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座茅屋的來歷令人心酸。那是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我們一家人躲避苦難的一個去處。
很早以前我們家還在那座海濱小城,父親和母親、外祖母,全家人一起居住在外祖父那個有著玉蘭花的府邸。是一場連一場的戰爭把這個美麗的住所生生毀掉了。父親三十多歲時從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個小城,那是因為海濱叢林地帶活躍著那支有名的隊伍,他們與外祖父來往密切。外祖父從二十多歲起就是有名的叛經離道者,是全城第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少爺。外祖母原是他們院裡的一個使女,當年與外祖父雙雙出逃。兩人一去十幾年,當再次回到這座小城時,外祖父已經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醫生。大宅院裡再也沒有了那個用枴杖搗地的老爺,沒有了他當年望向兒子的憤憤的目光。最後的日子裡老爺沒有等來兒子,他認為正是這個不肖之子毀了他的一切:他的希望、他的基業。他曾經把一切都寄托在聰慧的兒子身上,可想不到這小子竟然為了一個女人瘋癲。他最恨的是那個使女,是那個小妖精使兒子癡迷。他最後對兒子僅存一絲希冀:待其上了年紀,心中的火焰漸漸平息的時候,或許會顧戀一下這萬貫家財,持續這一代又一代積攢起來的巨大資產和聲望吧。
世上真的會有一個人忍心拋棄這一切嗎?這個大宅,這兒盛開的玉蘭花——它們真的會對一個男人沒有一點吸引力嗎?
老爺想得不對。因為外祖父離去的原因不僅僅是為了外祖母。是這座壓抑的小城讓他厭棄,而遠方,大海另一面吹來的風,還有湛藍的天空和白雲,都一齊在誘惑他。於是,那天深夜,一艘白色客輪載著心氣高遠的外祖父和嬌小美麗的妻子遠航了。
要不是後來外祖父突然決定要返回海濱小城,那麼一切都該是另一個樣子。外祖母沒有半點怨言,儘管她心中盛滿了恐懼。她還記得老爺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那「咚咚」搗地的枴杖。她特別忘不了的是老太太手裡那柄雕花捶布槌:惡狠狠揚起,只一下就把她的頭打破了。她頭上一生都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傷疤。她險些為此送命。她有一頭濃密滑潤的烏髮,是這秀髮遮去了那個疤痕。她伏在男人懷裡輕輕泣哭,外祖父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兩人一聲不吭。
他們究竟為什麼回到小城,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問過媽媽,媽媽也說不明白。反正他們回來的時候,這座宅院已經沒有了原來的主人。老爺和太太相繼去世,他們病入膏肓時還在念叨自己的兒子。
外祖父回來的那年正好是玉蘭開花的時節。媽媽曾告訴我:「你外祖父永遠也忘不掉那個春天……」
媽媽還說:老爺至死也沒有原諒他的兒媳。他覺得自己的全部怨恨和苦楚都來自這個不祥的女人。「你外祖母覺得應該對自己的公爹盡一份孝心,可惜這種機會再也沒有了。以前你外祖母千方百計討好老爺,任何兒媳都不會像她那麼孝順。可怕的老爺呀,那個遲早要撒手的老宅主人哪,玉蘭花庇護了一輩子的倔強老人,知情後就是不肯饒過她。他讓她跪在瓦片上,讓她死……這些都像夢一樣過去了,可就是忘不掉。說說你外祖父回到小城以後的事兒吧——他剛剛回來就有許多生人找上門來,港上的人,山裡的人。這些人都打著求醫的幌子,其實到底要做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求醫者絡繹不絕。後來這些人當中就有了你的父親。他一開始是到海港,後來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成了你的父親。他與你外祖父一整天都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也免不了要發生一點爭執。是外祖父介紹你父親與那個港長成了朋友。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了。當時我不知道你父親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也不知道他們商量的是多麼重要的事情,更不知道你父親是隊伍上的人。那時候隊伍活動的範圍很大,要根據戰事的變化周旋。有好長時間隊伍過得很苦,頭兒換了好幾次,你父親是最後才參與領導這支隊伍的。不過他在那兒待的時間不長,後來離開了,又做起了『生意人』。他從來沒有賺過錢。他當時正和你的外祖父合夥搞一筆『大生意』,城裡人都這麼認為。可是直到如今也沒人明白這筆『大生意』是什麼。大概也就是因為這筆『大生意』,他們一前一後都遭了暗算……」
母親的話說來說去,大致就是這些。其中那些細小的情節讓我難以忘記。記得有一天我在茅屋的旮旯兒裡發現了一個木箱,打開木箱,裡邊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有紅硬木的手串子,半截琴弦;再不就是幾枚黑白圍棋子、一個殘破的八音盒子……我相信這些東西都是外祖父遺留下來的。有一次我還翻出了一個發霉的破舊禮帽,禮帽上有一個洞眼。我覺得很好奇,就戴著禮帽悄悄轉到外祖母和媽媽身邊。誰知道外祖母一看到這禮帽,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媽媽抖著聲音說:
「孩子,你怎麼把它找出來了?你怎麼能這樣?!」
我不明白,仍然戴著那頂禮帽。我的目光在問: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呢?媽媽把禮帽一把摘下。她看著,厭惡地放到了一邊。後來外祖母不知什麼時候就把它取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發現那頂奇怪的禮帽。但我那時相信它一定有什麼故事。
2
我長大了,可我偶爾還要記起那個帶洞眼的禮帽。有一天我就大著膽子問起來。外祖母長長歎息,只不回答。
很久以後,母親斷斷續續講了禮帽的故事。
「那是一個交通員戴的。那個交通員就來往於山區和這個小城。他一開始也是你外祖父的病人。當然了,是那種特殊的病人。他的年齡要比你父親小得多,當時還只是一個小伙子。他的真實身份是交通員,是上邊派下來的。他有個特別的本事,能夠在山裡和海灘上飛跑,跑起來就像兔子一樣快,人們就給他起個了外號,叫『飛腳』。人們說所有能這樣飛跑的人,腳心裡都長了一撮毛髮,奔跑時,這一撮毛髮就直立起來,腳不沾地。」
我看著媽媽,簡直聽傻了眼。
「其實那不過是傳說。在他洗腳時你外祖母偷偷看過,說根本沒長什麼毛髮。你外祖父沒有兒子,有一陣把他看成了親生兒子,與他一塊兒喝酒,給他最好的東西吃。這就引起了你父親的不快。當然他的不快還有很複雜的原因——你父親從第一眼看到飛腳就不痛快。他不信任他。為這個你父親跟你外祖父鬧翻了,拍起了桌子。那是翁婿兩人不和的種子。打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好好長談過。只是由於他們共同做的那筆『大生意』的緣故,才仍然要時不時地走到一塊兒。不過他們談話的時間大大縮短了。那時我們的婚期也指定了,若不是婚事提前,很可能就因為你父親和外祖父的關係給吹掉。一切都要感謝你外祖母,是她在最關鍵的時刻支持了你父親,儘管她後來由於你外祖父的死,也對你父親有了誤解和怨恨。但那時她偏向著我們。是她親手選擇了你父親這個人,讓他做了自己女兒的丈夫。
「你父親有時候一離開就是很久,我們全家要一塊兒苦苦等待。你外祖父差不多和你父親坐不到一塊兒去了,他們一見面就吵。這樣久了,我對他們爭吵的原因也越來越清楚了。因為那時有了幾次不順利的戰事,你父親和外祖父都格外懊惱。他們私下裡在爭論一個事情,那就是怎樣看待飛腳。現在看你父親是對的,可當時你外祖父拚命維護那個人。他把飛腳叫『好小子』。可是你父親已經注意了那個『好小子』許久了,盯過梢,也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有一天夜裡,你父親正在和外祖父談事情,突然聽到了屋後有踩碎瓦片的聲音。你父親跑出去,什麼也沒看到。你外祖父就說他大驚小怪,說那不過是一個野物。接下去的日子你父親更加惶惶不安,深夜就伏在宅院的玉蘭樹下。
「有一天宅子裡響了一槍,全家人都跑出來了。我看見你父親從外面走進來,臉色發冷。他的槍筒還沒有涼,另一隻手裡就提著一隻打了洞眼的禮帽。你外祖父盯著那只禮帽說:『這只禮帽有點熟。』你父親說:『你不是說有野物嗎?這只野物戴帽子呢。』我們都明白他是指飛腳。外祖父拿起禮帽看來看去,將信將疑。後來他又說戴這種禮帽的人很多。不過打那以後,飛腳再也沒有來過我們的宅院。本來事情已經很明白了,可惜你外祖父太固執也太麻痺了。可能他們之間還保持著別人不知道的什麼聯繫吧,反正後來的事情就是我們看到的那個結局了。」
我聽到這兒開始通通心跳。
「一切都像在眼前一樣。我說的是你外祖父遇難的那一天。那天他一大早騎著我們家的大紅馬走了。回來時太陽還沒落山。大概就在這個時辰他騎著馬走進了西郊的那片小松林裡。他在那裡中了埋伏。紅馬先跑回來,叫著,引著你父親、引著全家跑出庭院。大家都跟上沾滿鮮血的紅馬跑,跑,一口氣跑到了出事地點。當時你外祖父還有一口氣,我們把他扶到馬背上馱回來。
「從那以後這座宅院裡再也沒有他了,你父親就成了這座宅院的主人。當時不知道在你外祖父去世的那些年裡,我們後來的避難所——海灘雜樹林子裡的小茅屋已經落成了。
「說到小茅屋,那要感謝神靈呢。在你外祖父活著的時候,我們家裡曾發生過一件大事。儘管這事兒在當時誰也沒有在意,可日後大家才明白:這是神靈有意為我們一家人安排下的。就是這事兒改變了我們全家人的命運。
「原來老爺在世時,我們家裡收留了一個孤兒。這個孤兒由老爺一手撫養起來。他差不多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樣。不過他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那孤兒實際上成了這個宅院裡最可靠的男傭。他對主人忠心耿耿,堅信一切都是主人給的,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他一輩子都沒考慮成家立業的事兒,從來沒跟主人提過這個。主人也沒有為他安排婚事。後來老爺去世了,你外祖父接管了這個宅院,就給了男傭一大筆錢,告訴他:人都該有自己的一份日子。那個男傭哭了,跪在地上不起來。他說這輩子都是老爺家的人,怎麼也不願離開。不知費了多少口舌,你外祖父好不容易才讓他走了。誰想到他日後仍舊沒有婚娶,只用去那筆錢的一小部分到遠遠的海灘上買了一片林子,搭了一座茅屋,剩下的錢就裝在瓦罐裡埋了起來。每年秋天,他都把林子裡結下的第一批果子送到宅院裡來。他對你外祖父說:有一天世道亂了時,要躲避也該有個地方呀。他說自己搭了一座茅屋。當時他的話誰也沒有在意。
「誰知後來世事越變越大,你父親從一個英雄變成了一個罪人,被自己人抓走了。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家破人亡……」
媽媽每次只講到這裡。
接下去的故事我已經非常熟悉,那就是媽媽和外祖母被人逐出了那座大院,她們只帶了兩隻木箱,坐在一輛馬車上逃出了海濱小城——一直向北,穿過大片荒蕪的土地,來到海邊的雜樹林子裡,那裡正有一個忠誠的老人和他的茅屋在等待著我們一家。
很久之後,當父親從南山監禁地放回,他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一頭撲到小城去尋找那座大院——可惜那裡早已換了主人。他給逐出來,像個瘋子一樣到處打聽,最後總算踉踉蹌蹌趕到了海灘上。他尋到的是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柴窩。
這就是我們一家的故事,這就是茅屋的來歷。
讓我難以釋懷的是那兩個男人的衝突——外祖父直到去世之前仍然與父親有著深深的隔閡。我問媽媽這僅僅是因為飛腳的事嗎?母親點頭又搖頭。她說他們兩個人的爭執越來越厲害,但起因可不完全是飛腳。他們彼此都發覺:這麼多年來雙方都在維護著不同的原則。就是說,他們的爭執其實發源於一個很深的根源。「有一段你外祖父曾經跟我說過一句氣話,我並不認為他從心裡是那樣認定的。可是漸漸的,那句話又讓我覺得是一句很認真的話。」我問媽媽那是一句什麼話?媽媽歎氣:
「你外祖父認為,你的父親從那座城市到這座城市,從山裡到平原,辛辛苦苦玩命地折騰,那並不表明他對自己的事業有多麼忠誠;他那樣,完全是因為骨子裡有一種流浪漢的習氣——那是一種『嗜好』。」
媽媽講到這裡笑了,一直笑出了眼淚。我想媽媽一定是在懷念死去的父親。媽媽說:「你外祖父說得多麼輕鬆啊,他說那只是一種『嗜好』。你爸爸出生入死,身上到處是傷,有好幾次差點丟了性命,那僅僅是一種『嗜好』嗎?你外祖父太不公平了。」
媽媽接著告訴:外祖父有一段時間甚至很認真地研究了父親的由來,他在找他們那一族人的蹤跡。「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叫『查祖宗三代』。一個人對自己的女婿尚且這樣,多麼不可思議呀。你外祖父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連多少天不願出門。他查了一摞又一摞書籍,最後竟然告訴我說:你爸爸他們這一撥人實際上是一支遊牧民族的後裔。你看,他把你爸的不安分與這個勾連起來——『他們是連在另一根血脈上,那些人大多姓淳於,與我們不同。』你的外祖父甚至還勾畫了那個遊牧民族的『南進圖表』,說當年他們就是從貝加爾湖一帶,從更遠的外興安嶺穿過大片山脈,跨過還沒有陸沉的老鐵海峽,最後在登州海角落腳的。他說這個遊牧民族擅長騎射、種桑、養蠶。後來是因為黃帝和炎帝的東進,才不得不縮回老鐵海峽以北。不過這個遊牧民族至少有一部分人至今還留在登州海角,改姓『淳於』,在那裡繁衍了後代。他說你父親就是這些人的後裔——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長了一雙極不安分的腳,這輩子都要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地走、走。『那可是一種血脈裡的東西!』你外祖父這樣說。我對這些話將信將疑。因為你外祖父是個有學問的人,如果不是偏見,不是走火入魔了,他大概是不會弄錯的。」
媽媽最後這些話一輩子都深印在我的心裡。我不得不一再地注視「淳於」兩個字,不得不感受自己的血液裡流動著什麼:一種到處奔走的慾望。
3
我把黃科長的自傳帶到了靜思庵,幾次打開又幾次封好,後來只得強迫自己去讀。不用看就知道,這會是一些百無聊賴的東西。想一下吧,一個人僅僅是出於模仿首長而塗抹的一堆文字,又能是怎樣的貨色?
我首先看的是第一部分:《我的放牧生涯》。因為它寫了我熟悉的那個平原上的生活,所以也算有點趣味。不過我很快發現滿紙的記敘時而讓人忍俊不禁,時而又要讓人罵出聲來——也許把它們扔到臭水溝裡更合適一點。它從傳主*歲記起,一直記到十一歲的所謂「參加戰鬥」之後。一個七八歲的放豬娃,在那片野地裡怎樣遊玩、打鬥,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在我看來毫無意義:他甚至將怎樣騎馬一樣騎在一頭大種豬背上、怎樣用枝條抽打種豬在田野裡奔跑、怎樣使種豬去*那些較小的豬,都記得一清二楚。他詳細記載了各色不同品種的豬,它們的飲食特點、放牧當中應注意的事項等等,並因頗具知識性而讓人略略吃驚。我有時不由得要想:這個人的記憶力為何如此之好?他怎樣獲取了這類繁瑣的知識以至於終生不忘?還有,他為什麼對這些始終保有一種極大的興味?比如他記載了小時候與一頭雙耳遮臉的大豬的友誼、那頭大豬對他非同一般的依戀和親暱——只需打一聲口哨,大豬就能迅速跑來與之玩耍。它幾乎能明白他的全部心思。他與之規定了奇怪的暗號。更有趣的是這一節寫得富有文采,而且使用了半文半白的文字來描述整個過程、他本人沉浸其中的放牧之樂。
令人稱奇的是,他並不僅僅把當年的這一切看成是一種童趣,而是與後來的戰鬥生活緊密聯繫在一起。他說當年趕著豬群在灌木叢中奔跑,把那些妄圖逃到別處去的桀驁不馴的豬崽追回來時,無形中就鍛煉出一身強健的體魄、一種飛快奔跑的技能。他描寫那些剛剛長成幾個月的豬崽:「渾身橫肉,肌膚錚亮,四蹄如飛,聰明伶俐,性情刁鑽」。而那時他就是與這些小狡猾鬥智鬥勇,說自己「跑起來快得簡直是腳不沾地。而且由於田野上大半都是海綿樣的松土,這就有利於雙腿肌肉和韌帶的成長髮育,以至於後來在激烈的戰鬥生活中,在逃避敵人的追趕時,可以不歇氣地一躥十里,甩掉死亡的威脅」。還說,「由於經常觀看豬崽*,所以可以見怪不怪,在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上,對『性開放』一類事情泰然處之,並不視為大逆不道」。「放牧者尚有****,男女圍在一起吃野果、玩篝火,深夜不歸,其樂融融。那時從沒發生過懷孕流產等惡性事件,此乃足以說明村風淳樸,鄉民憨厚」。寫到這裡他筆鋒一轉:「懷念當年共同放牧之村姑,不由得淚水潸潸」。「當年那些異性夥伴一個個真正如花似玉,只可惜她們當時都少不更事」。
寫到這裡傳主不由得洋洋得意和自吹自擂,說自己「打小就喜歡革命故事,少男少女坐到一起,身穿破衣,露皮露肉,卻能圍坐一起聽革命故事」——因為聽得入迷,結果「醒過神來,卻見豬崽四散奔逃。丟一隻豬崽就要遭東家一頓毒打。萬惡的地主血口噴人,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這時候他就「將夥伴們召集起來,分兵三路尋找豬崽」。
《我的放牧生涯》以他被父母送到另一個村子裡,師從一位老中醫、立志一生為窮人解除病痛作結尾。
不知怎麼,我在讀這些東西的同時,總覺得一旁有父親那雙憤憤的目光。
4
想起外祖父的「血脈」說,我有點相信了。對於淳於一族就尤其是這樣。我曾長時間沉迷於家族的歷史。我似乎自覺不自覺地想對外祖父的話給予證實。我一次又一次到那個所謂的遊牧民族的第一個聚居點——登州海角去。那兒地處東部平原,當年那個遊牧民族所建立的國土範圍就包括了整個南部山區、海濱小城以及大片沖積平原。最早的興盛時期,他們的力量越過了西部的黃河,並且成功地與黃河中下游的土著結成了聯盟,使之成為阻擋炎帝黃帝東進的第一道屏障。他們南部的勢力達到了膠州灣,西南越過泰山山脈,直抵萊蕪。當時這個遊牧之國的牧業、漁業和冶煉術都極為發達,成為海內最強悍的一支力量。
齊國的建立使他們開始衰落。遊牧民族與齊國相安無事的年代極短。後來他們不得不向東部沿海萎縮,一直退到了最早的聚居地:登州海角。他們在這裡稍事喘息,立住了腳跟,同時已經在考慮大遷徙了。他們的計劃是跨越老鐵海峽,重返故園。
整個的遷徙史就是一部血淚史。最後當然仍會有一小部分人在海角存留下來——這些人一開始在沿海村莊裡居住,漸漸散佈到整個半島地區。也許是一種血緣的力量吧,到了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初,這一支人竟然重新彙集到了海角,並在那裡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城市——思琳城。
就是這個思琳城,在後來大放異彩,歷史上被稱為「百花齊放之城」。當時稷下學派的一些代表人物,像荀子、騶衍等,幾乎無一例外地到思琳城講學。當時的登州海角竟成為中國北方的宗教中心和學術中心,成為一些文化人物的聚居地。稷下學派的代表人物淳於髡就出生在思琳城,由此可考思琳城正是淳於家族的祖居地。此地後來還出現了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半人半仙的徐巿(福)。
當年秦始皇在咸陽焚書坑儒,為避秦禍,普天之下最著名的學士都一路東行,最後彙集到了思琳城。徐巿只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而已。這些人借口尋找長生不老藥,以稍稍遮掩蓄謀已久的另一場大遷徙。淳於家族的人個個能言善辯,談起治國之道恣意汪洋。他們學問淵博,而且剛直不阿,一代又一代視死如歸,用男兒之血書寫了淳於家族的歷史。
在思琳城古城,至今還流傳著淳於家族的故事。除了淳於髡之外,還有另一些著名人物,如後來在咸陽濺血身亡的大博士淳於越。只要沉浸於這段歷史,就會發現有一條鮮紅的血線隱約貫穿。我不知道當年的思琳城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只知道在今天的平原上,仍然還流傳著一首有名的歌謠,這歌謠連幾歲的娃娃都會唱。他們鼻涕滿臉,搖頭晃腦,紮著一隻朝天小辮,笑嘻嘻地唱道:
西邊有個思琳城
日夜琅琅讀書聲
……
娃娃們不知歌謠具體指了什麼,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唱出了一段不滅的歷史。他們所說的「西邊」就是登州海角,它處於一個小小都城的西郊;那麼思琳城的「琅琅讀書聲」又來自何方?就來自那些從普天之下彙集到這裡的學人和辯士,其中包括著名的稷下學派,更包括整個淳於家族。
當年我曾經認真考察過當地的「曲」姓,發現曲氏家族也屬於登州海角的原居民。隨著民國初年的移民潮,登州海角大批農商湧到關外,他們家族的最後一批才隨同離開了登州海角。曲姓走得稍早,大約在清朝嘉慶年間來到了關外;所以曲姓傳人常在自己的自傳裡特別注上「徐鄉人」三字。「徐鄉」其實就是思琳城的別稱。登州海角至今還流傳著「曲」姓的由來:當徐巿那一幫士子以採集長生不老藥為名成功地逃離秦禍時,曠古罕見的一場大屠殺就開始了。不論老幼,只要姓淳於、姓徐,格殺勿論。淳於和徐氏家族就悄悄改姓為「屈」。「屈」與「曲」同音,以此表示整個家族所蒙受的巨大冤屈。所以我們也可以認定:曲和淳於同屬於一個大家族,他們都來自百花齊放之城,在未來的歲月中帶著共同的光榮和哀傷走在一起。這就是我在當年模糊不清的一個認識,一種結論。
我在小茅屋裡竟然忘記了時間,不知多久,一抬頭發現靜思庵裡已經漆黑如墨。打開窗子看了看,這才發現天空陰得濃黑濃黑。
我開始準備晚餐。外面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這雷聲越來越近。長長的閃電在空中顫抖,巨大的雷鳴像要把這個小屋轟塌一樣。瓢潑大雨傾倒而下,嘩嘩的雨聲和雷鳴交織一起,可怕極了。我把窗戶關緊。一陣孤單。我想點上蠟燭,可到處找不著火柴。灶裡的火也熄滅了。後來我好不容易藉著電光找到火柴,把蠟燭點上。搖曳的燭光下,靜思庵一片昏暗。
我第一次來到西郊,竟遇到了這樣一場大雷雨。這豪雨和巨雷啊,已經許久未曾遇到。
一個人在這靜思庵,在這漆黑一團的夜色裡,一次次想到了梅子和小寧。
我牽掛他們。我還想起了在這漆黑的雷雨之夜,那些流浪者,那些在山坳和莽原上奔波掙扎的人。我特別在想那個黃昏從茅屋旁離開的莊周——他破衣爛衫,脖子上還掛著一把錫壺……
陣陣痛楚在心底泛開。我悄聲喊出了他的名字……這個夜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難言的虧欠。
他在這個夜晚是否會有一個遮風蔽雨之地,是否能找到一個草庵?
一道道閃電不時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晝,巨大的轟鳴像開山的炮聲。啊,開山的炮聲——父親落難之後的監禁地就是那一架架大山,他們一群罪孽深重的人日夜不停地用錘子開鑿、用炸藥轟擊。錘子曾把他的手打得血肉模糊。
不知該怎樣感悟自己的命運。當我十幾歲時不得不被迫離開茅屋時,一路向南走,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囚禁父親的大山裡。更為不可思議的是,許多年後,當我成了一個地質工作者時,那片大山直接就成了我的叩問對像……無話可說,惟有感歎。
雷聲隆隆,大雨越來越狂,簡直像一片大海倒立起來。
記憶當中有過這樣一個狂暴的夜晚嗎?是的,好像有過。那搖撼了小茅屋的大雷雨之夜啊。我閉上了眼睛。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個異國人,一個奇怪的、我曾深深為之迷惑的人。
我想起了他那傳奇般的經歷——他是法國詩人瓦雷裡。
1892年9月,剛剛大學畢業的瓦雷裡隨著全家到了熱那亞。10月7日,一個像眼前一樣的暴風雨之夜,他突然為一種清心寡慾的思緒所左右,於是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決定從此放棄愚劣的激情和詩歌創作,轉而埋頭於孤獨的思索,從此獻身於純粹的和無私的知識。
我久久地想著那個人,傾聽著雷聲。我在想那個暴風雨之夜所給予的啟示;還有,他準備放棄的那種「愚劣的激情」——它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