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鋼琴和許家唱機交換的事,沒過兩天就照辦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己開著唱機在聽音樂呢。
姚宓驚喜說:"啊呀,媽媽,都搬完了?怎麼我都沒知道呀?"
"那位犬子辦事可利索。他上午先來看定放唱機的地方,幫沈媽清理了這個櫃子,挪在這裡。下午就叫人來搬運鋼琴。來了六個人,穩穩地抬到門口車上。隨後他把唱機和唱片運來,幫我整理好,教了我怎麼使用。這會兒他剛剛走。美人來打了一個花胡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裡一動。杜麗琳是來監視丈夫嗎?這完全是直覺。她總覺得杜麗琳對她有點心眼兒。不過這是毫無道理的感覺。姚宓第一次沒把她的"福爾摩斯心得"拿出來和媽媽一同推理,只問媽媽為什麼午飯的時候沒把這事告訴她。
"你自己沒看見櫃子挪了地方呀!不過,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瞞著你的。他說他是擅用工作時間,是違法行為。你那邊辦公室裡都是耳目。"她轉述許彥成的話,顯然只當作笑話。她是存心給女兒一個意外之喜。她關上唱機,問女兒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沒有。
姚宓說:"沒什麼搬的。圖書室的鑰匙交掉了。外文組的辦公室是裡外相通的兩間,我們年輕人在外間工作。姜敏、善保、羅厚各人一個書桌,還剩下一隻舊桌子是沒主兒的。羅厚和陳善保把裡面套間裡最新的書桌搬過來換了舊桌子。姜敏說,那只新書桌是施妮娜的,抽屜裡還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產黨宣言》呢。羅厚和善保都說,她又不來上班,把組長的大書桌給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嗎!他們就把她的書放在組長辦公桌的抽屜裡了。"
"你說什麼了嗎?"
"我只說,舊書桌一樣,不用換。姜敏把她臨窗的好位子讓給我,我沒要。"
她告訴媽媽,圖書室調去兩個新人。一個叫方芳,頂梳兩橛小辮兒。還有一個叫肖虎,年紀大些,男的。
從此姚宓天天到辦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許彥成經常溜到她家去聽音樂。她很有心眼,從不往家跑,儘管研究室裡自由得很,不像在圖書室不得空閒。反正她如要聽音樂,回家後她媽媽會開給她聽,她自己也學會了使用唱機。
姚宓預料得不錯,她媽媽確是喜歡許彥成。最初她稱"那位犬子",過兩天就"彥成"長,"彥成"短,顯然兩人很相契了。這也很自然。兩人有相同的愛好,很說得來。兩人又都很寂寞,彥成喜歡姚太太能瞭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歡彥成直率、坦白。他們往往聽罷唱片,就圍爐坐著說閒話。(他們都喜歡專心聽音樂,不喜歡一面聽一面說話。)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總有些關於彥成的新鮮事告訴女兒。短短幾天之內,彥成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狀況姚太太幾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說:"這不是福爾摩斯探出來的。這是當事人自己講的。"不過她們往往從"當事人"自己講的話裡,又探索出"當事人"自己沒講的情況。譬如,姚太太談了杜麗琳閏年求婚的故事,就說:"美人選丈夫是投資,股票市場上搶購有出息的股份。可是彥成大概不會承認。他把他的美人護得很緊,看來是個忠心的好丈夫。"姚宓卻覺得許杜夫婦並不融洽。不過,她便在媽媽面前,也絕口不說這話。
姚宓自從在她爸爸藏書室裡和許彥成一同理書之後,好多天沒見到他,只是天天聽她媽媽講他。不知為什麼,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個星期日,她獨在藏書室裡一面整理書,一面希望許彥成會闖來。他卻沒有來。姚宓覺得失望,又自覺可笑。轉眼又是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遺書趕早登記完畢。她暗暗希望,這回許彥成該想到她了。真怪,許彥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來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興地說:"許先生,好久沒見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總希望有一天看見你。"
姚宓笑說:"如果人家發現我們家開音樂會,只怕你就不能隨意跑來了。"
彥成感激說:"真謝謝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會到這兒來。"
"我也希望你今天會來。"姚宓說完自覺冒失,虧得彥成毫不理會,只說:"我上星期天想來幫你,可是分身不開。你又來過吧?""書登記得差不多了嗎?"
姚宓說她上星期日一個人幹的活兒不多,不過書也登記得差不多了。
兩人進了藏書室,姚宓把窗戶打開。彥成記起上次她打開窗時,他見到籠罩著她的迷霧忽地消失,猶如在目前。這幾天,他和姚太太經常會晤,增添了對姚宓的理解和關懷。他自己意識到,他對姚太太什麼都講,多少因為他願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願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們理著書,彥成說:"姚宓,我想問你一句話,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
姚宓不知他要問什麼,驚愕地看著他。
"伯母說,她毀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嗎?"
姚宓眼睛看著鼻子,靜默了好一會兒說:"許先生——"
"叫我彥成。"
"不,許先生。"她很固執,儘管許先生大不了她幾歲,她不願逾越這條界線。她說:"許先生,我很願意跟你講講,聽聽你的判斷。我媽媽和我從來沒有爭執。不過,她說毀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為我惋惜。她總原諒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負了他,我心上頂不舒服。我不承認自己有什麼錯。"
彥成說:"你講,我一定公平判斷。"
姚宓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媽媽都告訴你了嗎?"
"伯母說,她和你爸爸五十雙壽那年,你十五歲,比你的未婚夫小兩歲,是吧?他跟著他父母來拜壽——故意來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釋道:"我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忙著要給我訂婚——我媽媽還說什麼來著?"
"伯母說,那位少爺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獨生子——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你們倆年貌相當,門戶也相當,很現成地訂了婚,常來往,也很親密。"
姚宓說:"也相當客氣,因為雙方都是舊式家庭。"
彥成點頭瞭解。他說:"所以他們家緊著要求結婚。"
姚宓輕輕歎了一聲氣:"我父親還沒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畢業就結婚,我家提出再遲兩年,等我也大學畢業。就在那年,抗戰勝利的前夕,夏至前兩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媽媽中風送進醫院搶救。我的未婚夫當然來幫忙了。可是他什麼忙也幫不上,因為我最艱難的是籌錢,我總不能向他們家開口要錢呀。他母親要接我過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熱孝裡,不得上別人家的門。我只說,家裡男女傭人都還在,不能沒個主人。那一段艱難的日子不去說它了。不久抗戰勝利,我爸爸已經安葬,我媽媽已經脫險,我未婚夫已經大學畢業,他對我說,我媽媽沒準兒還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別死等了,還是早早結婚。我媽媽可以找個窮親戚伺候。他說乘這時候出洋最方便,別錯過機會,我不答應。"
"伯母也說了。"
姚宓說:"媽媽沒有親耳朵聽見他說話的口氣。我怕傷了媽媽的心,我沒照樣說——以下的事媽媽也說了嗎?"
"伯母說,他硬逼著要和你結婚。"
"媽媽還是護著他。什麼結婚!他卑鄙!"
彥成瞭解了幾分,想了一想說:"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猶有餘憤。她要說什麼,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兒繞到書架對面,才接著說:
"我家三個女傭人走了一個,另一個又由她女兒接去過夏,要等我媽媽出院再回來。伺候我的是門房的老婆。她每天飯後回到門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這時候就引誘我。我不懂事,不過我反感了,就不答應。他先是求,說的話很難聽;接著是罵,話更難聽;接著就威脅說,你別後悔!要我的人多著呢!再下去就要強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說:我扎你!我鉸你!他就給我趕走了——我都告訴媽媽的。媽媽沒說吧?"
"伯母說了點兒。"
姚宓氣呼呼地接著說:"第二天我沒理他——我忙著許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點過意不去。我知道他是個嬌少爺,愛面於,好勝,計較心很重。我怕自己過分了點兒。我就打了個電話給他,報告我媽媽的情況,一面請他別生氣。他也請我原諒,隨後又來看我。可是他還是想引誘我。我這回不糊塗了,立刻拒絕了他。他說,憑我對他的態度,分明是不愛他。我想到自己拿著把小剪子把他嚇跑,簡直想笑。可是,那時候在我面前威脅我的人是個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他說我不愛他,我覺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應當愛他,就沒想到我是不是愛他。"
彥成默然聽她說下去。
"他那天乾脆對我說,我們該結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裡結。我說,不能公然做的事,暗裡也不做。我堅持媽媽病中我怎麼也不離開她。他表示什麼條件都可以依我,只要我依他這一個條件。他露骨他說:他要現的,不要空頭支票。我覺得他的確是個陌生人。我們未婚夫婦之間,連起碼的信義都沒有。我就告訴他說:我們訂婚的時候,雙方家境相同,現在可大不相同了。我們的家產全賣了,連住房都押出去了。他先是不信,說絕不可能,準是帳房欺我。我告訴他我已經請教過律師——羅厚的舅舅介紹的律師,很有名的。憑契約,抓不住帳房的錯。他就怪我爸爸糊塗。末了他說,那就更簡單了,他又不貪圖我的嫁妝,我們母女並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鄭重告訴他,我和媽媽都不會叫他們家負擔,我也沒有力量出國。我們的婚事請他重作考慮。"
"他怎麼辦呢?"
"他不肯乾脆解約,可是一直堅持他的先決條件。我怎麼能答應他呢!我媽媽當然也不能說我錯,可是她總怪自己害了我。"
彥成問:"他現在呢?"
"他不久就和一位很有錢,據說也還漂亮的小姐結了婚,同到美國去了。聽說還在美國。媽媽說他傷透了心。假如我和他結婚,他大概會回來。還不是護著他嗎?好像是我對他不起,好像是我太無情。"
彥成說:"伯母決不是怪你。誰也不能怪你。我想,伯母只是埋怨坤自己。"
姚宓靜默了一下,緩緩流下兩行眼淚,忙偷偷兒抹了,半晌才說:"大概你的話不錯,我媽媽是嬌養慣的。恨不得也嬌養我一輩子。她也羨慕留洋,希望我能出國留學,其實,我要不是遭逢這許多不順當的事,哪會一下子看透我那位未婚夫的人品呢?假如我嫁了他,即使不鬧翻,也一輩子不會快活。媽媽很不必抱歉。"
許彥成脫口說:"美滿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許竟是沒有的。"
"照你這話,就是我不該了。"
"不!不!不!不!不!"彥成急了。"你完全應該。我佩服你的明智。"
姚宓解釋說:"我講這些不光彩的事,為的是要分辨個是非。不對的,就是不該的,就是壞的。對的,就是應該的,就是好的。不管我本人吃虧便宜,只要我沒有錯,心上就舒服了。"
彥成不禁又笑又憐,他說:"我認為你完全對——伯母也沒有怪你不對。好,你該心上舒服了?"
姚宓舒了一口氣說:"謝謝你。"
彥成忍不住說:"可是,你知道,許多人沒有什麼是非好壞,只憑自己做標準。"
姚宓猜想他指的是他媽媽,或者竟是"標準美人"。她不願接談,轉過話題問:"許先生,你那三個兒子呢?"
"都化為烏有了。我媽媽不好對付,可是也好對付。她信命。麗琳告訴她,我命裡沒有兒子——也許她們真的算過命。反正她就服命了。可是她把小麗慣得喝粥出聲。小麗說,奶奶說的,要呼嚕嚕地喝,越響越乖。現在孩子不肯上學,也不肯學琴。我堂姐能彈琴,家裡有琴,小麗算是跟她學的。其實是胡說,她只會亂打。我現在把琴鎖上,把鑰匙藏了。奶奶說,讓她亂打打也好,打出滋味來,就肯學了。我撒謊說鑰匙丟了。上星期支吾過去。今天這會兒我算是出來找鑰匙的。"
他們已經快要把書理完了。姚宓問許先生是不是先回去。彥成說:"奶奶跟小麗一樣,眼前對過去,事情就忘了。"他不忙著回去,只問姚宓研究計劃訂好沒有。
姚宓說:"善保告訴我,計劃都沒用了,得重來,咱們要開組會呢。許先生沒聽說要開組會嗎?"
"好像聽說了,我沒放在心上。"
姚宓忽然記起一件事:"許先生,是不是傅今同志請你當圖書室主任,你不肯?"
"你怎麼知道?"
"余太太來講的。"
"我當然不肯。我和施妮娜一正一副做主任,我才不幹呢!余老太太怎麼知道呀?"
"我媽媽說,余楠在巴結傅今,想當正主任。"
"咱們開組會就為這個?還是為計劃?"
"當然為計劃,還要分小組。余楠想當圖書室主任是背地裡的勾當,又不等咱們選舉。"
彥成說:"最好咱們能分在一個小組裡。"
姚宓說:"我也希望咱們能在一個小組裡。我瞧你的計劃怎麼變,我也怎麼變。我跟著你。"
兩人都笑了。姚宓又想起一件新聞。
"余先生的女兒看中了善保,余太太向我媽媽打聽他呢。"
"陳善保不是看中另外一個人嗎?"
姚宓知道指的是她,只笑說:"善保是很可愛的,可是太單純,太幼稚了,配個小姑娘正合適。我就怕和他分在一組,讓余楠把他拉去吧!"
彥成說:"我告訴你,姚宓,分小組的時候,咱們得機靈著點兒。"
姚宓說:"一定!一定!"
"今天下午你在家嗎?"
"我為這一屋子書,得去找王正談談。"
彥成說:"反正星期天我不到你家來。要來,我得和麗琳一起來。"
姚宓笑了:"許先生快回去吧!杜先生要到我們家來找你了。"
彥成果然匆匆走了。姚宓慢慢地關上窗,鍵上,又鎖上門。她一面想:"剛才怎麼把那些話都告訴許先生,合適嗎?"
可是她得到許先生的讚許,覺得心上踏實了。
第一章
外文組的兩間辦公室離其他組的辦公室略遠些。善保、羅厚、姜敏、姚宓同在外間。裡間有組長的大辦公桌,有大大小小新舊不同的書桌,還有一隻空空的大書櫥。不過那幾位職稱較高或架子較大的研究人員並不坐班,都在家裡工作,只有許彥成常去走走。傅今有他自己的辦公室,從沒到過外文組。姚宓乘姜敏不在,早已請善保和羅厚把施妮娜佔用的新書桌搬回原處。他們為她換了一隻半新的書桌,按姚宓的要求,把書桌挪在門口靠牆的角落裡。
這天是第一次召開外文組的組會,裡外兩間的爐子都生得很旺。外間的四個人除了姜敏都早已到了。許彥成吃完早點就忙著準備早早到會,可是麗琳臨出門忽記起朱千里的臭煙斗准熏得她一身煙臭。她換了一件舊大衣,又換上一件舊毛衣,估計辦公室冷,又添一件背心。彥成等著她折騰,一面默念著他和姚宓的密約:"咱們得機靈著點兒。""機靈"?怎麼機靈呢?就是說:他們得盡量設法投在一個小組裡,卻不能讓人知覺。他憬然意識到自己得機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們夫婦到辦公室還比別人早。羅厚、善保和他們招呼之後說:"許先生好久沒來,我們這兒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彥成進門就看見了角落裡的姚宓。他很"機靈",只回頭向她遙遙一點頭,忙著解釋家裡來了親人,忙得一團糟。麗琳過去歡迎姚宓,問她怎麼坐在角落裡。姜敏恰好進來,接口說:"姚宓就愛躲在角落裡。"姚宓只笑說:"我這裡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們大伙進裡間去,各找個位子坐下。善保還帶兩把椅子,姚宓也帶了自己的椅子。麗琳注意到彥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彥成並不和她說話,也不注意她,好像對她沒多大興趣。麗琳覺得過去是自己神經過敏了,自幸沒有"點破他"。
余楠進門就滿面春風地和許杜夫婦招呼,對其餘眾人只一眼帶過。他挨著組長的大辦公桌坐下。朱千里進門看見姚宓,笑道:"唷!我是聽說姚小姐也來我們組了!今天是開歡迎會吧?"他看見麗琳旁邊有個空座,就趕緊坐下。姚宓沉著臉一聲不響。朱千里並不覺得討了沒趣,只顧追問:"來多久了?"
姚宓勉強說:"四五六天。"
余楠翹起拇指說:"概括得好!"
正說著,施妮娜和江滔滔姍姍同來。妮娜曾到組辦公室來過,並佔用了新書桌。彥成並不知道,看見兩人進來,就大聲阻止說:"我們開會呢!"
麗琳在他旁邊,忙輕輕推了他兩下。
彥成卻不理會,瞧她們跑進來,並肩踞坐在組長的大辦公桌前,不禁詫怪說:"你們也是這一組?"
麗琳忙說:"當然啊!外文組呀!"
朱千里叼著煙斗呵呵笑著說:"一邊倒嘛!蘇聯人不是外人,俄文也不是外文了!"
彥成不好意思了。他說:"我以為蘇聯組跟我們組合不到一處。"
施妮娜咧著大紅嘴——黃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紅——扭著頭,嫵媚地二笑,放軟了聲音說:"分不開嘛!"她看看手錶,又四周看了一眼,人都到齊了。她用筆桿敲著桌子說:"現在開會。"
彥成瞪著眼。麗琳又悄悄推他兩下。
妮娜接著說:"傅今同志今天有事不能來,叫我代他主持這個會,我就傳達幾點領導的指示吧。"她掏出香煙,就近敬了余楠一支,劃個火給余楠點上,自己也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兩指夾著煙卷,噴出一陣濃煙。
朱千里拔出嘴裡的煙斗,站了起來。他是個乾乾瘦瘦的小個子,坐著自覺渺小,所以站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有個問題。我是第一次來這兒開會,許多事還不大熟悉。我只知道傅今同志兼本組組長,還不知其他誰是誰呢?施妮娜同志是副組長嗎?"
妮娜笑得更嫵媚了。她說:"朱先生,您請坐下一書——姚宓同志,你不用做記錄。"
姚宓只靜靜地說:"這是我自己的本子。"
羅厚的兩道濃眉從"十點十分"變成"十點七分",他睜大了眼睛說:"領導的指示不讓記嗎?"
妮娜說:"哎,我不過說,組裡開會的記錄,由組秘書負責。我這會兒傳達的指示,是供同志們討論的。"
陳善保是組秘書,他揚揚筆記本問:"記不記?"
妮娜說:"我這會兒的話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記——朱先生,咱們的社長是馬任之同志,這個您總該知道吧?他是社長兼古典文學組組長。傅今同志是副社長兼外國文學組組長。現當代組和理論組各有組長一人,沒有副組長。古典組人員沒全,幾個工作人員繼續標點和註釋古籍,純是技術性的工作,說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領導這項工作,現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裡了。古典組開會,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會,丁寶桂先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個臨時召集人吧。"她停頓了一下,全組靜靜地聽著。
她接著鄭重地說:"咱們這個組比較複雜。別的組部已經工作了一段時間了,只咱們組連工作計劃還沒走下來呢——各人的計劃是定了,可是全組的還沒統一起來。"
她彈去香煙頭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歎調說:"一技之長嘛,都可以為人民服務。可是,目的是為人民服務呀,不是為了發揮一技之長啊!比如有人的計劃是研究馬臘梅的什麼《惡之花兒》。當然,馬臘梅是有國際影響的大作家。可是《惡之花兒》嘛,這種小說不免是腐朽的吧?怎麼為人民服務呢!——這話不是針對個人,我不想一一舉例了。反正咱們組絕大部分是研究資本主義國家的文學。什麼是可以吸收的精華,什麼是應該批判的糟粕,得嚴加區別,不能兼收並蓄。乾脆說吧,研究資產階級的文學,必須有正確的立場觀點,要有個綱領性的指導。你研究這個作家呀,他研究那個作家呀,一盤散沙,捏不成團,結不成果。咱們得借鑒蘇聯老大哥的先進經驗,按照蘇聯的世界文學史,選出幾個重點,組織人力——組織各位的專長吧,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來。我這是傳達領導核心小組的意見,供大家參考討論。"
朱千里的計劃是研究瑪拉梅的象徵派詩和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他捏著煙斗,鼻子裡出冷氣,嘟嘟嚷嚷說:
"馬臘梅兒!《惡之花兒》小說兒!小說兒!"
可是沒人理會他。大家肅然聽完這段傳達,呆呆地看著妮娜吸煙。
余楠問:"領導提了哪幾個重點呢?"
江滔滔嬌聲細氣地說:"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彥成等了一等,問:"完了?"
江滔滔說:"咱們人力有限,得配合實際呀!"
彥成這時說話一點不結巴,追著問:"蘇聯文學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滅煙頭,慢慢地說:"許先生甭著急,蘇聯文學是要單獨成組的,可是人員不足,一時上還沒成立,就和古典組一樣,正在籌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個很有文藝性的註釋:"蘇聯文學,目前就溶化在每項研究的重點裡了。"
朱千里詫異說:"怎麼溶化呀?"
滔滔說:"比如時代背景是什麼性質的,資產階級的上升時期和下落時期怎麼劃分,不能各說各的,得有個統一的正確的觀點。"
許彥成"哦"了一聲,聲調顯然有點兒怪。麗琳又輕輕推他一下。他不服氣,例過身子,歪著腦袋看著麗琳,好比質問她推我幹嗎?窘得麗琳低眼看著自己的鼻子,氣都不敢出。
朱千里卻接過口來:"就是說,都得按照蘇聯的觀點。就是說,蘇聯的觀點駕凌於各項研究之上。"
余楠糾正說:"不是駕凌,是供我們依傍——我覺得這樣就有個綱領性的指導,很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釋,我們就是取四個重點。"
妮娜說:"對!取四個重點。分四個小組。"
余楠趕緊說:"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亞吧。陳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麼樣?"
姜敏沒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沒要她。她估計了一下情勢,探索性地說:"我跟杜先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嗎?"
杜麗琳乖覺地說:"好呀,咱倆一起。"
彥成暗暗得意。他從容說:"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羅厚欣然說:"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說:"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著姚宓,取笑說:"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爾扎克了!"他指望逗人一笑。可是誰也沒有閒情說笑。
施妮娜說:"姚宓同志,你懂法文,你作朱先生的助手——就這樣:咱們成立四個小組,四位小組長,四個助手。以後凡是指導性的討論,只要組長參加就行。"
姚宓著急說:"我不是法文專業,法文剛學呢。"
朱千里說:"我教你。"
妮娜說:"專家是發揮專長,助手跟著學習。咱們好比師徒制吧,導師領導工作,徒弟從工作中提高業務。"
羅厚說:"我也懂點法文,我跟朱先生做徒弟。"
朱千里卻說:"我的專業不是小說,我是研究詩歌戲劇的。"
妮娜賣弄學問說:"朱先生可以研究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呀!"
朱千里使勁說:"我已經聲明了,我的專業不是小說!我也懂英文,也研究過莎士比亞,我加入余楠同志的小組,做他的助手。"
江滔滔輕聲嘟嚷:"這不是搗亂嗎?"
妮娜反問說:"那麼巴爾扎克呢?總不能沒有巴爾扎克呀!"
彥成忍不住說:"沒有的還多著呢!且不提俄羅斯文學,不提德國文學、意大利文學,單講法國英國文學,雨果呢?司湯達呢?福樓拜呢?莫裡哀呢?拜侖、雪菜呢?斐爾丁呢?薩克雷呢?倒有個布朗悌!"
善保忍耐了一會兒,怯怯地說:"我水平低,莎士比亞太高深了,我——我——。"
姜敏忙說:"我跟你換。"
麗琳笑說:"乾脆取消了我們那個小組。我也跟余先生學習。"
余楠說:"我又不是莎士比亞專家!我向朱先生、杜先生學習。"
妮娜忙用筆桿敲著桌子說:"同志們,不要抱消極態度,請多提建設性的意見!"
朱千里說:"好啊!我建設!我女人——我愛人和我同在法國生活了十年,請她來做小組長,我向她學習!"
"您愛人是哪一位呀?"妮娜睜大了她那雙似嘎非嘎的眼睛。
"她不過是個家庭婦女,無名無姓。"
江滔滔氣憤說:"這不是侮辱女性嗎?"
羅厚乘機說:"該吃飯了,建議散會,下午再開。"
妮娜看看手錶,確已過了午時。她把剛點上的煙深深吸了兩口,款款地站起來說:"咱們今天的會開得非常成功,同志們都暢所欲言,表達了各自的意見。我一定都向領導匯報。現在散會。"
"下午還開嗎?"許多人問。
"對不起,我不是領導。"她似嗔非嘎地笑著,一手夾著煙卷,一手護著江滔滔,讓近門的人先退。
第二章
姚宓午後到辦公室,不見一人。裡間的窗戶大開著,
不知推開了沒關。煙味倒是散了,大爐子已經半滅。姚宓關上窗,又關了分隔裡外室的門,自幸善保和羅厚都不抽煙——至少在辦公室不抽。
一會兒羅厚跑來,先向裡屋看看,又看看門外,然後很神秘地告訴姚宓:"他們開秘密會議呢。"
"他們誰?"
"老河馬一幫——包括善保,上海小丫頭,當然還有餘大詩人。"
"許先生、杜先生呢?"
"沒有他們。我在偵察,你知道嗎,那老河馬……"
姚宓打斷他說:"羅厚,你說話得小心點兒。什麼老河馬呀,小丫頭呀,你說溜了嘴就糟了。"
羅厚不聽她的訓斥,笑嘻嘻地說:"我不過這會兒跟你說說。你自己對朱先生也夠不客氣的。"
姚宓苦著臉:"把我分在他手下,多彆扭啊!"
"放心,"羅厚拍胸脯說,"我一定跟你對換,我保證。"
姚宓信得過羅厚,不過事情由得他嗎?
姚宓說:"朱千里的臭煙斗就夠你受的。"
羅厚一本正經說:"我告訴你吧,朱千里的學問比余楠好多著呢。他寫過上下兩大冊法國文學史——也許沒出版,反正寫過,他教學當講義用。他娶過法國老婆,法文總不錯吧;在法國留學十來年,是巴黎大學的博士——大概是,因為他常恨自己不是國家博士,他瞧不起大學的博士。他回國當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羅厚自詡消息靈通,知道誰是誰。
"他夫人是法國人?沒聽說過呀。"
"他的法國夫人沒來中國。現在的夫人還年輕,是家庭婦女。他家的宿舍緊挨著職工宿舍。聽他們街坊說,那位夫人可厲害,朱先生在家動不動罰跪,還吃耳光,夫人還會罵街。"
"當小組長得會罵街嗎?"
"咳,朱千里是故意損那老河馬——該死該死,我真是說溜了嘴了。我說,朱先生剛才是故意搗亂,你不明白嗎?他意思是老河馬——妮娜女士不過是家庭婦女之流。朱千里認為自己應該當副組長。"
羅厚坐不定,起身說:"我溜了,打聽了消息再來報告。"
羅厚不愛用功。他做學生的時候有個絕招,專能揣摩什麼老師出什麼考題,同班聽信他的總得好分數。他自己卻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錢特多,他又愛做"及時雨",所以朋友到處都是。在研究社裡他也是群眾喜愛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誰都多。
姚宓一人坐著看書——其實她只是對著書本發呆。因為總有個影子浮上書面,掩蓋了字句,驅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摶成原形。姚宓覺得煩躁。她以前從沒有為她的未婚夫看不進書。她乾脆把椅背執靠在牆上,暫充躺椅,躺著合上眼,東想西想。
也許她不該對他講那些舊事。可是他也不該問呀。不過,他好像並沒有嫌她,也沒有瞧不起她。他不是還囑咐她得機靈著點兒,爭取同在一個小組嗎!他為什麼對她那麼冷淡呢?準是他後悔了,覺得應該對她保持相當的距離。
姚宓忽然張開眼睛。她不該忘了人家是結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對不起杜麗琳。
她對自己說:"該記著!該記著!"可是她看了一會兒書又放下了。書裡字面上的影子還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驅不開。
許彥成對姚宓的冷淡也許過分了些。別人並不在意。杜麗琳先是受了蒙騙,可是她後來就納悶:彥成對姚宓向來那麼袒護,怎麼忽然變得漠不關心似的?做妻子的還沒有"點破他"呢,他已經在遮遮掩掩了?
彥成下午四點左右照例又出門去。他只對麗琳說:"我出去走走。"麗琳料想他又是到姚家去。彥成回來照例到他的"狗窩"裡去用功,並不說明到了哪裡,幹了什麼。麗琳曾經問過,他只說:"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沒有別的話。麗琳自覺沒趣。他既然不說,她也爭氣不問,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圖書室呢,不會回家,這次開組會,麗琳才知道姚宓已調入研究組。她急切要知道姚宓是否下午回家;究竟是她自己多心,還是彥成做假。她等彥成出門,就跑到辦公室去。
姚宓聽見輕輕的腳聲,以為是姜敏回來了。她張眼看見杜麗琳,忙起身擺正了椅子,問杜先生找誰。
麗琳說:"問問幾時開會。"
"還沒通知呢。"
"就你一人上班?"
"只羅厚來了一下,又走了。"
麗琳掇一隻椅子坐下,道歉說:"我打擾你了。"
"哪裡!"姚宓笑著說:"我在做個試驗,椅子這麼靠著牆,可以充躺椅。"
麗琳很關心地說:"幹嗎不回家去歇歇呀?"
姚宓心裡一亮,想:"哦!她是來偵察我的!"她很誠懇地回答說:"我上班的時間從不回家,養成習慣了。當然,在這裡比在圖書室自由些,可是家裡我媽媽保不定有客人,在家工作不方便。我要是工作時間回家,媽媽準會嚇一跳,以為我病了呢。"
麗琳指著三個空座兒問:"他們都像你這麼認真坐班嗎?"
"平常都來,今天他們有事。"
麗琳正要站起來,忽見姚宓無意間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華麗的錦緞。她不客氣伸手掀開制服,裡面是五彩織錦的緞襖,再掀起衣角,看見紅綢裡子半掩著極好的灰背,不禁讚歎說:"真美呀!你就穿在裡面?"
姚宓不好意思,忙把制服掖好,笑說:"從前的舊衣服,現在沒法兒穿了。"
麗琳是個做家的人,忍不住說:"多可惜!你襯件毛衣,不經磨得多嗎?"
姚宓老實承認不會打毛衣。
"你這制服也是定做的吧?"
姚宓說,她有個老裁縫,老了,肯給老主顧做做活。她,杜先生不想動身,怕她再深入檢查,就找話說:
"杜先生,您家來了老太太和小妹,不攪擾您嗎?"
"走了!昨天下午走的。我們老太太就像一陣旋風,忽然的來了,忽然的又走了。我想把小麗留下,可是孩子怎麼也不肯。"她歎了一口氣。
"反正天津近,來往方便。"
"誰知道呀!"麗琳又歎了一口氣。"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們的老太太是個絕。就拿鋼琴的事兒說吧,我打算給小麗買一架。老太太說:現成有,問必別處去買呢?簡直你的就是我的。她忽然想來,信都沒有一封,馬上就來了。我只好讓彥成睡在他的小書房裡(姚宓從媽媽處知道那是彥成的狗窩)。我們臥房裡是一對大中床。我讓老太太睡在我對床,讓小麗跟我睡。可是孩子硬是要跟奶奶睡,而且要睡一個被窩。床又軟,老的小的滾在一堆,都嫌墊子太厚。我想把我的書房給老太太佈置一間臥房。她老人家一定要買一張舊式的大床——你知道,那種四個柱子帶個床頂還有抽屜的床。哪兒去找啊?我說是不是把她天津的大床運來。老太太說她住不慣北京;她天津的房子大,北京的房子太小。昨天小麗嘴角長口瘡,她說是受熱了。說走就走,一天也沒留。我想把小麗留下,孩子怎麼也不肯。她只認奶奶,爸爸媽媽都不認。奶奶對兒子是沒一句話肯聽的,對小麗卻是千依百順。"麗琳長歎一聲說:"真沒辦法。孩子是我的,慣壞了還是我的孩子呀!"她克制了自己,道歉說:"對不起,盡說些囉嗦事,你聽著都不耐煩吧?"
姚宓安慰她說:"孩子上了學會好。"
"彥成也這麼說。他——他並不怎麼在乎,只擔心他媽媽回天津又去麻煩他的伯母。可是我——哎,我想孩子!"她眼裡汪出淚來,擦著眼睛說:"我該走了。"
姚宓十分同情,正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麗琳已站起身,晃一晃披肩的長髮,強笑說:
"我覺得女人最可笑也最可憐,結了婚就擺脫不了自己的家庭,一心只惦著孩子,惦著丈夫。男人——"她鼻子裡似冷笑非冷笑地哼了一聲,"男人好像並不這樣。"她撇下這句話,向姚宓一揮手,轉身走了,讓姚宓自去細細品味她的"臨去秋波那一轉"。
杜麗琳那天臨睡,有意無意地對彥成說:"你那位姚小姐可真是夠奢侈的,織錦緞面的灰背襖,罩在制服下面家常穿。"
彥成一時上有好幾句話要衝口而出。一是抗議姚小姐不是他的。二是要問問她幾時看見了姚小姐制服下面的錦緞襖。三是姚小姐從前的衣服想必講究,現有的衣服為什麼不穿呢?四是守舊衣不做新衣,也不算奢侈。可是他忍住沒有開口。他好像是沒有聽見,又好像是不感興趣,只心中轉念:"麗琳準是又到辦公室去了。去幹嗎?去偵察!不然為什麼不說?"
麗琳低聲自言自語:"毛衣都不會打。"
彥成又有話要衝口而出。他想說:"她早上有早課,晚上有晚課,白天要上班,哪來工夫打毛衣!"可是他仍然沒做聲,只是聽了麗琳的末一句話,坐實了他的猜想:麗畔確是又到辦公室去過。
麗琳也不多說了。彥成難道沒聽見她說話嗎?他分明是不肯和她談論姚宓。他和姚宓中間有點兒共同的什麼,而她卻是外人。第三章
范凡承認自己對知識分子認識不深,不知應該怎麼對待,所以這方面他完全依賴傅今了。傅今覺得評比知識分子不是易事,他們互有短長。就拿外文組的幾位專家來說吧。論資歷,余楠是反動政客的筆桿子,雜牌大學畢業。在美國留學不到兩年,回國也是在雜牌大學教書。他補交的那份履歷上填的是美國某校畢業,沒說有學位。許彥成雖然也沒有洋學位,卻是國內名牌大學畢業的,傅今熟知他學生時期的才名。他曾在英國倫敦大學進修,倫敦大學是誰都知道的呀。而且他和美國學者、英國學者同出過書。回國後,他母校曾敦請他回校當教授。年紀雖輕,資格可不弱。杜麗琳呢,有兩個響噹噹的洋學位呢。她家客廳裡不掛著兩張鑲鏡框的英文證書嗎!一張學士證書,一張碩士證書,上面都有照片,可謂貨真價實。夫婦倆都曾留學多年。至於朱千里,他是偽大學的教授,留學的年份更長,不知是法國什麼大學的博士。博士當然比碩士又高,偽大學也不比雜牌大學差,他回國已當了多年教授。究竟誰高誰下,也許該看他們的"政治"了。那麼,許彥成杜麗琳是投奔光明回來的,當然該數第一。可是論表現。誰比得過余楠呢?也數他最"靠攏"。最糟的是朱千里,覺悟不高,盡說怪話,說話著三不著兩。他愛人壓根兒沒有文化,是家庭婦女。傅今聽了外文組開會的匯報,覺得朱千里要他愛人當小組長的話很可能是挖苦施妮娜,因為妮娜在外國並沒有學歷,不過跟著從前的丈夫出國當太太罷了。好在"同等學歷"的說法,不是他傅今提出來的。妮娜確也有她的才幹。至於滔滔,她是女作家,以她的才華,在現當代組自有地位,只因為她是自己的愛人,他還有意壓低了她的級別呢。反正目前且讓大家發展專長,對他們注意平衡就是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求得平衡,不是容易。這天傅今聽過匯報,請來幾個平日"靠攏"的人在自己家裡隨便談談,摸摸群眾的底。
姜敏義憤填膺地說:"朱先生太不應該了!"她忽又嚥住,鼓著嘴,氣呼呼地,像小孩兒受了委屈。
傅今說:"隨便講呀。"
余楠說:"我同意姜敏同志的看法。"
姜敏垂著睫毛,瞄了他一眼,好像是壯了膽。她賭氣似的說:"我覺得他是存心找碴兒。不能人人都是法國文學專家呀!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不能要求人人都讀過呀!把《惡之花》說成小說,也沒什麼相干,反正是腐朽的嘛!"
妮娜裝作不介意,笑問:"我說了那是小說嗎?我好像沒說啊!"
余楠忙說:"沒有,我沒聽說。"
善保說:"您把朱先生計劃上的兩個人並成了一個。"
妮娜不認帳,反問:"是嗎?我準是說急了。"
余楠說:"我記得你有一句話說得頂俏皮。朱千里自稱戲劇專家,你就指出巴爾扎克的小說是《人間喜劇》。"
可是余楠這下馬屁也拍在痛瘡上了。妮娜沒想到《人間喜劇》倒是小說,只好假裝故意說了俏皮話,一笑不答。
善保很老實地又補上一句:"該是布朗悌姐妹吧?滔滔同志只說了一個姐。"
余楠說:"也對呀,咱們要的是姐,沒要妹。"
沒人接口,大家靜默了一會兒。
傅今說:"常識性的錯誤,得盡量避免。妮娜,你應當仔細對照各人原定的計劃,寫下底稿。拿不穩的先請教專家。"
妮娜說:"我有稿子,只是沒有照念。講的時候也許脫落了字句。"
滔滔咕嘟著嘴說:"我是照著念的,可是稿子上的字不清楚。"
妮娜說:"我們蘇聯組的人力太薄弱了。"
余楠好像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沉著地說:"依我看,蘇聯組雖然還沒有獨立,目前,單為了在我們組裡起領導作用,任務就不輕。將來小組交出來的成果,只能是半成品,也許不過是一堆雜亂的資料,得她們兩位加工重寫,再交傅今同志總其成。這份工作太龐大些。"他歎了一聲說:"可惜我不通俄語。不然,我倒是出了名的快手。以前我一個人主辦一個刊物,缺什麼稿子,我一氣化三清,用幾個筆名全部包了!要多少字,有多少字!"
妮娜說:"余先生到我們組裡來幫一手吧。姜敏,你也可以來。"
姜敏說:"我正要學俄語呢,善保也想學。"
余楠不服老,忙說:"我也想呀!"
姜敏說,大學裡正在開辦俄語速成班,她有朋友在大學裡當助教,她可以弄到教材。她說,他們還可以請妮娜同志當老師呢。
妮娜忙笑著擺手說:"你問我高深的倒好講,初級的我可不會教。不信,問傅今同志吧。比如請大學教師去教小學一年的語文:羊、大羊、小羊、大羊跑、小羊跑,一個字兩個字就是一堂課,大學教授也不能對付呀!初學再加速成,那就更是專門的學問了。不過,不要緊,我愛人也進過俄語速成班,他懂。"
姜敏自願擔任班長,負責弄教材,議定每天在余家學習,有問題請妮娜的愛人來指導。他們越談越認真,只傅今默不作聲。因為他已經請余楠當了圖書室主任,覺得不能太倒向一邊。況且許杜夫婦究竟是他邀請來的。
過一天,他和范凡商談之後,特到許彥成家訪問,聽取意見。傅今向許彥成杜麗琳委婉解釋:四個小組裡,杜麗琳的小組不是重點;兩夫婦如果各踞一重點,力量太偏重,或許會導致旁人不滿。許杜夫婦都表示贊成。傅今義親自去拜訪了朱千里,看見他住處偏遠簡陋,很過意不去,說以後得為他們調整。朱千里生活很簡樸,倒並不計較房子。傅今親來看望慰問,足見重視和關懷。他受寵若驚,一下子變得綿羊一般馴順。傅今說,四個小組是並重的,巴爾扎克非但不輸莎士比亞,還更有現實意義。朱千里很爽氣地說,他沒有意見,一切聽從領導的安排。
原先的四個小組依然如舊,四個助手卻略有更動。余楠還是要善保做助手,傅今不知他是相中了女婿,只以為他拘謹,不要女助手,當然一口答應,他對善保說:"你是培養的對象,該知難而進,不能畏難退縮。"善保很想跟許彥成,可是他只好乖乖地服從。羅厚已向范凡反映:朱太太是有名的醋罐子,家裡來了女客,朱先生得罰跪,還保不定吃耳光。如果叫姚宓做朱先生的助手,准引起家庭風波。范凡告訴了傅今。他們認為羅厚的態度不錯。他不計較自己是研究院畢業生,服服帖帖當學徒,只為顧全大局,願和姚宓對換導師,當然完全同意,傅今拜訪朱千里的時候,就順帶說起,讓羅厚做他的助手,因為朱先生住得遠,組裡有什麼通知,或是朱先生要借書還書,有個小伙子為他跑跑腿,比較方便。朱千里也很樂意,事情就這麼安排停當了。
傅今召開了組會。他安排工作的時候,只杜麗琳提出一點修補意見。她說,布朗悌作品不多,也不如狄更斯重要,她的小組算個附屬小組吧。傅今說:"兩組都研究英文小說,算姊妹組吧,可分可合。"朱千里笑說:"姊妹有大小,夫妻卻平等,妻者,齊也。該稱夫妻組。"余楠敷衍性地笑了一聲。傅今卻不愛說笑,只一本正經說:"隨你們自己結合吧。"
姚宓和許彥成當初只怕不能同在一個小組裡,如今恰恰兩人一小組,私下都不喜而懼,一致贊成兩組合井。麗琳要求做附屬小組當然有她的緣故,彥成和姚宓不約而同,都有相同的理解。另一方面,麗琳也怕駕馭不了姜敏。姜敏不願意單獨和杜麗琳拴在一起,卻也不想單獨和許彥成同一小組,因為許彥成對她從來不敷衍。所以兩小組合併,四人都由衷贊成。怎麼結合,當時沒有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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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許杜夫婦早上到組辦公室去找姜敏和姚宓開了一個小會。兩位導師開了必讀的書和參考書單,商談怎麼進行研究,怎麼分工等等,談完就散會了。姜敏把兩張書單都搶在手裡,親親熱熱地送杜麗琳出門。許彥成知道自己處於嚴密監視上下,保持"機靈",對姚宓很冷淡,一散會就起身走了。姚宓牢記著她對自己的警戒,只站起身等候導師退出,並沒敢送。她等了一會兒不見姜敏回來,猜想她或是送導師回家了。
自從分設了小組,善保常給余楠召回家去指導工作。羅厚呢,經常遲到。他這天過了十點才到辦公室,看見屋裡靜悄悄地,只姚宓一人在那兒看書。他進屋說:
"嘿!姚宓!"
姚宓抬頭說:"你這會兒才來呀?"
羅厚不答,只問:"他們呢?"
姚宓說:"善保大概在余先生家。我們兩個小組剛開完會,姜敏大概送他們回家了。我在這兒替你看書呢。"她曾答應替羅厚讀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井代作筆記。
"不用了,姚宓。朱老頭兒對我講,我什麼都不用干,他有現成的貨。滿滿的好幾抽屜呢,要什麼有什麼!"
"他就這樣推你出門嗎?"
"哪裡!老頭兒人頂好,像小孩子一樣,經不起我輕輕幾下馬屁,就給拍上了,把私房話都告訴我了——抽屜裡的現成貨是秘密,你可不能說出去。"
姚宓笑問馬屁怎麼個拍法。
羅厚說:"妙不可言,等有空再談。咱們這會兒有要緊事呢——我問你,你爸爸藏書室有個後門,鑰匙在你手裡嗎?"
"那扇門早用木板釘死了。"
"木板可以撬開呀。我只問你鑰匙。"
姚宓說,鑰匙在她手裡。
羅厚叮囑說:"你回家去把鑰匙找出來,交給伯母,我會去拿。大院東側門的鑰匙我記得你有兩個呢,也給我一個。"
他告訴姚宓,捐贈藏書的事已經和某圖書館談妥。他手裡雖然有書單,還得帶人去估計一下:那一屋子書得用多少箱子裝,去幾輛卡車,得多少人搬運。他說,卡車可以停在大院東側的門外,書從藏書室的後門出去,免得驚師動眾。他打算一次搬完。兩隻大書櫥留下,書架子他已經約定賣給一個中學了。
姚宓說:"還有我自己留的一堆書呢。"
羅厚說:"知道!你不是說,都堆在沿牆地下嗎?我把那兩個書櫥給你留下,裝你的那些書。問題是你家那間亂七八糟的小書房怎麼佈置?得預先挪出地方擱那兩個大書櫥——你懂嗎?書櫥得先進去,不然,就擠不進了。"
姚宓為難說:"滿屋子都是土,沈媽老也不去收拾。"
羅厚很爽氣地說:"得,你甭管了,我找人去收拾。不過書怎麼整理,得你自己,我可是外行。"
姚宓笑說:"當然我自己來,不成還叫你整理!"
羅厚說:"你都甭管了,照常上你的斑。反正你幫不了忙,我也誤不了事。我這裡面有一條妙計——閃電計!別讓上海丫頭知道了去報告老河馬。"
"這又不是瞞人的事,也瞞不了呀。"
"哼!老河馬准在算計那一屋子書呢!我就給她一個出其不備!——還有一句話,舅舅叫我轉達的:給你們錢,別說不要。"
姚宓鄭重聲明:"書是捐贈的,媽媽決不肯拿錢。"
"給的不是書價,有別的名目,反正你們收下就完了。我警告你,姚宓,你以後得多吃雞鴨魚肉,你再瘦下去,就變成鬼了。你太摳門兒,你在省錢給媽媽買補藥。"
"你胡說。"
"我才不胡說呢!我告訴你,這麼辦正好叫老河馬沒話可說,不能埋怨你不把書留給本單位。哼!給重價收買了!家裡窮!要錢!怎麼著!"
姚宓忍笑說:"你把我當作老河馬,練習吵架嗎?"
羅厚昂然說:"練習吵架,不怕!即使當面是真的老河馬,我也決不會動手打她。"
他回身要走,姚宓叫住了問他朱千里是否真的什麼都不要他幹。
羅厚說:"當然真的。"
姚宓說:"那麼,我替你看的書就不用做筆記了,我自己看著玩兒了。不過,我問你,你是怎麼拍上他的?"
"咳,沒做壞事,不過幫他搗鬼,瞞著他夫人為他匯了些錢給他鄉下的外甥——他瞞著夫人在賺稿費。這都是秘密。"他不肯多說,忙著走了。
姚宓等著姜敏回來,她想看看書單。可是直到吃飯,姜敏沒有回辦公室。
姚宓回家找出鑰匙,向媽媽轉述了羅厚的話。姚太太接過鑰匙,放在鏡台上,慢慢地說:
"剛才郁好文來,脫姜敏借了許許多多書,施妮娜說研究用的書沒有限制,她們把書不知藏在哪裡了,沒見姜敏拿出去一本書,只聽見她們說佔有資料,取得主動,小組裡露一手。她又聽見施妮娜反覆叮囑方芳:只說沒有書,沒有!就完了。她說她們大概是對付你的。"
姚太太知道他們四個人的兩小組,姚宓回家都向媽媽講過。這時她吩咐女兒且別到圖書室去討沒趣。
這天下午,羅厚跑來和姚太太商談搬運藏書的事。恰好許彥成也來了。他和彥成是很相投的。上次許家搬運鋼琴,姚太太事後知道就是羅厚幫彥成找的人。姚太太就對彥成講了郁好文透露的消息。羅厚怒得豎起他的"十點十分",摩拳擦掌。
彥成笑對羅厚說:"不用你打架的,我自有辦法。"
辦法很簡單。他說,如此這般,把小組裡需要的書集中在組辦公室裡。三人一商議,覺得沒有問題。姚太太就和羅厚繼續商談搬運那一屋子書的事。
羅厚把拳頭在自己膝蓋上猛捶一下說:"我覺得更得閃電!我準備半天搬完!"
彥成說:"辦不到。"
羅厚瞪著眼說:"我跟你打賭!賭腦袋!"
姚太太責備似的看了他一眼,低聲說:"羅厚!"
羅厚忙兩手打恭說:"對不起,許先生,我說急了。不過,伯母放心,打賭,不是打人。"
姚太太也說辦不到,而且沒有必要。
羅厚又氣又急,又不敢得罪姚伯母。他忍耐了一下說:
"伯母,善本、孤本,拿到手就有利可圖,想佔便宜的壞人多著呢。還有更壞的人,自己佔不到便宜,搗搗亂,製造點兒麻煩他也高興。公家是糊里糊塗的。你偷了他的,他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心痛;越是白送的他越不當一回事。要辦事,就得抓緊,得快!"
彥成說:"可是半天怎麼行呢?"
羅厚很內行地說:"得有辦法呀!要有準備,要有安排,最要緊是得力的人手。"
他有得力的人手。他待人慷慨,人家願意為他效勞。
他也懂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從不惜小費。
他解釋說:"成套的書都帶書箱,好收都有書套。散的裝木箱或紙箱,硬面的或是不怕擠軋的可以裝麻袋。我帶人去估計現場,不會空著手去傻看。"姚太太說:"反正由你全權辦理。"
羅厚得意說:"好,我組織三路大軍,三路進軍。一路是主力,搬書;二路是把書架子運走;三路是把書櫥和剩下的一些書悄悄兒搬往您家,誰也不讓知道。"
姚太太說:"又不是偷!"
羅厚認真說:可是人家知道了,就要來利用了。書啊!不能獨佔啊!得讓大家利用啊!好!從此多事了。你借,我借,他又轉借,借了不還,或者丟了——乾脆悄悄兒藏著吧。
姚太太說:"乾脆也交公,交給圖書室。"
羅厚著急說:"不行!都交給老河馬?讓她佔有?那是許先生給姚宓挑出來的。"
彥成說:"誰家沒有幾本書,藏著就完了,不張揚也對。"
姚太太說:"好,羅厚,都照你說的辦。"
羅厚說他馬上找人來收拾姚宓的小書房;又問那間書房別人知道不知道。
"什麼書房!只不過是一間儲藏室罷了。"姚太太隔窗指點著小院對面的屋子,問許彥成:"那間房,看見嗎?"
彥成說:"沒注意過。"
羅厚得意說,只有他知道。他拉彥成一起去看看將來書櫥放在哪裡合適。小書房近大門口,要經過一個長圓形的牆門洞。門洞後面堆著些什物:不用的火爐子,煙筒管,大大小小帶泥的花盆之類。走過去還要上五六級台階,才是一扇舊門,門上虛鎖著鐵銹的大鎖。姚太太行走不便,從沒進去過,只吩咐沈媽經常去打掃屋子,擦擦玻璃。天氣冷,沈媽已多時不去打掃。屋裡寒氣逼人,灰塵撲鼻。他們看了一下,羅厚指點著說:"書櫥這麼擱。"彥成也同意,兩人商量了一番,就忙著出來。
他們回到姚太太的客堂裡,彥成不及和姚太太同聽音樂,就要和羅厚同去辦交涉,把研究資料集中在組辦公室裡。
羅厚臨走對姚太太說:"伯母,您瞧啊,做研究工作也得打架,而且得挖空心思打!"
姚太太笑說:"好吧!打吧。"她把藏書室後門的鑰匙和東側門的鑰匙都交給羅厚,重又說:"告訴你舅舅,錢,我們是不領的。就算是愚忠,我們反正愚忠到底了。書架子隨你去賣。"她看著羅厚不服氣的臉,撫慰說:"你放心,羅厚,伙食是我管的,沒剋扣阿窟。"
羅厚心裡喃咕:"這姚宓!她什麼話都給我捅出來!"他嘴裡卻忙著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伯母,我還是不贊成您的愚忠。公家只是個抽像的詞兒,誰是公家?哼!"他不敢說不去,怕挨訓,只一笑說:"我是不懂公德的!"
姚大太不和他多說,只趕他說:"去吧,打架去吧!"
羅厚披上大衣,很有把握地說:"伯母,您等著瞧,我們一定勝利。"許彥成已經穿上大衣,圍上圍巾,戴上手套,站在一邊等著羅厚。他心上卻不像羅厚那麼拿得穩。
第五章
許彥成想的辦法的確很簡便。他叫羅厚代表朱千里,隨同他和杜麗琳去找傅今,建議為了工作方便,把研究用的書籍集中在組辦公室裡,那兒現成有空著的書櫥。羅厚拍胸脯擔保他能代表朱千里,而且他知道傅今什麼時候在家。他們商定,如果江滔滔在家,讓杜麗琳和她敷衍,穩住她,彥成就和傅今談公事。
恰是天從人願,他們三個跑到傅家,正好傅今在家,江滔滔卻不在。他們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明。彥成建議讓羅厚到隔鄰余家去把余楠請來,四小組一起商談。
余楠完全同意他們三組的建議,不過他說,組辦公室的書櫥擱不下那麼許多書,他那個小組的書不妨擱在他家的書櫥裡。(因為圖書室新到一部版本最好的莎士比亞全集。他來北京的時候,把家裡大部分的書都處理了,帶來的不多,宛英買的書櫥還空落落的,正需要幾部裝滿精美的名著裝點門面。)
他說:"由我負責保管就是了。"
彥成遲疑說:"不方便吧?"他指的當然是對別人不方便。
余楠卻慷慨地表示他不怕"不方便"。他說:"沒關係!我多點兒事不要緊。"他說:"誰要看,到我家來看得了。況且莎士比亞不止一套,圖書室有幾個版本呢。"
傅今說:"社裡添置了好些書櫥和書架;辦公室裡的書櫥不夠用,可以取用。"
余楠連說不必,他家有書櫥。"書由我保管,我們小組使用也方便。"
羅厚豎起他的"十點十分",等著聽傅今怎麼說。他瞧傅今並不反對,好像是默許了,不免心頭火起,故意問道:
"巴爾扎克都搬到朱先生家裡去嗎?"
傅今說:"書太分散,不好。"
余楠只圖把他要的莎士比亞放在自己家裡,並不主張把巴爾扎克送到朱千里家去,所以附和說:
"他家也沒處放吧?又住得那麼遠。"
羅厚露骨地說:"朱先生不會要把公家的書藏在自己家裡的。"
余楠好像一點不覺得羅厚話中有刺,或許感到而滿不理會,認為不值得理會。因為他知道羅厚全家逃亡,料想他出身不好;他又不像別的年輕人積極要求進步,只是吊兒郎當,自行其是,而且愣頭愣腦。余楠對年輕人一般都很敷衍,對羅厚只大咧咧地說:
"負責保管公家的書,夠麻煩的,而且責任重大。"憑他的口氣,他還是為人民服務呢!
傅今那晚還要出去開會,他們不多耽擱,談完公事一起辭出。余楠近在隔鄰,大家順道送他回家。
羅厚氣憤憤地說:"圖書資料室主任倒是自己方便,也與人方便。"
彥成歎口氣說:"咱們總算達到目的了。"
麗琳只詫怪說:"那江滔滔晚飯也不回家吃嗎?"
羅厚說:"准在老河馬家呢。太好了!太好了!我只怕她在家,准兩個一起在家,咱們今天就沒這麼順利了。"
第二天早上,許彥成和杜麗琳同到辦公室,正好四個助手都已到齊,羅厚剛到朱千里家去跑了一趟趕來。姚宓為杜麗琳搬了個椅子,麗琳說聲謝謝就坐下了。彥成卻不願坐姜敏為他搬的椅子,善保同時也為他搬了個椅子,他倒不好意思坐了。他站在爐邊,兩手捧著煙筒管,從容說:
"昨天,我們……"
他剛說了這四個字,忽見余楠氣喘吁吁撞進辦公室,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來遲了!"他指指空椅子請彥成坐下。這姿態帶些命令的意思,彥成傻乎乎地坐下了。余楠就站在彥成站的地方,兩手也捧著煙筒管兒,咳嗽兩聲說:
"昨天,我們四個小組在傅今同志家開了一個小會。我們圖書資料室為了保證研究工作的順利進行,制定了一些規章。今天我來向大家宣佈一下。"
彥成夫婦和羅厚都以為事情又有變卦。可是余楠宣佈的只是昨天商定的辦法。彥成恍然明白余楠只是來搶做主席,以圖書資料室主任的身份來執行他的任務。他感到意外的高興。覺得真是羅厚所說的"太好了!太好了!"
余楠接著輕描淡寫地說,他們莎士比亞小組的書就集中在他家裡,把書櫥讓給夫妻組。善保可以在他家裡工作,"他書房裡為善保留著書桌呢。哪位同志要看他們小組的書,歡迎到他家去看。他又說,巴爾扎克小組的書大概書櫥裡還擠得下,擠不下的話,辦公室裡還可以搬進一個書架,反正他的小組一切退讓,盡量把空餘的地方讓給別的小組。"
羅厚舉手說:"朱先生叫我說,他要求圖書室把我們小組需要的書凍結起來,只要求我們小組有優先權,出借的書如果我們有需要,就得收回。"
余楠點頭說:"好辦法!也省事。"
羅厚說:"余先生,你們組也可以學樣。"
余楠卻不贊成。他說:"昨天是四個小組和傅令同志一起討論之後,給圖書室制定了各小組集中圖書的辦法。現在雖然四個小組都有人在這裡,傅今同志卻沒有來。已經決定的事,不必再翻案了。各小組各有方便的辦法,不妨靈活著點兒,不必一律求同。好,就這樣了,你們照辦吧。"
他大衣都沒脫,說完就走了。
羅厚在姜敏背後縮著脖子做了一個大鬼臉。彥成假裝沒看見。
麗琳說:"怎麼辦?咱們就去把書都借來嗎?"
善保和羅厚都願意幫忙。
彥成考慮著說:"是不是讓女同志干輕活兒,煩她們去辦借書手續。我們小伙子搬運。書單在組裡吧?"
姜敏萬想不到余楠會忽然跑來下這麼一道命令。他和妮娜沒有接頭嗎?還是故意找妮娜的碴兒?她昨天已經把書單給姚宓看了。姚宓說:"你收著吧,別讓我給丟了。"所以書單還在她手裡。她借的書都暗暗藏在一隻大紙箱裡,紙箱藏在一個隱僻的地方。怎麼辦呢?
她趕忙說:"借書,我去!書單在我這兒呢。讓善保幫我搬書吧,好不好?"
彥成很識趣地說:"姜敏同志去借,善保幫她搬,羅厚去借個小推車,我幫著把書一起都運過來,順便還可以看看有什麼書忘了借。麗琳,你和姚宓同志管上架,怎麼樣?"
姚宓建議先把書櫥抹拭乾淨,她們倆就動手幹活兒。
姜敏很想問問妮娜:余楠宣佈的規章是怎麼回事。圖書室新近隔出小小一間圖書資料辦公室,可是妮娜並不經常上班,那天她恰恰不在。幸虧姜敏藏書的紙箱太大,沒存在妮娜的辦公室裡。姜敏對付善保綽有餘力。她支使善保在借書櫃檯前等待,自己先把書從紙箱裡三本五本地搬上櫃檯,然後叫善保往外間搬,等待裝車。她暗藏的書沒敢扣留一本,怕彥成會追根究底地找。
眾人齊動手,他們兩小組為進行研究所需要的書,凡是圖書室所有的,當天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辦公室的書櫥裡了。
彥成唯恐麗琳瞧破他為姚宓如此盡心,所以非常"機靈",恰如其分的疏遠,恰如其分的冷淡。姚宓呢,她牢記著自己的警戒。而且,假如只是為了"別對不起杜麗琳",那麼,說不定會辜負另一個人。如今姚宓看到彥成的疏遠和冷淡,覺得自己只要做到"別做傻瓜"就行。雖然心上隱隱有些傷痛,她自己的"恰如其分"非常自然。麗琳開始相信自己確是神經過敏了,或者因為她警覺,已經及時制止了丈夫的心猿意馬。
彥成說:"這些書都不准拿出去,就在辦公室裡使用。姜敏同志,你負責保管。"
姜敏心想:"好個體統差使!多承照顧了!"她並不推辭,也並不表示接受,只暗暗為自己打主意。
第六章
姜敏曾對姚宓說:"你覺得嗎,姚宓,假如你要誰看中你,他就會看中你。"她自信有這股魅力。
姚宓只說:"我不知道。我也不要誰看中。"
姜敏覺得姚宓很不夠朋友,說不上一句體己話。
姜敏在大學裡曾有大批男同學看中她。不過,她意識到自己是個無依無靠的人,不能盲目談愛情,得計較得失利害。在她斤斤計較的過程裡,看中她的人或是看破了她,或是不願等著被"刷"而另又看中旁人。轉眼她大學畢業了,還沒找到合格的人,只博得個"愛玩弄男性"的美名。姜敏為此覺得委屈,也很煩惱。誰有閒情逸致"玩弄"什麼男性呀!她已經二十二歲,出身並不好,無論在舊社會或新社會都不理想。而離開了大學,結交男朋友的機會少了。她的自信也在減退。
她要善保看中她。可是善保這個新社會的好出身,不像舊社會的好出身,一點也不知情識趣,常使她感到"俏眉眼做給膳子看"。當然,樸質是美德,可是太樸質就近乎呆木了。羅厚夠呆的,還比善保機靈些。姜敏煞費苦心把善保拉在身邊,管著他同學俄語,每天兩人同背生字。善保很佩服她,也感激她。可是,自從余楠提出他們小組研究用的書集中在他家裡,讓善保在他家工作和學習,善保就忙著按余楠開的書單把書從圖書室借出來,往余家送,連天沒到辦公室去。
姜敏幾次去找妮娜,都沒碰見。又過了幾天才在妮娜的圖書資料辦公室見到她。妮娜正在那裡生大氣。
妮娜兩天沒到辦公室,那天跑去,才知道姚家的藏書忽然一下子全搬空了。她覺得這是姚宓對付她的。她雖然嘀咕那些書佔了一大間有用的房子,她只指望姚家早早把屋裡的書供大家利用。她丈夫對那批書抱著好大的興趣呢。誰料那麼一屋子的書呢,忽然一本都沒有了。這姚宓!夠奸的!她正在對姚宓咬牙切齒。
姜敏來探問圖書新規章的事,妮娜心不在焉,說余宓告訴她了,那是許彥成夫婦和羅厚一同去找了傅今提出來的。姜敏說,她懷疑這和姚宓有關,因為她懷疑圖書室裡有她的耳目。這句話恰好撩起了妮娜的憤怒。她憤憤說:
"你那位貴友實在太神出鬼沒了!"她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咳"了一聲說:"你知道嗎?姜敏,把我嚇了好大一跳啊!"
"怎麼了?"
"她家那間藏書室不是老鎖著的嗎?她調到研究組去,就在門上又加上一道鎖。昨天下午我跑來,他們都告訴我,那屋裡的書全搬走了,屋子空了。我推開虛掩的門一看,可不是!裡面空蕩蕩的,我都傻了。咱們圖書室不是沒有人啊。郁好文說那天上午好像聽見點兒聲響,當時沒在意,後來也沒聲息了;下班出來看看,沒見什麼,也就不問了。方芳也聽見的,以為那邊鬧鬼,嚇得只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沒敢說。肖虎什麼也沒聽見,因為他在那邊工作,離得遠。他們告訴我,昨天上午,你那位貴友……"
姜敏不承認"那位貴友"是她的。可是妮娜不理會她的抗議,繼續說:"好神氣啊!帶著老傅和范凡一同進來,脫了鎖,交出了那間空房,她就走了。老傅告訴大家,那屋裡的書,按姚謇先生的遺命,已經捐贈給一個圖書館了,圖書館派了大卡車來拉書,都運走了。"
"準是高價出售了!"姜敏說。
"誰知道!連書架子也沒留下一個!"
"為什麼不捐贈給自己社裡呢?"
"就是啊!我要知道了,我就不答應!所以她們家只敢鬼鬼祟祟呀!社裡對她還照顧得不夠嗎?同等學歷!同什麼等?你也得拿出個名堂來呀!比如說,你是作家,有作品。比如說,你留洋進修了,有學問。只不過在圖書室裡編編書目!什麼學力!"
她又深深吸一口煙,吐出一大團煙霧,同時歎出一大口氣,說道:"現在是正氣不抬頭,邪魔外道還猖獗著呢!善本書偷偷兒拿出去賣錢,捐獻一間空屋子也算是什麼了不起的貢獻呢!老傅夠老實的,和范凡同志還特意一起到姚家去謝那位老太太呢。"
"聽說這個大院兒全是她們家的。"
"是剝削來的,知道嗎?剝削了勞動人民的血汗,還受照顧!"
姜敏聽了這話很快意,因為申張了她憤憤不平之氣。她是貨真價實的大學畢業生,可是受照顧的都和她"同等學歷"了,這不是對她的不公平嗎!她感慨說:
"反正一講照顧,就沒有公道。沒有文憑,也算大學畢業生。"
妮娜覺得這話未免觸犯了她,笑了半聲,說道:"有文憑又怎麼?還得看你的真才實學啊!"
姜敏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不過話已出口,追不回來,只好用別的方式來挽救。她鼓著嘴,把睫毛扇了兩下,撒嬌說:"妮娜同志,我跟你做徒弟,你收不收?"
妮娜莞爾一笑。她嘴角一放鬆,得忙著用手去接住那半截染著一圈口紅的煙卷。煙灰籟籟地落在簇新的駝色綢子的絲棉襖上,落在緊裹著肚子的深棕色呢褲子上。她抬起那雙似嗔非嗔的眼睛瞅了姜敏一下:
"怎麼?夫妻組裡你待著不舒服?"
"憋氣!!"姜敏任性地說。"不是我狂妄,資產階級的老一套,我們在大學裡,還是外國博士親自教的,不用請教二毛子三毛子!我就不信他們夫妻把得穩正確的立場觀點。"
"哎,咱們都在摸索呢!"妮娜得意而自信地笑著。
"余先生至少還能虛心學習。"
妮娜說:"你願意到他們小組裡去嗎?可是你們那邊也少不了你呀。"
姜敏冷笑一聲:"讓咱們那位貴友發揮同等學歷吧!"
妮娜把眼睛閉了一閉,厚貌深情地埋怨說:"姜敏,你當初不該退讓,該自己抓重點。"
"可是重點還在我的手裡呀!我說了,布朗悌的作品不多,英國十九世紀的時代背景等等都歸我抓吧。那都是綱領性的。她只管狄更斯幾部小說的分析研究,得等我先定下調子,她才能照著分析研究呀!我不動手,瞧她怎麼辦!我現在加班學俄語呢!脫產學俄語呢!"她看著妮娜會心地笑了。
"妮娜同志,你可得支持我!咱們說定了,你做我的導師,啊?"她半撒嬌半開玩笑地伸出手掌,要妮娜和她拍掌成交。妮娜像對付小孩子似的在她掌心輕輕拍了一下。姜敏不敢多佔妮娜的時間,笑著起身走了。她還忙著要到余先生家去分發俄語速成教材呢。善保已有兩天沒見面了。
她沒進余家的門,就聽到裡面一陣陣笑聲。走近去,她聽出善保和余楠笑著搶背俄語生字,中間還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原來是余照在教他們基礎俄語。
余照是單眼皮,鼻子有點兒塌,嘴唇略嫌厚,笑起來有兩個大酒渦,都像她的媽。體格該算健美,身材很俏,大約余太太年輕的時候也是細溜的。她有一副自信而任性的神態。姜敏見過余照。姜敏一進門,余照就說:
"嘿!班長來了!我們正在說你呢!"
"說我什麼來著?"姜敏不好意思。
"說你要氣死了!"
姜敏聽著真有點氣,可是她只媚笑著問:"為什麼要氣死呀?"
"我新收了兩名徒弟。大徒弟名叫爸爸,二徒弟名叫陳哥兒。他們不當你的兵了!當我的徒弟了!"她又像開玩笑,又像挑釁。
余楠忙解釋:"我們覺得欲速則不達,速成則不成,還得著著實實,一步步慢著走。"
善保說:"速成俄語太枯燥,學了就忘,不如基礎俄語好學,也不忘記。"
姜敏強笑說:"好呀,我就做個三徒弟吧!"
余照一點不客氣說:"你不行!你太棒,我教不了。我是現買現賣的。"
余楠幫著女兒說:"我們是跟不上,只好蹲班。你和我們一起學沒意思,太冤枉了。你該趕在頭裡,加快學。等你速成班畢業,可以回過頭來教我們。"
善保的話更氣人。他說:"我們跟不上你,又得緊張。"
恰好孫媽端著一盤三碗湯團進來,姜敏看清楚是三碗。余照的大嗓門兒,難道余太太沒聽見?這不是逐客嗎!
她忙說:"那麼,你們不用教材了,我就不打攪了。"她忙忙辭出,忍著氣,忍著淚,慢慢地回辦公室。第七章
施妮娜在圖書資料室的小辦公室裡和姜敏談姚家那批書的時候,羅厚正在組辦公室和姚宓談同一件事。運書是前天的事。那天羅厚親自押送那批書到圖書館,然後還得照著書單對負責接收的人一一點交,傍晚才把書單和收據連同兩把鑰匙送交姚太太。昨天他又到那邊圖書館去了結些手續,今天再要回家去央求他舅舅,事情還沒完。
他告訴姚宓:"我巧施閃電詞,嚇倒老河馬,倒是頂痛快的。可是替你們捐獻,卻獻得我一肚子氣。那批書偷偷兒從那間屋逃走,可以按我的閃電計。要把書送進那個了不起的圖書館,卻不能隨著我了。獻給國家!我問你,怎麼獻?國家比上帝更不知在哪兒呢!"
姚宓說:"你的意思我也懂,可是你連語法部不通了。"
"反正你懂就完了。我問你,你昨天把空屋交給社裡了嗎?"
"交了。媽媽說的,事情是你舅舅和馬任之同志接洽的,社裡不會知道,叫我去通知了他們,把空屋交出去。"
"老河馬見了你,怎麼樣?"
"她沒在。"
"等她知道,准唬得一愣一愣!"羅厚說到施妮娜,又得勁了。
"媽媽說你作弊了,不是半天搬完的,你們星期天偷偷兒進去幹了一整天的活兒呢!"
羅厚說:"那是準備工作呀,不算的。搬運正好半天。第一批,是書。一箱箱也不太大,也不太小,順序搬上卡車,鴉雀無聲!是我押著走的。第二批,書架子。不過是些木頭的書架子,好搬;當場點交了拉走了。那是二路指揮辦的。第三批是你的東西,書櫥大些,可是空的,才兩隻,書又不多,你的書房是老郝帶人收拾的,都交給他了。他是殿後。"
姚宓笑說:"老郝說你們紀律嚴著呢,打嚏都不准。"
羅厚也笑了:"你調出了圖書室,那間屋子大概沒收拾過吧?積了些土。我們剛進去,大家都打嚏,幸虧那天這邊圖書室沒人。"
"打嚏怎麼能忍住不打呢?"
羅厚說:"誰叫你忍啊!打開窗子,掃去塵土,當然就不打了。我們約定不許出聲的。老郝告訴我,他臨走把連在門上的木板照舊掩上了,好像沒人進去過一樣。"
姚宓說:"我不懂,你收據都拿來了,還有什麼手續呢?"
羅厚歎了一口氣說:"我昨天把那邊的感謝信交給伯母了,那只是一份正式收據。我還瞞著些事情沒敢說。舅舅和馬任之當初講好的是把書專藏在一間屋裡,不打散,成立一間紀念室,就叫姚宓遺書或藏書室,還掛上一張像。可是點收的人說沒這個規矩,也辦不到。我另找人談,他以為我是討價還價——姚宓,你知道,他們不瞭解為什麼不要錢。我看了那幾個人的嘴臉不舒服。獻給國家,為的是獻。可是接收的人,我覺得和老河馬伕妻沒多大分別。我心裡不踏實,好像沒獻上。"
姚宓沉默了一會兒說:"紀念館什麼的就不用了,你也別再爭。反正不要他們的錢就完了,隨他們怎麼想吧。"
"主要是,他們不懂為什麼不要錢。姚宓,這話可別告訴伯母,等我舅舅再去找他們的頭兒談談。我總覺得我沒把事情辦好。——你那間小書房,我也去看了。老郝沒照我說的那樣佈置,可是他說照我的安排放不下。你等天暖了再去整理,紙箱出空了可以疊扁,交給沈媽收著……"他還沒說完,很機警地忽然不說了,站起身要走。
原來是姜敏來了。她也不理人,嘴臉很不好看。羅厚也不理她,一溜煙地跑了。姜敏沉著臉說:"你們談什麼機密嗎?"
姚宓陪笑說:"他得到朱先生家去當徒弟呀。"
姜敏沒精打采地坐下,拿出俄語速成教材,大聲念生字,旁若無人。生硬的俄語生字,像傾倒一車車磚頭石塊。姚宓暗想,她要是天天這樣,可受不了。她以為善保不來,姜敏也不念了呢。他們兩人一起念,輕聲笑話,還安靜些,姜敏念了一會兒,放下教材,換了一副臉問姚宓:
"聽說你們家的書高價出賣了,是不是羅厚給你們跑腿的?"
姚宓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地問:"誰說的?"
這回是姜敏賠笑了:"好像聽說呀。"
"誰聽見的?聽見誰說了?"姚宓還是那麼靜靜地看著她。
姚宓這副神態,姜敏有點怕。她站起身說:"我不過問問呀!不能問嗎?"她不等回答就跑了。
姚宓暗想:"可惜不能告訴媽媽"(她不願招媽媽生氣),"經不起我們福爾摩斯和華生的推斷,準是她和老河馬造謠呢!"
姜敏那天受了余照的氣,滿處活動了一番,兩天後興沖沖地跑來找姚宓。
"姚宓,我請你幫個忙。你替我向咱們夫妻組長請個長假。"
"什麼長假?"
"長假。領導上批准我脫產學習俄語——速成班的俄語。余楠和善保兩個跟不上,半途退學了。因為只我一個跟了上去,而且成績頂好,領導要我正式參加大學助教和講師的速成班,速成之後再鞏固一下,所以准了一個長假。兩位導師都讓你一人專利了!該謝謝我吧?"
"可是我怎麼能替你請假呢?得你自己去請呀。"
姜敏說:"假,不用請,早已准了。通知他們一下就行。"
"那也得你自己去通知呀。"
"你陪我去,幫我說說。"
姚宓說:"領導都准了,還用我幫什麼!"
姜敏斜脫著她說:"可是你還這麼拿糖作醋的,陪陪都不肯!"
"我從沒到他們家去過。"
姜敏大聲詫怪道:"是嗎?聽說你們家的鋼琴都賣給他們家了。"
"他們家老太太來問我媽媽借的,和我無關。"
"你這個人真是!上海人就叫死人額角頭!我帶你到他們家去看看,走!"
姚宓笑著答應了,跟姜敏一起到許家。
許彥成出來應門,把她們讓進客堂,問有什麼事。
姜敏說:"我是來請假的,姚宓是陪我來的。"
彥成說:"你該向你的小組長請假呀。"他喊麗琳出來,又叫李媽倒茶,自己抽身走了。
麗琳從她的書房裡出來,滿面春風地請兩人坐。她聽姜敏說了請假的理由,一口答應,還鼓勵她快快學好俄語,回來幫大家做好研究工作。她說,兩位難得來,請多坐會兒大家談談;還拿出"起士林"咖啡糖請她們吃。她仔細問了姜敏長假的期限,問她份內的工作是否讓大家分攤等等。姜敏說她不能添大家的事,她窩的工,回來再補。
麗琳說:"領導上批准的假,當然不用我再去匯報,我只要告訴一聲就行吧?"
姜敏說:"除非您反對。"
"我當然贊成,十分贊成。只是,姚宓同志,你要少一個伴兒了。"
她們說笑了幾句,姜敏就和姚宓一同辭出。許彥成沒再露面,送都沒送。
過一天,姚宓傍晚回家,姚太太交給她一本蘇聯人編寫的世界文學史的中文譯本,說是彥成托她轉交的,叫姚宓仔細讀讀。
姚宓心想:"我到了他家,他正眼也沒瞧我一眼。可是,我們三人的談話,也許他都聽見,也許杜先生都搬給他聽了,反正他是關心的,准也理解姜敏存心刁難,以為沒有坤就沒法兒知道蘇聯的觀點了。"她不知道自己心上是喜歡還是煩惱。
彥成照例下午到姚家去。麗琳好像怕姚宓一人寂寞,常到辦公室去看她,因為她知道羅厚和善保都不常到辦公室,尤其下午。姚宓是一個安靜的伴侶,麗琳不和她說話,她就不聲不響地只埋頭看書寫筆記。有一次,彥成竟到辦公室來接麗琳了。他說:"我知道你在這兒呢!回家吧。"他只對姚宓略一點頭,就陪著麗琳回家。以後麗琳天天下午到辦公室看書,許彥成來接,偶爾也坐下說幾句話,不過恰如其分,只是導師的話。
轉眼過了春節,天氣漸漸轉暖。姚宓乘星期天,想把小書房的書整理一下。她進門一看,吃了一驚。裡面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滿地的紙箱都已出空,疊扁了放在角落裡。書都排列在書櫥裡。原先架上亂七八糟的書也撣乾淨了放得整整齊齊。門後掛著一把撣子,一塊乾布,一塊濕布。臨窗那張小書架前面添了一隻小圓凳,原是客堂裡的。是"他"幹的事吧?打開抽屜,裡面已墊上乾淨紙,幾支斷了頭的鉛筆都削尖了,半本拍紙簿還留在抽屜裡,紙上卻沒有一個字。她難道指望"他"留一兩句話嗎?她呆了一下,出來問媽媽:"誰到我的書房裡去過了!"
姚太太說:"彥成要求去看看書。他不怕冷,常去。我讓他去的。他沒弄亂你的書吧?"
姚宓裝作不介意,笑說:"我發現多了一隻小圓凳。"她沒敢說許先生為她整理了書,故意等過了兩天才把紙箱交沈媽搬走,好像書是她自己整理的。
她看著整潔的書房,心上波動了一下,不過隨即平靜下來。因為她曾得到一點妙悟。她發現自己煩惱,並不是為自己,只為感到"他"在為她煩惱,"他"對她的冷淡只是因為遮掩對她的關切。這不是主觀臆想嗎?據她漸次推斷,許彥成對她的冷淡很自然,並非假裝。他的眼神不復射過來探索她的眼神。也許他看明瞭她的"誤解",存心在糾正她。可是,他為什麼又悄悄地為她整理書房呢?也許是為了自己方便,也許是對她的一種撫慰,不然,為什麼不留下一兩句話呢?她本想在紙上寫個"謝謝"表示知感,可是她抑制了自己。她不需要撫慰。
自從小書房裡的紙箱搬走以後,許彥成常揀出姚宓該讀的書放在小書桌上,有時夾上幾個小紙條,註明哪幾處當細讀。他是個嚴格的導師。姚宓一納頭鑽入書裡,免得字面上的影子時常打擾她。
大學放暑假的時候,研究社各組做了一個年終小結。傅今在全社小結會上表揚了各組的先進分子。姚宓因為超額完成計劃,受到了表揚。
姚太太問女兒:"姜敏回來了嗎?她該吃醋了。"
姚宓說:"也表揚她了,因為她學習俄語的成績很好。她回來了,只是還沒有回到小組裡來。"第八章
..
夏天過了。綠蔭深處的蟬聲,已從悠長的"知了""知了"變為清脆而短促的另一種蟬聲,和乾爽的秋氣相適應。許彥成家的老太太帶著小麗在北京過完暑假,祖孫倆已返回天津。彥成夫婦鬆了一口氣。正值涼爽的好秋天,他們夫婦擅自放假到香山去秋遊並野餐。回家來麗琳累得躺在床上睡熟了。
照例這是彥成到姚家去聽音樂的時候。可是他很想念姚宓。雖然他們除了星期日每天能見面,卻沒有機會再像以前同在藏書室裡那樣親切自在。麗琳總在監視著,他不敢放鬆警惕,不敢隨便說話。姚宓又從不肯在上班的時候回家。她只是防人家說她家開音樂會嗎?這會兒乘麗琳睡熟,他想到辦公室去看看姚宓,他覺得有不知多少話要跟她說呢。
辦公室裡只姚宓一人。彥成跑去張望一下,只見她獨在窗前站著。他悄悄進屋,姚宓已聞聲回過頭來。
"阿宓!"彥成聽慣姚太太的"阿宓",冒冒失失地也這麼叫了一聲。
姚宓並不生氣,滿面歡笑地說:"許先生,你怎麼來了?"
這就等於說:"你怎麼一個人來了?"她從心上掃開的只是個影子,這時襲來的卻是個真人。
"我們今天去游了香山。"他看見姚宓小孩兒似的羨慕,立即後悔了,忙說:"我現在到你家去,你一會兒也回去,好不好?破例一次。"
姚宓只搖搖頭,不言語。然後她若有所思地說:
"香山還是那樣吧?"說完自己笑了。"當然還是那樣——你們上了鬼見愁嗎?"
彥成歎氣說:"沒有。我要上去,她走不動了,坐下了。"
姚宓說:"我們也是那樣——我指五六年前——我要上去,他卻上不去了,心跳了。我呀,我能一口氣衝上一個山頭,面不紅、心不跳、氣不喘!鬼見愁!鬼才愁呢!"
她一臉嫵媚的孩子氣,使彥成一下子減了十多歲年紀。
他笑說:"你吹牛!"
"真的!不信,你——"她忙嚥住不說了。
"咱們同去爬一次,怎麼樣?"
姚宓沉靜的眼睛裡忽放異彩。她抬頭說:"真的嗎?"
"當然真的。"
"怎麼去呢?"姚宓低聲問。
辦公室裡沒有別人,門外也沒人。可是他們說話都放低了聲音。
"明天我算是到西郊去看朋友——借一本書。你騎車出去給你媽媽配藥——買西洋參。西直門外有個存車處……"
"我知道。"
"我在那兒等你。你存了車,咱們一同去等公共汽車。"
他們計議停當,姚宓就催促說:"許先生快走吧,咱們明天見。"
彥成知道她是防麗琳追蹤而來,可是不便說破麗琳在睡覺呢——也說不定她醒了會跑來。他也怕別人撞來,所以匆匆走了。
姚宓策劃著明天帶些吃的,準備早上騎車出門的路上買些。她整個夏天穿著輕爽的舊衣,入秋才穿上制服。這回她很想換一件漂亮的舊衣裳,可是怕媽媽注意,決計照常打扮。她撒謊說:聽說某藥鋪新到了西洋參,想去看看,也許趕不及回家吃飯。以前她至多只對媽媽隱瞞些小事,這回卻撒了謊,心上很抱歉。可是她只擔心天氣驟變,減了遊興。
姚宓很不必擔心,天氣依然高爽。她不敢出門太早,來不及買什麼吃的,只如約趕到西直門存車處,看見許彥成已經在那兒等待了。她下車含笑迎上去,可是她看見的卻是一張尷尬的臉。許彥成結結巴巴地說:
"對對對不起,姚宓,我忘忘忘了另外還還有要要要緊的事,不能陪陪陪……"
姚宓唰的一下,滿臉通紅,強笑說:"不相干,我也有別的事呢。"可是她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不肯笑,而眼裡的瑩瑩淚珠差點兒滾出來。她急忙扶著車轉過身去。
彥成呆站著看她推著車出去,又轉身折回來。他忙閃在一旁。只見她還是存了車,一人走出城門,往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彥成悄悄跟在後面。她走到站牌下,避開一群等車的人,背著臉低頭等車,並沒看見彥成。彥成很想過去和她解釋幾句。可是說什麼呢?昨晚他預想著和姚宓一同遊山的快樂,如醉如癡,因而猛然覺醒:不好!他是愛上姚宓了;不僅僅是喜歡她、憐惜她、佩服她,他已經沉浸在迷戀之中。當初麗琳向他求婚的時候,問他是否愛她。彥成說他不知道,因為沒有經驗。這是真話。他們結婚幾年了,他也從沒有這個經驗。近來他感覺到新奇的滋味,一向沒有細細品嚐和分辨。這回他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假如他和姚宓同上"鬼見愁",他拿不定自己會幹出什麼傻事來。姚宓還只是個稚嫩的女孩子,他該負責,及早抽身。他知道自己那番推卻實在不像話。可是怎麼解釋呢?
公共汽車開來了。彥成看見姚宓擠上了車。他不放心,忙從後門也擠上車。這輛車一路都很擠。到了終點站,姚宓下車又走向開往香山的公共汽車站。彥成不放心,還是遙遙跟著。他想勸她回家,又想陪她同游。姚宓仍是背著臉低著頭等車,沒看見彥成。開往香山的車來了,他們兩人還是各從前後門上了車。彥成站在後面,看見姚宓在前排坐下了。這輛車不擠。他慢慢兒往前挨,心想,假如前去叫她一聲,她會又驚又喜嗎?可是他看見姚宓一直臉朝著窗外,不時拿手絹兒擦眼睛。彥成想到剛才看見她含著的淚,忙縮住腳,慢慢兒又退到後面去,不敢打攪她。
車到香山,他料定姚宓是前門下車。他從後門擠著下了車,急忙趕往前去找姚宓。可是車上的乘客從前後門全都下來了,卻不見姚宓,想必早已下車,走向香山公園去了。彥成在人叢裡尋找,直找到公園門口,不見蹤跡。他退回來又在汽車的周圍尋找,也不見蹤跡。她大概已經進園,獨自去爬"鬼見愁"了。彥成忙買了門票進園,忽忽若有所失。
往"鬼見愁"的遊客較少,放眼望去,不見姚宓;尋了一程,也不見她的影兒。他頑然坐下,心想偌大一個香山,哪裡去找姚宓呢。假如他等到天晚了回去,而姚宓還未到家,他怎麼向姚太太交代呢?她一個人諒必不會多耽擱,或許轉一轉就回家了。如果她還沒回家,早發現總比晚發現好。這麼一想,他又急不能待,要趕回城裡去。
彥成回城已是午後。他還空著肚子,卻不覺得餓。他跑到姚家,看見姚宓的自行車靠在大門內過道裡,心上放下一塊大石頭。姚宓反正是回家了。她準是看見了他而躲過了他。她還在家吧?沒去上班嗎?彥成見了姚太太,問起那輛自行車,知道姚宓照常回家吃過午飯,這時已去上班。據說她因為吃得太飽,要走幾步路消消食,所以沒騎車。
姚宓是快到香山臨下車才看見彥成的。她原是賭氣,準備一人獨遊;見了彥成,她橫下心決不和他同游。她擠在頭裡下車,一下車就急步繞過車頭,由汽車身後抄到汽車後門口,看見彥成下了車急急往前去找她。她等後門口的乘客下完,忙一鑽又鑽上車去,差點兒給車門夾住。售票員埋怨說:"這裡不上人,車掉了頭才上人呢。"
姚宓央求說:她有病,讓她早上來佔個座兒。售票員看她和氣又可憐,就沒趕她下去,讓她蜷坐在後排角落裡,隨著車拐了一個大彎。她這樣就躲過了彥成。可是她心上又不忍,所以故意把自行車留在家裡。
她上午就趕回辦公室,不見一人。她覺得又渴又累,熱水瓶裡卻是空的。她正要去打水,恰巧碰見勤雜工秀英。秀英是沈媽的侄女兒,搶著給她打水。姚宓做賊心虛,正需要有人看見她上班,就把熱水瓶交給她,自己扶頭獨坐,暗下決心。她曾把心上的影兒一下子掃開,現在她乾脆得把真人也甩掉。
她把羅厚求她校改的一份稿子整理好,準備交還他。她自己的一大疊稿子給善保借去了,因為她受到了表揚,善保借去學習的,可是至今還沒有還她。她寫了一個便條,托羅厚轉交善保,催討稿子,因為她自己要用了。然後她取出大疊稿紙,工工整整寫下題目,寫下一項項提綱,準備埋頭用功。假如"心如明鏡台"的比喻可以借用,她就要勤加拂拭,抹去一切塵埃。
可是過去的事卻不容易抹掉。因為她低頭站在開往香山的公共汽車站牌下等車的時候,有人看見她了。不但看見她,也看見了許彥成。
第九章
余照和陳善保已交上朋友,經常一起學習,一起玩笑。恰逢這般好秋天,兩人動了遊興,約定同游香山。余照到了北京,只到過頤和園,還沒游過香山呢。他們避免星期日遊人太多,各請了一天假。宛英為他們置備了糕點水果等等,特地還煮了茶葉蛋。她和余楠老兩口子看小女兒成對出遊,滿心歡喜。
余楠這個暑假也並不寂寞。他從妮娜處得知姜敏願意加入他的小組,不勝得意。年中工作小結會上姜敏得了表揚,余楠就去賀她。姜敏一扭頭似笑非笑說:
"我們不過是速成的呀!學完就忘了!"
"哎,"余楠拍著她的肩膀說:"學不進的才忘記。我不是早說了嗎,希望你快快學成,回過頭來教我們。老實告訴你吧,我慢班都沒跟上,現在都退學了。"
他把姜敏邀到家裡,滿口稱讚她,一面又擇問她工作的計劃。姜敏當然不會白喝他的米湯。她帶著嬌笑回敬的米湯,好比摻和了美酒,灌得余楠醉醺醺地。他興致也高了,話也多了,自吹自賣,又像從前在上海時款待他喜愛的女學生那樣。宛英只防姜敏媚惑善保,破壞余照的姻緣。現在余照和善保已經好上了,宛英不防她了。至於余楠,宛英是滿不在乎的。余照和善保現在不在身邊了,余楠覺得落寞,常到丁寶桂家去喝酒。如今來了個姜敏,平添了情趣。他們談工作,談批判,有時施妮娜和江滔滔也過來加入討論。整個夏天,余楠很少出門,姜敏經常來。
有時兩人低聲談笑,有時熱烈地討論。宛英只聽到他們反覆提到什麼"觀點不正確"呀,"階級性不突出"呀,什麼"人性論"呀等等,也不知他們評論什麼。她曾悄悄問過善保,善保茫然不知。一次她聽見善保問姜敏,她和余先生討論什麼問題呢。姜敏說她是來幫余先生學習俄語,她自己也借此溫溫舊書。宛英覺得蹊蹺,不信自己竟那麼糊塗,連外國話和中國話都不能分辨。
余照和善保遊山歸來,宛英安排他們在飯間裡吃點心。余楠和姜敏正在書房裡談論他們的文章,立即放低了聲音。
余照大聲說:"媽,你知道我們碰見誰了?"
善保有心事似的不聲不響。
宛英問:"碰見誰了?"
"你猜!"
宛英說:"我怎麼知道呀。"
"姚宓啊!姚宓!!還有許彥成!!"
"你該稱姚姐姐和許先生——還有誰?"
"就他們兩個!!"
"別胡說!"宛英立即制止了余照,"你們哪兒碰見的?和他們說話了嗎?"
"去香山的汽車站上,兩人分兩頭站著!我們趕緊躲了。"
"你們準是看錯人了。"宛英一口咬定。
"善保先看見,他拉拉我,叫我看。我們趕緊躲開,遠遠地看著他們一個前門、一個後門上了車。"
宛英說:"幹嗎要一個前門、一個後門上車呢?"她不問情由,先得為姚宓闢謠。"遠遠看著像的,不知多少呢。像姚小姐那樣穿灰布制服的很多,她怎麼會和許先生一起遊山呢!你們在香山看見他們兩人了嗎?"
余照不服氣說:"香山那麼大,遊客那麼多,哪會碰見呢?"
"你們只遠遠看見一個人像姚小姐,又沒近前去看,就躲開了,卻把另一人硬說是和她一起的。你們準是看錯了人。"
余照覺得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承認可能是看錯了人。
善保卻固執地說:"是姚宓,我一眼就看出是她。我決不會看錯。"
余照聽了這話不免動了醋意,因為她知道善保從前看中姚宓。她說:"哦!是姚宓,你就不會看錯!反正你眼睛裡只有一個姚宓!穿灰制服的都是姚宓!"
善保不爭辯,卻不認錯。宛英不許余照再爭。余照哪裡肯聽媽媽的話,嘀嘀咕咕只顧和善保爭吵。
他們的話,姜敏全聽在耳裡。她不好意思留在那裡隔牆聽他們吵嘴,藉故辭別出來。
姜敏相信善保不會看錯。她想到辦公室去轉轉,料想姚宓不會在那裡,不如先到姚家去看看。
她入門看見姚宓的自行車,就問開門的沈媽,姚宓是否在家。沈媽說:"沒回來呢。"姜敏自以為得到了證實,不便抽身就走,不免進去向姚伯母問好,說她回社後還沒正式上班,敷衍了幾句,有意無意地問:"姚宓還不回家?"
姚太太說:"她還不回來呢。"
姜敏暗想:不用到辦公室去了,且到許彥成家去看看。她辭了姚太太又到許家。
許彥成從姚家回來,就悶悶地獨在他的"狗窩"裡躺著。李媽出來開門,遵照主人的吩咐,說"先生不在家"。杜麗琳一聽是姜敏,忙出來接待。她恭喜姜敏學習成績優異,又問她有沒有什麼事。
姜敏說:"想問問幾時開小組會。"
麗琳說,沒什麼正式的會,他們小組經常會面,不過星期一上午他們都在辦公室碰頭,安排一星期的工作。她和姜敏閒聊了一會兒。姜敏辭出,覺得時間已晚,沒有必要再到辦公室去偵察。姚宓這時候即使跑到辦公室去工作,也不能證實她沒有遊山。她拿定自己偵得了一個大秘密。不過她很謹慎,未經進一步證實,她只把秘密存在心裡。
星期一,羅厚照例到辦公室去一趟(別的日子他也常去轉轉,問問姚宓有沒有什麼事要他辦的)。他跑去看見姚宓正在讀他請姚宓看的譯稿,就問:"看完了吧?看得懂嗎?"
姚宓說:"懂,當然懂。可是你得附上原文,也讓我學學呀。"
羅厚笑嘻嘻說:"原文寶貴得很,是老頭兒從法國帶回來的秘本,都不大肯放手讓我用。"
"那你怎麼翻譯呢?"
羅厚說:"不用我翻呀。他對著本子念中文,我就寫下來,這就是兩人合譯。我如果寫得一塌糊塗,他讓我找原文對對。我開始連原文都找不到,現在我大有進步了。"
"這也算翻譯?他就不校對了?"
"校對!他才不耐煩呢!所以我請你看看懂不懂。"
"發表了讓你也掛個名,稿費他一人拿?"
"名字多出現幾次,我不也成了名翻譯家嗎?"
兩人都笑了。
正說著,只見姜敏跑來。羅厚大聲說:"唷!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改在余先生家上班嗎?"
姜敏橫了他一眼:"誰說的?"
"還等傅今同志召開全體大會正式公佈嗎?"羅厚說著扮了個鬼臉。
姜敏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兒說:"他們拉我呀。"
姚宓微笑著說:"聽說你天天教余先生俄語呢。"
姜敏忍不住了,立即回敬說:"聽說你某一天陪某先生游香山了!"
姚宓的臉一下子轉成死白,連羅厚都注意到了。可是姚宓很鎮靜地說:"我沒有游香山。"
"沒游香山,游了櫻桃溝吧?"姜敏一臉惡笑。
姚宓說:"我沒有游櫻桃溝。我天天在這兒上班。"
這時候,姜敏等待著的許彥成和杜麗琳正好進門。姜敏只作不見,朗朗地說:"可是有人明明清清看見你們兩人去遊山了!你,還有一個人……"
羅厚深信姚宓說的是實話,所以豎眉瞪眼地向姜敏質問:"你親眼看見的?"
姜敏說:"有人親眼看見了,我親耳朵聽見的。"
他們大家招呼了許先生和杜先生。
姜敏接著說:"星期五上午,在去香山的汽車站上,你們一個在這邊,一個在那邊,一個前門上車,一個後門上車……"她瞥見許彥成臉色陡變,杜麗琳偷眼看著彥成。
羅厚指著姜敏說:"你別藏頭露尾的!誰親眼看見了?我會去問!我知道你說的是陳善保。善保告訴我的,他星期五和朋友一同去游香山。我會當面問他!"
姜敏鄙夷不屑地笑道:"我說了陳善保嗎?我一個字兒也沒提到他呀!反正姚宓在這兒上班呢,當然就是沒有遊山。遊山自有遊山的人。"她料定姚宓在撒謊。
許彥成和杜麗琳都已經坐下。麗琳笑著說:"姜敏同志,你說的是我們吧?"
"我說的是遊山的人。"
麗琳說:"就是我和彥成呀。我們倆,上班的時候偷偷出去游香山了,彥成自不量力,一人爬上了鬼見愁。擠車回來,有了座兒還只顧讓我坐,自己站著,到家還興致頂高。可是睡了一宵,第二天反而睡得渾身酸痛,簡直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力氣全無。你來的時候他正躺著,我讓李媽說他不在家,讓他多歇會兒。誰看見我們的準是記錯了日子。我們遊山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
姚宓仍靜靜地說:"不論星期四、星期五,我都在這裡上班。可以問秀英,她上下午都來給咱們打開水的。"
姜敏沒料到她拿穩的秘密卻是沒有根,忙見風轉舵說:
"羅厚,聽見沒有?人家說的準是星期四。假如是星期五,那就是陳善保和他的朋友。反正我聽見人家說,親眼看見咱們社裡有人游香山了。我以為是姚宓,隨便提了一句,你就這麼專橫!"
羅厚捲起自己的稿子,站起來說:"你們是開小組會吧?我也找我的導師去。"
他出門聽見姜敏在說:"他們拉我加入他們的小組。我不知該怎麼辦好……"
羅厚不耐煩,挾著稿子直往余楠家跑。第十章
羅厚氣憤憤地到余楠家去找善保,正好是善保開的門。羅厚不肯進屋,就在廊下問善保:"你香山玩兒得好嗎?"
善保說:"玩得頂好,可是回來就吵架了。"
羅厚不問吵什麼架,只問:"你碰見姜敏了嗎?你跟她說什麼來著?"
"什麼也沒跟她說呀。她在前屋和余先生討論什麼文章呢。"
"聽她口氣,好像是你告訴她遊山看見了什麼人。她沒說你的名字。可是星期五游香山的,不就是你嗎?她說,有人親眼看見了誰誰誰。"
善保急忙問:"她說了誰?"
"一個是姚宓,還有一個沒指名。可是姚宓說,她每天上下午都上班,沒有遊山。"羅厚隨即把姜敏、姚宓和杜麗琳在辦公室談的話一一告訴了善保。
善保說:"姜敏準是聽見我們吵架——我說看見一個人像姚宓,還有一人像許先生——當然是我看錯了。余照就說不可能。我太主觀,不認錯。給你這麼一說,分明是我看錯了人。其實我自己都沒看清,也沒讓余照再多看一眼,我們趕緊躲開了。回來她說我看錯人了。她使勁兒說我錯,我就硬是不認錯。哎,我這會兒一認錯,覺得事情都對了,我渾身都舒服了。我現在服了,羅厚啊,一個人真是不能太自信的。可是姜敏不該旁聽了我們吵架出去亂說,影響多不好啊!"
"她沒想到我會追根究底,也沒想到許先生恰好前一天和杜先生游了香山。她就趁勢改口,說她說的是星期四。"
善保說:"我一定去跟她講清楚。這話我該負責。姜敏不應該亂傳,可是錯還是我錯。而且錯得豈有此理,怎麼把姚宓和許先生拉在一起呢。看錯了人不認錯;還隨便說,也沒想到姜敏在那兒聽著。真糟糕!我得了一個好大的教訓。我實在太主觀唯心了,還硬是不信自己會錯。一會兒我得和姜敏談談,她太輕率。"
余楠在屋裡伸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如果許彥成和姚宓之間有什麼桃色糾紛,倒是個大新聞。可是他護著女兒,不願意看到女兒向善保認錯。現在聽來,分明錯在善保。善保已經滿口認罪,他抱定"不癡不聾,不作阿姑阿翁"的精神,對善保和羅厚的談話,故作不聞。他只顧專心干他自己的事。
余楠的書房和客堂是相連的一大間,靠裡是書房,中間是客堂,後間吃飯。客堂的門是他家的前門。臨窗近門處有一張長方小几,善保常在那裡看書作筆記。余楠為他安排的書桌在後廂房,是余照的書桌。善保雖然享有一隻抽屜,總覺得不是他的書桌,他自己的書桌還在組辦公室裡。他喜歡借用客堂裡的小長方幾,如有客來,外面看不見裡面,他隔著紗窗卻能看到外邊亮處來的人,他可以採取主動。
羅厚走了不多久,姜敏就來了。善保立即去開了門,對她做個手勢叫她在沙發上坐下。他自己坐在一隻硬凳上,低聲說:
"你有事嗎?我有要緊話跟你說呢。"
姜敏對低頭工作的余楠看了一眼,大聲回答:"說吧,反正你的事總比別人的要緊。"
善保怕打攪余楠,說話放低了聲音。姜敏卻高聲大氣。只聽得她說:
"我早知道呀!我知道羅厚准來挑撥是非了。"
善保低聲不知說了什麼話。她聲音更高了:
"我說錯了嗎?星期四,許先生杜先生游了香山。星期五,你和你的對象去游了香山。工作時間,咱們社裡的人遊山去了!這是我亂傳的謠言嗎?倒是我輕率了!"
善保又說了不知什麼。她回答說:
"我扯上姚宓了!又怎麼?她說了我一句,我不過還她一句罷了!她說我天天教余先生俄語,我就說她某一天陪某先生遊山。"
善保說:"可是她沒有陪某先生遊山呀!"
姜敏說:"請問,我教余先生俄語了嗎?"
善保的聲音也提高了:"那是你自己說的呀!"
姜敏說:"她陪某先生遊山,不也是你自己說的?"
善保大聲說:"我在告訴你,是我看錯了人。"
姜敏說:"我也告訴你,是我看錯了事。我不知道余先生不學俄語了。你傳我的話,是慎重!是負責!我傳你的話,是輕率!是不負責任!"
善保氣得站起來說:"咳!姜敏同志,你真是利嘴!你明明知道自己錯了,卻把錯都推在我身上。你、你、你——簡直可怕!"他忘了自己是在余先生家,氣呼呼跑出門去,砰一下把門關上。
姜敏抖聲說:"自己這麼蠻橫!倒說我可怕!"她嚥下一口氣,籟籟地掉下淚來。
余楠已放下筆,在她身邊坐下。
姜敏抽噎著說:"他護著一個姚宓,盡打擊我!"
余楠聽她和善保說一句,對一句,雖然佩服,也覺得她厲害。善保這孩子老實,不是她的對手。可是看到她底子裡原來也脆弱,不禁動了憐香惜玉的心。他不願意說善保不是,只拍著姜敏的肩膀撫慰說:
"姜敏,別孩子氣!他護不了姚宓!姚宓有錯,就得挨批,誰也袒護不了!她的稿子在咱們手裡呢!由得咱們一篇篇批駁!"
他把姜敏哄到自己的書房那邊,一起討論他們的批判計劃。
且說陳善保從余家出來,心上猶有餘怒。不過他責備自己不該失去控制,當耐心說理。對資產階級的小姐做思想工作不是容易。他還不知道姚宓會怎樣嗔怪呢。
善保發現姚宓一個人在辦公室靜靜地工作。她在摘錄筆記。善保找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說:
"羅厚告訴我,你氣得臉都白了。我很抱歉……"
姚宓說:"我沒有生氣,事情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我太豈有此理,看見一個人像你,就肯定是你,而且粗心大意,沒想想後果,就隨便說。我以為和余照在她家裡說話,說什麼都不要緊,沒想到還有人聽著。"
姚宓說:"善保,你看見了誰,我不能說你沒看見。可是我真的沒有遊山。"
"當然真的。我自己看錯了人,心上頂彆扭。聽羅厚一說,才知道都是我錯了。可是,姚宓,你沒看見那個人,和你真像啊!我沒看完一眼,就覺得一定是你,決沒有錯,不但沒看第二眼,連第一眼都沒看完。"
姚宓又慚愧又放了心,笑個不了。她說:"也許真的是我呢!"
善保一片天真地跟著笑,好像姚宓是指著一隻狗說"也許它真的是我"一樣可笑。
接著善保言歸正傳,向姚宓道歉,說她要討還的那份稿子還在余先生那裡。
姚宓急得睜大了眼睛。"你交給余先先了?我以為你是拿回宿舍去看看。"
善保著急說:"要緊嗎?他說我該向你學習,是他叫我問你借的。後來他也要看看,可是他拿去了那麼久,也許還沒看呢。我問他要了幾回,他有時說,還要看,有時說,不在他手裡,傅今同志在看。"
姚芯不願意埋怨善保,也不忍看他抱歉,反安慰他說:"不要緊,反正你記著催催,說我要用。"她心上卻是很不安,不懂余先生為什麼扣著她的稿子不還、還說要給傅今看。這事,她本來可以和許先生談談,現在她只可以悶在心裡了。
第十一章
杜麗琳和許彥成那天從辦公室一路回家,兩人沒說一句話。吃罷一頓飯,麗琳瞧許彥成還是默默無言,忍不住長歎一聲說:
"咳,彥成,我倒為你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卻一句實話都沒有。"
"說我爬上鬼見愁是瞎話。這句瞎話很不必說。"
"那就老實說你一老早出門看朋友去了?"
"我是看朋友去了。"
"得乘車到香山去看!"
"我的朋友不在香山,我看什麼朋友,乘什麼車,走什麼路,有必要向那個小女人一一匯報嗎?"
"可是她看見你們兩人了,你怎麼說呢?"
"她並沒有看見。"
"有人看見了。一個你,一個她。"
"笑話!壓根兒沒說我。她點的人已經證明自己沒去遊山,你叫我怎麼和她一起遊山呢。"
"姜敏看透那位小姐在撒謊。"
"撒謊?除非她有分身法。有人看見她在辦公室上班,怎麼又能和我一起遊山呢?"
"你很會護著她呀!可惜你們倆都變了臉色,不打自招了。我給你們遮掩,你還不知好歹。"
彥成歎氣說:"隨你編派吧。我說的是實話,你硬是不信,叫我怎麼說呢。"
麗琳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你的心,我也知道。我知道自己笨,不像人家聰明。我是個俗氣的人,不像人家文雅。我只是個愛出風頭的女人,不像人家有頭腦。"
"我幾時說過這種話嗎?"彥成覺得委屈。
"還用說嗎?我笨雖笨,你沒說的話,我還聽得出來啊。"
彥成覺得麗琳真是個"標準女人"。他忍氣說:"她怎麼怎麼,都是你自己說的,我只不過沒跟你分辯,這會兒都栽到我頭上來了。"
"都說在你心坎兒上了,還分辨什麼!"
彥成覺得她無可理喻,悶聲不響地鑽入他的"狗窩"去。
麗琳在外用英語說:"我現在也明白了。你欠我的那三個字,欠了我五六年也不想還,因為你不願意給我,因為我不配。現在你找到了配領你那三個字的人了。我恭喜你!"
彥成心上隱隱作痛,麗琳很會剖析他的心。他感覺到而不敢對自己承認的事,總由麗琳替他抉發出來。他臉色非常難看,耐著性子跑出來,對麗琳說:"好容易媽媽她們走了,咱們才清靜了幾天,你又自尋煩惱,扯出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來。"
麗琳很不合邏輯又很合邏輯地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我並不強求。我只要求你履行諾言。你答應我永遠對我忠實,永遠對我說真話。可是你說了哪一句真話呀!"她忿忿走入臥房,鳴鳴咽咽地哭了。
彥成最怕女人哭。像姚宓那樣悄悄地流淚悄悄抹掉,會使他很感動。可是用眼淚作武器就使他非常反感,因為這是她媽媽的慣技。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耐著性子跟進臥房,悄悄地說:"麗琳,你知道李媽在外邊說的話嗎?先生太太說外國話,就是吵架了。"
麗琳帶著嗚咽,冷笑一聲說:"你倒也怕人家閒話!"
彥成懇切地說:"麗琳,我對你說的確實是真話。我並沒有和別人去遊山。"
麗琳扭頭說:"我不愛看你虛偽。"
她坐在鏡台前,對著自己的淚臉,慢慢用手絹拭去淚痕,用粉撲拂去淚光。
彥成從鏡子裡看到麗琳很有節制,絕不像他媽媽那樣任性。他忍住氣,再次向她陳情:
"麗琳,我為的是對你真誠……"
麗琳睜著她淚濕的美目,注視著彥成,沒好氣的冷笑一聲說:"那麼請你問問自己,我說你愛上了別人,我說錯了嗎?"
彥成以退為進說:"你從來沒有錯!錯的終歸是我。"
麗琳轉過身,背著鏡子,一臉嚴肅地說:"彥成,你聽我講。我有一個大姐,一個二姐,我是最小的妹妹。我大姐夫朝三暮四……"
彥成笑說:"你意思是朝秦暮楚吧?"
麗琳沒一絲絲笑容:"對不起,我出身買辦階級,不比人家書香門第,家學淵源。我留學也不過學會了說幾句英語,我是沒有學問的人。謝謝你指點。朝秦暮楚——我以前以為只有我姐夫那種人是那樣的——我大姐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香港美人多,我料想他們現在還是老樣兒。我二姐離婚兩次,現在帶著個女兒靠在娘家,看來也不會再找到如意的丈夫。她知道自己是家裡的背累,只是個多餘的人,有氣只往肚裡咽。我看了她們的榜樣,自以為學聰明了。我不嫁紈褲公子,不嫁洋場小開,嫁一個有學問、有人品的書生。我自己也爭口氣,不靠娘家,不靠丈夫。可是,唉,看來天下的老鴉一般黑!至少,我們杜家的女兒,個個是討人厭的……"
彥成打斷她說:"何必這樣大做文章呢?我又沒有朝秦暮楚,又沒有和你離婚……"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心裡明白。我生著三隻眼睛呢!閉上兩隻,還有一隻開著!我也知道怎麼保護自己,不會隨人擺佈!"她起身把彥成推出門,一面說:"鑽你的狗窩去!想你的情人吧!"她把彥成關在門外。
彥成躺在他"狗窩"裡的小板床上,獨自生氣。他當初情不自禁,約了姚宓遊山。只為了麗琳,為了別對不起她,臨時又取消了遊山之約,幾乎是戲弄了姚宓。想不到麗琳只圖霸佔著他,不容他有一點秘密,一點自由。他說的"真話"當然不盡不實,可是牽涉到第三者呢,他不能出賣了第三者呀。他並沒有要求麗琳像姚宓那樣嫻靜深沉,卻又溫柔嫵媚,不料她競這樣生硬猙獰。他也知道麗琳沒有幽默,可是一個人怎會這樣沒趣!
"好吧!"他憤憤地想,"你會保護自己,我也得保護自己!我也不會隨你擺佈!"
他交託著兩手枕在後腦下,細想怎樣向姚宓請罪。不論她原諒不原諒,他必須請罪。
他起來寫了一封信,夾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本裡,到姚家去聽音樂,順便到姚宓的小書房去翻書,就在小書桌上的書裡夾一個籤條,註明參看某書某頁。他就把寫給姚宓的信取出來,撫平了折成雙折,夾在那本書的那一頁裡。信是這樣寫的。
姚宓:
我不敢為自己辯護,只求你寬恕。請容我向你請罪。
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取消遊山之約,當初就不該約你。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尾隨著你,我又不該取消這個約。約你,是我錯;取消這個約,是我錯;私下跟著你,是我錯。你如果不能寬恕,那麼我只求你不要生氣,別以為我是戲弄你。因為我錯雖錯,都是不得已。
許彥成
你可以回答一聲嗎?或者,就請你把這張雙折的信疊成四折,夾在原處,表示你不生我的氣了,可以嗎?
又及
彥成臨走還對姚太太說:"伯母,請告訴姚宓,她要參考的書,我揀出來了,在她的小書桌上。"
過了一天,彥成到了姚家,又到姚宓的小書房去,急忙找出那本書來,翻來翻去,那張雙疊的信壓根兒不見了。
彥成把小書桌抽屜裡的拍紙簿撕下一頁,匆匆寫了以下一封短信。
姚宓:
我誠惶誠恐地等待著,請把這張紙雙疊了,也一樣。
彥成
過一天,這張紙也沒有了。彥成就擅自把一張白紙雙折了夾在書裡。又過一天,他發現這張白紙還在原處。他就在紙上寫道:
姚宓:
紙雖然不是你折的,你隨它疊成雙折了,可以算是默許了吧?
彥成
彥成自己覺得有幾分無賴。果然惹得姚宓發話了。她已把信抽走,換上白紙,上面沒頭沒尾的只寫了八個字:"再糾纏,我告訴媽媽。"
彥成覺得慚愧,彷彿看到姚宓拿著一把小剪刀說:"我扎你!""我鉸你!"
他不能接受這個威脅。他就在這張紙的背面草草寫了幾行字。
"假如你告訴媽媽,那就好極了,因為我要和麗琳離婚,正想請她當顧問,又不敢打攪她。我離婚之前,不能暢所欲言,只能再次求你不要生氣。急切等看你告訴伯母。"
這回姚宓急著回答了。話只短短兩句。
許先生:
請不要打攪我媽媽,千萬千萬。顧問可請我當。
姚宓
彥成回信如下:
姚宓:
感謝你終於和我說話了。遵命不打攪伯母。那麼,我們在什麼地方可以會談呢?你家從前藏書的屋子聽說至今還空著。後門的鑰匙還在你手裡嗎?
許彥成
彥成又在信尾寫了幾個小字:
"顧問先生:我的信請替我毀了吧,謝謝。"
他把信夾在書裡,吐了一大口氣,一片癡心等待姚宓回信。
姚宓簡直沒有多餘的心情來關念她那份落在余楠手裡的稿子。她不願意增添善保心上的壓力,也不願意請教許先生該怎麼對付,暫時且把這件事撇開不顧。
當初,年中小結會上姚宓受了表揚,余楠心上很不舒服,因為他的小組沒有出什麼成果。他叫善保把這份稿子借來學習,其實是他自己要看。他翻看了一遍。恰好施妮娜到他家去,他把善保支開,請施妮娜也看看。兩人發現問題很多,都是當前研究西方文學的重要問題。
妮娜認為姚宓的主導思想不對頭,所以一錯百錯,一無是處。應該說,他們那個小組出了廢品。妮娜不耐煩細看,一面抽煙,一面推開稿子說:"該批判。"
余楠問:"你們來批嗎?"他的"你們"指未來的蘇聯組。
"大家來,集體批。不破不立,破一點就立一點。"她夾著香煙的手在稿子上空畫了一個圈說:"這是一塊肥沃的土壤,可以綻發一系列的鮮花呢。將來這一束鮮花,就是咱們的成果。"
花當然可以變果。可是余楠有一點顧慮,不能不告訴妮娜。這份稿子是善保借來的,善保已經幾次問他討回。如要批判,就得瞞著善保。集體批,不能集體同時看一部稿子;稿子在集體間流通,就很難瞞人。他遲疑說:"滔滔同志要看看這部稿子嗎?"
妮娜乾脆說:"不用!姜敏閒著呢,叫她摘錄了該批的篇章,複寫兩份或三份。反正我們只要一份。余先生你是快手,你先起個稿子,我們再補充。""我們倆"和"我們"當然是指她和江滔滔。
"姜敏沒來,得你去吩咐她,她不聽我的指揮。"余楠乖巧地說。
妮娜把手一揮,表示沒問題。他們暫時擬定的題目是《批判西洋文學研究中的資產階級的老一套》(一)。題目上的"(一),表示還有(二)、(三)、(四)等一系列文章。
姜敏還未明確自己究竟屬於余楠的小組,還是屬於尚未成立的蘇聯組。她對妮娜自有她的估價,她自信自己能支配妮娜。妮娜這樣指揮她,她很不樂意。不過她急要顯顯本領,而且是批判姚宓,所以很賣力。余楠搖動大筆,立即寫出一篇一萬多字的批判文章。妮娜認為基調不錯,只是缺乏深度和學術性。她提出應該參考的書,江滔滔連抄帶發揮補充許多章節,寫成一篇洋洋灑灑四五萬字的大文章。姜敏在俄語速成班上結識了某些大學裡的助教和講師,就由她交給他們去投給大學的學刊發表。因為是集體創作,四個作者的名字簡化為三個字的假名:"汝南文"。
他們盼了好久,文章終於發表了,只是給編者刪去很多字,只剩了九千多字。江滔滔為此很生氣。可是姜敏,為登出來已經不容易,還是靠她的面子。妮娜覺得幸好題目上的"(一)"字沒有去掉,刪節的部分下一篇仍然可用。他們自以為爆發了一枚炸彈。不料誰也不關心,只好像放了一枚啞爆仗。
姜敏給幾個研究組都寄了一份,除掉外文組沒寄,料想外文組一定會聽到反響。圖書室裡也給了兩份。可是好像誰都沒看見,誰都不關心。江滔滔說:"咱們該用真名字。"余楠也這麼想。妮娜說:"可能是題目不驚人。下次只要換個題目,汝南文慢慢兒會出名的。"姜敏卻不願意再寫第二篇了。摘錄,複寫,謄清,校對,都是她。滔滔寫的字又潦草難認,上下文都不接氣,她一面抄,一面還得修改,還不便說自己擅自修改了。她本來以為讀者都會急切打聽誰是"汝南文",現在看來,連姚宓本人都在睡大覺呢,誰理會呀!
她說:"乾脆來個內部展覽,把姚宓的稿子分門別類展覽出來,一個錯誤一個標題。紅綠紙上寫幾個大字標題就行。從前姚宓的藏書室不是空著嗎,放兩排桌子就展開了。"
妮娜笑說:"這倒有速效,展一展就臭了。"
姜敏說:"不是咱們搞臭她,只是為了改正錯誤。改正了,大家才可以團結一致地工作呀。"
妮娜也贊成。可是隔著紗窗簾能看到余楠支使出去的善保回來了。他們約定下次再談,就各自散去。
其實他們那篇文章確也有人翻閱的,不過並不關心罷了。關心的只有羅厚。他在文章發表了好多天之後,一個星期六偶然在報刊室發現的。新出的報刊照例不出借,他看見有兩份,就擅自拿了一份,準備星期一上午給姚宓許彥成夫婦等人看了再歸還。
這個星期天,姚家從前藏書的空屋裡出了一件大事——或細事,全社立即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談論的,猜測的,批評的,說笑的。無非是這一件事。人家見了面就問:
"聽說了嗎?"
"咳!太不像話了!"
"捉住了一雙嗎?"
"跑了一個,沒追上,那一個又跑了。"
"那傻王八出來喊捉賊,把人家都叫出來了,他又扭住老婆打架。"
"在他們家嗎?"
"不,在圖書室。"
"唷!是圖書室的人吧?"
"你說那傻王八嗎?他是外頭的,不住這宿舍。"
"我問的是姦夫。"
"遮著臉呢。說是穿一身藍布制服,小個子,戴著個法國面罩。"
"什麼是法國面罩呀?"
誰都不知道。
各種傳聞和推測漸漸歸結成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原來方芳每個星期日上午到圖書室加班。她丈夫動疑,跟蹤偵察,發現搬空的藏書室反鎖著門,裡面有笑聲。他繞到後門,看出門上釘的木板是虛掩著的,闖進去,就捉住了一雙。可是方芳抱住丈夫死也不放。那男的乘間從後門跑了。方芳的丈夫掙脫身追出去,一面喊"捉賊"。方芳穿好衣服,開了前門,悄悄兒溜出來,不防恰被大喊"捉賊"的丈夫看見,一把扭住了問她要人。夫妻相罵相打,鬧得人人皆知。方芳脫身跑了,她丈夫還在指手畫腳地形容那個逃跑的男人,究竟那人是誰,還是個謎,因為他很有先見,早已作了準備,聽到有人進屋,立即戴上一個塗了墨的牛皮紙面罩,遮去面部。罩上挖出兩個洞,露出眼珠子。他穿好衣服逃出門,當然就除去面罩,溜到不知哪裡去了。
大家紛紛猜測,嫌疑集中在兩人身上。一個是汪勃,因為方芳和汪勃親密是人人知道的。雖然汪勃不穿藍布制服,而且他是中等身材。可是穿上藍布制服,也許會顯得個兒小。不過據知情人說,方芳已經和汪勃鬧翻,還打了他一個大耳光。關於這點,又是眾說紛壇。有的說是因為汪勃又和別的女人好上了,有的說汪勃是"老實孩子",雖然喜歡和女人打打鬧鬧,卻有個界限,"遊人止步"的地方他從不逾越。丁寶桂先生卻搖頭晃腦說:"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他偏又喜歡玩兒戀愛,吃一下耳光正是活該。"另一個受嫌疑的是小個兒,也穿藍布制服。他是社裡一個稍有地位的人,人家只放低聲音暗示一兩個字。
朱千里只有灰布制服。那天他因為前夕寫稿子熬夜,早上正在睡懶覺。他老婆上街回來,聽說了"法國面罩"和"小個子",就一把耳朵把他從被窩裡提溜出來,追究他哪裡去了。
"我不是正睡覺呢嗎?"
老婆不信,定要他交出法國面罩,朱千里在家說話,向來不敢高聲。可是他老婆的嗓門兒可不小。左鄰右舍是否聽見,朱千里拿不穩。他感到自己成了嫌疑犯。他越叫老婆低聲,她越發吵鬧。朱千里憋了一天氣,星期一直盼著羅厚到他家去,羅厚說不定會知道那男的是誰。可是左等右等不見羅厚,他就冒冒失失地找到辦公室去。他要問出一個究竟,好向老婆交代。
辦公室裡,羅厚正同許彥成和杜麗琳說話。姚宓在看一本不厚不薄的刊物。
羅厚見了朱千里,詫異說:"朱先生怎麼來了?"
朱千里想說:"你們正在談傻王八吧?"可是他看著不像,所以改口說:"你們談什麼呢?"
羅厚把姚宓手裡的刊物拿來,塞給朱千里,叫他讀讀。朱千里立即伸手掏摸衣袋裡的煙斗。可是他氣糊塗了,竟忘了帶。他一目十行地把羅厚指著給他看的文章看了一遍,還給羅厚說:"全是狗屁!"
許彥成笑了。杜麗琳皺著鼻子問:"作者叫什麼名字?"
朱千里說:"管他是誰!我兩個腳指頭夾著筆,寫得還比他好些!"
羅厚翻看了作者的名字說:"汝南文。"
朱千里立即嚷道:"假名字!假之至!一聽就是假的。什麼乳難聞,牛奶臭了?"
彥成問:"余楠的楠嗎?"
羅厚說:"去掉木旁。"
彥成問:"三點水一個女字的汝嗎?文章的文嗎?"
羅厚點頭。
姚宓微笑說:"有了,都是半邊。"
彥成欽佩地看了她一眼,忙注目看著麗琳。
羅厚說:"對呀!老河挨著長江,楠字去木,敏字取文。"
朱千里傻頭傻腦地問:"誰呢?"
麗琳知道"老河"就是施妮娜,想了一想,也明白過來了。她說:"哦!江滔滔的水,施妮娜的女,余楠的南,姜敏的文,四合一。"
朱千里呵呵笑道:"都遮著半個臉!"
許彥成說:"很可能這是背著傅今干的,不敢用真名字。矛頭顯然指著我們這小組。"
羅厚問:"姚宓,你幾時說過這種話嗎?"
"你指他們批判的例證嗎?那些片段都是我稿子裡截頭去尾的句子。"
"你的稿子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裡呢?"羅厚詫異地問。
姚宓講了善保借去學習,余楠拿去不還的事。
麗琳建議讓姚宓寫一篇文章反駁他們。
姚宓說:"他們又沒點我的名,我的稿子也沒有發表過。他們批的是他們自己的話。隨他們批去,理他們呢!"
彥成氣憤說:"這份資料是給全組用的。有意見可以提,怎麼可以這樣亂扣帽子,在外間刊物上發表了攻擊同組的人呢!太不像話了!得把這篇文章給博今看看,瞧他怎麼說。"
羅厚豎起眉毛說:"先得把稿子要回來!倒好!歪曲了人家的資料,寫這種破文章,暗箭傷人!他們還打算一篇篇連著寫呢!咱們打伙兒去逼著余楠把稿子吐出來。"
朱千里幾番伸手掏摸煙斗,想回家又不願回家,這時忍不住說:"他推托不在手邊,在傅今那兒呢。你們怎麼辦?"
彥成說:"還是讓善保緊著問他要。咱們且不提汝南文的破文章,壓根兒不理會。等機會我質問傅今。"
姚宓不願叫善保為難,也不要許先生出力,也不要羅厚去吵架。她忙說:"乾脆我自己問余楠要去。假如他說稿子在傅今那兒,我就問傅今要。"
大家同意先這麼辦,就散會了。
朱千里看見大家要走,忙說:"對不起,我要請問一件事。你們知道什麼是法國面罩嗎?"
彥成說:"你問這個幹嘛?"
"戴面罩的是誰,現在知道了嗎?"朱千里緊追著問。
羅厚說:"朱先生管這個閒事幹嘛?"
"什麼閒事!我女人硬說是我呢!"
大家看著哭喪著臉的朱千里,忍不住都笑起來。
彥成安慰他說:"反正不是你就完了。事情早晚會水落石出。"
麗琳說:"朱先生,你大概對你夫人不盡不實,所以她不信你了。"
"誰要她信!她從來不信我!可是她鬧得街坊都懷疑我了。人家肚子裡懷疑,我明知道也沒法兒為自己辯護呀!我壓根兒沒有藍布制服,連法國面罩都沒見過,可是人家又沒問我,我無緣無故地,怎麼聲明呢?"
麗琳說:"咳,朱先生,告訴你夫人,即使她明知那人是你,她也該站在你一邊,證明那人不是你。"
朱千里歎氣說:"這等賢妻是我的女人嗎!羅厚,我是來找你救命的。她信你的話。你捏造一個人名出來就行。"
羅厚說他得先去還掉偷出來的刊物,隨後就到朱先生家去。他們兩個一同走了。許杜夫婦也走了。姚宓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獨自到余楠家去討她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