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飲食之欲、男女之欲,本來不因為貧富有什麼區別,但是飲食男女這四個字,卻因各人的環境,有緩急之分。洪士毅現在的飲食問題,比較得是重要一點,所以他在碰了兩個釘子以後,也就不再想追逐那個撿煤核的女郎。過了兩天,那個老門房已經回來銷假,士毅也就要歇工回去,臨走的時候,老門房要他進去辭一辭各位先生。士毅本打算不去,轉念一想,認識認識這裡的先生們,究竟也是一條路子,假使這老門房有一天不幹了,自己便有候補實授的希望呀。
如此想著,便和老門房進到辦公的地方,和各位先生們招呼一聲,說是要走了。其間有個曹老先生,說是士毅一筆字寫得很好,問他念過多少年書?士毅歎口氣道:「不瞞老先生說,我還是個中學畢業生啦。窮得無路可走,只得給你們這位老工友替上幾天工,暫飽幾天肚子,有一線生機,我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呀!」曹先生手摸了鬍子,連點幾下頭道:「窮途落魄,唸書人倒也是常事,我們這裡倒差了個錄事,兩個月還沒有補上,你願幹不願幹?若是願幹,一月可拿十塊錢的薪水,不過是吃你自己的,比當門房好不了多少,只是名義好聽一點罷了。」老門房不等士毅答應,便接著道:「謝謝曹老先生吧。他老人家是這裡的總幹事,差不多的事情,用不著問會長,他就作主辦了,你謝謝老先生吧!」士毅本來就沒什麼不願意,經不得老門房再三再四地催著道謝,只好向老先生連連拱了幾下手道:「多謝先生了。我幾時來上工呢?」曹老先生道:「我們這裡的事情,並無所謂,明天來上工可以,過了十天八天來也可以。」老門房又插嘴道:「就是明天吧,他反正沒有什麼事情,讓他來就得了,老先生你看看怎麼樣?」曹老先生微笑著點頭,只管摸鬍子。士毅覺得事情已經妥當了,很高興地就告辭而去。到了次日,一早的便來就職。往日由會館裡到慈善會來,都是悄悄地出門,心裡只怕同鄉猜著,依然沒有飯吃,是滿街找飯碗去了。
今天出門,卻走到院子裡高聲叫道:「劉先生,我上工去了,等我回來一塊兒吃午飯吧。」他那聲音正是表示不到滿街去找飯碗了。事情大小,那都不去管它,只是有個很合身份的職業,很足以安慰自己了。他自己替自己宣揚著,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快活,走到街上,只看那太陽光照在地上是雪白的,便覺得今天天氣,也格外可愛。大開著步子,到了慈善會,見過了曹總幹事之後,便在公事房的下方一間小屋子裡去辦事。其實這裡是窄狹,而又陰暗的,可是士毅坐在這裡,便覺得海闊天空,到了一個極樂世界,抄寫了幾張文件,也寫得很流利的,沒有一個錯字。雖然這不過十塊錢一個月的薪水,可是在他看來,這無異乎政客運動大選,自己當選了大總統,心滿意足,這地位已經沒有法子再向前進了。
這樣的工作了一個星期,應該休息一天,會館裡許多青年職員,一早就走了。幾個候差的人,也各個出去,全會館竟剩自己一個人。現在已不是從前,用不著滿街去找皮夾子,也不能帶了錢滿街去花費!自己便懶得出去。在屋子裡寫了兩張字,又躺在床上翻了幾頁舊書,又搬出一副殘廢的竹片牙牌來,在桌上抹洗了多次,總是感覺得無味。直挨到五點多鐘,會館有人回來了,找著他們談些閒話,才把時間混過去。往日整日清閒,也無所謂。現在不過有了十幾天的工作,偶然休息一天,便感覺得清閒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事情才好。這個星期日子,算是過去了,到了第二個星期日子,早早的打算,自己可以風雅一點,花五分洋錢,買張公園門票進去玩玩。自己一個人,很快地吃過了午飯,匆匆地就跑到公園裡來。到了公園以後,繞了半個圈子,就在露椅上坐下,自己說是風雅也好,自己說是孤寂也好,決沒有人瞭解,覺得太無意味。看看遊園的人,男男女女,總是成雙作對,歡天喜地的。這種地方,一個孤零的人,越是顯得無聊了。但是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竹布大褂子,洗得成了半白色,胸面前和後身的下擺,都破了兩個大窟窿,打兩個極大的補釘,摸摸耳鬢下的頭髮樁子,大概長得有七八分長,自己雖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是摸摸下巴頦,胡樁子如倒翻毛刷一般,很是扎人。心想,這種樣子,還能和現代女人同伴遊園,那未免成了笑話。看看自己這種身份,當然還只有找那撿煤核女郎的資格,雖是碰過她兩個釘子,然而和她說話,她是答應的,給她錢,她也接受的,當然她還是可以接近的一個異性。這有什麼躊躇?慢慢去和她交朋友得了。
他心裡如此想著,那位姑娘,是不能離開撿煤核的生活的,到了穢土堆邊,自然可以遇著她,所以徑直行來,並不考量,以為一到那裡,彼此就見面了。可是天下事,往往會和意見相左,那煤堆散亂著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是不看見那姑娘,本待問人,又怕露出了馬腳,自己徘徊了一陣,不曾看人,那穢土堆上的人,倒都張望著自己,心裡一想,不要是看破了我的意思吧?於是一轉身待要走去,可是正要走去,土堆上的人,忽然哄然大笑起來。自己並不是向來的路上回去,這樣向前走,一定是越走越遠。然而很怕他們就是笑著自己,再要掉轉身,恐怕人家更要疑心,只得也就順了方向走去,在胡同裡繞了個極大的彎子,才走上回途。正好在拐角上,遇到了那打那個姑娘的男孩子,便向他點點頭道:「你不去撿煤核?」孩子道:「今天有子兒,不幹。」士毅前後看了看,並沒有人,才道:「原來你們不是天天干的。那天和你打架的姑娘,她不來了,也是有子兒了嗎?」男孩子道:「誰知道呀?」說著,在黃黑的面孔當中,張口露出白牙來,向他笑道:「你打聽她幹什麼?你喜歡她呀。可是那丫頭挺不是個東西,誰也鬥她不過。」士毅瞪了眼道;「你胡說!」男孩子聽說,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見士毅並不追趕,向他招著手道:「她到鐵路上撿煤塊子去了,他媽的,總有一天會讓火車軋死。」士毅道:「她撿我一樣東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來。」那男孩聽說是向那姑娘追回東西來,他倒喜歡了,便道:「她就在順治門外西城根一帶,你去找她吧,准找得著。」士毅道:「她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叫她呀?」男孩子道:「我們叫她大青椒,你別那麼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個殘疾,她媽厲害著啦,你別鬧到她家裡去。要不,怎麼會叫她大青椒呢?」士毅也懶得老聽他的話,道聲勞駕,逕直就出順治門來。
靠著城根,正是平漢鐵路的初段,一邊是城牆,一邊是濠河,夾著城濠,都是十幾丈的高大垂楊。這個日子,柳條掛了長綠的穗子,在東風裡擺來擺去,柳樹的淺蔭,正掩映著雙軌之間的一條鐵路,士毅踏了路上的枕木,一步一步地走著向前,遠遠的見柳蔭上河邊下,有七八個人席地而坐,走近來看,其間有老婦,也有女孩,也有男孩,卻是沒有壯年人。也是一個人挽了個破籃子,一身的污濁衣服,當然,這都是撿煤核的同志,但是其間並沒有小南在內,自己既不便去問人,只好再沿著鐵路走。約有半里之遙,卻看到了,她站在路基上,很隨便地撿了鵝卵石子,只管向護城河裡拋去。河裡有十幾隻白鴨子,被石頭打著,有時由東遊泳到西,有時又由西遊泳到東。
土毅走到離她十幾步路的地方,背了兩手在後面,只管望了她微笑。她偶然掉轉身來,看到了他,笑道:「咦!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她手上拿了一個大鵝卵石,要扔不扔的,手半抬著,又放了下來。士毅道:「你怎麼又是一個人一事?難道說那些人也欺侮你嗎!」小南向士毅週身上下看了一遍,問道:「你怎麼知道?」士毅道:「我看到許多撿煤核的人,都坐在那裡談話,只有你一個人走得這樣遠遠的,所以我猜你和他們又是不大相投。」小南將手上那個石頭放在地上,用腳撥了幾撥,低了頭笑道:「可不是嗎?我和他們真說不到一處,一點兒事,不是罵起來,就是打起來,我幹不過他們,我就躲開他們了。」士毅伸了頭向她的破籃子裡看了看,竟又是個空籃子,因笑問道:「怎麼回事?你這裡面,又沒有煤塊,今天回去怎麼交數?」小南道:「我今天交了一籃子煤回去了,現在沒事。」士毅道:「現在時候還早,你怎麼拾得這樣快?」小南依然用腳踢著石塊,一使勁把腳下這塊石頭踢到河裡去,又跳了一跳,笑道:「我在煤廠子裡偷的。」士毅慢慢走到她身邊,正色道:「這種事情,做不得呀。」小南撿著籃子挽在手臂上,笑道:「大家都偷,要什麼緊?」說著,跳了幾跳,就要向進城的路上走。士毅道:「你到哪裡去?小南。」她已經走了好幾步了,聽了這語,突然將身子一轉,望了他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士毅看看她的樣子,雖然是很驚訝,卻並不見得她有見怪的意味,便慢吞吞地答道:「是你的同伴告訴我的,我不能說嗎?」小南道:「你叫得了,沒關係。可是他們要告訴你我別的什麼名字,你別信他們的。」士毅陪著她走了幾步,問道:「你回家去嗎?」小南道:「空手回去,我媽又要揍我了,我到煤廠子門口等著去,再偷一塊就行了。」說著話時,到了一家大煤廠的門口,這裡有一行軌道,直通到廠子裡去,有一輛車皮,半截停在牆裡,半截停在牆外,車皮上堆著如山的大煤塊。
小南走到了這裡,突然一跑,跑著到了煤廠的牆根下,然後貼了牆,慢慢地跨著大步向前走,望著士毅就連連搖了幾下手。士毅這才明白,她一個人溜開了同伴,原來是想偷煤。正待轉身要走,只見牆的缺口裡,一個週身漆黑,分不出五官來的煤廠工人,手裡拿了條根子,直跳出來,口裡喊道:「你這臭娘養的,我揍你姥姥。」說著,舉起了棍子,向小南當頭劈來。小南身子一閃,撒腿就跑。那工人道:「我早就在這裡候著你了,你是偷得了勁,偷了又想偷,我打斷你媽的狗腿。」罵著時,已追得相近,小南跑得慌張,不曾防備腳下,腳被鐵軌絆著,一個跟頭向前一栽,摔在鐵軌上。士毅怕那工人再用棍子打下來,便招了手喝道:「人摔倒了,別動手,打死人得償命啦。」那個工人就拿了棍子,站在一邊,望了小南發呆。小南趴在地上,許久作聲不得。士毅走上前,蹲在地上問道;「嘿!你怎麼樣了?」小南的眼淚水,拋沙似地向下流著,嗚嗚咽咽哭了。那工人拖了棍子,笑著只管聳肩膀,一面走,一面說道:「這叫活該了。」他怕出了什麼亂子,悄悄地走了。小南坐在枕木上,用手背柔著眼睛,哭道:「你這死不了的東西,總有一天,讓火車軋死。」她另一隻手,可是指住了煤廠子,咬了牙齒發急。士毅忽聽到有些哄通作響,喊道:「火車來了,快閃閃吧。」
小南聽說,兩手撐了枕木,正待爬起來,不料兩膝蓋一陣奇痛,兩手支持不住,人又向下一趴。士毅聽到那狂風暴雨又打雷的聲音,洶湧前來,看看樹頭上,已經冒出了黑煙,時間是萬不容猶豫的了,拖了小南一隻胳膊在懷裡,將她倒裝一夾,夾到路基邊。只在這一剎那間,火車頭已到了身邊,也來不及走了,抱了頭就地一滾,滾到路基下面去。這一下子,不但是把小南嚇得魂飛天外,就是士毅自己,也心裡砰砰亂跳,那身上的汗,一陣陣直湧出來。直等火車飛奔過去了,士毅才站起來向小南道:「你看看,你大意一點不要緊,差一點,我這條命也送在你手裡。」
小南坐在地上,雖然是眼淚沒有干,可是她倒向著士毅笑了。士毅道:「你看看你的膝蓋碰傷了沒有?衣裳上濕了那一大塊,是不是血跡?」小南低頭看看,褲子的膝蓋上,殷紅了兩個大圈圈,用手去拉褲子時,褲子沾著了肉,竟有些拉不開,搖搖頭道:「我走不動了。」士毅道:「這個地方不容易找車子,你坐在一邊等等,我去給你雇輛車吧。」小南坐在地上,向他搖搖手道:「你別僱車了,你把僱車的錢借給我就得了。」士毅道:「你走得動嗎?」小南道:「你瞧瞧,我那個籃子,讓火車軋了,撿不著煤還不要緊,連籃子都丟了,我媽會放過我嗎?你借錢我去買個籃子,讓我對付著走回去吧。先生,你做好事,你就做到底。」士毅覺得她說得怪可憐的,便道:「買籃子也要不了幾個錢,你只管坐車,籃子我還給你買。」小南緩緩地站了起來,牽了自己的破衣襟道:「你不瞧瞧這個,我要坐在車上,不讓人家笑掉牙嗎?」說著話時,一步一顛走了幾步,然後才伸直腰來。士毅道:「你若是怕回家挨罵的話,我送你回家去,你看行不行?」小南站著,向他瞅了一眼,笑道:「行倒是行,你可別說以前就認識我,只說今天才碰著我的。」士毅本想問一句,那為什麼?笑了一笑,又沒有向下問了。只是向她點了幾點頭,表示這件事可以辦到。於是跟著在她後面,也慢慢地走著,自己那隻手可插在衣袋裡,捏了一把銅子票在手上,想拿出來,望了望小南的臉,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銅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門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腳,向她笑道:「一個籃子要多少錢才買得到?」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錢嗎。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給我媽說一聲也就完了。」她口裡如此說著,眼光可就射到他插進衣袋的那隻手上。士毅也不能計算袋裡是多少錢了,一把掏了出來,就遞給她道:「你拿去買籃子去。」小南低了頭,手上雖接了他的錢,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裡道:「我又要花你的錢。」她趕快就掉轉身去了。
士毅見她有些害臊的神氣,就覺得不便和她說話,可是不開口說話這個情形,又怪有趣的,跟著在她後面走了一截街,又轉了兩個胡同,始終是默然的,幾次想和她說話,只是被無端的咳嗽聲打斷了。她幾次也好像有話說,停住了腳,只一頓,她依然走了。後來走到一個更冷靜些的胡同,她終於停止了,回轉頭來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錢回去就好哄我媽。我仔細想了想,你還是不和我家人見面的好。」士毅對她這話,當然有些奇怪:說得好好的,讓我送她回家,為什麼又變卦了?這倒是不能勉強,她說了仔細想想不能讓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腳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還到鐵道上去嗎?」小南道:「我哪有那麼愛去?你借給我這些錢,我們家可以過兩天的了。改日見吧。」她說畢,掉頭就帶跑步的走了。這時,卻有一個推車賣烤白薯的走了過來,士毅見那賣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著,也就只好走了開去。
回到會館來,看看日影東偏,算是混過了大半天。可是衣袋裡一把銅子票,很慷慨的全數送給人了,這餐晚飯,未免沒有著落,只得撒了個謊,說是錢丟了,向長班借了一毛錢,買了幾個窩頭吃。長班已經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錢給他,自己家裡吃的一碟酸醃菜,也分一大半給他。士毅在一盞淡黃色的煤油燈下,左手拿了冷窩頭,右手拿了筷子夾酸醃菜吃,心裡可就想著白天那件事,覺得小南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讓我到她家裡去,這便有些意思。想著想著,不覺吃了三個窩頭,肚子便飽了。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夢,有時把日裡的事,重演一幕,有時把心裡的希望,實現了出來。
到了次日早上,應該是九點鐘上工的,七點多鐘出門了,大寬轉地繞著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個胡同前後,繞了幾處,凡是極貧窮的人家門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並不曾遇到小南,跑到兩腿發酸,看看太陽高照,只得到會裡去工作。不過心裡這樣想著,她把手上的錢花完了,一定會到鐵道上去的,過了兩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雖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錢,又肯明說出來偷煤塊,我多給她一些錢花,她一定可以聽我的指揮。如此想著,心裡似乎有了許多安慰,也就加增了許多幻想。下午回家的時候,在老門房那裡借了幾毛錢,預備今明天的伙食。
在街上走著,心裡想到,假使我討了一房家眷,住在會館裡,洗衣煮飯,一切事都有人做,雖然多一口人吃飯,有十塊錢一個月,也許夠了。他如此默念著走著,忽然有人道:「嘿!你剛出來呀。」回頭看時,只見小南空了兩手在身後緊緊地跟著。她一見人,眼珠轉了兩轉,低了頭微笑過來。士毅看了她,也不知是何原故,立刻心上連跳了幾下,問道:「你還沒有買好籃子嗎?」小南道:「我不是來撿煤核,我昨天回去,對我媽實說了,我媽說你是個好人,讓我來謝謝你。」士毅道:「你媽知道我在這裡做事情嗎?」小南搖搖頭道:「不知道。不過她說應該謝謝你,所以我自個兒就來謝謝你了。」士毅道:「這也值不得謝。你媽都不見怪你,為什麼昨天你不讓送你到家呢?」小南道:「這也用得著問嗎?一個大姑娘,帶個大爺們回去,那多麼寒磣?」士毅道:「原來如此,我怕你不願意和我交朋友呢?」小南笑道:「什麼交朋友?你幹麼和我交朋友哇?」士毅道:「你窮,我也不闊,為什麼不能交朋友?」小南道:「不是那麼說?沒有男女交朋友的。」士毅道:「怎麼沒有?現在大街上走著。那一對一對的,不都是朋友嗎?」小南道:「那怎能比得?」她說了這句,看著士毅的臉道:「你住在哪兒?我還不知道哇。」士毅笑道:「你不問我,我告訴你有什麼意思呢?我天天到這裡來寫字,住在湖南會館,你若有什麼事要找我,儘管來找我,不要緊的。你今天要錢花嗎?」小南站著不走,用一隻腳在地上塗抹著,不答。士毅便將借了的錢,分一半出來,塞在她手上。她伸手來接的時候,士毅卻和她的熱手心碰了一下。未免站著,向她臉上呆看著,不知所云。小南抬起頭來,笑道:「你老看我做什麼?」士毅道:「不是呀!年輕輕兒的人,都愛個好兒,為什麼你就鬧得這個樣子,蓬頭散髮,滿臉漆黑呢?」小南道:「撿煤核的姑娘,好得了嗎?」士毅道:「你不撿煤核,幹別的行不行?」小南道:「我什麼也不會,幹什麼呢?」士毅看了她許久,卻點著頭歎了一口氣道:「很好一個人,一點不想好。」小南倒也不見怪他這話,微微一笑地去了。
不過,士毅口裡雖這樣勸她,心裡可又有一種別的見解,一個撿煤核的女郎,有什麼向上的能力?只要給她幾個小錢花,什麼事情也可以辦到。自己無非因沒有接近過異性,所以想和她接近。為了要接近她,當然希望她沒有什麼高尚的思想,只要她貪我幾個小錢得了。再說,她不過偷人兩塊煤,算不了有傷人格。這年頭偷賣祖國的,多著呢,誰不比我闊呀?有道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我為什麼想不開?他如此想著,不但不惋惜她,而且只管高興起來。這個姑娘,果然也就如他所料,到了次日他下工的時候,她又在路上等著。士毅是不必躊躇的了,就給了她一毛錢。這一毛錢,是預備自己做晚飯吃的,只好犧牲了。到了第三天,士毅卻掉了個槍花,向她道:「這幾天我還沒有發薪水,禮拜的那一天,我有錢,我帶你玩去。我還要買布給你做衣服呢。這兩天我每天給你十個銅子買東西吃,每天你在這裡候著我就是了。這幾天你不來,禮拜那天,我就不帶你去。」小南聽說禮拜多給她錢,就答應了。到了禮拜六這天,士毅和那曹老先生求情,說是要先支一月的工錢,制點衣襪,居然得著了。
他幾年來,沒有在身上揣過十塊錢,現在突然囊橐豐滿起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到了下工的鐘頭,便立刻走出大門來,心裡預算著,見了小南之後,立刻就上街去買東西、洗澡、理髮,買一件大褂,晚飯到小飯館子裡去。不!買一斤肉回去,自己紅燒著來吃。回回由水果店門口,看了那紅紅綠綠的鮮果,又放出一種清香。那點心店裡的裝潢,多麼美麗?醬肘店裡的熏鹵雞鴨,多麼肥膩?往日由門口經過,不免吞下幾口饞涎,今天都該嘗嘗了。想著得意,低了頭只管向前跑,忽然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住,回頭看時,小南站在身後笑道:「你跑什麼?人站在這兒,你也不看見啦?」士毅道:「我已經發了薪了,明天可足玩一氣,一早你就在鐵道上等著我,好不好?要不,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也好。」小南指著人家牆上的淡黃日光,道:「什麼時候了?回去晚了,我媽會罵我的。」士毅數了十個銅子,交到她手上,笑道:「好!你回去吧,你明天準能去嗎?」小南低了頭,卻答覆不出來。士毅道:「白天出來玩玩耍什麼緊?你撿煤核兒時候,不也是成天在外面嗎」小南道:「我怕碰到人。」說的這話,聲音非常之低微,幾乎聽不到。士毅道:「老早的去,一定沒有人的。」士毅口裡說著話,眼光不住地向路上兩頭看著,以免有人來往聽到。小南似乎看到了他這種情形,便走得開開的,才回頭看著道:「得啦,我們明天見吧。」士毅聽了她的話,既不便追求她,讓她就這樣走了,似乎又有什麼事,未曾交代一般,又在她身後,緊跟了大半截胡同,看看她要出口了,才喊道:「你別忘了呀。」小南回轉身來,將頭點了兩點,然後出口去了。
這時,士毅身上揣了十塊錢在身上,就滿街跑起來,要想買衣服,怕花錢多了。要買點心水果吃,又想還是吃飯要緊,要想到小館子裡,又想不如買了東西回家去做。跑了兩條街,一樣東西也不曾買得成功,倒跑得週身是汗。不過身上雖很受累,心裡卻異常的愉快,看到街上的事事物物,彷彿都格外有生機,那大放盤的衣店裡,門樓上放了無線電播音機,圍著許多人聽,向來不曾留意的,現在也站在人叢裡聽了片刻。看見店家電燈都亮起來了,這才回會館來,以便趕著做了晚飯吃,好去洗澡剃頭,明天在見異性者之前,可以煥然一新了。可是當他到了家中,摸錢去買東西的時候,那十張一元的鈔票,並不在衣袋裡,竟不知何時,全部失落了。這不但一個月的食用無著,預備著明天所花的錢,也落個空。這一個極大的失望,將他週身的精力,全變成冷汗,由毛孔裡排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