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夜後,仍然是喧鬧和燥熱圍攏著我們。而在那片平原上的這個時刻,任何一片綠草都會是濕漉漉的。仰臉看看星空,星星模模糊糊,疏淡而遙遠,好像隨時都會徹底隱去。這就是這個城市特有的夜色:月亮也總是掛著很大的暈影,像躲在一層毛玻璃後面;空氣中永遠有一股燒焦的膠皮味……滿城燈火會讓人聯想到一座熊熊燃燒的高爐,好像每一座樓房都在燃燒,從窗戶裡冒出暗淡的火苗,火苗上方又是滾動的煙霧……是的,整個城區的確籠罩在一股濃濃的煙氣裡。
這樣的長夜我一次次打開那本秘籍。梅子叫它「天書」。她伏在桌前,神色專注,「你從來沒說這上面寫了什麼。」「這得有些耐心才行,也許有一天會豁然洞開。」「你就等著這一天?」「我會想想辦法。也許我能把它搞個明白,因為這是我們祖先的歷史。從血脈上講,我和你可能是源於不同的種族……」
「我們都是漢族!」
「是啊,可是漢族經過了漫長的演化期,這裡邊也有征服和被征服的故事,有十分頑強和激烈的反抗……很複雜呢。你知道嗎?我的祖先是一支遊牧民族,他們的源頭在哪?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他們有多少分支?有多少氏族和胞族?多少兄弟姊妹?他們如今流落到了哪裡?這本秘籍就是記錄這些的……」
梅子一臉好奇的神色。她還沒有從萬磊的事情上解脫出來,有時會盯著掛過畫的那個位置出神。白天陽子來過,他們沒有幾句話就仍然要扯到那件事情上。時間過了這麼久,大家仍然被萬磊的事情牽著神經。好像少了他,一座城市的文化生態已經失衡、文化圈的生物鏈遭到了嚴重破壞,正呈現出呆滯和凌亂狀態,要恢復還需要一段時間。實際上一個異常活躍的怪物、一個天才的流氓,說沒就沒了,無論如何都會留下一個空洞。陽子說:「無論怎樣講、無論這傢伙怎樣彆扭,總還算是一個天才吧。」他瞥瞥我和梅子:「公安局一直在加緊偵破萬磊的案子。看來是沒希望了。他們找了很多萬磊的生前好友,也找過我。」
「你怎麼說?」
「我不同意那些人的意見。呂擎說在我們周邊,『大約一百年也出不來這樣一個色鬼』。我對那些人講:『萬磊是有這方面的惡習,但肯定不是情殺』……我早就聽說了,從南邊來了一撥人,他們專殺青年畫家。」
「去你的吧,這毫無道理。人家為什麼要殺北方的青年畫家?為什麼就不殺青年詩人?青年模特兒?青年幹部?」
「那是一種變態心理,在今天什麼事情不會發生?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吃驚。比如說剛剛殺死萬磊的這撥人,既是一夥殺人狂,也是一撥藝術家——就因為自己的藝術失敗了,然後就北上殺人,殺那些名手,把他們一個一個除掉——滿足自己邪惡的慾望。」說到這兒陽子把聲音壓低,「你不知道,如今最可怕的就是『後後後現代派』……」
「怎麼呢?」
「怎麼?那些前邊加了三個『後』的,你就得小心了,再可愛也得小心……你聽說了吧,有人在展廳裡,站到自己的作品前邊端量一會兒,然後就麻利地解了褲子撒上一泡尿;還有人好不容易畫了一幅畫,在眾目睽睽之下掛起來,然後回手就是一刀——豁成了兩半兒……據說從他作畫那一刻起,再到最後豁成兩半這會兒,整個的過程才算一件作品——按這個推論,萬磊的死也很可能是『後後後』們剛完成的一個『作品』……」
我無言以對。天哪,如果真的這樣也太可怕了,我還能說什麼?不過我平靜了一下還是說:「收拾起你那套高論吧,這樣只會把水攪渾。他大概不會是『後後後』的『作品』,你放心好啦!」
陽子有些惱:「可你又怎麼解釋呢?他的那些……」
梅子大驚失色地聽我們討論,一句話都插不上。
2
雜誌的事情終於讓呂擎關切起來,他問我:「這事兒既然要找『百足蟲』,那為什麼不早一點求你岳父呢?」
非得如此嗎?也許這是繞不過去的。可是我已經很久沒到那個有橡樹的院落中去了。在這座熱城裡,那棵大橡樹會有多大的一片陰涼。想想看,什麼人家才能擁有這樣的一棵大橡樹!它多麼可愛,但這院裡的男主人讓我敬而遠之……
岳父離休後的大部分時間就呆在這個院落裡。他現在正專心做一個「書法家」,每天都要習字,閒下來就在那個會客室的籐椅上沉思默想。面對下一代,他會講到過去的戰鬥、戰友——「那是個什麼年代啊!英雄輩出的年代啊!」「是的,那是偉大的年代,也是災難深重的年代……在東部山區和平原就有八個土匪司令,幾支隊伍像拉網一樣打來打去,老百姓水深火熱……」我斗膽打斷他的話。
岳父發灰的眼睛銳利地看我一下,起來踱步:「那是浴血奮戰。我還有個戰友,剛要張嘴講話,一顆子彈從嘴裡打進去,從脖子後面穿出來……」
我一聲不吭,等待下文。
「他倒在那兒,當時都以為死了,誰知後來還爬回了駐地,竟然活下來了。解放後他成了一位大學問家。」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他伏案疾書。岳母就站在一旁。岳父穿了一件淺黃色的上衣,一條鬆鬆軟軟的褲子,手裡是一枝很大的筆,運筆時手腕上的筋都暴起來了。他的筆剛剛揉過的那個地方,就像一個人受了傷的腿關節似的,有點浮腫——他揉動一下,然後用力拖筆,一個大字完成了。他把筆扔到一邊去,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這可能是一個壽字或福字,我不認識。我心裡盤算的是怎樣讓岳父去找一下牟瀾。我終於說:
「『百足蟲』,跟爸爸是老朋友了……」
「什麼蟲?」他大聲問道。
我慌慌更正:「我是說——牟瀾……」
「哦!他……嗯。」
岳母說:「那個人啊,沒有多少文化,不過人蠻正派。他非常尊重你爸,跟你爸在一塊兒下棋,他輸了。我們剛認識他的時候……」
後面的話我沒聽進去,只把創辦一份雜誌的事從頭說了一遍。
岳父沒有回答我,等於一次婉拒。可是岳母私下對我說:你就自己去看看那個「百足蟲」,他又不吃人!
我於是就打著岳母的旗號接通了他的秘書,然後直奔而去。奇怪的是沒費什麼周折——據說許多像模像樣的人約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見不到這人。這傢伙辦公的地方佔據了一幢漂亮的三層樓,這樓是當年德國人蓋的,在這座城市裡十分出眼……
我在一個有些陰暗的然而是特別講究的大套間裡見到了他。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禿頂,乾瘦乾瘦,淚囊很大。我還從來沒見過有這麼大淚囊的人。耳朵也大,耳垂特別大。他的樣子乍一看極嚴厲,嘴緊緊地閉著,主要是兩個嘴角往裡扣住。在我眼裡,那些握有重權的人才有這麼一副神氣。
「牟老……」
「你是誰?」
我作了自我介紹。他還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但我趕在他下逐客令之前說出了岳父和岳母的名字——他立刻就親切起來:「噢,知道了知道了……坐坐,你啊,有什麼事啊?」
我說沒什麼大事兒,我在外地工作,順路來看望牟老——老一輩說得多了,我們下一代人就仰慕起來了……
牟瀾高興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在一個大沙發上坐,又在對面坐下來。他用手指敲了敲茶几,一個深棕色的小旁門開了。出來一個十*歲的姑娘,笑著點點頭,把一杯茶放在跟前,接著又拿來一個綠色茶缸,放在牟瀾的面前。姑娘走路的姿勢像舞蹈演員似的。一會兒,裡屋傳來辟辟啪啪的打字聲。
那種辟辟啪啪的聲音老要干擾我們的談話。
牟瀾說:「噢,你在哪裡工作?噢,那裡!原來在那個地方。我很熟悉那個地方的。我以前去過那裡。不過也很久沒去了……」
「希望牟老到我們那裡做客。」
「很好嘛,那個地方很好嘛。」
我一直在暗暗打量這個人,心裡希望能找到一個答案,即他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個外號。我知道所有的外號往往都是有跡可尋的。看不出。一般來說外號大半都可以從生理特徵上找到依據,再不就是根據其他原因取的,比如性格之類,那就難說了。我接上他的話茬說:
「那裡什麼都好,就是缺一份雜誌,那個海濱小城連一份刊物都沒有!」
「小地方嘛,嗯,文化生活原本就……」
我不失時機地說道:「如果他們著手創辦一份呢?」
「噢,這不可能的。不太可能的。」
「為什麼……」
牟瀾只顧自己講下去:「那是一個好地方,我很久沒有去過了。很好嘛,那個地方的水果和海產品在全國都極有名喔……」
接下去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往心裡去了。這就是我鼓起勇氣去見牟瀾的全過程。那一天多熱啊,記得下樓時身上的襯衣大半都濕透了,除此而外毫無收穫。
3
從牟瀾那兒回來,我開始想到退而求其次,即打一下雨子的主意。我與雨子接觸多了,對這個人的尊敬有增無減。我覺得他很像一位老大哥,溫厚而成熟。還有他的濱,也像他一樣寬厚熱情。他們夫婦對我就像一位老朋友。
有一天我正在雨子家裡談著,院門敞著,沒有敲門就進來一位顫巍巍的老人。雨子忙起而迎接。原來是個老畫家,跟雨子一家熟得很,是這裡的常客。老人有七八十歲,身體不太好,鬍子很長,多麼熱的天啊,他竟然戴了一頂像梁先生那樣的綆線帽。老人一進門就直瞪瞪地問:「濱在不?」雨子說:「她一會兒就回來。」「噢,那我等一等吧。」
老者拄著枴杖坐在桌旁,不太搭理我們。雨子轉臉和他談話,老人熱情不高,說得很少。不過他說出每一句話,雨子都深深地點一下頭。我卻聽不出有多少奧妙——老者說「懶有懶的好處」,再不就說「那個人個子高啊……」,還有「手太重」、「這人粗心大意」、「老來狂」等等。它們好像與繪畫藝術沒什麼直接的關係。不過他們的話題的確是圍繞了繪畫。老人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在那張宋畫跟前看了很久,伸出又小又黃的手指,說著什麼,不停地咳嗽。他捂著胸口,腰使勁弓著。雨子把裡屋一把籐椅搬出讓他坐了。一會兒門響了,老者的神情立刻一振:
「濱回了?」
雨子抬頭從窗戶往外望著:「不,是風。」
老者又坐在籐椅上,抄著手。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濱真的回來了。她手提一個竹籃,竹籃裡是一些雞蛋、西紅柿等。老者立刻站起來,微笑的兩眼閃著光澤。濱把東西放下,連連喊著「聶老」。聶老笑著,呵氣似的說:「快過來坐,快過來坐,讓我看看你、看看你。」
濱聽話得很,搬一個高馬扎,乖乖地坐到他一旁。聶老扭過身子,手捋鬍須,一動不動地迎著看她。老頭子很高興,看了一會兒又扯過濱的手,撫摸著:「孩子,這幾天過得可好?」「很好。聶老身體好嗎?」「好啊,孩子……」聶老又撫摸濱的頭髮,手顫顫抖抖。我看見晶瑩的淚花在他眼眶裡旋轉。我還發現老人的嘴巴顫抖著,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後來他轉過臉對我說:「你看,濱長得多麼好啊!她多麼美,多麼美,太美了……」
老人把枴杖往懷裡攬了攬,另一隻手還緊緊握著濱的手。濱一直微笑著看聶老。這樣大約半個多小時過去了,老人總算鬆了她的手。他在屋裡走了一圈,又轉過臉來,離開幾步端量著濱。他重新去看那張宋畫,在宋畫旁又一次轉過臉打量濱,說:「孩子,有時間到我那兒玩。我得走了。」
「您老走好。」濱和雨子並不挽留。
他們攙扶著他,一直把他送到門外很遠的地方。濱和老人站在遠處又說了一會兒,雨子先一步回來了。
我問:「這個聶老是很有名的畫家嗎?」
「他現在不怎麼畫了,在解放前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啊,現在隱居起來了,很少幾個人還知道他。」
「怪不得呢,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聶老。」
「老人喜歡濱,住得不遠,每隔半月二十天就要過來看一看,看過了就走。他沒有別的事兒,就為了看濱。」
我也想讚揚幾句濱,因為經過剛才那個老人的提醒,我也覺得濱身上有一種極其特別的什麼,那種美是頗難形容的,那種美之中似乎摻雜了一份特殊的端莊和溫馴——反正那是極不平常的一種感覺。我覺得這個聶老真有意思。在一座熾熱之城裡,一位早過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跳動著一顆滾燙燙的心。
雨子說:「濱很喜歡聶老,像我一樣。我們知道老人就是這樣,他只是看一會兒。我以為濱也是美的。」
他說到這裡睜大眼睛看著我:「我想既然是美——我指任何一種美,包括自己的愛人——既然這種美是一種真實和客觀,就允許別人去讚賞,更允許別人在心靈上擁有。因為這種美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她不是為了任何一個人的獨自擁有才生出來的!你說對不對?」
我覺得雨子很書獃子氣,也很真誠,而且主要是——很特別。我不但沒有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他打動了。我沒有做聲,卻又想起了吳敏。我想大概雨子對吳敏也是這樣一種態度、一種情感吧?我說不出話來。那可能僅僅是一種「心靈上的擁有」,可是……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後來就終於問了:
「如果這種擁有某一天變成一種攫取,比如說突破了『心靈』的界限呢?你知道有時候這種界限是很容易混淆的,也很容易被突破——如果那樣,又將怎麼辦呢?」
「人應該是自由的。我是說,這就要看對方的心靈了,如果他(她)從心上喜歡這一個人而不是那一個人,真的因為擁有這一個而排斥了另一個,那麼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應該接受這一切……」
我想自己還遠遠沒有那麼現代,我甚至覺得這很可怕。可是雨子似乎又在說一種很真切的道理,讓我沒法反駁。我想如果承認對方是自由的,那麼我們因此而引起的不可遏制的嫉妒,我們對於婚姻關係的強烈維護,有時就成了一種准暴力行為——它可以引發暴力,它本身就很粗暴。
4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濱從外面進來了。她邁進門的那一瞬,我的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我發覺她的手比常人略微胖了一點。這時我又記起剛才那個老人不停地撫摸這雙手的情景。她對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動手把籃子裡的雞蛋和蔬菜取出。如果不是因為一種特定的氣氛中,不是熟悉了對方的某種性格,她的舉止,如她的微笑,或者還會讓客人誤解呢。
雨子小聲向我讚揚起濱來,「你看她多麼好,多麼好。在我眼裡她永遠都這麼美。從我認識她的那天到現在都這樣看,我永遠——我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改變看法,永遠不會……你相信我嗎?我這樣認識了她:有一天早晨我去打水,那時條件很差的,許多人合用一個室外熱水管的;我看見有一個姑娘在用磚塊把水管附近凍得很結實的冰砸掉,她見有人來就抬起頭來——天哪,還有這麼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凍得通紅,自己瓶裡的水已經灌滿了,這會兒是為了別人,怕別人走到水管跟前滑倒——你看她不僅有這麼好的容貌,還有這麼好的內心!我那時定定地站住了,其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也忘了自己來幹什麼;我就提著水瓶站在那兒。她告訴我:左邊是熱水管。我這才醒過神來。我向她點點頭,說『謝謝』。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忘記她。我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她,生下來第一次瘋狂成這樣,功課差不多都荒疏了……」
雨子小聲談著這些,濱終於發覺了。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反正提著籃子走到院裡去了。她在那個很簡陋的小廚房裡忙著。
雨子仍然沉浸在往事裡,我覺得他太幸福了。接下去他還在談濱。他說他啊,也許這一生做什麼都不再畏懼,都會很勤奮的,但有個條件,那就是濱必須在自己身邊。他說難以想像一個人能離開自己的愛人到遠方去——說到這兒他大概想起了我有妻子和孩子,「我聽陽子和呂擎講你,就想:這該是怎樣奇怪的一個人哪,我一定要認識他!我要看一看這個人長得什麼樣子,特別要看他長了一雙什麼樣的腳……」
我笑了,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腳。
「你終於讓我見到了,讓我看到了是怎樣一個人。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家,一個人到遠處去呢?我和濱討論過這個。我們都試圖理解你,可還是想不通。你知道我是絕對離不開濱的。想一想吧,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濱,我一定會死的。」
我打斷他的話:「你不是說,如果有一天,如果一個人在心靈上排斥另一個人的時候,你會給予對方這種自由嗎?」
「是的。可是當她有了這種自由時,我也就不存在了,我可以死了。死也同樣是我的自由。」
我茫然了。我覺得身上顫抖了一下……
正這會兒,濱好像在外面喊了一聲,雨子就不顧一切地往門外跑去。接著他在廚房裡也大呼小叫起來。我到廚房看了看,原來濱在切東西時,一不小心把小拇指那兒碰破了一點皮。
他們倆在那兒上藥,用紗布包紮。我說:「這不要緊,有『創可貼』嗎?貼上就沒事了。」雨子說菜刀是很不乾淨的,說不定要感染。我一再地安慰他們。
濱把手包紮了一下,重新切菜了。可雨子再也不願離開廚房,就站在那兒看她幹活。我幾次請他進屋,好不容易才把他喚進來。可是雨子從此就心神不定,不斷往窗外瞟。
我們接著談雜誌的事情,雨子並沒有多少興致。他不斷捏弄自己的小拇指,好像他的小指也被碰過一樣。
我要起身告辭了,雨子說:「你不能走。」
他一定要留我在這裡吃飯,說濱就是忙著為我準備飯菜,才把手碰傷的。
我只好留下來。我開始談雜誌的事情:「你們雜誌明年肯定要停刊嗎?取消了一個刊號,多麼可惜……」
「誰說不是呢,不過這要看有關方面高興不高興。他們高興了就給我們保留,等我們有一天經濟狀況好轉時再續上。如果他們不高興,那就得取消,或者直接把刊號轉給別人……有人說這事兒該找牟瀾。他跟我們主編川流很早以前就認識,算是朋友,就因為現在官做大了,對川流也待搭不理的。川流也瞧不起他。有一次川流和我去見梁先生,在那兒把牟瀾臭罵了一頓,說那個人是個粗俗的野蠻人……」
「梁先生怎麼講?」
「梁先生一聲不吭。川流走了之後,梁先生仍然沒有提到牟瀾。我故意問老先生對川流的印象如何?梁先生說,『談談古畫吧。』」
我覺得那個梁先生,還有川流,都是一些極有意思的人物。
午飯時,濱在高腳玻璃杯裡添了一點紅葡萄酒,那酒的顏色紅得像玫瑰。我抿了一口,是干葡萄酒。雨子說,「開始我和濱都不願喝這種酒,是梁先生給我們的。他不喝洋酒,有人從海外帶給他,他就給我們了。他說,『你們是新派,拿走吧。』」
我笑了。
雨子說:「梁先生總說,西方文化失於粗疏,而東方文化又太細膩。他說東方文化由於『太深奧反而不合用了』,等等。」
我琢磨著老先生的話,呷著干酒。這酒我不知不覺就喝下了半杯。濱又給我添,並按開了音響。一個外國女歌手慵懶的聲音。窗簾被濱拉上了,屋子裡很暗。在這多少有點沙啞的歌唱裡,呷著酒,讓我想起幾年前歐洲的一個小酒館——在那裡我遇到了一個鼻樑尖尖、長得十分小巧的英國女人,她是小酒館的老闆兼酒吧歌手,為顧客演唱,打著響指,悠然灑脫,那聲音也是這樣的沙啞。朋友把我拉到這個小酒館裡,並告訴她我們是從遙遠的東方來的,她立刻發出了歡快的叫聲,接著特意為東方客人唱了一首歌。
實際上那次我們到那個酒館去,是要會著名的布洛西——很可愛的一個人,很早以前就聽朋友講過,說他如何如何棒,簡直是個「中國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記他是一個歐洲人;總之他對中國的藝術才真正叫懂,比許多國內專家懂多了,起碼沒有偏見吧;他來華工作很久了……不過儘管如此我仍然懷疑,一個大鼻子能那麼精通中國藝術?
記得那次我們就喝一種干葡萄酒。他單刀直入,馬上就談中國藝術。果然懂得很多,談話時還不斷夾雜一些方言土語,特別是粗話——他如此喜歡說粗話,如「他媽的」、「狗娘養的」、「屁話」、「什麼玩藝兒」等等。後來我才明白,他在用這種辦法顯示自己的漢語水平。我被他的努力給打動了,著迷地望著他那雙藍眼睛、他栗黃色的頭髮。這人剛剛四十多歲,卻過早地生出了深皺,這會兒喝完一杯酒竟然哭起來,淚水順著鼻子兩側流下來。
他在哭著咕噥:「可怕呀,可怕呀。你們中國浴血奮戰,趕走了外國人,現在卻忍受著另一種侵略——文化侵略!這種侵略更為冷酷,簡直是慘不忍睹啊……」
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誠、被他的「感同身受」所打動。我的眼睛也有點濕潤,到後來他伸手摟住了我的肩膀,「現在歐洲文化還是中心。沒有辦法,這裡還是中心。所以說,我們這些人對於中國才是至關重要的。」
我的感動消失了。
接上他一一數道中國的藝術。我不敢苟同,卻不好意思反駁——一個歐洲人好不容易搞通了我們艱難晦澀的語言,還進而學會了那麼多粗話,多不容易啊!我怎麼忍心反駁呢?他越說越多,越說越快,到後來把所有的粗話都用上了。他可真不容易。
布洛西在中國是個有位置的人。不久他路過我們這座城市,我們又在挺好的一家飯店見面了。他再一次用粗話迎接了我,扳著我的肩膀,談紅衛兵,談警察。他告訴:中國轟轟烈烈搞*的時候他在上海,還設法搞了一頂黃帽子,戴上了紅袖章。那時他什麼也不懂,只覺得好玩兒,跟著喊口號也是熱血沸騰。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又蹦出了幾句粗話。他有一種不分青紅皂白的熱情。
濱告訴我,她喜歡這種干葡萄酒。「太棒了,簡直太棒了。」她說從來沒喝到這麼好的葡萄酒。「你同意嗎?」「同意。不過這玩藝兒酸巴巴的,實在沒有什麼好。」我可能喝多了,就說了句實話,擦擦嘴。
濱砰一下把酒杯放了,驚訝地看一眼雨子。雨子看一眼濱。
我知道他們在心裡嘲笑我,或者同情我。我告訴他們:我還沒有習慣起來。
「歐洲人最喜歡這種酒了。」濱說。
美麗的濱,就是你這樣的人把大鼻子給寵壞了。「我還是喜歡喝甜酒。我也喜歡美麗的姑娘——甜酒和美麗的姑娘才是一家。濱,你眼睛大大的,怎麼就願喝這種酸巴巴的東西呢?」
濱嘴角癟了癟,我擔心再說下去她就會哭起來吧。我結束語般地說:「干酒這玩藝兒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不能急於喜歡。」
雨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濱抬起頭,嘴裡還含著半口酒,樣子更為可愛。她大概在琢磨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又想起了梁先生,想那個衣襟上掛滿了飯渣的老傢伙——一個多麼倔強的老人……可愛的布洛西應該跟梁先生認識一下才好,想想那個邋裡邋遢的梁先生扯上布洛西的手,搖搖晃晃走在街頭上,該是多麼有趣啊!梁先生會把他拉到一家街頭小酒館裡——那裡可沒有鼻樑尖尖的英國女人和懶洋洋的音樂,可是那裡會有另一種東西,比如說有一個戴綆線帽的小老頭,正握著自己的二兩小酒,弄一點花生豆和豬耳朵滋滋有聲呢。那個布洛西像梁先生一樣,伸手從碟子裡捏起一粒花生米,再吱一聲喝一口小酒……他將因此而成熟起來。
雨子家裡既有聶老這樣懂得欣賞和汲取的遺老,又有梁先生這樣的古舊學人,同時還能如此喜歡干葡萄酒。這就是本城文化界的頂尖人物。我端起杯子碰一下濱的杯子,雨子也趕忙把杯子湊過來。我的眼睛長時間盯在濱的臉上,在心裡承認:這雙眼睛無比迷人。很多人看來並沒有錯,聶老也沒有錯。可是我覺得臉上被什麼刺了一下,這才明白是雨子的目光。噢,我懂了,我不是聶老,我畢竟還是一個剛剛四十歲左右的人。我趕緊低下頭,將這杯澀巴巴的東西一飲而盡。
5
在一個週末,趁著上午的涼爽,我又一次去找雨子。
雨子夫婦非常高興。玩到半上午時分,突然有人敲門。打開門,進來的又是那個衰老不堪的聶老。
雨子過去攙他,他的枴杖還是一下一下搗著地。我發現他的白鬍子很好看,飄飄灑灑,有點像春天晾在架子上的龍口粉絲。他一進門就用眼睛急急尋找濱。
「聶老!聶老好……」濱迎上一步。
聶老的精神立刻振作起來。濱去攙扶他,聶老說:「噢喲孩子呀,我想你呀,來看看你。」
濱說:「我也想聶老。」
聶老來不及坐下,就那麼直盯盯地看著濱,看了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坐在全家惟一的那把籐椅上。
濱和我說了一句話,聶老就有點不高興:「噢,孩子,來,過來坐,過來坐。」濱走近些。聶老讓她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讓她把手放在桌上,然後按住了它。一會兒,他又把濱的手捧起來,撫摸著:「孩子啊,我有十幾天沒見你了吧?」濱說:「聶老,你前天不是來過嗎?」
「你記錯了孩子,那是上個周的前天吧。」
這種奇怪的記憶方式我覺得也很有趣。雨子和我一樣,這時也在看聶老。聶老卻旁若無人,只顧跟濱講話。他的耳朵還算可以,不過有時也聽不太清,不時把耳朵側過去說:「孩子,大點聲,大點聲。」
濱就大聲說話,嘴巴差不多碰到他的耳朵了。老人高興地點頭,一下下捋著銀鬚。他更多的時候是不做聲,只微笑著看濱,看著看著目光就凝住了。這樣看了半天,他站起來,拄著拐說:「噢,孩子們忙吧,我不打擾了,行了。我走了。」
我們大家都高興地去送他。雨子說:「聶老走好。」
他把雨子推開,因為濱在另一邊攙扶他。
濱把他送出門去,又送了很遠,在小巷盡頭說了五六分鐘話,才跑回來。
雨子告訴:「今天你來得太好了,我們特意約了老詩人、主編川流先生來我們家做客呢。」
這真是太好了!濱對我至今不認識這位大名人甚以為怪,打趣說:「該認識的不認識,只知道亂跑。」她有點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就是崇拜那些藝術家,如果有人在我跟前誹謗藝術家,那我就會跟他講:『對,你可千萬不要搞藝術,藝術這顆葡萄最酸了。』」她笑了好久。
接近中午了,老詩人還沒有來。屋子裡越來越熱,沒有製冷設備,電風扇吹出的風都是熱的。雨子額頭滲出了汗,他要去打一個電話,可是剛起身就有人敲門:一個瘦瘦高高的人進來了。
進來的人大約有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稀疏,像一個做粗活的碼頭工人。我們都迎上去,雨子馬上給我們作了介紹。我緊緊地握住了老人的手。這時我才仔細地看了一眼,發現老人的嘴巴兩旁有著深深的豎紋,這使他的臉相看上去十分果決。臉上的皺紋很細碎,顯示了他的飽經風霜。我記得起他那些吟唱黃河的詩句,真像做夢一樣,詩人就在面前。我握住了他硬硬的蒼老的手。他微笑著,一個多麼和祥的老人。他原來不像看上去那麼嚴厲。他說:「噢,我知道你,知道你。我聽雨子說過你……」
老詩人不停地吸煙。兩根手指烤得焦黃。我搜索著記憶,好像很長時間了,只見過他很少幾首短詩,而且我不得不說,有點平庸。我們很快就把話題引到雜誌上。老詩人說:
「沒辦法,現在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我看上去像他一樣憤憤不平,實際上卻在幸災樂禍:「就是啊……」接上去我就把葡萄園接手這份雜誌的設想提出來,但沒有涉及合作的細節。老詩人使勁吸了口煙,說了句:「找牟瀾!」
吃飯時,剛喝了幾口酒,老詩人的話就多起來。我發現他的酒量不大,臉很快就紅了,昂奮起來。他開始不停地離開桌子,在屋裡踱步,高聲談笑。他非常興奮。
雨子小聲告訴:「聽吧,就要朗誦了,快了。」
他的話剛停,川流就伸長了左手,揮動著:「『大海啊,彙集了我渾濁的眼淚……』」剛剛朗誦了一句,眼角的淚水就嘩嘩流下來。晶亮的淚水在臉頰上塗抹,皺紋像一道道小溪。我被深深地打動了。
駁夜書
〔不得入內〕
吾等想起黑暗時世,即租界大門口,洋人那塊惹咱生了大氣的牌子:「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如此這般,當下時節,即便我這個文明人士也要罵上一句:我日他姥姥的!罵過之後心中空蕩蕩了無一物,這才明白是自己生氣之緣故,那真真是有一些兒受辱不淺的感覺。看官你道怎的,想想看咱拿自己當狗可以,別人拿我們當狗事情何其嚴重也哉。所以我這裡不依不饒,急他一千年都有些兒道理。
狗這種動物差不多人人喜歡,有人將自己最愛之人,如親子戀人統統比作這四蹄動物。這時被喻為狗者非但不惱,還喜樂顛顛幸福有餘。咄!此乃兩碼事也,實為兩種不同品種之狗。吾等這邊廂說的是另一類令人討厭,甚至是恨得牙根發癢的狗:走狗。人胡能喜歡走狗也哉。
國難深重之年常聽老人講談,那些給洋人當下走狗諸人——一般都是男人——可算獲得好處若干,本人自覺高人一等,目無下塵。瞧他們打扮就和常人有異,如同期待下葬之死屍:頭戴黑箍白呢禮帽,夏天則換成漂白草帽;對襟白綢子衣褂外加青絲褲,還扎上了黑色寬幅腿帶子;一枝大盒子槍從肩上斜楞著挎下來;懷表眼鏡扇子一色齊全;行路要騎珵光瓦亮的自行車;抽煙要抽二炮台……每到一村必踞於大槐樹下,專門盯看織花邊的姑娘呢,瞅個沒人的工夫就上手摸人,直到閨女搽眼抹淚走人。當時人人喊其為走狗,也有人直接呼其為漢奸。那時節諸事皆反,洋人住處都有大兵扛槍把崗,華人不得入內,狗可入內——狼狗以及雜種狗,更有如上所說之兩腿「走狗」,都可堂皇入內。他們一旦入內,也就分外得意,看門外那些不得入內之鄉黨,恣得要死。
他們入內後晉見洋人,行洋禮邁洋步,說洋話吃洋飯。其餘時間即陪洋人說話磨牙,琢磨洋人愛聽什麼拉雜。時間日久他們最懂洋人心思,所以開口必要大罵本地人士,罵起來一些兒情面都不留——把他們說得一錢不值,如同糞土——最後連洋人也要大吃一驚,連連發問:「你國原是如此低賤的族類?」「就是呀!要不說他們得滅亡嘛,要不說他們活該嘛,要不說我不和他們為伍嘛!」洋人心滿意足,倒上一杯黃澄澄的美酒與之共飲。他試喝一口,再喝一口,連連感歎:「貴國美酒就是高級,從嗓子這兒直香到最下邊。」洋人不解,問:「嗯?香到肛門?」「不,不不,還要往下,香到了俺的腳後跟哩!」他焦急之中忘卻洋文,比比畫畫,說了一遍又一遍。藉著酒力,他再次檢舉當地人氏,特別是一起長大的數位同鄉:「大人有所不知,他們經常在大人路過之處埋下地雷;還有碎玻璃碴;匪衙明令當地為他們無償蓋起三間大屋,以示鼓勵!」洋人咬牙點頭,在本子上記下「三間大屋」幾個字,然後連連拍打其後腦:
「年內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請求上方授予爾三級勳章!」
「三級?那是多少級呀?」他臉如紅布,頸部發紫,鼻尖上全是汗珠。
「三級就是三級。」
他愈發糊塗,卻不敢再問。這時節只好連連搖尾——無尾之狗,只得用一把折扇放在後邊代替,時急時緩扇動不已,並連鞠數躬。
他從那不得入內之門出來,步子越發急促,臉色因興奮而變得發紫,眉毛揚得比平時高出一倍,騎上自行車急匆匆趕往二十里外的古鎮——那是他的老家。蹬到鎮子累得渾身是汗,哈噠哈噠,剛進街頭即遇本家二爺。二爺不願正眼觀瞧,他即往前緊湊,二爺這才高叫一聲乳名「二狗。」二狗遞上一枝洋煙,老人愣用旱煙擋開。二狗自己叼煙,擦汗騷襠,啪一聲打著自來火兒,吸一口搖搖火機,對準老人耳朵說道:「我就要得三級勳章……」二爺從嘴中拔出煙鍋:「你說什麼也呔?三級混賬?」「是勳章。」「聽明白也呔,就是『混賬』!」二狗沮喪之極:「委實沒法,誰叫咱遇上一位『真聾(龍)天子』。」
他在鎮中轉悠半天,前後與十餘人小聲訴說秘密,即不久將得一枚「三級勳章」,並一一叮囑:「如此大密切記只可聽而不可傳,而——不——可——傳!」說完轉悠半天,以特別之眼光看一遍小時玩過諸處:巷子、出生之草屋,徒增悲傷——傷感起來竟一時不可遏止。令他自己大吃一驚者,是走狗竟也學會了傷感,實在是時過境遷,文雅得丟份兒,非驢非馬。還有,待他倒背雙手沿一道土牆走上一遍,看著上面生出的瓦松和青苔,即發出「俱往矣」之浩歎。他抬頭遠觀流雲,覺得自己的呼吸與空中那一道道條形雲彩相接相連——「大概這就叫『氣貫長虹』吧?」他咕噥一句,跨上車子緩緩離去。
原本鎮上有人早就伏地尋機,想找茬兒潑揍一頓,最後只得眼睜睜看他蹁腿上車,無可奈何。他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說出深藏之語:「在弄懂『勳章』那勞什子到底是何物件之前,咱們還是先忍為上,別急著動粗為好。」「正是如此,那興許是個靈物也說不定。」「二狗若得,能見皇上也哉?」「呔,皇上早就廢了……」
如上是說了黑暗時期之一例。近者如前年夏天,本市即來一名叫「布洛西」之洋人,能說一口粗髒漢語,正經嚇倒一批土生土長人士。一位名喚「小九」者中年畫家一天到晚纏見布洛西,並奉上畫集和土特產一宗,在其入住賓館門前苦等數日,搭起地鋪。誰知布洛西有許多留連之地,在這座城市熟人可謂多矣,夜裡喝個爛醉,索性宿在朋友家中。小九苦等三日,食不果腹,萎衰模樣終於打動歸來之布洛西。小九不顧自身饑困,逮住機會為布洛西好好按摩一番,以至於對方視為神奇:「咕嚕馬扎我日!你這一套又是如何學來?」小九笑答:「關鍵不是這個,而是我之藝術——」隨即展開大畫三卷。對方自來本市眼裡全是這物,幾天所瞧皆相差無幾——他剛要說「簡直一個鳥樣」,又擔心小九過於傷心。小九接談人品決定藝品之原理,歷數本市所有畫家之致命缺陷:偷盜、依附、狐臭、造假、虛偽、亂搞婦女……布洛西不得不打斷其語:「且慢,亂搞在我看來不算毛病。」小九大喘,高喊:「我反抗——反抗了一切!還有,我要檢舉!」布洛西大驚失色,旋即看到對方流出兩道長淚,綿綿不絕,滑下兩頰,又流入雞胸……他大動惻隱之心,咕噥一句:
「年內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請求上方授予爾三級勳章!」
小九雙眼迷離,一陣口吃:「三級,那是多少級呀?」
「三級就是三級。」
布洛西離開一年之後,小九變瘋。這是人所共知之事,它即發生於本市西南豆市口一帶。
〔批駁〕
本文何其荒唐之至!如此寫來豈不授人以柄,在改革開放年代讓異邦誤以為我方又將重蹈排外之覆轍?在其看來,走出國門的正常要求即與走狗無異,而敝帚自珍閉關鎖國反倒視為正途,真是豈有此理!國勢欲要強大,必然有軟實力之強大。該文所謗之人,依我看不僅無過,而且有功,其功就在於能夠不遺餘力、不惜委屈自己糟踐自己而求得自身價值的承認!這獎賞看起來給一人,實際上也屬於大家,標誌了軟實力的增強。我們如果不能以創新的思維來對待這一切,所謂跳躍式發展就是一句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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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才是一切,這是現代競爭遊戲中不容爭執的一個規則。你可以鄙視其行為,但你不得不承認其成功。你如果被人說成酸葡萄心理,又該如何自辯呢?你如果能邁進布洛西的門,你大概早就進去了——人家不會這樣說你嗎?還有,一分辛勞一分收穫,你怎麼不在那裡苦苦等上三天布洛西呢?因為你吃不來那苦!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你幹的既是藝術,就要用盡一切藝術的方法求得成功,千萬別立那個貞節牌坊,這樣的牌坊依俺看早就媽的過時了。現在再也沒人買那個牌坊的賬,你若不信就去看看,那些個在牌坊邊轉悠的遊客,他們哪個臉上不掛著嘲笑?
我們反對封建主義的現代版。要有海洋心理,而不要有盆地意識。與農耕時代相匹配的道德觀,也就是餓死不食周粟那一套,魯迅先生早就諷刺過了。還有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什麼「朝聞道,夕死可也」,都整個是一塊毒藥,它的毒性之大,怎麼估計都不過分。五四過去了這麼多年,有人怎麼就是沒有一點進步呢?我們的歷史觀以及我們的生活哲學,怎麼硬是沒有一絲兒改變呢?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要成功就會有煎熬。我們相信無論是過去的二狗還是今天的小九,他們在爭取域外承認、走出國門的道路上都歷盡艱辛,而內心裡的痛苦又有誰知?說到這裡不由得產生一陣感動和敬佩,並在心裡為其喊一句:走你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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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事我不清楚,小九我還是認識的。這個人對布洛西說他「反抗一切」,至少是不真實的。因為我在機關工作,算是知道一點實情:他為了得到某領導的賞識做了多少說不出口的事兒。他甚至為使自己老婆當上一個副科長而費盡心機——對此他又怎麼解釋呢?這樣的「反抗」,可以休矣!這種小技,只能騙過布洛西這樣的洋痞子而已。
另外,我也必須指出,堂堂男兒大可不必為了一點物利當起了跟屁蟲!即便要當,也要好好思量一番才對——須知西洋人是食肉動物,他們的屁倒有可能更臭!經有關科學分析,食肉動物比起食草動物,排泄氣體的甲烷及諸種硫化物含量增加許多倍!這要臭死人不償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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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史為鑒,可少走彎路。萬萬不可故步自封。試問:將黑暗時代之走狗行為,等同於全盛時期文化上的奮力開拓,這是什麼道理?當年國難當頭,我們才要全力御外;而今太平盛世,藝術繁榮,堂堂中華理當在世界文化之林佔有一席之地,這種種努力又有什麼難為情的呢?難道老死不相往來就好?難道掩耳盜鈴就好?現在我想直言相告:既盜鈴就不必掩耳!再說這鈴本是咱們的,它失去了幾千年,如今早該掛在咱脖子上了!讓我們每個人都為中華的偉大復興,盡上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吧!道路是曲折的,然而前途是光明的,同胞們,努力奮鬥——奮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