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男人們接續著八年前的工程,去修最後一段靈隱渠後,村裡就徹底的安靜下來。白天,村街上竟沒有一個吸煙的人,到了飯時,飯場上的女人孩娃,也零零星星,寥若晨星,彷彿男人們都去充了軍役,使村裡聚然冷清下來,連雞、豬、麻雀都無精打采了。有時你從村街上一連走越幾條胡同,也難碰到一人,偶爾有條狗臥在門口的樹蔭下面,你走上前去,它抬頭懶懶地看你一眼,便又躺下伸著長舌睡了。村子裡有一股寂寥發霉的枯氣,把人氣沖淡得僅剩了燒飯時候的一縷炊煙。到了夜裡,剛剛吃過夜飯,各家便都閂了大門。既是天熱納
涼,也都悶在自家院落裡邊。倘若不是杜柏偶或夾著他的藥書在村裡走動,委實村裡就沒了一個能扛動一袋糧食的人了。
每次村裡有大的行動,守留的就是杜柏。司馬藍說,籐她舅,你還留在村裡,杜柏就不用在賣人皮時到城裡挨餓受凍了。司馬藍說,籐她舅,你不用去修渠。杜柏就留在了村裡。每天翻他的藥書,研究他的中藥方子了。這次,司馬藍沒有說籐她舅,他說,親家,你去不去工地上?杜柏說村裡不能不留一個男人呀。杜柏就又留下了。一次藍姓一家女人磨面,毛驢一驚,把上扇磨盤拉出了軸眼,往常有兩個男人用肩一扛,磨盤就可以復原,可這次五個婦人還扛不動上扇磨盤,便把杜柏叫去了。杜柏啥也沒說,又把毛驢一套,讓毛驢朝著磨盤錯開的相反方向一拉,那磨就復了原位,又可以轉著磨面了。
其實杜柏是村裡的另外一種力量哩。
許多時候,杜柏說的話就是外面人世實行的政策呢。關於政策的話,這些日子杜柏說的最多的就是一句:「鎮上又催咱們村成立一個村委會哩。」有人問他,村委會是啥,他便解釋說村委會就是有村長,還得有個副村長,再有兩個委員啥兒的,有啥兒事情商量著辦。
杜柏這麼說了幾天,就從各家收了一車糧菜,趕著一趟驢車往耙樓深處,車上裝的青菜、粉條、綠豆芽和幾袋玉蜀黍堆成一架小山,從早上直搖到日落時分,到了耙樓深處的伏牛峰,就看見青山腰上掛著紅褐褐的一條兒,像一根血腸盤在山脈上。就在那一線紅色上,三姓村人兩個一對,三個一夥,每隔二十米懸著一撥兒,有人用橛刨,有人用掀朝外撂著碎碴土,以為也就是日常的刨刨挖挖,及至到了渠上,杜柏當的一下呆了,所有的男人,都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單穿一個褲衩,渾身上下沾滿了紅色的礓土碎石,連牙齒也是了泥土色。他看見司馬虎和司馬鹿共同分了一段活兒,司馬鹿穿一個被面大花褲頭,司馬虎卻連個褲頭也不穿,赤身裸體持一把橛頭一彎一直。每一次直起,他的那個東西就在兩腿間猛地一甩,像永遠也扔不出手的一把錘子。每一次彎下,都要「啊唷」一下。隨著那聲「啊唷」,似乎遠近幾里的山地,都被橛頭震得抖動了。而橛下真正鬆了的土碴,也不過半掀左右。山脈上老遠汩汩蕩動著一股粘稠的土腥氣息,加上橛聲、掀聲和把石渣撂在草叢、荊條間的嘩啦滾動,似乎一個山脈都動了起來。杜柏把驢車停在渠頭,就近的村人圍了過來,長長短短,問一些家裡的景況。他一個一個答著,就看見圍上來的六、七個人中,每一個手上都纏了布條,汗血從布裡浸出來,成了黑紫的顏色。有人渴了,把車上的生青菜往嘴裡塞。有人抓一把豆芽如牛吃草料一樣嚼,說日他娘哩,這不是人幹的活喲,我寧願活到三十歲得喉症死了,也不願幹這活兒。然後看著頭頂火燙的日頭,眉毛就被曬卷在一起了。這當兒他兒子杜流從工地那頭走過來,說爹,我要累死在這山上呢,每人每天最多能睡半個覺,你給籐她爹說說讓我回村歇幾天。杜柏就立在車旁盯著兒子問:「你說啥?」杜流答:「我想回村歇幾天。」杜柏冷不丁兒飛起一腳,踢在了兒子的胯骨上,把兒子踢坐在了一蓬野草裡,罵道:「你個不爭氣的東西!」
圍上來的村人全都愣了。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看見杜柏打自己的孩娃呢,且是剛婚不久算了大人的孩娃兒。
杜流在那一蓬野草中,莫名地看著父親,淚水匡嘰一下湧出來。他說我不過是說說嗎,我就真的回了呀,我能不知道活著和出力哪個重要呀,我能不往長遠著想呀。
杜流就從父親身邊走掉幹活了。
別的村人也都又去幹活了。
司馬藍沿著破開的山地渠線走過來,泥紅色的水渠,兩米寬,米半深,正好深到他的脖子下,頭在渠面上露著,就像在半空遊走的一塊黑石頭。他每到一段都要說些啥,有時還要拿起橛頭刨幾下,或用鐵掀把修成的渠壁鏟一鏟。到杜柏的糧菜車前時,杜柏首先看見他人彭地一下疲瘦了,像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可脖子蛇疤的紅色褪淡了,顯出的淺黃和正常膚色差不多。杜柏說:「你的疤痕好了呢。」司馬藍說:「杜流在哭哩,想家了,下次讓他回家運糧運菜,和籐見一面。」杜柏說:「不是想家哩,是聽說鎮上又催村裡成立村委會,再選一個兩個村幹部,給我說他想當副村長,我就一腳踢了他。」
司馬藍就如誰在他背後拍了一下肩,微微一怔,看了杜柏一會兒,問:「又催了?」說:「催了哩。」司馬藍說:「是該選一個副村長,有事了也有個人跑跑腿。」杜柏說:「我想也是,渠修通了,人長壽了,日子正常了,你和四十合在一塊好好過幾年。大事你一錘定音。小事就讓別人干。」
有一團樹蔭移過來。把驢車趕到樹蔭下,將驢卸下吃著草,他們就在車旁竊竊私私地說起來。
司馬藍說:「不行就讓杜流當個副村長。」
杜柏說:「那哪能行,他是你女婿,不能讓村人在背後說啥兒。」
司馬藍說:「再不行咱也讓村人們選,選了誰是他娘的誰。」
杜柏說:「我給鎮上說說拖到渠修通了再添村幹部。那當兒,水流到村裡了,你提名,認村人們選,你提誰的名村人就會選誰哩。」
司馬藍說:「終歸是自家的孩娃兒。」
杜柏說:「真選怕他也不一定能選上。」
司馬藍想了一會,從草地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真的選不上,我們也算是對得起孩娃了。
從工地上回來,杜柏就倍加地關心村人。他每天如尋診一樣,夾著他的藥書,從這一家到那一家,又從那一家到了下一家。每到一家他都先問守房的女主人有什麼困難沒,村長不在了,有難處就給我說一聲。然後他問家裡的人身體都好吧,有啥病我給開個處方兒,最後他就說:「哎……鎮上老催我們成立個村委會。看來不補一兩個村幹部還真是不行呢。到時候選副村長時你可得投票啊。」
女主人說:「我是女人喲,投票能算嗎?」
他說:「女人也是人,十八歲以上的投票都算哩。」
女主人說:「杜柏哥,我選誰?」
他說:「你家侄兒杜流這一茬人都長成模樣了,你選誰都成哩。」
女主人就說:「那我就投侄兒杜流一票吧。」
杜柏就把處方開好了,交待說病不大,一藥即愈,然後又往下一家走去了。幾天功夫,杜柏就把各家各戶走了一個遍,各家的女主人都說,識字和不識字就是不一樣,村裡的男人有誰和杜柏一樣心細喲。
流水的時光在杜柏的精細中潺潺緩緩,村落裡留下了許多他清亮的響動。男人們走了兩個來月,收了麥,種上秋,玉蜀黍已經脫開了身子瘋長,夜晚裡能聽到它們細微溫馨的生長聲,竊竊呢呢,如毛毛的雨音。這時候杜柏就從家裡出來了,從杜家胡同,至藍家胡同,又到司馬家胡同。他對所有的女人都說,玉蜀黍該鋤第二遍了。
該鋤第三遍了。
該鋤第四遍了。
在他這催促聲中,玉蜀黍就長到了齊腰的深,他的女人藍三九忽然就躺在了床上,茶水不飲,淚水漣漣,喚叫著我的喉嚨疼了呢,堵得水都嚥不下。把女人叫到門口的光亮處,讓她張開嘴,把一根筷子伸進去,向下一壓,她啊了一聲,杜柏心裡轟隆一聲炸響了。他看見她喉嚨深處爬著一條青蟲樣,腫起一條兒。淚水慢慢從杜柏的眼眶出來了。於是,他女人就悲天戚地地哭起來,說我才三十六歲,咋就輪到我死了呢?最少我也該活到三十八歲呀。杜柏把飯碗送到她手裡,說你的命可真是不好喲,渠水開通了,孩娃快當副村長了,將來你我喝了靈隱水,活成了老年人,司馬藍就該把村長讓給孩娃了,那時候三姓村人就是咱杜家的村落呢,可惜你沒有這個命。他又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三十六歲是不大,可村裡不是還有不到二十就喉堵死的嗎,比比他們,你也值了,有兒有女,杜流也都結了婚。女人想一想,也就不哭了,對著院裡喚籐——中午我想喝點雞湯,我一輩子都沒喝過雞湯呢。到了中午,兒媳籐就殺了一隻不下蛋的母雞,肉煮了,骨架燉了一碗白湯,端到婆婆手裡。年輕的婆婆喝了半碗,說果然好喝。其餘半碗留著,說我晚飯時再喝。可到了晚飯時候,籐把那半碗雞湯溫了,端至床前,叫了三聲娘,不見回應,拿手晃她,如晃一段木頭,把手輕輕放在鼻子上,一股冰氣猛地而生。籐朝後退了一步,怔下一會兒,出來站在屋門框裡,落日正照著上房,紅艷艷的悶熱。她把眼睛微微閉了,對著院裡她的舅叫:
「爹,俺娘死了。」
杜柏正在偏院裡樹蔭下翻看《黃帝內經》,手裡還拿著一支鉛筆。聽到喚聲,他抬起頭來,一隻手僵在書頁上,一隻手和鉛筆一塊僵在半空,朝兒媳籐望一會兒,說:
「這麼快?我一個中藥方子還沒配成呢。」
「真的死了,你來看一看。」
杜柏從半空收回鉛筆,合上書頁,把院裡亂跑的幾隻羊從容地趕進圈裡,關上圈門,跺下鞋上沾的羊糞,到屋裡一看,媳婦果然死了。不僅沒有鼻息,連臉都呈出了青色。他歎一口長氣,說做飯吧籐,你男人流快當副村長了,你婆沒有喝靈隱水做村長娘的福,她死了,我們得活著,吃了飯我去叫村人鋤第五遍蜀黍,再找幾個人幫你守靈,男人們都不在了,喪事也只能從簡。說著出門坐在上房的門檻上,望著西沉的落日,塑了一般,望著望著,就又有淚珠落下來。籐把那半碗雞湯重又溫了,端給他時,他長大了嘴,說籐你看看我喉嚨,我忽然覺得喉嚨發緊,是不是也該死了。籐便藉著日色,扶著公爹的下巴,也用筷子按著舌頭看了,說你喉嚨不腫不脹,是娘死了,你心酸喉嚨才緊。
這也就放下了心,接過碗喝了那半碗雞架湯,日頭便臨了西山梁子,從大門望出去,能看見一角的坡地裡,玉蜀黍青旺茂勢,泛著紅銅的光色。似乎還能隱約看見,蚊蟲一團一團在玉蜀黍梢頭飛。杜柏把碗推在門礅上,說我出去張羅喪事,你害怕了就不要進屋。籐從灶房探出頭來,說怕啥兒,哪個月不經過人死?又問你去誰家,杜柏說先得告訴藍四十,好歹她是你娘的姐呀。
似乎直到這時,籐才想起自己婆婆是藍姓的人,是藍百歲的小女兒藍三九,是藍四十下邊唯一的妹。她微微怔住鑲在門框裡,看著公爹杜柏說:
「我婆一輩子都不認她這個姐,你要告訴她我就不穿孝衣,不做孝子啦。」
杜柏說:「沒有她你爹司馬藍早就死了,哪還能掙下那塊功德碑立在樑上。」
籐說:「她是肉王,她是破鞋,沒有她我爹也許不會病哩。」
杜柏就沉沉默下不說一句話兒。
第二天,就把藍三九靜默悄息埋了。
村裡沒了青壯男人,沒有了響器班,沒有了抬棺材的小伙,便用架子車拉著棺材送到了杜家墳地。夏天死屍易臭,急急促促埋人,連鞭炮也都省了。哭聲倒是有些段落,因為免了九禮十二叩的葬儀,籐和杜家的一些晚輩哭了幾聲。杜柏說,算了吧,死了哭不活呢,就不再哭了。
又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水泡一樣安安靜靜破滅了,鳥雀搬家走了一樣不見了。鋤第五遍蜀黍時候,杜柏信著步兒走到村頭,忽然見一塊玉蜀黍地蒿草瘋長,莊稼瘦細如秋天的柳枝。相鄰的蜀黍卻都齊腰過肩,呈出濃烈黑色,唯這塊一畝二三分的莊稼地裡,卻是草旺禾瘦。在地頭站了,看清腳下的木牌上隱約可見寫著藍四十的名字,心裡不禁轟然想起,自村裡男人到耙樓山脈後梁修渠之後,還未曾見過四十一面。想起藍三九死了,村裡女人多都去看了死容,四十是三九的親姐,卻沒有通知她三九的死訊,心裡不免一陣悵惘,便繞著地頭往四十家裡去了。
四十在家。
四十大白天閂了她的大門。
杜柏推了幾下沒有推開,就有鄰女鄰娃走來,說四十姑家的大門這樣閂了許多日子,說似乎是自司馬藍領著男人離村就未曾見她出過這兩扇大門兒,於是杜柏臉上驚下一層白色,想四十也是三十七歲的人,也臨了死限,忙又一聲一聲叫起來,想再叫幾聲,沒有回應就砸那門時,藍四十卻嘩的一聲把大門開了。即刻便有紅淡淡的中藥氣息一絲一股地從院落起伏蕩蕩湧出來。藍四十在那氣息中,依然穿著素花的上衣,扣兒紅紅亮亮如星如月,只是臉色微微地漂浮了一層淡黃,如秋菊的霜色落在她臉上。望著杜柏,望著村裡的女人們,她雙手攔扶著兩扇大開的門框,彷彿攔著不讓村人進去似的。
杜柏說:「四十,你家的蜀黍長瘋了。」
她說:「瘋就瘋了吧。」
又說:「你妹子三九死了。」
她的目光光鐺一下塌下來,即刻目光就軟軟綿綿了,臉上硬下的微黃轉而成了蒼白色,嘴角的紋絡風中的頭髮樣飄飄擺擺了。
「你說啥?」
「你妹死了。」
「啥時兒?」
「過了二七。」
「不會吧?我三十七了還活著,她三十六咋就死了呢?」
「喉嚨一疼就死了,二七都過啦。」
藍四十便不再說啥,死盯著杜柏說話的嘴,彷彿不敢相信似的。然杜柏卻又說本來死了該給你說一聲,可想到你們姐妹生前老死不相往來,就沒有告訴你。又說她也到了這個年齡,三十六也算高壽了,你也不要太傷心。話到這兒,藍四十忽然軟軟地順著門框滑下來,癱坐在門檻兒上,淚水叮叮咚咚落著,說杜柏呀杜柏,我藍四十有哪兒對不住你,生前我們姐妹不和好,她死了你還不讓我和她見一面。又說可憐的三九妹子呀,靈隱渠立馬就要修好了,你再多活一年半年就喝到了靈隱水,就活過了四十歲,就活到五十、六十了,你為啥就這樣命苦呢,為啥這樣短命呢?你死了我就等於白去九都做了那丟臉的人肉生意呀。她說話像喃喃自語,又如面對著妹子獨然敘說,說三九呀,我四十一輩子給咱藍家丟盡了臉,可我還活著你咋就走了哩?為啥兒不讓我死了你活著?為啥兒不趁我還在世再去九都再做一次肉營生,把你送到縣醫院做個手術哩?這樣說著,四十的目光從杜柏身上移開來,望著遠處的哪兒,眼裡的淚水慢慢斷流了,眼白卻漸漸大起來,呆起來,連嘴唇都漸漸地由青轉黑,繼而成了紫藍色,她也就癱在地上,不言不語了。
杜柏看看倒在地上的藍四十,不慌不忙把她拖出大門,放在院牆角的風口上,又不慌不忙用手去掐她的人中穴,去掐她的太陽穴,待臉上的幾個穴位都留下紅殷殷的指甲痕兒時,四十的眼白就退了,人像疲累了一天,躺著睡了一覺,慢慢睜開眼,把目光落到還在掐著她虎指穴的杜柏臉上去。
杜柏說:「你醒了?蜀黍該鋤啦,不能荒了一季糧食哩。想你妹了就去墳上看一看。她也值了,棺材是一寸半厚的板,棺檔是三塊合成的柏木檔,我死了還不一定有這麼好的棺材呢。我爹一輩子就想一副好棺材,終了還是席捲了。」待四十從地上坐起來,他說司馬藍領人在工地上沒黑沒白地幹,不定秋後冬前村裡就要命通?呢。命通了,司馬藍就該從渠上回來了。他一回來我當我妹的家讓你們一起合鋪兒。
杜柏對四十說了許多話。說了許多四十隻接了一句:「我妹死前說啥了?」杜柏說,她死前說的話不能說喲,我都沒想到她死前交待我說,她想讓孩娃杜流當個村幹部,說有一天司馬藍不幹了,由杜流接了村長接了村長主持村裡的事。杜柏說,四十,你說你妹妹咋有這樣的心事呢?
說完這些杜柏就走了。
幾天後四十到父親藍百歲和母親梅梅的墳上呆了大半天,無休無止地看著那墓堆,沒人知道她在那荒野的墳前想了啥,是對父母一生的回憶,還是對自己人生的總結,是對村落的零碎的思索,還是對人世的一些看法。總之,這是她最後一次在這墳上靜佇默立。隨後又到大姐藍九十、二姐藍八十、三姐藍七十、四姐藍五十的墳上站了站,暮黑時到小妹藍三九的墳頭了。杜家墳地在村西一面山坡上,夕陽斜照,墳地上流著血紅,一片饃頭似的墓堆,依著輩份錯落,每個墓上都有蒿草、蓑草和狗尾巴草,而墳堆間的空地上,茅草山山海海,雲霧濃濃,常有一兩隻野兔或黃鼠狼把洞打進墓內,洞口就留在茅草間。四野的玉蜀黍地,翻騰著青綠綠的嫩玉米的腥氣,日光把那腥氣照得閃光發亮,籠罩在山樑上。靜得很,青稞氣息的流動聲如水樣潺緩。藍四十就立在這潺緩中,呆在孤零零的一個新墳前,有螞蚱跳在墳頭上,還有一隻蟈蟈在一棵小棗樹上叫,歡歡樂樂流暢不止。望著妹妹藍三九的墳,藍四十臉上凝了硬的木灰色,如一層幾千年未曾墾過的山梁地。
三九妹,四十說,我給咱藍家丟了臉。
有一個悠悠的聲音涼陰陰地傳過來,說你是白做了那場肉生意。
——我知道你至死都不肯認我這個姐。
——我死了也好,早死早寧哩,用不著睜眼看你一輩子和豬沒二樣。
——妹,我已經有了報應嘍。
——那你就死吧,我在這邊等著你。除非你死了才算是藍家的人,才算是我的姐。
——可我死了司馬藍咋辦?他是為了我才去修渠的,我答應過他修渠回來我就和他過日子。我一輩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給了他,想和他合鋪過日子,想為他生一個男孩娃,為他燒飯,為他洗鍋洗碗,為他端洗臉水,倒洗腳水。只要夜裡能和他睡在一張床鋪上,和他枕著一個枕頭睡,我連當牛做馬都願意。
——你還是豬。還是破鞋是婊子是肉王,你藍四十至死都不配做我藍三九的姐。
四十不再說話了。她兩眼迷濛,臉上硬下的蒼白被三九的話打得哆哆嗦嗦,彷彿青皮鞭子辟辟啪啪抽打在她臉上。落日的紅水嘩地一下潑過來,從她臉上濺下去,墳地立馬就成血漿了。她木然地立著,聽見腳步聲,船槳一樣蕩過來,沒有抬頭,可有一個瘦嶙嶙的身影橫三豎四的擠進了她的視野裡。
是司馬藍的女人杜竹翠。
杜竹翠過冬泛青的竹子樣栽在她的眼皮下,臉上有壓抑不住的喜悅和光芒,如若不是額門上溝壑一樣的皺紋,也許那兒是一塊好地呢。
她望著藍四十,兩眼瞇成了一條線。
「我哥說你來墳地了。」她說,「三九有兒有女,也熬成了婆婆,死了你也不必太傷心。」
她說:「司馬鹿回村拉糧食說剩下的十幾里渠挖了一半哩,村裡人快要命通了,是三九她沒有飲水長壽的命。」
她說:「我來給你說一件事。我知道我攔不住司馬藍修完渠和你合鋪兒,他走時想和你合鋪眼都急綠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你迷得沒有魂兒了。沒有魂兒眼珠才是綠顏色。」往前走了一步,她停頓一下說:「我杜竹翠其實也是知情達理的人,只要渠修通,只要我真的吃了那水不得喉嚨病,只要我能活個四十、五十歲,我願意和司馬藍分開過,成全你和他。」
「今兒我才知道活著有多好。我生了籐、葛、蔓三個女孩娃,先前從來不知道做女人也有那麼快活的事,直到司馬藍去修渠的前幾天我才知道了,才明白女人為啥兒要厚著臉皮養男人。」
她說:「我先前真是白活了。」
又說:「你們兩個合了鋪,我想讓司馬藍每半月十天回我那兒住一夜。我先前白活了,眼下又怕活著守空房。我只要他半月和我一次就行了,我不管我哥給你說了啥,他管不了我的事。他想讓杜流當村長那不管我的事,我只要你答應讓司馬藍每隔半月回家住一夜,別忘了我也是他的女人就行了。我再也不會罵你肉王了。我長得醜,又老了,要和你一樣俊俏,我也願意當肉王,想通了當肉王是咱女人的福。」她說:「只要你和司馬藍保證我能活到四十、五十歲,每隔半月讓他回家和我住一夜,我從路中央讓開讓你們倆走進一個屋。」
說完,她臉上飛著幾分輕鬆,猶如幾枚蝴蝶在她面頰上飄落著。
藍四十一直靜靜聽著她的話,待她說完了,和啥兒也沒聽見一樣,半旋過身子,乜著瞧了她,想說啥兒卻只用舌頭在唇上舔了一下,從她和三九的墳間走去了。竹翠看四十沒有言語,把身子側一下讓四十走過去,又目追著她的影兒吼:「要是我命堵了?,活不過四十、五十歲,你又不讓他半月回一次家,你倆就別想有一天好日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