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說一千二百多塊呀。
說你算吧,見方一寸二百嗎。
把司馬藍從人家的鐵擔架上翻到自己的擔架上,他仍然馬趴著望著地,精瘦護士就來了,遞過半寸厚一沓兒十塊票的錢,說一共一千二百六十塊,你點點,在收據上按個手印。司馬藍接過那錢,數了一遍,果然是一百二十六張,就在右手指上按了印油,在寫好的收據上按了一下。護士指著他的名字,說按到這,他又在指的地方按了一下。護士說兩清了,你們走吧。司馬藍說謝謝了啊大夫,讓你跟著忙半天,都忘了問你姓啥了。護士說我姓劉,叫劉尚賢。司馬藍說我以後賣皮了還找你行不行?劉護士說你們賣皮醫院求之不得,你們找誰都行。
這就走了。
司馬藍在擔架上,用被子蓋了,走出醫院大門,吩咐司馬鹿,說你拿二百塊錢,到李鐵匠的鋪裡買五根鋼釬,十五把鐵鍬,兩個八磅的錘子。說司馬虎,你拿八十塊錢,到土雜商店,能買多少粗麻繩就買多少粗麻繩。又說杜狗狗和一個年長的,你們拿五百,去炸藥庫那兒買炸藥和雷管,再把上次欠帳還人家。這樣三三五五,把一千二百塊錢分得還剩三百七十塊,司馬藍把餘錢往胸脯下一壓,說都快走吧,趕落日前都到西關路口集合。可這剛要分手的時候,就聽見了千呼萬叫的汽車喇叭聲,亮刺刺地在偏西的日色裡,秋夏的山洪一樣瀉過來。抬頭一看,有輛大卡車急慌慌地趕過來,車後邊竟跟了馬隊似的一群人。路上擋了道的攤位讓得慢一些,站在卡車踏板上的年輕人便破口大罵,說你他媽還不快挪開,人命關天,耽誤了你負責!那水果攤就忙不迭兒挪開了,蘋果、梨和九都進貨來的香蕉落了一地。汽車就從蘋果、梨上軋過去,甜汁飛滿天空。見到這景勢,三姓村的人把司馬藍抬到一邊,大家都木呆在醫院的圍牆下,看著汽車朝醫院撲過去,留下一世界白刺刺的哭喚聲。日光已經紅潤,偏西得不可救治,似乎立馬就要落下。那哭喚的聲音和車後亂糟糟成稻草般的尖叫,一時把教火院門前弄得遍地木呆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就在這木呆之後,就在汽車撞塌了一個門柱拐進教火院時,從落下的汽車飛塵裡鑽出來了一隊人馬,全都抬著門板、梯子、架子車板和比三姓村人綁得更簡單的擔架。這每塊門板上、梯子上、車板上、擔架上都躺著一個燒傷的病人,衣服絲絲連連,臉、手、腿或是胳膊、腰身哪兒,燒焦烤糊的皮肉黑慘慘地裸露著,一路滴下的不是血跡,而是黑水的汁液,濕淋淋灑滿在路面上。空氣裡充滿枯焦的碳色血味。那些被燒傷的男人、女人的呻吟,如降下的烏雲樣在地面瀰漫,哭叫聲淒淒楚楚,鋪天蓋地。抬擔架的和跟著看熱鬧的腳步,密密匝匝的把三姓村的人擠到馬路邊。大伙護著司馬藍,生怕那腳步踩到他,然後一個一個扯著脖子,往那人群裡瞅。忽然間,司馬藍從嘴裡擠出一聲悠長的「哎喲。」村人們扭回頭來,看見擔架上的司馬藍,臉色慘白如紙,汗珠子滴滴嗒嗒落在擔架上。他不停地撩起被角擦汗,然被角擦過,汗就又光咚一聲冒出來。手前的褥子和被子,已經濕成淺黑了,疼已經和日落一樣如期而至了。往擔架那頭望去,就都看見他左腿上的被子瑟瑟抖抖發著慌,就都說疼得厲害吧?把帶來的止疼藥水灑上吧?
司馬藍拿手擦了一把汗,問:「過去的人都是燒傷吧?」
「人家說一座百貨大樓失火了。」
司馬藍撐著身子坐起來,望了望路上漸稀的人群,又把目光投到教火院的大門前。那兒擔架擺了一大片,哭聲堆得比房子還高,燒糊的血氣一浪一浪,把落日的光澤攪得渾濁而又粘稠。穿白褂的醫務人員,從那些擔架堆裡穿來梭去,不斷掀開病人傷處的衣服,看一眼說,這個,往裡邊抬。那抬擔架的就慌忙往裡游移了。如果大夫看看哪個病人的燒傷,不說話走了,那病人就盯著大夫哭鬧,喚著說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再不管我,我就真的疼死了。這當兒大夫就回頭冷了一眼說,你能叫這麼大聲就是輕傷,有十三個燒得氣都出不了,能救過來幾個還不知道哩。那尖叫的病人縮聲了,尖叫如被一刀砍斷一模樣。
司馬藍盯著醫院的門前,那兒的景象止疼藥樣滲過來。漸漸地,他臉上疼痛的汗珠落下了,有一層油亮在他臉上閃爍著。
他說:
「靈隱渠上再也不愁沒錢了。」
村人們都把目光轉過來。
「去個人,」他說。「問問收不收人皮了?」
司馬鹿怔了一下,「四哥,還賣呀。」
司馬藍說:「賣。全村的男人都賣,一個人腿上賣一塊,靈隱渠上要用的水泥全有了,要一個人腿上賣兩塊,靈隱渠上的開支就全夠了,水就引到村落了。」他說:「去呀,都愣著幹啥,去問問我們全村人都來賣皮行不行,這是老天爺給咱們立馬通水的機會呀。」說到最後時,他的目光又投在了那些燒傷病人的身上去,紅爛爛的興奮從他臉上燦燦地落下來,把夕陽都染成紅色了。
去醫院問的是司馬虎。司馬虎就像司馬藍的腿被他使喚著。轉眼間朝醫院走了過去,轉眼間從醫院跑回來。跑回來他氣喘噓噓,說四哥──四哥──醫院說要皮哩,有多少要多少,最遲得明天中午前把人領過來,說過了明天中午許多燒傷都難處理了,再補皮病人又要受一次疼,怕病人就不想補了呢。司馬藍把他的大腿上的被子掀掉了,直昂昂地扶著牆壁站起來,掃了一眼村人們,問誰去工地上叫男人們來,說我村長說了,是男人都得到教火院賣皮子。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得來。你們誰連夜跑回去?
沒人回答。
司馬藍看著司馬虎和司馬鹿:「你們倆回不回去?」
司馬虎說:「來回一百多里呀。」
司馬藍說:「誰回去喚人就不賣皮子了,留他兩條好腿。」
司馬鹿站起來:「四哥……我回吧。」
司馬虎說:「我操,五哥。」
司馬鹿上路走了。落日在他背上鍍著光亮,不一會兒他就溶在了落日裡。
四
這一夜,司馬藍們是在醫院渡過的。因為要把大批的皮子賣給這些燒傷病人,醫生們便允許他們在病房的走廊裡捱過一個秋夜。前半夜走廊裡燒傷病人的呻吟和落葉一樣四處飄落,他們的親屬在病房中間走來走去,咒罵著百貨大樓的火災,議論著事故原因到底是電線還是煙頭。到了後半夜,病人都被止痛藥打發睡著了,親屬們圍著病床安靜下來。三姓村人也都依牆縮著,似睡非睡地攏成一團。司馬藍的腿上用自帶的止血藥灑濕了,蓋著被子倒睡了一陣,天將亮時想翻身,睜開眼看見避風處睡著的村人們,自己反倒沒有睡意了,只好讓時間從他的目光中朦朦朧朧散步一樣走過去。
天亮了。
亮了的天,在仲秋時節藍得如汪洋了千年的水。從城東哪個村落胡同走出的日頭,在這一汪藍色裡,光線也藍幽幽的了。司馬虎們本來還睡著,忽然就聽到了熟悉的說話聲,出門一看,司馬鹿已經領著村裡的男人、女人都來了,在教火院站了一大片,坐了一大片,都在揉著走累的腳和膝。有一個媳婦脫掉鞋,對著日光看了看磨破了的鞋底兒,罵了一句啥兒,把那雙鞋扔掉了,從包袱裡取出一雙新的穿到腳上去。司馬藍扶著門框說,好快呀,女人孩娃怎麼都來了?司馬鹿走過來,說都賣皮了誰照看,還是各家照看各家的好。司馬藍在人群掃了一眼,他沒有看見藍四十,把臉擱在了鹿身上,彷彿鹿替他少辦了一件事。可司馬鹿望著司馬藍,卻說嫂子竹翠要來的,蔓離不看懷,我沒有讓她來。司馬藍便什麼也不說,從擔架的被下取出那賣皮的錢,瘸著腿領著村人到教火院門口的四個飯鋪前,把人分成四撥兒,規定每人吃兩根油條或一個饃,可以每人喝一碗小米粥。
村人說:「這夠呀?」
司馬藍說:「一村人放開肚子得花多少錢。」
村人說:「這是來賣皮的,誰腿上多割一塊不就夠了嘛。」
司馬藍想了想,說大家隨便吃,油條、包子、白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四個飯鋪火剛生旺就遇上一宗好生意,熱情得無以言說。早飯過了,就見教火院的大夫上班了。因為各個病房都加床躺滿了病號,不消說這一天大夫們切皮、植皮、抬進、抬出、打針輸液,要轉車輪戰樣忙起來。司馬藍被教火院院長叫到教堂二樓問了幾句話。說來了多少人?他說要多少有多少。院長說一百個有沒有?他說不夠了你一個腿上多割幾塊嗎。院長說一個人腿上只能切一塊,昨天你多賣就違犯醫院規定哩。司馬藍說男人不夠媳婦嘛,全村的媳婦都來了,大塊的割男人的腿,小塊的割女人的腿,留著孩娃不割就行了。
日頭從教堂的二樓到教堂一樓的牆根後,車輪大戰般的割皮賣皮開始了。
三姓村人被集中到教火院北邊空地上,男人們在一塊兒,女人和孩子坐在一另一塊兒。這兒離切皮室有二十幾米路,能看見切皮室的門口站了那個瘦護士,他那邊一招手,司馬藍就在這邊派過去一個人。最先進去的是司馬虎。司馬虎離開人群時,朝村民們笑了笑,說你們以為最先吃虧呀,最先割的,大夫仔細,連一絲肉都不會帶到刀子上。然後就朝著切皮房那兒走去了,村人們就席地而坐在日光裡,盯著切皮房的大門等。有一個媳婦說,村長去買些瓜子吧,來城裡一趟,得叫孩娃吃些東西。司馬藍就大大方方,讓一個村人去門口買了十斤葵花子,半斤一袋,像有水稻的地方插秧扔秧苗樣,一袋一袋扔給了村人們。立刻,一個院落響滿了悉悉萃萃佈滿了塵土的磕瓜子聲。女人們自己磕著,又把仁兒吐在手心,攢一手窩一下倒在孩娃的嘴裡去。教火院裡漫滿了葵花子的氣味,地上的瓜子皮如陣雨樣淋了一層。男人們在抽煙,吐出的煙霧在陽光中呈出金黃的色澤。他們先是默著靜等,後來就說笑起來。男人們說城裡的女人秋天還穿裙子,還在大街上拉男人的手,說這年月真是天翻地覆了。女人們說,先前一根針只要一分錢,一個扣子只要二分錢,可現在一根針要五分錢,一個扣要兩毛錢,物價瘋了,瘋著漲哩。這當兒瘦護士就在那邊哎了一聲,喚說──下一個。司馬藍就派狗狗進去了。司馬虎從切皮房走出來,一隻手裡拿了一沓錢,另一隻手擼著一條褲腿,露出一大段潔淨無暇的紗布大腿,滿臉紅亮的喜悅,一瘸一拐被一個村人攙著走過來。這當兒村人都把瓜子僵在嘴上,把煙硬在手上,仰起了一張一張蒼白的臉。
「疼嗎?」
「打麻針哩。」
「多少錢?」
「三寸見方,六百塊哩,給你吧四哥?」
「六百,你拿著,回村統一交,都給我丟了咋辦?」
司馬藍用筆在手心上記下了一個錢數,太陽便從他們頭上走將過去了。時光流水樣叮叮噹噹。瘦醫生又喚,下一個──司馬藍用手指一下藍柳根,說你。藍柳根進去了,杜狗狗出來了,一隻手拿著一沓新錢,另一隻手櫓著一條褲腿,露出了一段潔白的紗布大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窗簾樣掛了紅亮的喜悅。
問:「疼嗎?」
答:「打麻針哩。」
問:「多少錢?」
答:「二寸半,五百。交給你吧村長?」
說:「分開拿著保險,回村了統一上交。」
司馬藍在手心上又記下了一個錢數,太陽便又從他們頭頂上滑去,時光如抽走的白綢樣有細微的聲音。瘦護士又喚,下一個──司馬藍又指著藍揚根,說揚根,該你了。藍揚根就起身進去了。藍柳根出來了,一隻手裡拿著一沓錢,一之手擼著褲腿,露出腿上的一段潔白,一瘸一拐走來,臉上飄著一層淺笑。這當兒村人有的在打著瞌睡,煙頭還夾在手上,有的給孩娃餵奶,一搖一晃地打盹,不知是誰睜開了眼睛。
問:「疼嗎?」
答:「打麻針哩。」
問「多少錢?」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塊。」
司馬藍說:「你先收著,分開拿安全,回村了統一交。」
司馬藍再一次在手心上記下了一個數字,太陽就再一次從他頭頂滾去,有了輪子軋在石子馬路上的聲音,連人的牙齒都跟著咯吱咯吱響起來。瘦護士在那邊叫,下一個──司馬藍搖醒了杜柱,該你了。杜柱進去了,藍揚根出來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錢,一手擼著一條腿,露出一段雲一樣的紗布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平平淡淡,到村人們這兒,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藉著日光睡覺,沒有一個醒來,只司馬藍一個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問多少錢,答說不多,三百八十,司馬藍在手心上記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處,拉過一卷行李,歪頭一枕睡了,鼻息聲又粗又重,像一段進進出出悠蕩著的榆木房梁。日光是端端的好極,天空中不見一絲塵染。教火院的寧靜,如同山脈上的曠野,只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聲,如從曠野上傳來的牛叫聲一樣,黃爽爽地在天空下漫蕩。司馬藍看了一眼村人,男人們橫七豎八地倒著,頭下都枕了一隻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條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觸到傷處,褲子都還捲著,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了冬末春初時,陰坡上未待化盡的積雪。女人們抱著孩娃相互依著睡覺,衣襟都還敞著,乳頭兒如棗核樣含在孩娃嘴裡,露出一片胸脯如雲一樣白白柔柔。
空氣裡有一股淺黃色的藥水氣息。病房那兒,不斷有燒傷病人從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對一地抬進抬出。每抬出一個,司馬藍就望著手心的一排排數字,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藍豹的皮,七百塊錢,重傷,三寸半;再抬出一個,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馬榆的皮,三百五十塊錢,輕傷,才一寸半多一點。又抬出一個人,一千塊錢,五寸見方的皮,這麼大的一塊,半塊蒸饃布似的,補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抬進抬出一個人,腳步聲都急切而又凌亂,重錘敲鼓似的。又扭頭看村裡人們,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只要一搖,說該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過的瘸著回來,無言無語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撲面而來。日頭已經正頂,金黃中隱含了紫紅,熱得使人身上猶如螞蟻爬動樣酥癢愜意。司馬藍感到左腿切過皮的傷處有涼涼的流動,撩起褲子看了,見有血水從紗布上滲將出來,拿出那瓶中草藥熬下的止痛藥水,看僅還有蓋子底兒深淺,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過皮的大腿,猶豫一陣,把裹在大腿的紗布掀起一個小口,將藥水順口兒倒了,把瓶子扔到了遠處。教火院的安靜深厚而致遠,藥瓶子炸響的聲音在半空脆烈烈。這時候有一個人醒來,用手扶著白腿,臉上呈現了猙獰,彷彿被火燒了一樣。
司馬藍說:「開始疼了?」
那人說:「有止痛藥水沒有?」
司馬藍說:「瓶都扔了,你忍點疼吧。」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時,卻哎喲──哎喲──哼叫起來。他的叫喚勻稱而又細微,如抽絲一般。司馬藍說你叫啥兒?皮還沒有賣完,你一叫引來一片叫聲,誰還賣皮?那男人就不叫了,雙唇繃成一直線,眼珠瞪得又圓又大,把腿上發作的疼痛鮮活生生地嚥了。然就在這當兒,切皮房門口的瘦護士從走廊裡出來,在天空下開始伸了懶腰,胳膊舉在半空,像要把日頭抱下一樣。司馬藍望著他問,再去一個?瘦護士說一個也不要了。司馬藍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樣悠長,問是歇一會兒再去?
瘦護士把手握在嘴上,
──一個也不要啦。
司馬藍回頭數了數人數,
──還有五個沒有賣呢。
瘦護士說:「等以後吧。」
司馬藍喚:「你有那麼多的燒傷病人。」
瘦護士嫌他囉嗦,便不在理他,開始在日光下做廣播體操。司馬藍從地上站起來,朝瘦護士那兒走去,到那兒說村裡走了一夜,還有五個男人身上沒割掉一點皮,總得讓他們賣下一塊半塊。護士就說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說剩下不植皮的病號,都是鄉下的農民,不做生意,又沒地方報醫療費,燒得再重都不願意植皮,你能有啥法兒。
有一個大夫問:「不要錢你們願意切嗎?」
司馬藍說:「賣的是人皮,又不是豬皮羊皮樹皮。」
那大夫笑了。
便和護士告了別,道了謝,扶著從皮房最後走出的一個男人面從那兒走回來。這男人到村人前時,不小心一隻腳踏在了一塊磚上,傷腿一震,疼得炸出一聲驚叫。這一驚叫,睡著的人醒了不少,看他在那扶著腿,咧著嘴哼哼哈哈,那疼便如風樣刮過去。於是,睡醒的人也都小心地扶著腿,感到紅血淋淋的疼痛從大腿的骨髓深處冷絲絲地浸到了皮層,又從皮層跳跳蕩蕩回到骨髓深處。這麼來回著,周旋著,每一個男人的傷腿便顫抖起來,半青半紫的哭喚像雨夾雪那樣鋪天蓋地了。頓時,那些睡著的三姓村人。都睜開了眼,幾十個男人都用雙手扶了傷腿,感到割皮處的血疼排山倒海地湧到身上了。於是,隨著一個人的哭喚,所有男人的哭叫都渾渾濁濁地爆炸了,哎呀呀──娘喲──疼死我了的喚像冰雹樣砸在了教火院。一個院裡塞滿了醜陋的哭叫。女人們都忙著去扶自家的男人。孩娃們看著從自己父親嘴裡吐出的一條一條紫塊斑斑的哭,驚得目光呆呆,瞳孔增大許多。目光是一種血紅色,空氣被哭聲衝撞出一個個漩渦似的氣流。一時兒,秋暖蕩然無存了,氣候寒冷起來。所有的人都問司馬藍還有止疼藥水沒?司馬藍立馬在一片哭聲中間,說沒有藥了,都是大老爺們,不能忍忍嘛。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見藍姓一個叫藍菊的姑娘扶著六弟司馬虎,像做妹妹的扶著哥一樣。他有些感動,心裡的暖流水浸浸地散開來,想這藍菊嫁給六弟倒不錯。司馬虎沒有哭喚,他臉上被痛逼出的汗珠在陽光中血滴一樣,砰砰啪啪落下來,砸在地面的行李上,行李發抖一樣顫巍巍地晃。能聽到女人們恐慌的目光在男人哭喚縫隙的走動聲。像從灶房門縫擠出的一股股暖流兒。教火院外,天空上一層薄白的雲,忽然捲成黑色,慢慢朝著這邊游移著。司馬藍有些心慌了,垂著的雙手,汗濕淋淋如煮了一模樣。大夫們都從病房裡跑出來。院長站在教堂樓的二層朝著這邊望,喚著說哭什麼哭什麼呀驚天動地,賣皮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來賣了嘛。不疼能那麼一小塊兒就給你們二百塊錢嗎?院長說這是醫院,醫院能這麼哭爹喊娘亂作一團嗎?杜狗狗扶著腿從圍起來的人群這邊滾到那邊去,邊滾邊喚說,疼死我了我才十七歲就讓我賣皮子,可你們二十七、三十七的卻還沒有賣。司馬鹿咋就不去賣皮子?就因為他是村長的弟弟呀。滾到司馬藍的腳前時,司馬藍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說十七還算小呀,你就賣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時跟著我爹賣了七寸見方連一聲喚叫都沒有。
十七的杜狗狗忽然不哭了,坐在地上盯著司馬藍,說一寸半三百塊錢我一分都不能花,可我爹賣了七寸給我們家蓋了兩間瓦房屋。
司馬藍吼:「你要錢花啥兒?」
狗狗說:「我十七歲了,我該娶媳婦成家了。」
司馬藍愕然不語。
疼痛的哭聲五顏六色地在半空衝撞著。村裡的女人們多都抱著自家男人的傷腿像抱孩娃樣攬在懷裡,落著淚說忍一忍,你是大人又不是孩娃兒,男人們就吼,說我日你娘的能忍我能不忍嘛,一大塊皮活生生從腿上割掉了,我能忍住嗎?顧不上賣皮的錢了,有的就把錢扔在地上,盯著身邊的大夫說,給我打的麻藥少吧,咋就一轉眼就疼得鑽心呢?大夫對著十幾個男人的大叫,說都別動彈,都別哭喚,越動越叫就越疼。可村裡人沒有誰聽大夫的話,依然趴了一地,滾了一地,哭聲叫聲一院滿天飛。整個世界都堆滿了三姓村人青白亮亮的哭叫了。
司馬藍立在那哭叫的中間。
瘦護士說,又哭又鬧以後你們還賣不賣皮子了?
司馬藍從地上撿起了誰丟的幾卷錢,看了看哭作一團的他堂弟,過去說真疼假疼?他堂弟望著他,說不疼我會哭呀?司馬藍忽然手起手落,一個紫紅色的耳光摑在了堂弟的臉上,說我腿上割了六寸見方,你還不到二寸你叫啥呀叫?堂弟就瞪大了眼睛不哭了,冷丁兒驚驚怔怔捂著臉,瞟著司馬藍,聽著半空中從他臉上蕩起的耳光的餘韻,一時間木木呆呆,竟如好人一樣站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兒。
也居然這耳光如刀一樣把所有的哭聲砍斷了。
立時弱減下來直至寂靜的哭聲在教火院猛地僵住了,無聲無息了。所有的人都愕然地望著司馬藍,把哭喚斷然截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