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邁阿密書展的演講
女士們、先生們:
這次我懷著極端失落的心情,來到邁阿密,來到我們這個演講大廳。原來早就聽說,每年一度的邁阿密書展,是美國出版行業中最大的、數一數二的圖書聖誕節,原以為作家們的到來,會如奧巴馬的到來一樣,因為人山人海而讓警察手忙腳亂。可結果,每個作家的到來,都如中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樣,平靜、日常,風不驚、浪不動。
邁阿密優美純淨的大海,沒有因為世界各地作家的到來再多優美一點點,也沒有因為大家的到來,而渾濁一點點。大家的到來,和沒有到來一樣。
原來,我以為這個演講大廳,會因為我們中國作家的到來而如斯蒂芬‧金的到來一樣,人滿為患,連走廊、過道上都站滿了讀者和聽眾,可結果,這裡還空著這麼多的位置。也好。這樣更好。這樣可以讓作家再一次明白,作家就是作家,作家不是明星,不是政治家。而你們坐在這裡,是純正的、心地高潔的讀者,而不是那些明星和政治家的粉絲和崇拜者。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就是你們在座的到北京去,我可以請你們每人吃一隻烤鴨,可如果這裡果真人山人海、聽眾萬千,你們每人要我請你們吃一隻烤鴨,那我可就要傾家蕩產了。
人少的又一個好處,就是我可以給你們說悄悄話、私密話,說那種人多時不可以講的話。今天,我就在這裡給大家講三句實在話、老實的私密話,講那些也許聽眾太多就不宜講的話:
第一句實在、老實的話,是從文學的角度去說,因為中國的體制、政策和意識形態的原因,中國作家寫作的開放性、自由度確實不如你們美國、歐洲和其他地方的許多國家的作家。中國作家應該承認這一點,沒必要遮遮掩掩,態度曖昧。但是,它的封閉度,也絕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黑暗、專斷,寫作的頭頂沒有天井的光明和白色。說句形象但不準確的話,那就是在作家被封閉的書房中,那裡有兩扇窗子組成的窗戶,我們用30年改革開放的時間已經將其中一扇推開,而另一扇還在封閉著。中國作家在書房中的寫作、呼吸和向窗外世界的觀望,都是透過這一扇被打開的窗戶。就是說,在作家的書房中,因為只有一扇窗戶的打開,那麼這個書房,它就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而作家在這個書房中,為了寫作,為了保護他的眼睛,為了他的生活、生存的便利,也還因為一個貪圖舒服、享受的人類慣性的生活習性在作家身上的延續,他就喜歡在光明中待著。喝茶、聊天、看報、寫信等,這類我們大家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的情節和細節,不都是要在光明中,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會到黑暗中去嗎?很多時候,作家也是常人。他就待在這片半扇窗子映照進來的光明中,在光明中寫作。於是,大家的作品也就充滿了光明、歌聲和眼可見、手可觸的一種簡單的真實。而那書房中——作家用智慧思考、懷疑的另一半——可能就是讀者在生活和閱讀中根本看不到的另一半——那心靈和大腦的另外一扇被關閉的窗戶,作家不去表達,讀者也無從看到了。
一個作家有一個書房,其實這時就只有半個書房了。
作家手中的筆,原來是雙色或多色的,這時就只有單色了。永遠是一種顏色了。
第二,書房的外部世界——中國今天的豐富、複雜、荒誕而又充滿朝氣的現實世界,因為那書房永遠關閉著另外一扇窗,當作家探頭從書房觀察、感受現實世界時,就只能看到半個世界或半個世界多一些。無論如何,如果一個完整的世界必須通過一個窗戶才可以完全看到、感知和心領神會時,那麼,你的心靈、頭腦都只能通過半個窗戶去感受,你又如何可以感受完整、全部的真實世界呢?更何況,中國世界之大之複雜,往往是即便我們打開一扇窗戶、十扇窗戶,就是從那書房中走出來,從那窗戶中掙脫身子跳出來,身在其中,達到人和現實渾然一體,我即現實、現實即我,也很難全面、真正洞察和把握現實生活的根本和真諦,更何況你只從那半個窗戶中去觀看世界呢?
中國作家在今天,幾乎大家都會在任何場合說這樣一句話,即:今天,中國現實生活中任何一個真實故事都比作家虛構的小說故事更豐富、更好看,也更為深刻和深邃。為什麼大家都認識到了這一點,而又沒有在大家的寫作中表達出來呢?就是因為你知道了現實的深刻和複雜,可你並沒有從那書房中走出來,並沒有把身子從那被關閉了一半的窗戶中掙脫著跳出來。直接地講,你知道現實的真實在哪兒、複雜和尖銳在哪兒,但你並沒有真心和勇氣去表達。你鑽在書房,手握單色的圓珠筆,因為知道而逃避,因為知道一個作家直面現實的風險、孤獨而逃躲在書房中不出來,也不願用自己的勇氣去推開那關閉的另外一扇窗。
有一個問題,非常值得思考,那就是中國作家對重大的社會事件從來不參與、不表態。只做看客,而不做參與者。正是從這個角度去說,我以為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作家,都應該向80後的年輕作家韓寒學習。在中國的現實中,作家不是社會現實的身體力行者。這就是我今天要講的第三個問題。即不能要求每個成熟的作家都親歷中國的現實,但也不能容忍大多數成熟的作家都脫離中國現實。中國有很多敏感的大事件。在這些大事件中,中國作家的筆是封著的,口是閉著的,雙腿是留在書房和客廳的沙發前邊的。除卻那種敏感的政治事件,社會生活中的食品衛生,老百姓的醫療和教育,無處不在的商品、商業欺詐和每個人都生活其中的污染越來越嚴重的、毀滅般的生存環境,在這樣的領域,我們也很難看到作家參與的雙腳和呼籲、吶喊的文字。當然,並不是作家關注這些才是好作家、他的作品才是好作品。而是說,中國的現實,半是灰暗,半是明亮,而作家書房的窗戶,就不應該一扇開著,一扇關著。我們要有勇氣推開書房的另外一扇窗,看到現實的全部而非現實的半邊臉。今天,一個作家認為中國是徹底黑暗的中國,絲毫沒有人權、自由的國度那是錯誤的、偏頗的,但認為中國一片光明、永遠都是白天而沒有黑夜,都是日出而沒有日落,那也是極其荒謬的。作家要推開另外一扇窗,或從那一扇窗戶中掙脫身子走出來,感受和表達全面、真實的中國和中國的現實,要真正洞察到現實中因為光明和黑暗的同在、開放與封閉同在、全球性與狹隘的民族性同在、理想與慾望同在、高度集中的權力與具有高度忍耐力的民族文化性格同在,如此等等,無數的矛盾是在統一之中,人性扭曲的真實性、複雜性、荒誕性,是我們作家要推開另一扇窗戶的根本之目的,並不是說揭示黑暗或歌頌光明才是作家之目的。
但是,在今天的現實中,我以為揭示黑暗還是比單純地誇大、歌頌確實存在的光明好。但可以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去推開那另外的窗子,以最個性、最獨有的方式去寫作、表達看到和洞察到的在光明與黑暗交替頻繁中大扭曲的中國現實和現實中大扭曲的人的靈魂,則為作家的最終之選擇。
2011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