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長久地坐在黃科長為我準備好的那張黃色的、簡陋的木椅上,傾聽自己平靜的喘息。那些亂七八糟的關於營養學方面的剪報和資料已經看膩了,什麼人體與微量元素、藥膳功能、巧用大黃……我不會對它們有什麼興趣。黃科長每次進來,見我伏案看那些資料,就發出了欣慰的笑聲。他笑得越來越厲害,可笑聲還是那麼細膩。這時候我才明白:我這副認真工作的模樣並沒有博得他多少讚許,相反讓他覺得很有趣。他果然說道:「這些材料麼,看看也罷,不過也不必看得太細。」
原來他對協會也就是那麼回事罷了。我發覺他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寫自己的那份「自傳」。但我相信那是一本誰也不需要的東西。正像他讚許的那位首長一樣,那其實是一種自娛活動,一種安度晚年的方法罷了。黃科長後來倒喜歡和我聊天,海闊天空,話題無所不包。這就使我想到: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他聊天。他動不動就扯到了那位首長身上,說:
「作為一位領導,重要的就是要發現人才,物盡其用。」
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接著又看到了露在外面的一小撮鼻毛。這使我有點厭惡。「人能安靜下來,就可以健身。有的高人會一種『內視法』,看到自己的五臟六腑……」他搖頭晃腦說得來勁,不過一旦安靜下來,模樣很像動畫片裡那只打敗了的老鼠。
小冷在外面喊:「你怎麼回事?你怎麼老是忘呢?湯放涼了也不喝,再這樣不行!」
小冷一聲高似一聲。黃科長笑瞇瞇坐著,仍然在談「安靜下來」的原理。他站起,小聲咕噥一句:「你聽聽多凶。不過這可是個好姑娘。」
他說著往外走去。我從窗上望了望,發現小冷從一邊端出一個冒著白氣的碗。我想那一定是什麼營養湯水。小冷已經把自己交給了這個煙火氣十足的小四合院;有時候她免不了要為一些細小的事情吵幾句,但我一走到院子裡,她立刻就停嘴,只有那雙嚴厲的眼睛時不時地刺一下黃科長。黃科長笑著,總是和藹。不過這只是一種表象,我很快發現小冷要絕對服從他,她甚至有點怕這個男人。當然,黃科長有著過人的細膩和溫柔。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總是發出一種軟綿綿的勸慰和安撫的聲音:「你看,怎麼能這樣呢?聽話孩子,嗯,這就對了。聽話……大叔不願意了……」
原來這個黃科長在小冷面前總以「大叔」自居。這讓人覺得有趣。開始的日子我有些好奇,後來也就習慣了。
坐在辦公室裡多麼平靜。陽子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此刻正在這樣一個地方上班。我終於把那些喧鬧、不安,把一切都遠遠地隔開了。我需要這樣淡淡的無聊和莫名的沉靜。這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梅子和岳父岳母像我一樣鬆了口氣。
這兒聽不見街上的喧鬧,它地處一個安靜角落,遠離主要街道,所以那些車輛的鳴笛很難傳到這兒。這是一個少有的安靜之地,我坐在這間小耳房裡,嘗試著用一種「內視法」。但我似乎看到的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我體內酣然入睡。謝天謝地,它還在睡著。我在睡夢中被牽引:一開始是梅子纖細的手,再後來是岳父岳母的手,而今是一雙陌生的手。它們牽引我走上新世紀的街頭,踉踉蹌蹌。
我翻動那一沓又一沓資料,不僅動作輕微,呼吸也放得平緩,生怕驚醒了它。可是偶爾總有什麼在心頭泛起——每逢這時我就打個戰慄,噗噗心跳,左看右看,然後站起。我倚在牆壁上喘息一會兒,等待那陣驚恐和刺痛漸漸消失。可是這一來又要好久才能平靜下來,要等待一會兒。難以言說的激動和懼怕使我久久站立。我一時竟不敢坐到寫字檯前。
怎樣才能忘掉?怎樣才能遺忘?在這個時刻,這個黃昏,究竟怎樣才能——繼續下去?
到底怎樣才能——永遠在這座城市的街巷隨波逐流、飄忽而行?
我想起了讀過的什麼,那是西班牙一個不算偏僻的鄉村——莫古爾村,哦,那兒曾經有過它自己的詩人希門內斯,他在那兒曾經發出這樣的吟哦:「……我認出了你/因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我那被踐踏的心房疼痛異常/我發瘋般地奔跑/整日尋覓/恰好似喪家之犬……」
我閉上了眼睛,有澀澀的東西被夾住了。天啊,繼續沉睡吧,遺忘吧,我渴求。我再也不想奔波,不想尋覓和追逐。我就想在這個人所不知的角落裡,告別那種「發瘋般地奔跑」。
多少年了,好像自出生以來,我的大部分日子都用來奔走——「發瘋般地奔跑」。我竟有一多半時間是在那片平原和山區度過的。我那個時候無法更多地待在城裡的小窩,好像一直要用那種奔跑,驅趕著無所不在的疼痛。
可是我……為什麼疼痛?哀傷的由來?
「我認出了你,因為我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
請原諒我——不,沒有人能夠原諒我。我親手埋下了傷痛的種子,卻沒法壓制它的生長,它正頂開心膜,越長越高。我沒法逃脫,沒法躲藏。即便在這個偏僻的四合院裡,我也沒法掩藏自己。
「……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條平坦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無轉來的希望。」
永無轉來的希望。果真如此。我祈求,我希望,我在向著冥冥中的神靈禱告。
2
還記得那一天,當我居住的那所海邊茅屋剛剛迎來晚霞的顏色,就突然聽到了一聲奇怪的吆喝聲。我看看狂叫的狗,一個人走出了屋子。向西走了沒有多遠——大約就在茅屋西側的雜樹林子裡,一百多米遠處,我認出了一個人。
他儘管蓬頭垢面,比想像中還要蒼老十倍,滿臉灰痕,穿了一件又臭又髒的破棉衣,上面的棉絮已經變成了泥灰色,但我還是很快將這個人辨認出來。他的眼睛還泛著光亮,那曾是無比熟悉的機智之光。此刻這雙眼睛悲哀、急切,帶著絕望的神色。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黑乎乎的錫壺,仰起頭來叫喊一聲:
「有買錫壺的嗎?——」
喊過之後就蹲下來。我剛剛走近了一步,他就低低地、熱切地呼喚一聲:
「老寧!」
他雙手顫抖,可這手終於沒有伸出。原來他明白,在我們四周的雜樹林子裡就有令人懼怕的眼睛。他把脖子上的錫壺搖動了一下,舉在我的面前。遠遠看來就像兩個人在談生意。他這樣舉著錫壺,小聲問:
「我在你的房子四周轉了很久……能讓我在這兒住幾天嗎?我又困又餓,被他們追趕著……」
他就是我的摯友莊周。
幾年前他告別了一個暖煦煦的家,告別了妻子,一個人到處奔走,足跡踏遍大江南北。他成了一個地道的流浪漢,我們有時一年裡也見不上一面……就在不久前,他捲入了一場可怕的械鬥,命案在身,成為被通緝的對象——我曾經在車站電線桿上看過他被歪曲了的、印得髒裡髒氣的照片。可我永遠認定他是無辜的。那會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案子急於了結,有關方面只想盡快逮到莊周。風聲太緊,因為誰都知道我與莊周的關係,所以屋子四周總有一些人晃來晃去。他們知道那個人總有一天會直奔這裡而來。
一切如人所料,他終於來了。
還好,除我之外,那會兒沒有一個人能夠辨認出來。他的變化太大了,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髒膩不堪、蒼老不堪的乞丐。
他嘴唇顫抖著看我,又一次重複了剛才的話。我睃睃四周,不敢肯定此刻正有人盯視我們。還好,他仍然舉著那個又髒又臭的錫壺。這不由得使我想到:莊周啊,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你怎麼會想出這樣古怪的主意,裝扮成一個賣錫壺的人呢?難道真的會有人要這把又破又爛的、碎了幾個大洞的破錫壺嗎?你究竟為什麼要偽裝成這樣的角色呢?是慌不擇路,還是智商有問題?可這時我已來不及埋怨了,只讓淚水在眼眶裡旋動。我終於忍住。我不能看他遭受這樣的磨難,可又沒法讓他走進屋子,因為那些人已經在這裡張開一面捕人的網……我小聲說:
「莊周,請你……」
他在等待下邊的幾個字。我嚥了一口,終於艱難地說出:「請你原諒……」
舉起的錫壺一下跌落在胸脯上。他兩手垂在了身側,低下頭,像看自己的一雙腳。我的目光也轉到了他的腳上。那兩隻又大又破的靴子早已露出了腳趾。靴子上用破布條什麼的胡亂纏裹了一下,這使人想到他走了多遠的路。他在可怕的追捕之路上受盡苦楚。我小聲說:「你等一下。」
我飛快跑回小茅屋。我拿了一大把紙幣,還有吃的東西。我想這是惟一能夠幫助莊周的了。
我跑出屋子時,他還蹲在那兒。我故意高聲喊一句:「這錫壺我要了。」
我把紙幣塞過去,莊周機械地伸出手——可當他終於明白這是一把錢時,又嫌燙地鬆開了。一沓紙幣掉在腳下。他站起大喊:「不賣!不賣!」
他一弓腰轉過身,像只麋鹿一樣,倏一下消失在雜樹林子裡了……
3
那天黃昏當我彎腰拾起散落的紙幣時,全身顫抖。我仰天看了看,記住了晚霞的顏色。這顏色暗紅暗紅,整個雜樹林子、整個海灘平原,都被染得一片血紅。
我覺得身上疼得厲害,像是腸子被一隻手給揪住了,正用力地擰著、擰著。
「我發瘋般地奔跑/整日尋覓/恰好似喪家之犬……」
那天在屋子裡,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種不可復得的恐懼、一種可怕情緒的糾纏之下。後來的日子裡我終於不能忍受,拋棄了手邊的一切,出去追趕和尋找。走啊走啊,到山區、到海灘平原,去那些密密的荊棘棵中、叢林中,去那些流浪漢中。我那時想:既然你是一個流浪漢,那麼你就只能與真正的流浪漢為伍。那些尋覓的日日夜夜,我經受了怎樣的困苦和內心的折磨,只有冥冥當中的那個神靈才看得見,只有她會作證。
我想讓自己的心得到些許安慰——可是我又錯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沒能給我救助,也沒能幫我緩解。
「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
是的,他走了,藏在人所不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踐踏在我的心房上。那種疼痛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常常在午夜裡瀰漫開來,讓人無法忍受。這一切我沒有對陽子、也沒有對任何朋友講過,甚至沒有對梅子講過。梅子那一對聰慧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我,像是尋覓著那個隱秘。她試圖要知道我的身上正背負著多麼巨大的沉重——很可惜,你也只能默默注視,卻幫不了我。我自己也幫不了自己。那個可憐的人正匆匆地藉著暮色逃離,只把無力抵擋的沉重留給了我。
我心裡明白,也許事情並不像我當時想像的那麼危急,也許我的小茅屋當時真的可以收留他。要知道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之地,走上了絕路。我的拒絕有多麼卑劣,我手裡握的一卷紙幣又加劇了這種卑劣。我自以為這可以使自己得到寬恕,我錯了。我永遠得不到寬恕,一生都得不到。
他曾經與我親如兄弟。可而今他踏上了滿是荊棘的逃亡之路。我曾經在無眠的深夜為自己開脫一千次、一萬次,可就是沒有任何用處。開脫的同時也在尋找一個又一個可能:如果讓他在茅屋裡安歇兩日,度過最初的危險;如果我通過朋友把他送到很遠的一個地方,比如說那個蘆青河灣的沙堡島——那上面定居著一些流浪漢,他在那兒也許可以過得很好;如果我讓他化裝一下,扮作獵人或是漁人;如果我隨便找一個地方把他安頓下來再返回;如果我和他一起順著蘆青河東岸向南,一直走進我童年生活過的那一架架大山:在大山縫隙裡,有我昔日的房東,有少年時期的夥伴——在大山深處,他一定會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我對不住兄弟情誼,更對不住自己的心。我明白他是冤枉的、冤屈的,這一點很多人都在未來那一天可以站出來作證。他是那場可怕的誣陷和陰謀的犧牲者,雖然作為朋友我直到現在還沒有為之辯白的講壇,沒有那樣的機會。可悲的是我連照料他的傷口、讓他喘息的那麼小小的一塊空間都不敢提供。我是多麼卑劣和不可救藥,我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我也不會為自己辯白,永遠不會。
已經下了決心,接下去就是忍受。讓隱傷侵襲,逼近,讓它在心上剜來剜去。我把流出的血嚥下。
4
「老師兒忙什麼呀?」
小冷第一次到我的辦公室裡來。她把「老師」後面加了一個兒化音,使人覺得滑稽。我立刻明白了她是這座城市裡生活了好幾代的市民,只有他們才在「老師」後面加上兒化音。這令我哭笑不得。我站起來。
「老師兒一天一天也不出門。」
她笑吟吟地坐在了旁邊的沙發上。也許是沙發上遺留了黃科長的氣味,這使她感到了一點適意。她的頭顱像有點癢似的在衣領上轉動,摩擦,態度和藹。那兩隻隔開很遠的圓眼睛可笑地、天真無邪地望著我。可以看出她此刻的歡欣:
「大叔前幾天說就要來個工作人員了,俺一直等,等,想不到你這麼晚才來。」
我說:「平時這院裡只你們兩個,也夠孤單的。」
「可不是嘛。不過大叔朋友多,有好多人來找。有些是生人,我就不好湊上去說話了。」
我聽出小冷是不甘孤獨的人。我問:「你的家離這兒近吧?每天下班都回家嗎?」
想不到很平常的一句話讓她臉紅了。這立刻使我感到問得突兀。
「回,有時也不回。你知道我在這兒有宿舍。」停了一會兒又說,「我的宿舍就在辦公室旁邊。像這個耳房一樣,那裡也有一間半,那半間就是我的宿舍。你有空到那兒看看吧。」
我答應了。小冷咕咕噥噥站起,俯身看著:「怎麼,這麼多天你一個字也沒寫下來呀?」
「領導讓我先熟悉一下專業方面的材料。」
想不到小冷捂著嘴笑起來。我給笑愣了。她突然彎下腰,抓起旁邊的一支粗黑的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用食指點著問:
「這是個什麼字啊?」
我看了看,這是一個髒字。我的心慌跳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小冷可能被我的目光嚇住了,問:「怎麼?」
「這個字我不識。」
「哎喲,」她喊起來,「大叔說你的學問忒大,怎麼連這個字也不識呀?」
「你從哪裡搞來這麼一個字?」
「黃科長讓我抄的東西上,有很多這樣的字。」
我心裡「咯登」一下,明白了黃科長平時讓她抄了些什麼東西。我說:「那是他的自傳嗎?」
她搖搖頭:「不,黃科長讓我抄的東西很多,有的是自傳,有的是從書上看來的,凡是『好段子』他都讓我抄。」
這時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塊糖果塞給我。我不吃,她非讓我把糖果剝開填到嘴裡不可。她自己也剝了一枚。糖果很甜。她說這是黃科長給她的。「大叔把我當小孩子,老給我糖果,其實我今年三十二了。」
「噢噢。」我應了兩聲。我想她真不像三十二歲的人。她長得很豐滿,皮膚緊繃繃的,臉上閃著光澤。她一再邀請我到她的辦公室去,後來我才明白:原來這天黃科長到外面辦事去了,這個小四合院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寂寞得慌。
她的辦公室跟我的那間耳房格局完全一樣,只是這裡面的東西比我那兒多得多,也複雜得多。一張小寫字檯,一把椅子,還有兩張沙發。不過寫字檯旁邊的茶几上卻擺了很多女人用的東西,什麼胭脂、香波之類;再旁邊是一條晾衣物的繩子,上面正搭了一些花花綠綠的短褲乳罩之類。有幾件衣服好像是黃科長的內衣。這一切她都滿不在乎。桌子上就攤著一些她剛剛抄成的稿子。我過去翻了翻,見有三大沓已經抄好放在那兒。一沓的題目是《我的放牧生涯》,一沓是《學醫大事記》,還有一沓的題目特別有意思:《游擊考》。我問這是誰寫的東西。
「黃科長呀,怎麼你不知道嗎?這是他自傳的前面三章……」
「噢,題目很有意思。」
「不過你先別看,他沒讓你看你就不能看。」
我點點頭。小冷開始抱怨:「多麻煩哪,我都抄了兩遍了,他說還要改呢。總說馬上買電腦打字機……」
「領導對自己要求嚴格,態度認真,你就抄吧。你覺得他的『自傳』有意思嗎?」
「可有意思了。有好多地方——得了,我不說了,反正總有一天他會讓你看的。」
我要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哎」了一聲,接著一笑,從旁邊的一個抽屜裡抽出了一沓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
「看不看?」
「什麼?」
「什麼?好東西。你可別告訴我給你看過呀。」
「到底是什麼?」
她伏在我耳旁咕噥道:「這是黃科長讓我抄寫的……」
我發現都是罕見的黃色段子。我問:「你抄這東西幹嗎?」
「幹嗎?」她覺得奇怪,瞥瞥我。「黃科長讓我用大字抄下來。他的眼睛不好,得看大字。剛抄好,他又有了……」
我明白她問的那個髒字出自何處了。我胡亂翻弄了幾下還給她:「這些東西我早就看過了,你還是留著吧,免得黃科長不高興。」
小冷「嗤嗤」一笑,頭縮了一下:「到底是最有文化的人,連這個都看過。不過你知道俺是一片好心,俺不信服的人才不給看哩。」
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在想:她是什麼意思?我朦朦朧朧覺得她在討好我。她大概想不出用什麼辦法來賄賂我。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我想她總不會因寂寞而賄賂別人吧?肯定不會。我故意把話題引開,問:
「黃科長待你好吧?」
「大叔是個好人。不過長了你就知道了,他的毛病也不少,手不老實……」
我笑了。她又說:「其實他的心腸蠻好,怪知道疼人的,有好東西也捨得給我吃。我在這裡七八年了,他什麼毛病我不知道?他待我好,俺待他也不孬。在這世上除了俺以外,我琢磨他沒有更親近的人了。」
我提醒她:「他還有個兒子。」
小冷朝地上吐了一口:「呸!那也算兒子,像一頭生騾子。」
「怎麼?」
「怎麼?恨不能把他老爹的東西全都搬了走。那個兒媳你還沒見哩,像個黃鼠狼一樣,鼻子嘴巴又尖又長,一進這個院子就嗅來嗅去的。那是兩個饞鬼,兩隻白眼狼,不得好死。你看看我多麼能咒人!不過我不咒好人。」
我吸了一口涼氣。小冷的目光不知怎麼轉到了一旁的繩子上,那兒有一件又寬又大的白褲頭。她的目光立刻柔和起來:「老頭子這個人啊,別看年紀大了,身體可好哪,身板壯著哪,一點也不糊塗。俺剛來這兒工作時,他就扯著俺的手,摸著俺的頭髮說:『好孩兒今年多大了?』我說多大了,他就說:『好孩兒別累著,慢慢干,工作也不是一天能幹完的。』他還教俺識字。那時候俺一共才識二十來個字,如今俺都能抄稿子了。」
「是啊,就像他的首長一樣,他處處學首長。他的首長就讓他的保姆學會了讀書識字。」
「黃科長這個人心慈面軟,大大方方,手頭也寬余。除了講好的工資,他高興了還塞給俺百八十元。」
我笑了。
「那是工資以外的錢哪。俺不要,他總是給俺塞到褲兜裡。」
我突然想起什麼,問:「你什麼時候出嫁呀?」
一句出口才知道,這有多麼不得體。果然,我馬上遭到了對方的猛烈反擊。她「砰」地一下把腳邊的什麼東西踢了老遠,說:「當老師兒的怎麼能說這樣的話?真是讀書人沒根沒柢!」
我一句話給刺得難受起來,臉上熱辣辣的。很長時間我們倆沒話。我要告辭了,臨走時抬頭看了看,發現小冷的眼圈紅了。
我剛剛出門,就聽她抽泣著:「大叔俺還沒有伺候好呢,俺怎麼能、能離開大叔……」
5
黃科長幾次邀請我一塊兒進餐,我都謝絕了。我只是按時來上班,決不想再投入另一個奇怪的家庭組合。我的拒絕不僅使黃科長有點失望,也讓那個鼻樑尖尖的小冷有些生氣了。有一次她說:「大叔讓你留下來你就留下來,吃頓飯有什麼?你還沒嘗嘗我做的菜呢。你看不起我做飯的手藝嗎?」
「這怎麼會呢。」
「來了,就該像一家子。躲躲閃閃的真彆扭。」
連我也覺得在他們中間有點彆扭。這是一種什麼關係?一個單身男子與一個家庭的關係,還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與領導及秘書的關係?我弄不明白。不過同時我又發現,小冷是真心實意留我吃飯。後來我搪塞說:「等一段時間吧,我們反正在一起工作了,這種機會總是很多的。」
我嚴格遵守八小時工作制,只要到了下班時間就離開,每天上班都準時到達。黃科長高興了:「小寧同志啊,你是一個很好的同志,工作麼可以鬆弛一些。那也不是一天幹得完的喲。」我心裡覺得好笑:上班這麼久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在幹些什麼。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在上班。我偶爾記起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叫「營養協會」的單位。我真的有點感激眼前的這個黃科長,感激這間辦公室。
一天中午,一個小伙子突然來到了小冷的辦公室。他們高一聲低一聲說著。過了一會兒,正屋的門「砰」地一下打開,黃科長出來了。他站在棗樹下,卡著腰注視那個耳房。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小冷就在黃科長的注視下把小伙子送走了。我發現小伙子見了黃科長竟連一聲招呼都沒打。那個小伙子很瘦,左邊的眼睛好像有點斜。
小冷送走那個小伙子,返回時,黃科長板著臉:「工作時間,不能隨便會客。」
小冷丟下一句:「反正又不是別人。」
黃科長語調僵硬:「誰也不行,這是制度。」
小冷反身回屋,「砰」一下關了門。我感到一陣快意。那個黃科長大概要氣壞了。誰知黃科長站在原地,撓了撓頭髮就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這一天,小冷瞅一個機會溜到我屋裡,說:「那老東西管得太細了,什麼都想管……好像這還嫌不夠似的。我弟弟來一趟他都不高興……」
原來那個小伙子是她的弟弟。
接著她又聊起了自己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工人,他們在一個街道小廠,退休前好幾年就下崗了。弟弟初中畢業,沒工作,整天跟一幫哥們在街道上混。他們家裡的主要經濟來源就要靠小冷了。這使我明白了她為什麼要那麼依賴黃科長。我問:「黃科長從哪裡來那麼多錢?」
「你說他呀,」她的兩隻隔開很遠的大圓眼瞪得更大,「你還不知道他呀!這人可有本事了,他掙錢還不容易!除了有離休的錢,『營養協會』搞來的錢都是他的。只要打個電話,一筆贊助就來了。」
我不明白。
小冷「嘖嘖」幾聲:「還有好處費呢。他是老資格了,認識的人又多。他常常幫那些來城裡包工的建築隊把一座樓包下來,人家還不是給他大筆好處費!」
停了一會兒小冷又說:「我弟弟,還有爸爸媽媽,都知道我們辦公室新來了一位老師兒,我整天回去誇你呢。」
「謝謝。」
「俺家裡的人都想見見你呢,我告訴他們:新來的老師兒學問可大了,什麼字都識。」
我說這是過獎了,那天不是有一個字不識嗎?小冷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難得有這份天真。
「老師兒,真的,到俺家去玩吧,俺爸俺媽俺弟都喜歡你哩。」
我覺得這就有點誇張了。他們沒有見過我,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我應付說:「好,有時間我一定去看他們。」
上班的日子久了我才漸漸發現:那種嚴格執行上下班時間的刻板勁兒真是可笑。因為這裡的三個除我而外,其餘的兩個都自由自在,完全像過一種家庭生活。做飯、吃飯、採購、會友、出去玩,再不就湊到一塊兒閒聊。「營養」屬於保健範疇,所以我發現黃科長要時常出去搞一點保健按摩之類。當然,他有一個最好的護理員,那就是小冷。黃科長偶爾也不再避諱護理過程——小冷有時給他按摩,一按就是一個多小時,旁邊掛著大幅針灸穴位圖。小冷圓圓的兩眼瞪得發藍,一邊瞅著那些穴位圖一邊在黃科長身上按著。黃科長發出滿意的「嗯嗯」聲:「嗯,好,那是一塊病啦。」小冷埋怨說:「哪有這麼多病!」一按到敏感部位,黃科長嫌癢,就「嗤嗤」笑。閒下來小冷問我:「也給你按按吧,老師兒?」
我連忙擺手謝絕。黃科長閉著眼睛仰靠在躺椅上:「讓她試試麼,手勁很大。」
離下班一個多小時小冷就開始做飯了,院裡冒出一股股奇怪的香味。我知道這是在做「藥膳」。黃科長有許多關於養生方面的書,上面介紹了多種「藥膳」的做法。什麼桂圓鴿湯、烏米糕,都是黃科長津津樂道的東西。只要一有小冷做飯的香味,他就會被引誘出門,在棗樹下伸伸懶腰,打一通太極拳。有時候他到小冷的廚房那兒耽擱一會兒,有時乾脆就到我的辦公室裡來。我們的談話也常常圍繞「藥膳」。黃科長不愧是營養協會的頭兒,懂得真不少。不過聽長了又令人懷疑:在他嘴裡似乎什麼都是極有營養的東西——要害是怎樣使用,何時使用。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治病不能靠藥,要靠藥膳,這就是把食補和藥補結合起來。」
我想這話雖有些片面,但總會有些道理的。
「你知道魚嗎?」
我說知道。
「魚具有高度營養啊,」他語重心長地說,「魚不但價錢便宜,營養價值也出奇地高。它能治心臟病、重聽、耳鳴,還能治療貧血。」說著又壓低了聲音,「我向你介紹一種強精效果的處理方法……」
我洗耳恭聽。
「你把魚內臟去掉,不過頭可不要扔,頭部是做強精材料最重要的部分,千萬不能扔掉啊。洗淨了,然後擦乾。知道豆豉那種東西嗎?」
我說知道。
「用一點豆豉大煮。煮上半天,再把魚放在油鍋裡,用生薑大蒜焐烹,這時把豆豉加進去就行了;不過千萬不要加醬油,那樣你才可以嘗到魚的鮮美味道。」
我笑了。
「你知道泥鰍嗎?」
我點點頭。
「泥鰍湯可是好東西啊,有些人疲勞了,不想走路,也沒有*。對這些男性同志,我建議他不妨喝一些泥鰍湯。如果一個月裡能喝上十次八次,那還了得!」
我點點頭。
「有一個朋友臉色發黃,當然也有那方面的毛病。我告訴他:捉點泥鰍,洗去泥,擦乾,這就可以除掉臭味。要注意,做的時候泥鰍骨頭千萬不要扔掉。你在鍋裡放些油,先把它的骨頭煎一煎,然後撥到一邊去;最後把泥鰍做好了,再把骨頭放回鍋裡,加上水和姜,用小火慢煮。待其變為乳白色以後再煮一點時間,去掉湯上漂的油,取其精華,並且把骨頭和泥鰍肉統統丟掉。你要喜歡,還可以放一點鹽啦、胡椒啦。煮一次五條六條泥鰍足可以了。那些沒有食慾、沒有*、貧血、臉色難看的人,或者是喝酒多了肝臟受損的人,就靠它補貼元氣。你知道『靜思庵主』這個人吧?」
我以前聽他說過,這時沒有回答。
「這人大學問哪,文雅青年,只差一條:沉迷書籍,勞傷過度,萎靡不振。反正都不是外人,我問他:那方面怎麼樣?他搖搖頭。我就讓小冷做了兩次泥鰍湯給他喝。後來不出一個星期,眼瞅著臉紅了,兩眼也有了神氣頭,見了曬在繩子上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也喜歡看了。」他說著拍手笑起來。
我覺得有趣,問:「那是怎麼回事?」
黃科長嚴肅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告訴你,小伙子凡是走在街上,看到涼台上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也不看一眼的,那就準是有毛病。」
這種奇怪的推論使我大為驚訝,長時間合不攏嘴。我不由得想起上班的路上,在小巷子兩旁的那些涼台上,常常可以看到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我不記得自己有意去看過。我只是無意間注意到的。所以說,我也無從判斷自己是否有病了。
黃科長又告訴我,有一次首長也無精打采地來了,他一看就知道是為什麼來的。「他不好意思講,我就問他。不出所料,正是那病啦。他問我是否有秘方能治療那種衰退的毛病。我明白首長不比常人,不妨再慎重些。我記起了我們營養協會聘請的一個老顧問,他是剛剛從國外回來的,以前他的先輩做過宮廷御醫呢。我領他見了老先生。老先生胖胖的,坐在一把硬木椅上,抄著手。他才不管什麼首長不首長呢。我把首長的病向他一五一十講過,他也不說話,一頃刻,只抓起筆來寫了幾個大字。我拿到光亮處一看,見上面寫了:五苓散與金銀花。首長取到手裡一看,立刻搖頭,說有人也推薦他服了兩個多月的五苓散,毫無起色,手腳仍然無力。我把首長的話一字一字複述了一遍。要知道首長是外地口音,我怕老先生聽不懂。誰知老先生耳聰目明,立刻接答首長的話說:『你要將金銀花與五苓散放在一起煮茶喝,那樣尿會增多,火氣自然會受到壓制,就會產生效果的。』結果首長就接納了老先生的處方。一個星期之後果然見好。我總結其中經驗,無非是:與其急於強精,倒不如先將他的腎臟炎症治好。你想一想,首長腎臟一定有些毛病,那種毛病不治好,就是天天吃人參燉鴨,恐怕也沒有效果。其實只要加上金銀花,便能效果倍增。不過記得老先生囑咐了一句:千萬不能吃任何帶鹹味辣味的食物。若想強精,就應絕對避免增加腎臟的負擔。你想一想,小寧啊,火氣受到壓制,腎臟自然就會發生作用,當腎的機能活潑起來,連帶也會導致性能力的增強。我試驗過多次,你不妨留意一下。」
我笑笑:「一定留意。」
有時候和小冷談起黃科長,我總要有個古怪的念頭,想打聽一下這個老頭子從哪搞來那麼多亂七八糟、又是有頭有尾的知識?可惜小冷的興趣全然不在藥膳。後來我發現她的工作室裡多了一幅很蹩腳的畫,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是黃科長作的。我笑了。這又使我明白黃科長會畫幾筆。小冷問我:「你也懂畫吧?」
「只不過看了一些,不能說懂。」
她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又問:
「你朋友中間有畫家嗎?」
「那當然有的。」
小冷說:「我也喜歡畫。」
我想這倒難能可貴。我問:「你擅長畫什麼?」
她搖搖頭:「我不會,不過我弟弟會一點。」
我想她弟弟就是那天看到的小斜眼,這使我有些懷疑:「就是那天來過的那個嗎?」
她點點頭。
「他跟誰學畫?」
她的下巴搖著:「反正他有那麼一幫朋友。他不常畫,不過他喜歡收藏。他收藏了很多,你如果喜歡,我就領你去看看。不過——」她眼看著窗外,壓低了聲音:「可千萬不要讓黃科長知道了……」
我不明白。
「黃科長如果知道了,他看中了的畫就會要,你想想我們好意思不給他嗎?他要什麼我們都得給。不過那些好畫我可不能給他。我從來不敢讓他到我們家去看畫,因為這個人哪,見了畫就像蒼蠅見了血!」
我笑了。我想這個比喻可真有份量。小冷咕噥不停:「這個年頭,喜好什麼的都有。就說我們那個胡同裡吧,有的孩子好玩鴿子,一千兩千地花,買鴿子,嚇人。還有的喜歡玩鷹、玩風箏,走北京去濰坊的,搞來各式各樣的風箏,把櫃子都塞滿了。說起來你不信,還有人喜好外國人。」
最後一句我不明白。她解釋說,她們鄰居家的一個姑娘在博物館裡干,那些外國人到博物館參觀,她就纏著人家,領人家一塊兒去遊湖、逛山。「反正只要是黃頭髮藍眼睛高鼻樑的,她都喜歡。她還學了兩三句外國話,老是『噢開、噢開』的,你說煩不煩死個人。俺那胡同裡的老太太都說:『天哪,好模生生的閨女家,老想著讓鬼子幹幹……』」
小冷說話多潑辣。我覺得也好笑。這種潑辣勁兒或多或少是我們這個營養協會傳授給她的。
她一再邀請我到她家裡去玩。最後又談到了畫的問題,我開始有點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