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去吧,他人挺好的。」梅子又一遍催促。我沒有吭聲。
她不知道我看上去好像還在猶豫,其實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我真的要去找那個黃科長了。我在想其他一些事情。
「你見了他就知道了,人挺隨和。」
梅子飛快地收拾東西,要上班去了。我倒想讓她快些離開,因為每當屋子裡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覺真好。
「你知道,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琢磨的了,打開始的那一天你就該想到這些。好了,收拾一下,還是去吧——啊?」
梅子轉過身去。一個越來越嚴肅的人、可愛的人。她的濃髮油滋滋的,黑黑閃亮,總是引得你不由自主去伸手撫摸。我剛剛四十多歲,可是顯然已經走入了令人沮喪的時刻。不過我在這天早晨又發現,人在這個年齡段的某些時候,心底仍然會時不時地泛起一種強烈的慾念,比如思慕和愛戀之類。
說到多年前的離開,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對她構成了傷害。那時候的我比現在衝動,像著了魔一般。當時這座城市的辭職風刮得很猛,我給吹得搖來晃去,最後終於給連根拔了。無論家裡人還是朋友,誰的勸告也聽不進,我的心一橫就離開了。當時她和孩子不能與我同行,我只好一個人走了。為什麼要離開這座城市?略去各種各樣的繁瑣不談,簡單點說就是要到東部平原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從而遠離城市的喧囂。事情的開頭總是很好,我和當地人一起搞種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一片土地,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真的,它直到今天讓人想起來心裡還滾燙燙的。那本來是一個關於尋找和歸去的好故事,一個動人的故事。它壓根兒就不該失敗。可是今天看來,當年那些所謂的周密籌劃當中仍然有不少疏漏,也就是說,我們這些人還嫌稚嫩了一點。結果也就失敗了。我不得不重新返城:讓一切從頭開始。我成了一個最不走運的人、落魄者和失敗者。當我一個人頂著亂蓬蓬的一頭髒發走上這座生活了幾十年、如今突然變得有點陌生的城市街巷時,萬般感觸就會一齊湧上心頭。我得忍住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目光齊刷刷地打量過來。我有時倒這樣想:可憐巴巴的一個男人,老婆不把你甩了也就算幸運了。我搖搖晃晃走在街頭,心底一遍遍重複:你乾脆把我甩了吧,我可不願欠誰什麼。因為我知道,人活到了這樣的年紀,欠下的東西越多越糟。人這一輩子最好還是誰也不欠的為好。然而這只是一種心願而已,我知道自己欠那片平原,欠新結識的朋友和一些心愛的人——比如梅子和孩子他們;細想起來,我似乎還欠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從心裡厭惡的、亂哄哄的城市。
一種隱隱的、難以擺脫的虧欠感會使一個男人難以忍受。
梅子如果真正關心我,真正溫良賢淑,這會兒就應該再狠一點。快刀斬亂麻又怎樣,那就不會讓我在她面前有一種負疚感了。
看著她為我跑職業、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尋找謀生之法,真是不忍。最後總算有了結果,幾天來她一直催促我去那個地方。「去吧去吧!」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好像只要我去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告一段落了。
她許多時候還像個孩子。
她讓我去找的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早已離休的姓黃的科長。黃科長和我岳父有點關係,當他從她們家瞭解了我的情況之後,馬上大包大攬,說小事一樁嘛。他答應讓我立刻就到他領導的一個部門去工作。如此輕鬆地改變了一個倒霉漢的命運,這讓人有點大喜過望,有點不敢相信。我知道這在眼下是多麼難的一件事,因為那些亟待找飯吃的失業者對這座城市而言已成為可怕的負擔。那些從外地湧入的各種各樣的閒散人員、像我一樣馬失前蹄的男男女女,眼下都急於走入一種穩定可靠的職業。不過我也知道,這個黃科長雖然官職不高,卻並不讓人懷疑他的能量。每座城市都是這樣,有多少奇怪的角落就有多少奇怪的人物——他們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上從來不遺餘力,所以最後總是各得其所,一個個全都成功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而有人會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我現在真的寄希望於這個黃科長了。
可是得到允諾後我高興過了,接上一連幾天都在躊躇。我在猶豫什麼?
我也說不清。我常常在極短的一段時間裡、有時僅僅是一瞬間,要把事情從頭至尾飛快地回顧一遍……從那座地質學院畢業之後,我進入的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03所。大概因為一切都過於順利了吧,後來就是這個堂皇之所給了我終生難忘的折磨。這段經歷我會銘記在心,因為它總是時刻提醒我,讓我心底生出一種警悚的感覺。人在任何時候都要記住自己的來路,都不能忘記生命的背景——人生既有一個舞台也就會有一個背景,於是他的一切都要在這個背景下滋生和繁衍。我的命運是如此執拗地駛向一個軌跡,它不可改變。我明白,03所給予我的不僅是恐懼和痛苦,還有更為珍貴的東西……我走出了那座陰森森的大樓,去了一個環境相對寬鬆的雜誌社——這在很多人看來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遺憾,我卻從未悔疚。不僅如此,進入雜誌社兩年不到,隨著全城的辭職浪頭,我又辭掉了公職。新的一章如是開始。
我在東部的那片土地上折騰了幾年,把它搞得有聲有色。也許一切都緣於我的不安分:接二連三的嘗試中坎坷不斷,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令人身心俱疲……一段匆匆的歷程,一部失敗的歷史。
所有人的一生中總要有成功有失敗。可區別在於,有的人在別人眼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敗者,而他自己卻會認為是一個勝利者;另一些人不僅在別人眼裡是失敗者,他更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失敗者——這才是真正的失敗。我極不願意、也極擔心成為後者。
天還很早,剛剛進入上午這段最好、最從容的時間。馬上去找黃科長嗎?我想自己隨時都會離開屋子,到梅子一家人希望我去的那個地方,去辦個簡單的手續,然後一切也就重新開始了。這在很多回城的人那兒都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對我來說當然也蠻好。可奇怪的是這會兒我既不看重也不著急。我厭惡的是另一種境遇:自己像個被牽了線的木偶一樣,隨著別人的擺佈活動。多麼不可思議,當年我從這座城市出走、歸來,來來回回穿行……好像十幾年的時間都給壓縮成了眼前這一瞬。一幕幕場景疊印跳動,佔據了記憶的空間。整個人像在夢遊。是的,好像從很久以前,我身體的一部分就開始了漸漸睡去——那就讓它睡著好了。
白天,我在街巷裡隨著蜂擁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或者和梅子一塊兒到市場上採購——還有,去找我在這個城市的好友陽子……無論怎樣都無法完全驅除那種夢遊感。我和陽子在一起聊天,仍然時不時地閃過一絲奇特的感受:我在睡著。雖然我在大睜雙眼,在說話——可是只有我自己心裡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仍然在沉睡。它竟然沒有被這座喧鬧的城市喚醒。
睡吧。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更像一個城市人。
從平原歸來許久我都沒有跟往日的朋友見面。就連陽子也不例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與城裡的所有熟人甚至摯友都隔絕了。我時而把自己關在這個小屋裡,時而擠進街巷人流。我如此這般地享受著孤單的愉快。除此而外,我還要時不時地重複一些惡習:難以停息地、急切地在紙上塗抹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它們是我心中循環往復的吟唱或——歎息……
梅子一次又一次約我去她父母家過週末,我卻總是故意拖延。我怕從這裡到岳父家,這僅僅幾公里遠的街區上、這段特殊的路程中,身上的什麼東西會給陡然驚醒。後來我實在無法推諉,只得依她。自行車的鈴聲像風鈴,汽車喇叭尖銳刺耳,懶洋洋的城市燈光,車與人的河流。所有的嚷叫我都充耳不聞。賣冰糕的、賣晚報的、賣老鼠藥和進口服裝的。有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擺弄著一個嶄新的玩藝兒,它反射的強光老要不停地從我臉上閃過。
「那東西真亮。」我對梅子說。
梅子好像沒有聽見,她扯著我的手。每逢走到擁擠的街巷上,她總是側身拽上我的手。從過去到現在,從我熟悉她的那天起就是這樣。好像小小的她才是我生活中的引導者,她從一開始就生怕我走失。不過這會兒越發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沉睡不醒的、恍恍惚惚的人。
又回到了這座有一棵大橡樹的院落。這裡有一個心慈面軟的岳母和一個始終冷漠的岳父,兩個人都離休了。岳父臉上的那種冰冷和嚴厲,不知該讓我恐懼還是厭惡,我只知道他是岳父。有時候我想:人幹嗎還要有個岳父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人生設置。要知道人這一生有個父親已經夠受的了。但岳母像天底下所有的岳母一樣可愛。她在那棵大橡樹下伸開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懷裡。梅子喊著「媽媽」,母女倆讓人羨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兒。
「失業了不是?」岳父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看來書法家的牌子他是掛定了。他還會作詩,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寫過去的那些戰鬥、和平時期故地重遊的一些感懷。奇怪,他一直在歌頌和懷念拚死拚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並不願過。
我說:「我也是,也在天天寫呢。」
岳父「哼」了一聲,把正寫的一個大字糟蹋了。他扔了筆,有些惱火。他不知是火自己還是火我,說:「哼!」
岳母端來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著就說:「還是去上班好……」
我點著頭。我覺得讓長輩為我操這麼多心也是一個罪過。
2
就是那天回來我下了個決心:找黃科長。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就是某種自尊在作怪,還有,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後該怎樣安頓自己——那顆心。很不幸,仍然還有個「心」的問題。我記起前些年看過一本書,它的名字被譯為《心的概念》。真的,我至今都沒有擺脫「心」的問題。我不信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勉為其難的生活會讓一顆心從此安定下來。比如說眼下的狀態,恍恍惚惚;再比如在岳母和梅子的聲聲催促下,我還是要塗塗抹抹。我知道停止了塗抹一切只會更糟。我的這個不良嗜好真是源遠流長,以至於發展到今天已經無可療救——我從那所地質學院,甚至從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始了這種不能停息的、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吟唱和歎息。也許就因為這個難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有了那長長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別:告別地質學,告別雜誌社,告別城市,最後又不得不告別那片平原,重新回到這座蜂巢一樣擁擠和喧囂的街巷。「我看見記憶銜住梳子/一群麻雀的種子灑向泥土/那只琴在北風裡沖洗/外祖母的白髮啊,翩翩的鷺鳥啊/兩眼迷濛眺望/那沙原上飄飄的水汽/一片茁壯的青楊在舞蹈……」
雜亂無章。如同夢遊。好在它們有別於苦笑。它們時斷時續,隨手記在各種各樣的紙片和本子上。有時我把它們寫在孩子廢棄的作業本空白處。
「爸爸的字可真醜……」小寧對母親說。
梅子揀起那個寫滿了字的本子,皺著眉頭。她每逢看到我寫下的什麼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我不知她為什麼要皺眉。我想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謠。我在心裡搜索嶄新的詞兒,找不出。可是每當我放鬆起來,就會捏起一支圓珠筆,毫不費力地在紙上寫下:「春天暖洋洋/百鳥齊歌唱/革命人民戀愛忙/嘿,戀呀麼戀愛忙……」
我回到這座城市之初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是像過去一樣,最後還是陽子第一個知道。他來玩,一次又一次帶來嶄新的畫。每一次都是他一個人。他有一幫好朋友,一夥不無特異的男男女女——他們可都是藝術家啊!他不敢把那一夥帶到這裡來,知道我不希望將這兒變得亂哄哄的。我羨慕陽子,有時甚至想:追根溯源,我們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種動物進化而來的。他永遠歡蹦亂跳,適合在陽光下生活。他結識的人多,聽到的消息多;從他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都無憂無慮,像琴鍵上蹦出的歡暢激越的音符……他每次離去,會使這個屋子變得倍加清冷。而我只能更多地在紙片上塗抹。
「那時還小哩/老黃牛馱了時光/鐮刀上的鬍鬚又白又長/赤腳從大李子樹下走過/朝聖一般拘謹/轉眼是原野上的疾跑/是一道少年的閃電……」我剛剛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謠從腦際流過:
「岳母胖乎乎/是個大老粗/岳父是好人/善於玩深沉……」
梅子收拾紙頁時看到了。她這一次很快吐出兩個字:無聊!
真的無聊。就像一篇文章由於有了一個準確的命題,一下變得清晰起來: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是無聊的,而那莫名的煩躁就是由它引起。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寧發點脾氣。有時甚至想吵幾句,好像害怕冷場似的。當然,我們吵嘴的題目常常離不開那個寶貝岳父。因為他很好玩。吵來吵去,梅子就歸結成這樣一句:
「你只知道維護自己的父親,從來不知道維護我的父親。」
我記得類似的抱怨和指責已經許多了。在這無聊的時刻,我突然靈感大發,終於也歸結出一句:
「我維護勞動的父親。」
一陣沉寂。我們倆不吵了。梅子望著我,任我說什麼她都不再回答。夠了,我想。你瞧,我心裡很驕傲呢。我就是有各種辦法對付別人呀。
如果這個上午再不去黃科長那兒,梅子回來會失望的。這一上午挺好的時光又要被我糟蹋了。我該馬上去了。
終於結識了黃科長。
原來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矮小老頭。他的氣色出奇地好,胖乎乎的,頭髮稀疏,臉龐上長著一對驚厥的眼睛。他看我時,不知怎麼讓我覺得這人似曾相識。這當然是一種錯覺。他只偶爾到我岳父家裡去一次,連梅子也剛剛熟悉不久。他握住我的手時,我突出的感覺是這雙手這麼小、這麼軟又這麼溫暖。一想起自己就要受惠於此人,想起他將幫我解決一個至關重要的生活問題,心裡就湧出了一點感激,還有一點慚愧。可是當我認真地注視他,特別是看到他張嘴說話的時候,又馬上沮喪了。因為我一看到那對桀驁不馴的門牙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操的是一口奇怪的普通話,摻有濃濃的南方味兒。談了一會兒他更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們還是老鄉呢。他的老家也在東部平原上,只不過「參加革命已經很早了」。也許他的那些戰友們當中有南方人,也許他直接就在南方工作過一段時間。只是談得久了,我才多多少少聽出了一些鄉音。他說:「這事情很簡單啦,只到那裡去登個記,辦一下手續,然後也就行啦。」
「具體是做什麼工作呢?」
「工作嘛是很閒散的啦。當然,對你嘛還是文字工作啦。」
他捏弄著一雙小得讓人吃驚的手掌:「我也在他們那兒啦,離休之後就分擔了一點點社會工作啦,閒散得很。今後我們倆一塊兒打交道的時間也就長了。」
說到這兒他朝裡屋喊了一聲。出來一個鼻子尖尖、說話甕聲甕氣的姑娘。他對她說一句:「我們走了。」
那姑娘看也不看我,只對他點一下頭,「嗯」了一聲退進裡屋。
我和黃科長出門。他說:「很近啦,用不著乘車,拐一個彎,再往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
我們穿過一個很熱鬧的露天市場,接著又走入一條斜巷。這條巷子很僻靜。黃科長說:「我這一帶可是熟啊,我在這一帶住了二十多年。你看見前面那個牌子了嗎?」
我發現那裡有很多牌子,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個。這是一幢破舊的水泥樓,上面的很多玻璃已經碎了。黃科長伸手指指一塊黑色的牌子:「人才交流中心」。我愣了一下。黃科長說:「這不過是掛個牌子而已,檔案關係要放在這兒。你具體是在『營養協會』工作啦。」
我的耳邊嗡嗡響著他的話,心裡還沒有完全明白。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牌子。這時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一個「人才」!
我每天和梅子一塊兒走出家門,她往西,我往東。我們都去上班。我手提一個人造革棕色皮包,每天去黃科長那兒。
「大老爺們/走在街上/手拿提包/搖搖晃晃……」一首滑稽歌謠脫口而出。我真的感到了週身輕鬆,像突然解脫了似的。這從梅子的笑臉上也可以領悟。我在家裡,甚至是在這座城市裡,都體驗了一種嶄新的和諧與諒解。我想在這個週末再到岳父岳母那兒去待一會兒,感受一下那種「上班效應」。
是的,一個男人到了四十多歲就尤其不可以獨來獨往,更不能悶在屋裡。如果他恰在這個時候失業了,那也就意味著——完了。為什麼完了?不知道,反正是完了。儘管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那個「人才交流中心」與正在效力的「營養協會」是一種什麼關係,沒弄明白黃科長與它們之間的關係,但還是感到了一點點安慰。當時我問黃科長:「就到『中心』來上班嗎?」
「不,『中心』下邊還有許多『協會』,你在我們的協會。」
「協會在哪兒?」
黃科長捏著小手:「現在房子很緊張,辦公地點也成問題。不過這都是小事情啦,解決起來很容易的。有關同志正在跑這個事情。這一段麼,我都在自己家裡上班。我家裡很寬綽,你就到這裡來好了。」
當時我立刻由興奮轉入失望。因為我所期待的上班是像梅子那樣,坐一段車或騎一段自行車,到某個辦公樓的某一張桌子旁坐下,倒一杯茶,翻一下雜誌或報紙,然後完成負責人交辦的某一事項。我期待的是這樣一種秩序和環境。因為無論是誰,我、我周圍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一種節奏和環境。
「到你的家裡……」我囁嚅著。
黃科長一笑,擺擺手:「暫時的嘛,我那裡一切都很方便。你去了就會知道啦,待一段時間也就習慣了。」
就這樣,我每天按時到黃科長家裡去上班了。我安慰自己說:這是暫時的。
3
這是一個老式小四合院,在當年大概是同類建築中最劣等的了,院子比較小,當中有一棵棗樹。正房是三間,還有兩個小耳房。不過如今它在這座城市裡已經是令人眼紅的居所了。我知道,只有黃科長這樣的老人才有辦法搞到這樣一處院落。不錯,這裡還算寬敞,黃科長的老伴在六七年前去世,一個兒子在外地工作,所以這處小院也就剩下了他自己。原來第一天我遇見的那個姑娘已經三十二歲了,未婚,在這個小院裡已經做了五六年保姆了,叫「小冷」。小冷對人果然很冷,說話聲音很粗,有點像男性。
初來上班的一天,黃科長看一眼小冷,又看一眼我,介紹:「這是新來協會工作的寧同志,以後你就叫他寧老師好了。」然後指指她,「這一位是我的保姆,同時也兼任秘書。很好的一位女同志,相處久了你就會知道啦。」
她冷冷地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接著她就走開了。她轉身時讓我看到了側臉:鼻子又高又尖。從正面看,她的一對眼睛相隔很遠,圓圓的。那一對眼睛不難看,可是她身上那種冷漠的神氣不是從眼睛就是從那個尖尖的鼻子上散發出來的。
黃科長盯住她的背影說:「很樸實的同志啊,本市的一個女青年,很愛學習。她是為了學習才到我這兒來的。手勤嘴勤,不懂就問;知道尊重老同志;洗衣做飯、幫我抄抄稿子。很好的女青年啦。」
他說這話的時候,露出了寬厚的笑容。不知怎麼,這笑容凝在臉上長時間不能收攏。
我跟他走進一個耳房。耳房儘管窄小,可由一個人來佔據畢竟有點浪費。裡面有一個舊寫字檯,一個小小的書架,還有暖瓶杯子,小茶几,破舊的沙發,一把木椅。這就是我的辦公室了。
我很滿意。他指著對面的耳房說:
「那裡就是小冷同志的辦公室。」
我心裡想:這個黃科長不僅慷慨大方,而且有一副菩薩心腸。他甚至給保姆準備了一間辦公室。尋空兒我一定要到她的辦公室看看。那個耳房旁邊大概就是一個小廚房了,因為我看到有一個紅磚砌成的煙囪。
黃科長在正房辦公。他沒有邀請我進那兒看看。不知怎麼,我很想看看黃科長的辦公室。他這一天才告訴我:他就是營養協會的主席。我覺得這挺好玩,「營養協會」,多麼好的一個協會啊。這個人一定對營養學有很深的造詣。不過看看他那稀疏的頭髮和殘缺的牙齒,又讓我有點懷疑,進而感到遺憾。他說:「我們協會是很受領導重視的。」
「協會有多少人在工作?」
他的下唇使勁耷下來:「剛剛成立不久,正式的人員嘛只有我們倆。對啦,小冷同志的編制也在這個協會。還有一些同志是業餘時間為它服務的。我們準備招聘幾個新同志來工作——你知道我們協會的名譽主席是誰嗎?」
我搖搖頭。
「是一位首長。」
他說出了首長的名字。我從來沒聽說過。
「首長一直是我的頂頭上司。那時候他干處長,我干科員;他干廳長,我就當了科長。首長對我很熟悉,他的名譽主席就是我去聘請的,他當時就滿口答應了。有時間你也可以去認識一下首長啦。老首長是人之楷模啊……」
他歎息著,那顆門牙似乎在歎息中微微搖蕩。它仍然使我厭惡。
「首長也有一個保姆。首長的老伴去世很久了,保姆跟了他二十多年,為他洗衣服、做飯。首長對保姆那才叫好呢,有時候寫點*,就交給她抄了。保姆原來並不識多少字,是他讓她待在身邊,親手教給她知識。你想一想,首長的學問多麼深,在他身邊成長起來的青年還會有錯?!」
我笑了。
「她給他抄抄稿子,給她很高的工資哩。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啊。我這輩子就佩服首長這個人。那才叫德高望重……」
我很快想到,眼前這個人隨處都在模仿:他也死了老伴,也有了一個保姆,也讓保姆為他抄稿子……
工作第一天,我眼前就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文件和營養方面的雜誌和剪報。黃科長說:「你是個很有文化的人,先熟悉一下專業方面的知識吧。協會剛開張,事情不多,我這一段忙著寫*……」
我瞥了他一眼。
我記得剛才他說過,那個首長也在寫自己的自傳。
不過我有些納悶:一個對首長如此欽敬、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為什麼最終只做了一個科長?
下班時黃科長總是留我吃飯,說:「在單位就餐好了。」
我拒絕了。我堅持按時上下班。我想使工作和生活富有節奏和規律,也只有這樣,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黃科長在他的辦公室常常一待一天,長時間不出來一次,坐功極深。他的工作和生活很有規律:每天上午十點半左右準時走到那棵老棗樹旁邊打一通太極拳,深深地咳嗽一聲,發出一聲長歎,然後再回屋裡。半下午時分,他又重複那一套太極拳,同樣是一聲長咳、歎息,再走回去。只有對面耳房裡的小冷不停地在院裡走來走去,忙這忙那,讓人想到她畢竟還是一個保姆。就因為是一個保姆,她才要常常走入黃科長的辦公室,而且很久不出來。有一次我還聽到她在裡面發出吟唱似的聲音。有好幾次我看見小冷手裡拿著剛剛抄好的稿子去找黃科長。他們在屋裡說話的聲音時高時低,沒法聽得明白。我一個人在耳房裡感到了某種孤單,也很想到那個大辦公室裡去,可未經應允又覺得不妥:我畢竟是一個剛剛上班的人啊。我從第一天就多少意識到,黃科長是頂頭上司,在他面前不能放肆。我有過在03所的教訓。我該懂得怎樣坐辦公室。
他不邀請我去,卻可以隨時到我這裡來。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算規律,後來就有些散淡了。我發現這個黃科長是個非常喜歡聊天的人。不過他還是讓我時常感到是一位領導。他坐在我這兒惟一的一個破沙發上,我給他倒了杯水,他從不飲用。這使我知道,營養和衛生是分不開的,他不能隨便使用別人的杯子。他動不動就要談到首長:「首長工作很有規律,每到了半上午和半下午,都要到院子裡打一段太極拳,那太極拳打得才叫好呢。我見過太極拳比賽,第一名得主也比不上我們首長。」
「那他為什麼不去參加比賽呀?」
黃科長輕輕一搖頭:「小伙子,你想,他那樣的身份也適合去參加比賽嗎?呵呵呵呵……」
他大概在笑我的無知,笑那種世俗的、無所不在的競爭之心吧。我也笑了。我為自己的尷尬而笑。
他說:「人這一輩子啊,要緊的是要跟對了人啊……」
他顯然是在讚揚自己——他跟對了人?
「只要跟對了人,就會進步。當然了,我不是指什麼陞官之類。那倒是次要的。要緊的是養成了好的品德、作風。」
我點點頭:「是的。」
「我知道我的本事有限,水平也不高,可是我知道對人要忠,這是一條基本原則。首長始終對我都很關心,退休以後還打電話問我的生活情況,工作情況,身體如何啦。他問得很細。他還問:保姆好吧?稱職吧?是否能做一點文字工作啦?你看看首長多關心我。在他的關心下,我的自傳已經完成了一多半了,進展很快。」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閃了一下。我發現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與年齡不符。他的眼睛簡直是賊亮賊亮。
「趕工夫你也可以看一下我的自傳嘛,提提意見。」
「我資歷短淺,沒有經歷過戰爭年代;我恐怕提不出什麼意見。」
黃科長笑了:「嗯,不能這麼講嘛,再說我的自傳也不全是寫戰爭的,只是對過去生活的一點回憶麼,興許對你的學習和工作會有一點點啟發。」
「它準備正式出版嗎?」
「出版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要精益求精啊。幹我們這一行的,當然了,你也是搞文字的麼,懂得千錘百煉的原理啦。小冷同志也讀過,她在抄寫當中有時候就忘了神,停下讀起來。我問她,她說喜歡。」
這一說我倒很想早一點讀到他的自傳。我想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他閒聊了一會兒,就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這一天我大著膽子敲了敲門。
黃科長開了門,不過我覺得那一刻他的臉色不好。可我已經不能後退了。他把身子閃開一點,把我讓了進去。這是一間非常寬敞的屋子:一個朱紅色的寫字檯,旁邊是一個又矮又長的書架,再旁邊是一張小小的行軍床。看來,黃科長工作累了還要躺在上面歇息。床的旁邊還有兩張很大的笨模笨樣的沙發。牆上到處懸掛一些古舊字畫。我看這些的時候,他就把寫字檯上的什麼收起來了。我好像覺得他不願讓我看到。走到一幅裱得很講究的長聯跟前,發現那字跡真是稚拙得可以。上面寫了:「每臨大事有靜氣」,落款是「靜思庵主」。這個名號使我愣了一下。黃科長湊過來:「這是『靜思庵主』贈我的一幅墨寶。那個人你該結識一下。」
我想這一定是位老者了。黃科長接著卻說:「他的年紀比你大不了一歲兩歲,常到我這裡來,到時候你會認識的。我這裡朋友不多,不過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一些很有學問的人。後生可畏呀。『靜思庵主』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正說著小冷進來,手裡拿著一沓稿子。她把那沓紙放在寫字檯上,黃科長走過去翻了翻,然後指著一個地方,大概發現了什麼抄寫錯誤。他更正了幾句,可是那個小冷蹙起鼻子,差不多碰到了黃科長的臉上,發出「嗤」的一聲。那是頑皮的、極其親暱的一個動作。與此同時,黃科長的鼻子也蹙了一下。當他們轉臉時,我仍然在看「靜思庵主」四個字。
小冷正往外走,發現了黃科長上衣有幾個飯漬斑點,就「哎喲」一聲轉過來,然後旁若無人地用手搓起來。
黃科長說:「不礙事,不礙事。」
她搓了一會兒,用手彈擊著:「你看你你看你!剛洗的衣服也不小心,真是的!」她埋怨著,扑打著,還在黃科長臉上點劃兩下。
黃科長發出煩膩的歎息,推開她。
小冷拿著那沓稿子咕咕噥噥往外走:「就是不聽話,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