔到了腦後,讓我們吃驚不小。怪可惜的吧。」
「沒有的事。這怎麼可能呢。那片園子一切正常,它正按計劃往前推進。我手頭的這個事情不過是一個方面,我說過,它是我的一個功課——中年人應該有很多的、不同的功課。」
陽子意味深長地笑了:「是啊,你大概想門門功課都考個優秀。但願你能。」
2
呂擎和陽子是我在這個城市裡兩個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的事情從不瞞我,我們之間一度甚至可以說沒什麼隱私。但近年來就不能這樣說了,我相信在長時間滯留東部的日子裡,這座城市裡究竟發生了多少怪事、他們兩人又幹了些什麼,我也可能給蒙在鼓裡。即便在我也是一樣,我在那個葡萄園裡的生活,還有其他種種繁瑣,他們兩人也不可能悉數知曉。這當然不是故意隱瞞,而是無暇敘說,或出於矜持。中年人的嘴巴又緊又深。
我得到了一份秘籍的事情暫時不想告訴他們。實際上也無密可保,我只不過想獨自悶上一段時間,想看看再說。
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在這個城市裡已經另有分享秘密的人,她是一位十分特別的女性。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之間保持了難能可貴的純潔關係,當然這對於我們兩人來說都很不容易,它正越來越成為了一種考驗。但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硬是經受住了種種關口,至今沒有留下一點愧疚。我可以坦然正視梅子的那雙杏眼。這種關係我從來沒有對他們兩人說起過,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陽子近來常常話中有話,這使我懷疑他和呂擎知道了什麼。這當中雖然並無包含怕人的內容,但弄得周圍盡人皆知畢竟非我所願。隱藏這種關係的理由不多,只是在人際關係方面,我想保留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個角落而已。但是,在心的更深處,是否擔心這種關係在某一天會向著一個不可預料不可控制的方向偏斜、是否正有意無意地為它的將來預留了什麼空間?這是連想一想都令人自譴和耳熱的事情,我連連在心裡說:「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有時候想起自己在葡萄園的一些經歷,會覺得這有點掩耳盜鈴的意味,是中年人常有的沉著和虛偽攪在一起的某種怪異行為,一種漸漸趨向曖昧的過程。但好就好在我對此既有察覺,也就有了足夠的抵禦和制動的能力。我總是在一條底線前邊止步,總是將雙方的熱情集中在一個明朗可鑒的平面上,而不使其往縱深發展。這是一種混合了某種智力的情感交集,多少有了一種遊戲的意味——當我發現了這一點時,心裡立刻有了一些難過。我覺得這樣對不起一位異性朋友。一種過來人的深沉經驗和多多少少的狡獪,一種中年人的滄桑,摻雜在與一個單純的姑娘的來往之中,或許是極不誠實和極不質樸的。
我多次想中止這種關係,但就是沒有理由,似乎也沒有勇氣。沒有引誘,沒有欺騙,彼此只有美好的交談和嚮往,還有越來越深的友誼。這是真正的友誼,兩性間的友誼——這是可能的嗎?比如說她長時間以來都稱呼我為「叔叔」,後來又改為「老師」,再後來是「你」,或乾脆直呼其名。是的,過分的熟悉和相知會改變一些東西,它有時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在與葡萄園的鄰居、那個園藝場的異性來往中,就有類似的體會。
不必諱言的是,這種交往帶給我的是極大的愉悅,還有心靈深處濃濃的幸福感。突兀地中斷這種交往,這怎麼可能呢。如果這是輕易可以割捨的事情,那麼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都好辦得多了。我告訴自己:沒有理由,沒有必要,也沒有危險——關鍵是沒有危險,這才是主要的。
回頭一看,我在回到城裡的這段時間裡,竟然把這麼多工夫花在了關於東部古城的那些典籍上。我一次次跑圖書館,各種各類的藏書之所都訪遍了。這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們這座令人不快、一切都熟稔無奇的城市裡,仍然還有那麼多未曾涉足的隱秘角落,它們不能不說是博大精深。它們被一層世俗完好地、一層一層地覆蓋了,上面又長滿了時光的青苔,讓人們平時毫無所察地在其上跌跌撞撞地走著,時不時地滑一個大跤子。我沉浸其中,有所斬獲,學問見長,幽情思古。要知道我所關心和注目的不是別處,它正是我的出生地啊。
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竟然忘記了和朋友打一聲招呼,甚至忘記了她——這是真的嗎?我好像一直在冥思、在遠古的跋涉之中慨歎,在另一個時世裡恍忽。對這種專注最先感到吃驚的是梅子,後來就是她了。她有一次甚至在電話裡說:「一直沒有你的聲音,你離開市裡了嗎?」我說沒有,正用功呢。其實我的心已經離開了,我正在萊子國裡開始了漫漫神遊。
時間一長,她已經從我的口中對這個古國十分熟悉了,並且像我一樣,自認為就是這個古國的後人。當然,最初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種判斷,後來也就極大地影響到了她,使她對自己的出身變得堅信不疑。這很重要。
那還是許多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查閱資料時看到了一位姓「淳於」的著名女學者的書。這本書的扉頁上有她的黑白照片,那真是美極了。我漸漸對她的情況有了更多的瞭解:原來這位學者也出生於東部的海角,是當年學界裡極有名的一位美人。但她的男人在學術界比她的名氣大多了,最後卻多少因為娶了她而遭到一場不小的報應,大概是因為深陷嫉恨吧,結果兩個人的下場都很慘。這一對夫婦的命運引起了我的極大關注,並因為牽扯到另一個人的事情——我正作那個人的研究,當時就一口氣查閱了許多卷宗,搜集的資料堆了滿滿一桌。就這樣,一場辛勞的結果是讓我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一個令人驚心的故事。我同時發現,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我出生的那個海角都有許多人姓「淳於」。
而她,與那個女學者的姓氏是一樣的,而且她們同樣美麗。
她屬於萊子古國,這究竟有多少出於牽強附會的想像,有多少來自真實的歷史推演,恐怕不是一時能夠確定的。但至少我們兩個人,對這一點是越來越確認、越來越沒有猶疑了。這很重要。
我們都是萊子國的後裔,這個心念像一根韌性的帶子,把我們進一步繫在了一起。她不知不覺地在業餘時間幫我翻找起一些資料,好像要和我一起完成這個艱深的功課。她多次要求和我一起去東部出差,到那些古國遺址,順路也去我們的葡萄園看一看。我答應了她,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實施。
這本秘籍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的。它面世的時機可真是相宜啊。
3
中年是一個神秘的人生時刻。我對其充滿疑懼和敬畏,充滿了極其複雜的心情。在這人生的特殊的分界線上,大喜悅和大悲傷常常會交替出現。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歎息:「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他們的警示包含了多重內容,但多半把兩性問題作為其中的要點。中年人容易出事,其理論上的支持無非是:火熱的青年時代已過,雖不豪邁,卻也心有不甘,很想再試一把;其中的一大部分人煩惱於青春不再,而事業又沒太大的長進,不是一個理想的成功者——試問這樣的成功者又有幾個呢——失望和急切之情交集一起,於是在一些家庭倫理問題上出格或犯錯也就在所難免。女的搞起了第三者插足,男的熱衷於偷偷摸摸,拈花惹草。他們雙方都想重溫情感上一瀉千里的年輕時代,激情一旦煥發起來絲毫不讓當年。最重要的是中年人更有經驗也更沉著,出手穩准,志在必得,知道青春是多麼不牢靠的玩藝兒,要在較為緊迫的時間裡做成一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兩性關係上如此,經濟犯罪也是如此,學界的成果剽竊、名利醜聞,大概都不例外。於是問題接二連三地出現了,社會就這樣被中年人攪亂了。青年人喧嘩衝動,而中年人實打實地、卓有成效地幹著一些壞事。
類似的分析總是伴有說不完的事例,讓試圖反駁者啞口無言。這方面的例子我最先想到的是萬磊:這個傢伙在我們這座城市名氣大極了,可是他自己還嫌不夠大。他的一張畫要賣一個嚇人的數字,儘管生前的許多時候是有價無市,但畢竟還是賣出了一些。他用這筆錢來置豪宅、找女人,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他只要看上了一個女人,不管對方是有夫之婦還是未婚少女,總是千方百計地纏磨下去,不達目的死不罷休。他一度留了長髮,又在腦袋後面紮了個馬尾巴,用這束甩來甩去的長毛唬住了不少淺薄的女人。他最擅長玩的是大大小小的商人和官場人物,因為這些人大半都是藝術懵懂又對收藏和附庸風雅之類事情興趣極高,讓他玩起來也就得心應手。他們最喜歡他的那條馬尾巴;其次就是女人:單純的女人見了他那副才高八斗的怪模怪樣,特別是醜巴巴狠巴巴的臉相,十有*要在心中一陣驚詫,然後就是為其叫好,欽佩得五體投地。她們慣說的一句話就是:「男人哪,模樣並不重要,關鍵還是要有——才——啊!」果然,她們心嚮往之的那個目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就這樣出現了:這傢伙不僅有才,而且還醜陋、怪異、荒誕、無恥,渾身上下縱慾的標記十分明顯,似乎從來懶得去揣摸對方的心思。「你們要和天才來上一傢伙嗎?」他有時見了她們把畫筆一擲,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對圍上來的少婦們說。對方總是一下羞紅了臉,往後踉蹌著說:「萬先生真是能、能開玩笑啊!」其實他哪有什麼閒心開玩笑,他不過是竹筒裡倒豆子,直來直去。事成之後他會給她們一張小畫,要不就隨手寫一張大字,在上面胡亂把她們誇上一通。但不久他就會把她們忘記。對後一條,是她們最感遺憾和痛心的,都說:「心不專,心不專;花心,花心哎——天才可能個個都是這樣吧!」「都這樣!都這樣!」
萬磊不久遭到了報應。這既讓人心驚,又不出所料。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有才華的——一種無根的才華,一種在消費的天空飄動的花花綠綠的才華,它們是確鑿無疑的。對這種才華我們既要望洋興歎無可奈何,又會哭笑不得。無數這樣的天才在當今應運而生,稱王稱霸,走在人堆裡從來不正眼看人。如果有誰敢於對這樣的天才吐出半句不恭,立刻就會有另一些人大聲呵斥:「呔,這是嫉妒!」
令我吃驚的是,陽子竟然也成了萬磊真摯的擁戴者。他雖然對其為人不表贊同,但出於對其藝術才能的深度肯定,最後輕而易舉地原諒了對方的一切。陽子極力向我和呂擎推薦這個繪畫界的狂人、整個城市裡百年不遇的怪傑,一定要讓我們做這個人的朋友。呂擎不太理會這一套,我倒一度給說服了。這就是我最終去看他畫展的原因,並引出了他送我畫、在我家裡進出了幾回這種事。如果不是因為不久之後發生了一個惡性案件、不是因為這個人就此離世,我想事情在我們之間也許會以某種可怕的方式了結的。
我因為這個,對最好的朋友陽子極為不滿。他,一個與我有著十多年友誼、無話不談、讓我一直當成兄弟的人,怎麼會做起引狼入室的事兒呢?有一段時間我的憤怒達到了頂點——後來砰的一聲——惡性案件發生了,全部恩怨也就頓時了結。人不必仇視和怨恨一個不在人世的傢伙。而呂擎在看人方面就比陽子高明萬倍,他這人心思篤定,從來不聽咋咋呼呼那一套,不愧是一個大學者的後代,在思想和藝術之域見過大世面,想唬住他可不容易。他沉甸甸的目光和冷肅的面容分明在說:「哼,這一套我見得多了!」果然直到對方死去的那一天,他都沒怎麼買這個人的賬。陽子卻在背後咂著嘴說:「十分可惜,兩個人直到最後都沒有好好交談一次啊。」
不錯,萬磊是中年瘋狂的一個好例子。但我們不太清楚他的青年時代——如果這傢伙從根上就是一個荒唐之物,那一切只好另當別論了。沒有人能準確地描敘這個人的過去,他之於畫壇,好像真的是一夜出世的天才聖手。然後就是電光石火一樣稍縱即逝,驚歎,惋惜,一切不復存在。「天才往往就是這樣的。」梅子說。我在這個城市、在周邊,不知聽了多少遍這樣的話,最後竟然多少也能夠認同這種觀點了。從修辭學上講,重複是為了強調,整個城市的文化界藝術界都在重複,都在強調,連老婆都是如此,我又能有什麼話可說呢?是的,這是一個詭譎而不幸的中年。
另有一對中年夫婦也讓我感慨萬端。男方是一個時常讓我牽腸掛肚的人,他是我在東部平原上結識的一個最成功的科學家,即那個最大的葡萄酒城的釀酒師,一個在業內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作品在國際最重要的博覽會上不止一次獲得大獎,已經是海內釀酒界的傳奇。不幸的是他娶了一個東部平原上最為妖冶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已屆中年卻仍然俊美異常,又恰逢一個自由放縱的年代,事情也就格外看糟。她的崇拜者追逐者不可勝數,其中當然不乏手段高超精力充沛的中年人。結果一個據說還算相當「正派持重」的少婦,突然就變得不可收拾了。人性燃燒起來即溫文不再,結果這個少婦成了那個釀酒師的剋星,從此一連串倒霉事接踵而至,奇怪的是卻沒有多少人同情他,倒是有不少人暗中盼著他早死呢。在那個葡萄酒城,人人都知道那個美麗少婦有說不清的醜聞,而她的男人則因此變得更加有名。他們夫婦二人的名聲在當地遠遠超過了一些走紅的歌星。
我當然見過釀酒師的妻子。一言難盡。太美了,這不可否認。問題是一個如此的*怎麼處置、她對我們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又意味著什麼,還要好好想想呢。有人曾經說過:一個有些姿色的女人,如果不夠道德,那麼就一定會在某個範圍內造成極大的毀壞;她僅憑一己之力,就會使一個地方變得荒唐無序、雜亂無章、怪事迭出。而釀酒師的妻子不是「有一定姿色」,而是具備了驚世駭俗之美。更可怕的是,她不是那種因為放縱而變得滿臉輕薄相的人,而是一眼看上去神色冷凝,甚至有著不可侵犯的傲然。只有與之長時間交談,只有從她放鬆時刻的嫣然一笑之間,才會發現一種難以抵禦的放浪之氣。總之在東部,這個女人是一種百無一見的異常現象,有些不足以用常理揣測的行為。所以我的這位釀酒師朋友所遭遇的悲傷,簡直罄竹難書,至為深切又至為無望——無以療救——大概患上了一種除非死亡才能抑制的人性惡疾。
可怕的是我的這位朋友心無二用,對自己的妻子至為忠誠。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男人會對這樣的女人瘋迷到如此程度。那才是真正的瘋迷,瘋迷到死。而他長了一頭稍稍捲曲的烏黑的頭髮,個子高大,名利俱存,喜好打獵,跑遍了大半個世界,曾經是人人欽羨的好男子。我有時端量著他,甚至認為這滿頭的卷髮都是因為絕望和焦躁才變成了這樣。
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4
中年人的荒唐和荒蕪有時是同時出現的,而後者更為可怕。當一切都冷了下來,無動於衷的歲月也就來臨了。看破的不是紅塵,而是視一切為塵。一層灰塵落在了尚未衰老的心上,再也揩拭不掉。這一代中年人之不同,是他們跟從上一輩人走得太久,看得太多,一旦涼下來,對其他任何人都很難言聽計從了。由於從一切財產公有化的年代走來,我們基本上沒有什麼財產,因此這一代人連破產的機會都沒有。但我們有一個更要命更可怕的危機,即精神上的破產:荒蕪。
呂擎是我們當中的代表,他因為荒蕪而深刻,也因為荒蕪而怪異,整個人一度都變得不好玩了。他的興趣多變,最後是沒有興趣。他懷疑一切又嘗試一切,一切都不能持久。他甚至對我的東部古城勘查、對我的萊子古國的入迷探究都深表疑慮,認為不過是一種中年人的無聊和潛逃之方。我說服不了他。我辭職後在東部平原多年經營的葡萄園曾經得到過他的熱烈讚許,所以我以此為例緊緊追問:那也是無聊和逃避之方嗎?他稍稍耽擱了一會兒,最後竟然點了點頭。看吧,翻雲覆雨,完全是扯淡。我們在這個話題上顯然已經沒有多少好談的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有什麼必要將自己內心深處的珍藏向其袒露?
是的,我深愛著,從一個人到一種事,從一門功課到一個田園。我離不開自己的那片土地,因為那是我的故地、我的生命之源。我不理解也不信任一切將自己的生命發生之地看得輕如鴻毛的人。我是一個用自己的一生走向一片土地的人。我將使用各種方法去接近自己這片生命的土地。照理說呂擎在許多方面都可以做我最好的切磋者,甚至是老師,因為他畢竟具有家學淵源。但可惜,他已經不成了,他也未能逃過一劫:玩世不恭。說到可怕的時代疾患,那麼還有什麼比這一流行病更為可怕的呢?患者不僅不以為然,而且還自以為是,認為自己是這個時期最大的智者呢。他們漠視的一個事實就是,這樣的所謂智者已經滿街都是了。類似的情形歷史上屢屢發生,其實只是一種循環而已。我曾將俄羅斯赫爾岑的一段話抄給他,以示勸戒:
「這些人替世界向四十年代的人報復——那是一些『患上革命熱情梅毒的人』。新的一代要向上一代人說:你們是偽君子,我們要當犬儒;你們說話像道德家,我們開口就要像無賴;你們對上無禮對下粗暴,我們對誰都要粗暴;你們鞠躬而無敬意,我們將推擠衝撞而不道歉……」
呂擎看了,臉色鐵青,卻發出非常費解的一聲:「嗤!」
比起呂擎,陽子也就單純多了。他年紀尚小,也就是說還稱不上中年。這就好。中年人的經歷,連同一些可怕的毛病,他暫時還沒有。配合這種單純,老天爺幫他找到了一個雙目炯炯有神、一天到晚嚌嚌喳喳、心無邪念的姑娘。小兩口完美無缺,只偶爾有些淺淺的衝撞、一點小小的傷心。可是單純善良的陽子常常聽呂擎出一些壞主意,有時也要裝出老謀深算的樣子來嚇唬我一下,比如背著手對我說:「你這一段犯魔怔了罷?」他把「吧」字讀成「罷」,這也是呂擎的習慣,那是想表達一種十分肯定的、不容爭執的意思。我忍住笑說:「沒什麼,反正這一段在城裡沒什麼事情,鑽鑽古籍而已。」「可是你這一來什麼都不顧了,把我們都扔到腦後了。」「我對你們有什麼用?一個是大畫家,一個是大學者,都比我忙十倍。」陽子咬咬嘴唇,大概在琢磨下面怎麼說:「不過你可能也想改改行,弄個大學教授幹幹吧?」我望望他的臉色,以便確定這是否包含了一種譏諷。看不出。於是我說:「純屬業餘愛好。等我鑽得差不多了,我會從頭講一講那個海角、那個古國的故事。也許它比你們想像的要有趣得多。」
陽子受呂擎影響,認為我突然——其實並非如此——喜愛起古國史來,純粹是一種心血來潮,一種無益無助的消遣,是典型的不務正業而且——奢侈。他們隱而不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如果能幹這個,那些老教授們、那一所又一所大學校園裡貯藏的大小眼鏡們不就失業了?人家整天載文載武的,你以為他們真的是吃乾飯的?」我想辯駁的一句就是:「是啊,不過你們忽略了學術活動中的情感——情感的份量、它的作用。你們不該忘記的一個事實是,我正是在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啊!」我看見呂擎在笑,那彷彿在問:「那又怎麼樣呢?」我在心中回答:「怎麼樣?你們等著瞧吧。這會有結果的,這會……」我並沒有說出這件事情的結局到底會是怎樣的。因為連我也未能想得清晰和條理。但後來,有一次呂擎在我這兒翻看了一些古籍資料,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想寫一本書嗎?」
我搖搖頭。我當時真的沒有想過。
「那你為什麼點燈熬油的,這麼用功?」
「我對那個海角發生的一切都有興趣;對了,我記起了母親和外祖母說過的一件事,我的外祖父去世前就迷於這樣的事——我和他是一樣的,這好比接著做;今天,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古萊子國的人!這個發現讓我明白了當年的外祖父究竟為什麼……」
呂擎看著我,像在研究我的臉相。他語氣懶散地說:「是啊,前一段——現在稍稍過氣了——有一股窮究古代的風氣,就是回頭去找相關的傳統,什麼考古啊、民俗啊,十八班武藝全用上了,想借助這些去弄清自己的祖先。其實這怎麼會呢。歷史從來都是一筆糊塗賬,各說各的理。有名的歷史人物被一個地方認定了原籍,過不久就會有三四個地方來爭,弄到最後可以多達五六個甚至十來個地方找了來,聲稱他們那兒才是真正的『原籍』。」
他的話我能理解。比如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的那個方士徐巿(福)吧,許多地方就爭得厲害,都說老徐是他們那裡的人,有的為了讓其成為不爭的事實,還當仁不讓地將自己的地方以徐福命名。但我時下所做與呂擎所說還是有極大的區別。我不是專心於某一歷史人物,而更多的是注目於一個海角——這個海角儘管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也發生過與一塊大陸斷裂的情形,但它畢竟還沒有在大洋裡漫無邊際地漂流。它在根柢上與一個更大的半島、與一個大陸緊緊相連。它沒有飛掉。這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事實吧。與此相連的另一個小小的事實是,我本人恰恰就是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我把如上的意思盡可能清晰地對呂擎說了一遍,然後不無得意地問他:
「閣下,你以為如何呢?」
「哦,」呂擎沉思了一下,「這是表象。」
「那它的真相又是什麼?」
「它的真相,即你幹這事的真實動機。」
我盯著他:「求求你了,你說得淺顯一些好不好?」
「好吧。我是說,你害怕自己厭倦,或者說已經厭倦了……」
「哧,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你曾經說我去東部搞一個葡萄園有多麼重要的意義,後來一轉眼說那也是因為我『無聊』和『厭倦』了。」
「你就是厭倦了嘛。」
「不,幹了這一切才使我生氣勃勃。」
「我是說你對這座城市厭倦了。」
我一時無語。
「你走開了,就為了戰勝自己的厭倦,你拿出了勇氣。到現在為止你都是成功的,起碼是不錯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啊,夥計!眼下你在做的,可能是同樣的一件事,也可能是……」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因為我不能容許他在這時候有一絲一毫的誤解:「不,恰恰相反,葡萄園就在那個海角上啊,它們是連成一體的!說心裡話,我在翻閱這些古國資料時,想到的常常是我的家族往事——它們當然相距遙遠……可是我不能沒有一些聯想,一些假設。我想到了『血脈』兩個字,是的,就是這兩個字在牽著我的心,使我一時停不下來。我想當年的外祖父也是這樣——也許這樣想和這樣做都是非常幼稚的,不過它蠻要緊的,起碼在我心裡是這樣想的。」
呂擎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往旁邊走開一步,自語般說道:「在你說到『假設』兩個字的時候,事實上已經開始著手干了。問題就在這裡。你要尋找自己的血脈——用書上的話說這叫『精神認同』——從這一點上說,你也許不會徒勞無功,不會空手而返……這倒是可以理解的……」
我等待他說下去,說得更清楚一些。
「我們都專注於自己的父輩——他們的生存和經歷,可是我們的結論還有結果,都是不同的。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想這是為什麼?他們都那麼不幸,可是後代由他們的不幸得出的結論卻是這麼不同……有時我想你與我不一樣的,是你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你可以站在那兒,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土地——這不是一種虛指,而是一種實指。無論是我的父輩還是我自己,都生活在城市,這兒很少泥土,連草都不生。而你的父親下半生是在大山和平原度過的,你也是那兒出生的……這樣簡單的事實說明了什麼?這會造成許多不同、本質的不同嗎?就是這個問題在糾纏我,我還沒有清楚的答案哩。」
我看著呂擎。這個人常常走入深深的思索,並在此刻習慣於用書面語來表述,可能就為了咬文嚼字的方便。這我早就領教過了。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有時也不得不用一種刻板的書面語來表述。他思考的問題我還沒有好好想過,因為我已經作出的選擇在自己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有一點我願意承認,即對這座城市的「厭倦」——我說出來之後,呂擎馬上答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同的是你有重新開始的方法,而我卻沒有找到這種方法。我知道人到中年最可怕的是什麼,這就是戰勝自己的荒涼——這其實是最難的。野心勃勃、一路下流,這仍然也是荒涼。荒涼的中年有時候可以是極具破壞力的——這種力量無論投向哪個方向都是可怕的……我警惕自己,警惕自己有一天會釋放出這種力量;但是我並沒有辦法戰勝自己的荒涼。最讓我苦惱的就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