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司馬藍去了四十家。
  到了藍四十家,他果真感到女人竹翠的話如祖傳秘方一樣靈驗了。夜未深邃,蚊蟲正是紅火時候,村人都還在風口上坐著,議論春種秋收,天旱無雨,可四十已經閂門閉戶,司馬藍敲了半晌門,她才在裡邊說了句:「沒人應聲你就走吧,咋就敲得沒有頭尾了。」
  他說:「你不開門我就敲死在這門前哩。」
  她說:「你不怕左右鄰居看見聽見啊。」
  他說:「我盼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敲了你的門,我半夜進了你的家。」
  她說:「早幾年你咋就不半夜敲門哩?」
  他說:「你把門開開,有話都說到桌子上,我活四十、五十哩,你沒病沒災,好日子才剛見一滴兒光。」
  她便不說話,在院落裡默一陣,開了院落門。他進來把大門閂上了。她又回去再把門敞開,說又不做見不得人的事,怕神怕鬼哩。司馬藍看看從門外瀉進來的光色,遲疑一下跟著她走進了院當央。那兒有一架竹躺椅,椅上有枕頭,有蒲扇,有粗布方格紅單子。在那椅邊,放了一個缸似的大鐵盆,盆中有半盆深紅色的水,熱氣和中藥的氣息,在院裡,淺黃淡淡地飄。他瞅了那半盆水,說幹啥兒?她說熏蚊子。他問能行嗎?她說你還覺得咬?司馬藍仔細聽聽,果然院落裡靜寂得很,蚊子的嗡嗡聲沒有一絲一息。門外有人走過去,探頭朝裡張望,他對著那人說,不用看,我是司馬藍,過幾天我和四十合鋪兒請你來喝一杯。那人慌慌地朝村裡走去了。藍四十怔怔地盯著司馬藍,就像藉著月光在看一面書。司馬藍不看藍四十,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著那半盆草藥水,說竹翠同意啦,同意你我在一塊兒過日子。然後她就把目光從那一面書上移過去,看著大門外。大門外又有人走過去,腳步聲如船槳在水裡划動著,待那聲音消失了,她又把目光低下來,看著地上濺濕的一片水,說她真的同意了?同意了你還和他做那號兒事?司馬藍心裡轟隆一響,彷彿藍四十把一堵牆給推倒了,把啥兒都無遮無攔地看見了。他把腳前的一塊磚頭往盆前用腳推了推,讓自己的雙腳放舒服,說我和她做啥兒事了?我在家門口坐到現在,看村裡人少就來了。
  四十就把目光如水濕的布樣搭在司馬藍的臉上,不冷不熱說,你們是夫妻,我又不打算和你過日子,你們做啥兒都應該,可你忘了我是村裡的肉王哩,經過的男人成百上千,進門時你一邁腿我就看出來你剛和竹翠嫂睡過還不到半個時辰哩。她說這次在九都我睡了一百七十九個男人,你能瞞過我?
  他把目光縮回了,又看看席邊那半盆水,彷彿被人看穿了啥,惹他生氣了。他半惱半恨地說:
  「你說我們合鋪還是不合吧?」
  她說:
  「不合了,我看見男人就膩了。我恨男人了。」
  他果然站了起來,賭氣一樣朝大門走過去。邊走邊說,是你說的不合哩,不是我司馬藍沒良心。然後腳步由慢到快,像無愧了一切樣,義無反顧地撥著步子,一邁幾尺,腳步聲地動山搖。她在他身後跟著,去送他。也去閂大門。可到大門口,司馬藍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時,他猛地又把門外的腳抽回來,車轉身嘩一下關上門,攔腰把她抱起來,半捅半拖地踢著院裡的竹椅,就往屋裡拽。她在他懷裡彈掙著,推著他的頭,又惱又怒地說司馬藍你放開我,放開我呀,你放開我。早幾年你幹啥兒了,替我割一天麥不敢進我家大門兒,到現在你像一個男人了,你才想起要我了,早幾年你幹啥了你。她一邊重複著這句話,一邊去掰他的手。他的手蟹夾一樣鉗著她,拖拖拽拽,撞倒了躺椅,踢翻了那盆紅濃濃的水,把她推到了裡屋的床邊上,一邊抖著手去找她的扣,一邊熱辣辣抖著嗓子說:「四十妹,我不做那事行不行,我只求你讓我摸摸你,看看你。摸摸看看,我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也算這輩子我沒有白在心裡擱念你一場。摸摸看看你讓我給你跪下都可以。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跪下來。」
  然後,就果然山崩地裂地跪下了。
  他果真又一次跪下來,屋裡的昏黑便轟然炸裂了。
  炸裂過後安靜了,悄無聲息了。他跪著,她立在床邊上,他們相距咫尺,就那麼天寬地闊地沉默著。在那暗黑的沉默中,她最先醒過來,開始轉身在桌上匡匡咚咚摸索著,然後燈被點著了。燈光啪的一下把屋子照成了米黃色,箱、櫃、桌和床腿的影子都清清晰晰了。在這一屋明亮裡,藍四十坐在床沿平靜肅穆的淡白粉紅如薄雲薄霞一樣浮在她臉上。她看著跪下的司馬藍的臉,在燈中像擦過桌子的一張布,可那雙三十九歲的眼,像兩團火樣紅紅的,脖子的刀疤,在他急促的呼吸中,真真切切如游動著的一條蛇。她拉開抽屜拿出一把剪子放在桌角上,叮噹的響聲一下使那張灰臉蒼白了。可這當兒她卻開始緩緩地解著自己的衣扣兒,一粒一粒,使那自脖至胸的白玉膚色,日光下的雲樣擴展著,及至她的兩朵奶兒,從緊扣的布衫下面彭的一聲抖落出來時,空氣砰砰啪啪一陣哆嗦,司馬藍的目光便在瞬時脹直了,每一絲都繃緊得欲斷欲裂。他半仰著頭盯著她的雙奶,眼裡有一種被烈火炙烤的疼。屋子裡的靜謐中,跳動著轟然炸鳴的光點,蚊子飛碰到那些光點時,便血漿漿地跌落下來,滿屋都立刻漫滿了紅血的氣息。她剝豆樣不慌不忙,把她的衣扣解完了,把上衣脫下了,如往日睡覺那樣把她的淺藍衫兒搭在了床頭上。她扭動她的上身時,那白玉一樣光潔的肚膚在屋裡嘩啦一下閃了一道光。他眼睛裂疼了,脖子那條蛇似的疤也轉成深紅色,游滿積血如等得大開閘門的水。他忽然渴起來,火在喉嚨辟辟剝剝燒,空氣中有煙熏火燎的味。他已經三十九歲了,大女兒籐都已嫁人了,可他終未見過四十的豐潤,猶如滿月沒有一絲一毫的缺。他忽然想到他女人週身都如干死的竹,黃瘦柴燥,每一根骨頭都似乎隨時準備跳出來。他身上有些軟,抖得厲害,感到忽然間他將要倒塌下來了,再也沒有力氣支撐那跪著的身子了。他想站起來,膝蓋有些被石子硌著的疼,可她不看他,脫著衣服看著房窗戶,她不說讓他起來,他似乎不敢站起來。他咬著自己的下嘴唇,像忍著火燒樣,從舌下擠出一口吐沫嚥下了,於是喉嚨有了些微的濕潤,身子也因此抖得輕了。可當他鼓足勁兒把目光從她上身移到她的臉上時,他看見她的目光從窗上移開了。那目光平靜如水,既無烈旺的慾火,也無求人的悲憐,望著他就像在鎮上賣山菜時,她望著買菜的人,淡淡平平地問了句:
  「褲還脫嗎?」
  這樣問就如問買山野菜的人說你還要菜嗎?
  他不說話。他感到她問他時,目光在他臉上緩慢的移動聲就像耳光一樣響。他感到了臉上血淤熱燙,被打了一樣腫脹著,把自己的目光從她那張淡色紙樣的臉上軟下來,眼前就有些昏花了。屋子裡和墳墓一樣靜,她往褲腰上放去的雙手,彷彿兩柱房梁從空中落下來,轟鳴聲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響。她並不等他說啥,彷彿不消他回話,她就知道他的心思樣,挺直一下她微曲的上身,便如廣闊的田野上有兩隻白色的山羊從莊稼地突然跳出來。她撥起的胸脯使他的餘光匡當一驚,他看見她開始解她的紅綢腰帶了。為了避邪、為了延壽,三姓村男女老人都系紅腰帶,他們已經繫了上百年。把腰帶堆在她淺藍的布衫上,如草地上紅下的一攤血。大門外又有了腳步聲,是村裡納涼的人們從風口回家睡覺去,說話聲棉花樣一團絲絲連連地傳過來。聽不清他們說了啥。他瞟著她的臉,瞅著她一柱玉樣的脖和她的玉峰xx子和奶間流滿白沙細粉的溫馨,看著她那既不像現今城裡女人凸起來,也不像鄉里女人凹下去的肚皮兒。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可眼前卻一片白茫茫的昏花了。她在脫她的藍色褲子了。她站起來把她的褲子褪至膝蓋時,屋裡的靜寂中到處都有了辟啪辟啪響。燈火的微擺如旗幟樣獵獵在山梁的風口上。司馬藍是終於羞愧難當了,他身上的熱脹冷縮了,脈管裡奔騰的血液靜止了。他想站起來,想說四十你不用脫你的衣裳了。他想說的時候,四十說話了。四十說司馬藍哥,不用跪著了,你站起來看我吧,你站起來舒舒服服看個夠,要看我讓你看個夠,這就是你一輩子許諾要娶未娶的藍四十,當了一輩子蕩女人的肉王哩。到了你三十九歲你才開始真的鍾愛我了呢。她又叫了一聲司馬藍哥,說你是鍾愛我還是鍾愛我的身子呢,站起來吧司馬藍哥,是鍾愛我的身子你就站起來,站直來舒舒服服看個夠,看夠了,我再讓你摸個夠。我不要你一分錢,讓你像我從車站和旅館拉的客人一樣看夠、摸夠,從頭看到腳,除了這褲衩兒我穿著別的我都脫了給你看,你要讓我脫得一絲不掛,我就把褲衩兒脫下來,反正是夏天,天氣也不冷。說吧,司馬藍哥,你讓我脫不脫?她說,這次在九都做營生,就有一個南方客讓我脫了衣服給他看,他一眨不眨看了我大半天,有三個多小時。我一動不動讓她看,看了前邊他看後邊,看夠了他給了我二百塊錢,那二百塊錢是老二葛送回醫院的。那個人說他一輩子經過了上千的女人,沒有一個比我的身子好,說他一看我的身子就流了,沒有力氣做那樣事情了。司馬藍哥,我不要你二百塊錢,二分也不要。我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只要你一句話。你無論如何都要回我一句話。
  她說:「你能活過四十了,你是長壽了,可我快往三十八歲走了,三朝兩日喉嚨就該癢疼了,你就這樣看著我死嗎?」
  他把目光抬了起來。
  她說現在你能活四十、五十哩,可我呢?我和你合了鋪,卻只能有一年半年的壽限了。一年半年之後,你司馬藍直挺挺地立在三姓村,我藍四十卻埋入黃土了。你活著,我死了,我寒心不寒心?你知道你還有十年二十年的壽,可我最多還有一年活在這世上。過去的一二十年你司馬藍沒有想過和我睡,到現在了想來我這裡受活了。她說你不是說你要修靈隱渠的嗎?不是說半年內把靈隱水引到村裡嗎?你咋就不去引水哩?咋就不想想你能活四十、五十了,我藍四十已經三十七歲了,離死不遠了。說到這兒,她乜斜他一眼,問你想受活嗎?想了我就躺到床上去。橫豎我是肉王哩,再噁心男人也不多你一個呢。
  她問他:「你還跪著幹啥兒?你真的那麼想受活?想受活你就把我當成肉王受活吧。」
  他依然不言不語。
  不言不語中,他猛然朝自己臉上打了一耳光,又打了一耳光。他就那麼跪著一連朝自己臉上打了十餘個耳光。冰白的響聲飛滿一屋子。打夠了,他從地上站起來,一言不發就朝屋外走,到隔牆的門口他又淡下步。他想她會在這個時候對他說句話,比如說一句留他再坐一會兒。可是她沒說,她穿衣服的聲音像樹葉飄零一樣傳過來,於是他就邁腿走掉了。
  在院落他踩了兩鞋中藥水的紅味兒。
  這一夜就成了司馬藍人生中最豐富的一個通宵了。
  從藍四十家裡走出來,夜深有十里八里,靜謐遼荒的村落裡無聲無息。他回到自家大門前,連推兩把,裡邊閂的如城門一樣。他默下一陣,就獨自到村頭一家剛種上秋的田地裡遛步兒,漫無目的,一圈一圈,直到瞌睡了縮在避風的一道堤窩下。
  來日吵醒他的是辣嘩嘩的日光和頭頂半是鼎沸半是私語的說話聲。他睜開眼睛,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面前新耕過的一片土地,被他一圈圈遛馬似的腳印踩得和麥場一樣平整。他不知道這一夜他究竟在這塊田里走了多少圈,只感到似睡非睡過的雙眼,生澀如咬破的硬柿子,臉上有一層腫脹紅血血的疼。他摸了摸右半臉,那厚下的喧虛,如糊在臉上的發面,於是,昨夜在四十家裡跪著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情景,又立馬回到眼前了。一切思緒都又和昨夜兒根對根地接續了。日頭已三桿五桿的高,光亮金燦燦地鋪在眼前,他踩平的一大片田地像渾濁的冰凌映在日光下。頭頂喧鬧的吵嚷像雨樣淅瀝下來。他揉了揉眼睛,朝田堤的遠處退幾步,看見十幾二十個村人們正在樑上遠處的一棵樹下圍著啥兒。
  司馬藍朝那兒走過去。
  那兒正是十餘年前規劃靈隱渠的渠末端。
  未及他到人群邊上,他就聽到有人說那不是村長嘛,村長來了哩。好像他們尋他已經許久似的。村人們見他來了,立馬閃開一條通道,把杜柏和兒子杜流、兒媳籐留在了人群中間。
  杜柏似乎已經很有幾天不在村裡了,似乎是去鎮上幹了什麼呢。司馬藍迎著通道往人群走過去,近了人們就叮噹一聲看見了司馬藍的兩眼血絲了,看見他右半臉的紅腫了。籐驚了一下,說爹,你去了哪,你咋了你的臉?司馬藍不理不喻籐,他從那通道裡往人群裡邊走,日光在他臉上一桿一桿,把他繃緊的臉照得十分的肅穆。人們都知道有事情在村長身上發生了,不是驚天動地的事,也是天塌地陷的事。新女婿杜流和籐一樣叫了一聲爹,卻不等司馬藍望他一眼就退到了籐的身後邊,彷彿他再多說一個字,司馬藍會給他一耳光。只有杜柏還立在人群的正中間,迎著司馬藍,一臉的欠意卻又不亢不卑的。司馬藍說你這幾天去了哪?杜柏把身子閃一下,身後露出一個還沒有埋結實的青石碑,說我去弄了一塊這。
  司馬藍就把目光落在了那塊石碑上,架子車和鐵掀、橛頭都還在石碑一旁懶散著。不消說這石碑是剛從耙耬山外拉回來,三尺寬,六尺高,五寸厚,埋石碑底座的土還未用腳踩實落。有一股冰寒的氣息從石碑上零零星星散開,在山樑上發出塵埃落地的響聲來。司馬藍把目光盯在石碑豎刻的兩行碗柳大字上。
  他問:「寫的啥?」
  杜柏用指頭點著每個字念了一遍:
  「靈隱水延年益壽,
  司馬藍功德無量。」
  念完了村人們就都把目光落到司馬藍的臉上去,都看見他左半臉上一如往常,似半塊青裡含紅的木板樣,可那腫起的右半臉,卻有淺淡一層溫紅浮掛著。他好一會兒不說話,依舊盯著那兩行字,待那層溫紅從右半臉上消失了,又成為蒼茫的白色時,他的喉裡似哼似笑地響一下,說:
  「啥功德無量呀,活著比啥兒都好。」
  杜柏笑了笑:
  「你要把靈隱水引回村裡來,讓村裡人都活過四十了,那功德哪兒有量呀。」
  司馬藍把目光從那碑上移開了。他打量了一遍這兒站的村人們,說還有誰家的秋糧沒種上?村人說都種上幾天啦。他說外出做生意掙錢的勞力都在家不在家?村人就都相互看看不言語。司馬藍就在那些不言語的臉上瞟了瞟,又轉身往村裡走去了,腳步穩得和碾盤一模樣。留下的人們,無頭無腦地望著他,過一陣又接著埋那塊石碑了。
  那石碑就泰山一樣豎在了山樑上。
  午飯時,司馬藍再次出現在村落裡,他的眼中有朦朦一片綠光,如同深陷在眼井中的兩枚青柿子,且他的臉頰上,也半青半紫,有雲霧濃濃的怒氣。他兩手空著,胳膊辮在胸前,左胳膊夾了右手,右胳膊夾了左手。而他的身後,則是他六弟司馬虎帶領的三姓村茂長起來的一代新人,藍家的傻子大豹、二豹、長槓,杜家的杜流、杜鐵樹,司馬家的司馬山脈、司馬常青、司馬龜慶、司馬龜典、司馬龜祥、司馬龜吉,最大的二十六歲,最小的十有七八。他們一群人隨著司馬藍的影子,手裡皆都持了柳梢楊棍,或提了一根繩子,握了半截掀把,威風凜凜地從村口潮進村裡,到了藍家胡同的正中皂角樹下打住了。司馬藍走著時候,他們十餘二十的精壯小伙,如旗桿一樣跟在他的身後。司馬藍立下時候,他們皆都站立左右,等待著司馬藍的一聲召喚。
  「敲鐘吧。」司馬藍說。
  在老皂角樹下,司馬藍橫了一眼左右的青壯小伙,溫吞吞地說了這一句,那拿磚的小伙便站在一塊吃飯石上,「噹!噹!當!」地敲響了繫在樹杈上的牛車輪子鐘。許多年月這鐵鍾都已銹在那兒,紅斑斑如一輛將落的日頭,今兒突然一敲,那紅繡便泥皮樣從鍾上落下,脆脆亮亮的聲響,抖落了那紅繡,一聲追著一聲在村子的上空迴盪。村人們正要吃飯,有的已經把碗端在手裡,這時候猛然響起的鐘聲,震得大碗在手裡一晃,湯飯差一點濺出來。
  「幹啥兒哩?」有人在村的那頭喚。
  司馬藍不語,自有青壯的小伙對著胡同回話:「開會啦,三姓村今兒開會啦。我們都是民兵啦,誰家要敢不來人開會,別怪我們六親不認啊。」
  村人就都從各家門戶出來了,嘰喳的尋問如雨點一樣落在胡同裡,及至到了老樹下,看見司馬藍的雙手絞在胸前,臉上厚了一層青紫,眼珠忽然變得又暴又凸,綠盈盈如兩枚青果,就都啞著不言不語。端了碗的人不再吃飯,空手的人微微怔著,女人們躲到男人們的身後,把xx頭兒塞進懷裡想哭的孩娃的嘴。日光火火辣辣一片,樹蔭裡是涼慘慘的寒氣。司馬藍轉身看了一下或站或坐的黑鴉鴉的村人們,扭頭問身邊的大豹說:
  「還有誰家沒到?」
  「四十姨和鹿叔。」
  「都叫來,誰不來砸了誰家的吃飯鍋。」
  司馬虎差大豹、二豹去叫了司馬鹿,杜水和杜長槓去叫了藍四十。這樣村人就算家家有主了。藍四十立在人群外,靜靜的臉上泛著紅的光色,頭髮又黑又亮地掛在她的額頭上。她看著司馬藍,可司馬藍瞟她一眼便把目光移開,擱在了他弟司馬鹿的臉上。人群默靜,唯司馬鹿坐在石頭上,背對著人群,端一碗湯飯吃得汩汩潺潺。這時候司馬藍朝司馬鹿那兒盯一眼,有三個小伙上去把他的碗奪將下來,擱到了一塊石頭上。司馬鹿站起來想要說啥兒,可撞上哥哥司馬藍的目光時,他又軟塌塌地坐下了。有條狗在司馬藍的腿邊上轉,他莫名地朝那狗身上踢了一腳,那狗尖叫一聲,村人們的腳下就落滿了白慘慘的驚恐了。司馬藍踩著地上的一層驚恐,看一眼逃出人群的狗,車轉身子,一步跨上鍾下的一塊二尺見方的石頭上,扯著嗓子說:「大後天就開挖靈隱渠了,不想出工的站出來,自己上吊死在皂角樹上也行,讓捆在樹上吊打也行,有誰不想去挖渠?」他在敲鐘石上喚問著,讓目光從人群的臉上呼刺刺地風樣刮過去,那些晚一輩的青壯小伙便都靈犀地立在他身後,林一樣豎下一片,握著柳楊棒,望著村落的男女。人群被司馬藍的綠色目光和他身後的木棒驚住了,呼吸都戛然而止。他說誰不想活過四十就站出來說,這一次拉到後山樑上,渠不挖通,有哪個男人外出生意不出工,我讓大豹、二豹們打斷他的腿,有哪家女人不按時把糧食送到工地上,我把她家的責任田充公獎給在工地出力的人白白種三年。說著,他把身子旋過來,指著一個村人問:
  「你——還去鎮上做生意不去啦?」
  「不去啦。修渠了我就不去啦。」
  「你——架子車還讓用不用?」
  「讓。我敢不讓嗎?」
  「你——種的菜是賣哩是送到工地上?」
  「連菜葉都挑到工地上。」
  「你——還裝病讓你男人回村嗎?」
  「只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呢?」
  「你——家裡的存錢讓不讓修渠買水泥?」
  「就是不還了也讓呀,修渠是為了大伙嗎。」
  「你——把家裡的豬賣了,買一百斤炸藥,五十米導火索,八十個雷管。」
  「我今後晌就把豬拉到鎮上去。」
  「你──把門前的樹伐了,到鎮上賣掉買成鋼掀和鋼釬。」
  「好,我今兒就伐倒。」
  會議開得多說有吃一碗飯的功夫,司馬藍便宣佈散會了,說都回家準備去吧,誰家這次要敢不往靈隱渠上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渠修通了,敢喝靈隱渠一口水,我把他一家人的門牙敲下來。話畢了,他從石頭上跳下來,把大豹、二豹叫到面前囑了幾言,讓杜流回家取了一支筆,一冊本,看村人多都低頭散去了,便率著人群旋風一樣朝第一道胡同刮過去。到了第一家,他先自推門走進院裡,走進屋裡,目光在院內屋內摑打一遍,最後死在一對新的籮筐上,說這籮筐靈隱渠上徵用了。身後就有一青壯少年上前把籮筐提了去,杜流便在小本上寫下一行小字:
  杜高壽蘿筐一對
  到了第二家,他說:「這張新掀征走了。」
  杜百年新掀一張
  第三家,「把你家鐵錘拿出來。」
  杜不落大錘一個
  第四家,「你家先交一百斤小麥來。」
  杜青葉小麥百斤
  第十七家,「你家交一百元買炸藥。」
  杜柏說:「家裡的錢全都交了吧。」
  杜柏錢180元
  第二十九家,「五月單五那一天把這頭豬殺了送到工地上。」
  司馬虎媳婦說:「豬還小哩。」
  司馬虎吼:「你多說一句我撕爛你的嘴。」
  司馬虎肉豬一頭
  第三十家,「你有機會了再去教火院賣幾寸皮子。」
  司馬鹿說:「行。」
  司馬鹿賣人皮一次
  第三十四家,「你半月後去九都做十天人肉生意。」
  「就我一個人去嗎?」
  「你能領幾個領幾個,讓杜柏給你們出證明。」
  寡婦嬸賣淫二十天
  ……
  三日之後,三姓村如同遭了一場匪劫,各家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被集中到了村中央的老樹下。幾家孩娃大了的女人也被夾裹其中。日頭半昏半暗,雲灰灰地浮在上空。狗們也都從各家出來,層層地站在門口,望著即將出征的村人。前後統共十二輛架子車,被編成一隊,依次蛇排在村胡同中,車上裝了三車被褥、衣物;兩車粗糧、細糧;一車鍋碗瓢勺;三車掀橛錘釬;一車炸藥雷管。另三車裝了離不開大人的孩娃和零碎。長長一陣,在胡同中一線拉開,架車的都是壯年男人,送行的都是媳婦孩娃。村落裡吵雜一片,紅紅綠綠的說話聲淹了人群房舍。女人們追著男人們問,玉蜀黍熟了咋辦?男人說熟了餵豬,要你在家幹啥。孩娃們追著去問,爹,你啥時回來?做爹的說,渠挖通就回了,喝了靈隱渠的水,你就也能活到七老八十了。時置半晌,雲彩剝了開來,日光照著村落的街巷房舍。司馬虎、司馬鹿都在車隊中架了車子,拉長脖子朝村那頭張望,不見司馬藍的影兒,便放膽地對家裡人道,這次挖渠,不喉嚨腫疼死了,也得讓四哥把我們累死到渠上。說要真的死了,再窮也不能買那柳木做棺,埋到地下不出半月,蟲都蛀空了,就是賣了房子,也要買一副泡桐木棺材。媳婦們都一口責怪,說人還沒去,不吉利的話先說到前邊,你們才多大年齡?離三九、四十還差著幾年,人家杜家、藍家不是還有幾個三十八了,喉嚨都開始疼了,也還去了嘛。
  這個時候,司馬藍就從胡同那頭走了出來。脖子裡那道日見小了的蛇疤,在日色中紅彤彤如一條綢布,而他的臉色,幾日前的殺氣已蕩然無存,代之的是一塊塊熱紅的興奮,板結在夏天的土地樣凝在他的鼻子兩側。在這一塊兒一塊兒的紅熱的上方,他的那兩顆有些了蒼茫的眼珠,依舊是菜色的青綠,看上去如兩隻跑瘋了的獸眼。他領著大豹、二豹等,同杜柏一同走著,杜柏在他身後穩雅的一步一步,一會兒就被他拉到了身後。他並不管杜柏如何,自管自地流星過來,腳步聲在山梁之外都可隱約聽見。村人們不知道他如何在幾日間綠了眼珠,如何忽然地瘋了一般,走到那兒,都匪首樣率著大豹、二豹、長槓一班不諳世事的小伙,似乎每時每刻,都將把哪個村人領出來揍上一頓。有人說了句村長來了,立馬便有一片人頭朝胡同那頭甩去。村落中即刻靜得只有了日光照曬的聲響。村外麥田的香味已經漸烈漸厚,經過了一場雨水,麥稈小葉兒的枯霉氣息在風中成一絲稠密的黑線。樹木上吊的蟲包兒,在村落的半空,被司馬藍的腳步震得一擺一動。他走到那兒,那兒的村人就給他讓開一條路道,讓他一班人馬,大車樣轔轔著開過。這當兒,他走進了人群,抬頭看了看天空幾分酷了的白色,脫掉身上的白粗布衫兒,露出上身那復了元氣的紫紅皮肉,大聲說了一聲都回家去吧,夏秋的忙閒收種,誰家有難處都去找杜柏,家裡的事全都交給他了——然後,他從人群中穿過去,對著架子車隊高喚了一聲:
  「走吧——」
  三姓村人便又一次朝耙耬山脈的後梁出發了。車輪聲,說話聲和車上東西的碰撞聲,在燦爛的日光中,暖洋洋地飛舞顛落,擦著村落的牆壁和剝落的泥皮跌下了。車隊蕭蕭著出了村去,青壯勞力尾在車後。從車上掉下了一把舀飯的勺子,司馬藍彎腰拾起,並不重新放回車上,拿在手上如孩娃走在路邊,拿一根木棍一樣邊走邊揮,回過頭去,對著跟來送行的女人孩娃們喝斥:
  「都他媽回吧,我們是去修渠,讓你們活到四十、五十、六十歲,不是去給村裡人挖墓,一個個跟著幹啥。」
  送行的人便都立在了村頭。
  便喚:「他爹,你沒有把鹽錢留在家裡——」
  回答:「有三隻母雞,不是天天都生蛋嘛——」「
  女人們不再喚了。隊伍上了梁道,她們立在村頭怔著,孩娃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望著遠去的人馬木木呆呆,做娘的便狠狠地一掌打在孩娃的屁股上,說哭!哭!你爹是去叫你長壽哩,你哭個啥兒呀。孩娃便真的哭將起來,聲音尖銳刺耳,如銀白的針兒朝樑上的人群扎去。聽到了孩娃的哭聲,男人便在隊伍中回過頭來,把手伸在半空擺擺,又跟著人馬、車隊走了。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