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已經偏西。司馬藍說誰他媽的也不用哭了,賣皮子的錢我都記在手心,你們都領著孩娃媳婦到城裡去吧,無論賣多賣少,每家可以為自家花掉十分之一,一百塊可以花十塊,剩餘的十分之九回村裡一律交公去修靈隱渠。話到這裡,司馬藍抬頭看了日色,回頭望了村人們,說都上城裡趕集去吧,去給孩娃媳婦扯扯衣服,買點蘿蔔鹹菜。
村人們不動,目光一槓一槓硬著。
司馬藍說:「都走吧,教火院又不是家。」
藍柳根扶著腿站起來。
「村長,一百隻能花上十塊?」
司馬藍說:「五百就能花五十還少嘛!」
杜柱抬頭問:
「要是捨不得花呢?」
司馬藍想了想,說:
「橫豎有十分之一歸自己,不花了自落。」
藍柳根便先自瘸著走了,一手扶著腿,一手扯著他的女兒。他的女人跟在他的身後,手裡提著包袱,對人說她要扯個布衫穿穿,說她已經六年沒有扯過布衫了。
柳根也領著女人、孩娃走去了。
三姓村人就都脫線的珠子樣一家一家走掉了,瘸瘸拐拐,雖還有疼痛的哎喲,卻沒有了剛才一世界的哭喚,腳步輕輕綿綿,哼叫聲落葉樣飄在身後。也就轉眼之間,村人們魚貫著瘸出了教火院,溶進了門外馬路上的人群中。
五
教火院忽然冷清下來。大夫和別的閒人也都往病房走去。教堂樓的影子靜默悄然地爬到了司馬藍的腳前。醫院裡又恢復了它的寧靜。留下的只還有司馬一家,司馬虎被五哥司馬鹿攙著站在那兒,說四哥,你賣了六寸見方,一千二百塊,十分之一是一百二十塊,不上街花了它?
司馬藍說:「買啥?」
司馬虎說:「隨便。不能都用在水渠上,你得花一百二十塊。」
司馬藍說:「我給老大籐、老二葛一人買塊花布就行了。」
司馬虎說:「花不完你給我。五哥都結婚了,我還沒對象。你都有兩個閨女啦,可我還是光棍兒一條兒。我等渠一修通就結婚。」
司馬藍說:「你和誰結婚?」
司馬虎說:「藍菊說她不要衣裳,只要能給她爹媽各買副棺材,能讓他們死了用棺材裝殮,她就嫁給我。」
司馬藍說:「天呀,兩口棺材,這彩禮得多少錢呀?」
司馬虎竟不再言語,獨自大步拐著往切皮房那兒走去。日光在他背上黃燦燦的亮堂。司馬藍和鹿都吃驚地望著他,說你去哪兒虎?司馬虎回過頭來,說錢給自己誰怕疼呀,你的留著分給四嫂花吧,四嫂的肚子又大啦。司馬藍說你回來,已經沒人要買皮子啦。司馬虎說我賣的便宜,人家二百塊一寸,我一百五,再沒人要我賣一寸皮子一百塊,他說你們不回村裡說沒人知道我司馬虎又賣皮子了,只要再賣五寸、八寸,我就能買兩口棺材把藍菊娶了啦。
司馬藍和司馬鹿立著不動。
司馬虎就朝切皮房那兒走去了。
六
就都走了。
司馬鹿扶著又賣了八寸皮的小弟司馬虎。司馬藍獨自瘸著腿走出醫院,在城郊通往三姓村的馬路上,愈來愈小,就像幾隻斷腿折翅的麻雀在田野頭上一跳一跳。路上有許多小樹,都已被人折斷,新鮮的白色樹茬,亮刺刺地委屈在路邊,那些丟掉的樹枝,在馬路中橫豎躺著。不消說,三姓村人多已從這兒走過,這些樹兒,是他們折斷做了枴杖或做了簡易擔架了。
七
司馬一家回到村落。已是第二天日落時分。然日光卻是沒的,天陰得欲哭無淚似的。村子裡安靜得不見聲息,先從教火院回到村裡的人們,都已倒在床上,只有那些前兩天守在家裡的女人們正在村裡挑水,吱啞的勾擔聲濕漉漉地在胡同中響著。在這響聲中,司馬家弟兄三人回家便睡了。
一睡三天。
這三天司馬藍吃了一頓飯,上兩次茅廁,睡得天昏地暗。
三天後司馬藍從家裡出來,看了看手心上的帳目,都依稀還在,便挨著門戶收錢。他提了一個小布兜兒,想錢都收繳起來,怕兜兒會裝不下的,想換一個大的,卻硬是沒有找到,只好提著小兜去了。從西向東,第一家是藍柳根家,推門進去,藍柳根竟然不在,他娘立在院子中央,極難為情地叫了司馬藍一句侄兒,說柳根出門去了,想趁那筆錢還沒收繳,去做一點買賣,把家裡的房子翻蓋一下。
司馬藍怔著,問啥時回來?
柳根娘說,十天半月,也許月兒三十天哩。
司馬藍橫了一眼柳根娘,朝他家的一個籮筐踢了一腳,出門去了楊根家,藍揚根竟是和他叔伯哥柳根一道走的,他媳婦說時興做生意哩,讓他出去給他妹妹掙個陪嫁錢,說楊根一回家就後悔皮子賣的少了呢。
第三家的男人沒出去,然這司馬藍遠輩的本家哥哥看見司馬藍走進院裡,卻蹴在上房的門口,問說錢呢?答說花了。問剩下的呢?答說一分不剩,全都花了。問誰讓你全都花了?他不言不語,把頭勾在兩腿之間,任你再問什麼,死活不說話兒,那樣子彷彿你就是把腳踢在他的嘴上,他也決計不再開口說話了。司馬藍已經預感到將要發生一樣驚天之事,他忽然想自己怎麼會一覺睡上三天呢?怎麼就那麼瞌睡呢?盯著面前縮做一團兒的本家哥,他果然一腳踢了過去,踢在他的臉上,本家哥哎呀出一聲尖叫,欲要再踢時候,看見本家哥的左腿上,隔著褲子滲出了一層血膿,他便把腳上的憤恨收了回來。
問:「嫂子呢?」
答:「跟人跑買賣去了。」
問:「啥買賣?」
說到城裡或者鎮上,從這頭買一捆蔥,到那頭賣了就能賺上五塊,說或者在鄉下收些花生,用棍子把殼砸了,到鎮上賣仁一斤能賺四毛,到縣城賣仁一斤能賺五毛。本家哥說本來他要去的,可腿上割皮時消毒不好,三天就有了膿水,只好讓媳婦去了。
司馬藍又一連進了七家大門,皆是女人在家,男人瘸著做生意去了。人走村空,到處都墓地一樣安靜。
再也不消說啥,在空無一人的一家院裡站了片刻,他便大步走將出來,逕直到胡同中央,急急切切地敲響了皂角樹上的鐵鐘。幾天間都陰陰沉沉的天氣裡,鐘聲像暴雨一樣落到各家各戶。司馬藍把那鐵鍾敲得疼痛起來,敲得鞦韆樣在空中蕩動起來,直到胳膊酸了,直到聽到身後有了腳步的聲音,才把石頭扔掉。
然而,他轉身看到的是幾個抱著孩娃來開會的女人。女人們來到這從來決定村人命運的會場,並不往司馬藍面前走去。她們遠遠地奶著孩娃,怯怯地望著司馬藍臉上的黑色,等待著其餘來開會的人們。時間在老皂角樹下慌忙不安地消失,到陰沉的村落上空,透出一抹日色,終於村人們就全都來了,共有五個男人,除司馬家弟兄三個外,還有兩個是腿上切皮後化了膿的。其餘各家各戶都是女人,她們如做了賊樣,遠遠地站在會場一邊,等待著一場事情的爆發,把孩娃攔在懷裡,用以有什麼打來時候,也許因孩娃的弱小,那打來的東西,棍棒或者拳腳,會忽然停在半空。司馬藍低頭坐在鍾下的石頭上,他吸了一根紙煙,是幾天前瘦護士在飯桌上分給他的那支沒吸完的外國煙卷,他吸得沉悶而又深長,只見一口一口地深吸,不見有煙霧吐出。他把煙全都咽進肚裡去了。紙煙在飛快地宿短,終於擎不住的白色煙灰,落在地上轟然炸開,被風捲著去了。幾個男人都離司馬藍幾步遠近,都知道幾天間村裡孕下的事件,這時候就要在這會場上轟轟隆隆炸響了。
靜極哩。落葉的聲音在半空中驚天動地。
零零星星散開的女人們的呼吸,像天空吹著的風樣忽吱忽吱。幾個男人勾在褲襠間的頭,像將落樹的壞梨一樣垂掛著。有雞在皂角樹下刨食,雞爪觸地的聲響粗糙而又響亮。誰都在等一場轟然炸鳴,等著司馬藍突然從地上站起來,說我日你們祖宗八輩,然後口若懸河地籠籠統統罵一陣,再一家一家挨門挨戶地罵下去。
可是。
可是司馬藍把煙吸完了,把丁點兒煙頭往地上一丟,拿腳踩了,輕輕咳了一下,把卡在喉嚨的一團白煙咳將出口,緩緩慢慢地站起來,掃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村人們,把目光柔柔軟軟落在了司馬虎身上。
「六弟,你的錢呢?「
「我訂婚啦,花得不剩分文。「
司馬藍問:「和誰?「
司馬虎說:「和菊。給你說過了和藍菊。「
司馬藍掃了一眼遠遠近近的村人們。
「菊家人呢?」
「用那錢做生意去了。」司馬虎說,「是我讓他們去的,讓他們一家都去,做一筆生意回來我和菊子合鋪,她家就能拿出一套陪嫁給我哩。」
再也沒有說啥,司馬藍冷眼盯著司馬虎。司馬虎也冷眼迎著司馬藍。人們都聽到了半空中那目光相撞的綠色辟啪聲,都以為要打將起來了,可過了許久,司馬藍卻用手在臉上搓了搓睜疼的眼,把手自上而下抹下來,臉上的冷硬便就淺薄了,氣色柔和了。你成親吧。司馬藍忽然說,該有家了六弟,錢不夠了我賣皮子的錢都給你,你二十二了,三姓村的人沒有誰比你成家晚,你比誰都他媽少過上幾年有媳婦的好日子。說成親吧你,成了親咱弟兄仨也出門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難道我司馬藍日子比人過得好?還想賴在這個世界上?說完這句,他哭了,含淚轉身離開了會場,沒有宣佈散會,便獨自轉身走了,往家裡去了,腳步緩緩慢慢,瘸瘸拐拐,如累了幾天幾夜才收工回家一樣。留下的村人們在他身後不知所措,不知該不該離開會場,全都呆呆地站了起來,目送著他虛虛飄飄走進胡同,像孤零零的小船順河而下般越來越遠,直至拐彎消失,都還懵懂在呆怔中間。無論如何不能明白,村長司馬藍竟沒有動怒他的肝火,竟對他的弟說,咱們也去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難道我司馬藍還願意賴在這個世界上?村人們看見司馬藍眼裡汪洋的悲哀,巨大得如無邊無際的雲霧下微風吹拂的山脈。他走去的那條胡同,安靜得深夜一般。村人們站起來望著那條胡同,如望著鄉間一道無底的溝壑,猜想今兒司馬藍的平靜,怕是下一次更可怕的爆發,就像沉默是為了積存力量一樣。
司馬藍去了藍四十的家。
接下來的日子,村人們被司馬藍不該的平靜嚇住了,被這平靜所包含的力量震懾了。當人們從村這頭望見那頭的司馬藍時,都慌忙轉身避回家裡,把門關了。如果是走在街上,聽到身後是司馬藍的腳步聲,肩膀便會一抽一抽地在衣服下顫動,不消說頭也不敢後扭,腳步會不自覺地快捷起來,生怕司馬藍會突然叫了你的名字,讓你立站下來。也已經有人把話捎出村落,讓自己外出生意的男人不要回來,尤其不要首先回來。男人女人,大人孩娃,村落河道與豬羊雞鴨,都在等著司馬藍深埋下的一場爆發。這景況弄得村落裡終日安安靜靜,人們說話的聲音都因膽怯小了幾分,連秋季的落葉都不敢如往年那樣風風火火,吱喳吱喳落下來,而是一飄一停、一停一飄地在空中浮著往下降,到地面時躲躲閃閃躺到路邊或者牆根下。
八
日子像倒流的水樣緩緩慢慢過去了一天又一天,連老牛和雞羊的叫聲都被壓抑成喘息時,除了司馬藍每天抽空到山樑上坐著朝官道的遠處癡癡呆呆望一陣。村裡卻什麼事也未發生過,平平靜靜一如缸裡的水,唯一發生變化的是司馬藍的頭髮。半月後人們在門口吃飯的當兒,司馬藍從山樑上走下來,人們未及躲開,站起來欲和他說些啥兒時,就都發現司馬藍,在半月之間,頭髮竟花花打打霜白了。人們心頭匡當一震,就都看見──
司馬藍老了。
半月之間便老了。臉上老人那種蒼色像雲一樣重重疊疊,皺紋在眼角、嘴角如枯樹老枝一樣深刻著。從遠處看他的頭時,彷彿是一大團髒了的棉花懸在半空裡,及至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一團棉花,而是一個老人的頭呢。氣候中有了些微的寒意,秋天已經深如峽谷。司馬藍從人們面前過去時,彷彿誰都欠他什麼一樣,皆都端著飯碗畢恭畢敬站將起來,然他和誰都不再說話,誰都不看一眼。他總是悲哀地沉默著那張嘩啦瘦下的臉,從人們面前默默走來,又默默走去。
之後,人們就每天看到他獨自到樑上寂站一會兒,又獨自寂寞地走回。
終於又開口說話,是在又過了半月之後,那一天從梁的那頭搖搖地走回一個人來,背了行李,遲遲緩緩,以為是做生意回來的村人,他半喜半哀地迎了上去,到村口看見卻是從鎮上回來的杜柏,兩個人遠遠望著,彼此一言不發,待要分手時,杜柏扭回頭來,說你不用每天在樑上看了,他說村人們在城裡做生意瘋啦,皮子也賣瘋啦,都搭個草棚住在教火院後邊賣皮,誰回來和你修渠?
他瞇著眼睛看看杜柏。
杜柏說外面的世道變了,地都分了幾年。放開了,你不分地,不讓人做生意,誰還願意修渠?說都是賣人皮的錢呢,你讓拿出來充公修渠誰幹?誰家都想把草房翻蓋成瓦房誰家都願意閨女出門有陪嫁,孩娃娶了有彩禮,離開人世了有副好棺材。說做生意錢像水樣流來,你還等誰給你修渠?杜柏有些傷感,臉上掠過一層陰影後,又說你我都無愧村落了,我杜柏逢著上邊就纏磨人家說把三姓村搬遷走,後來說到一個縣長那兒,縣長在全縣所有的新老地圖上找不到三姓村,卻在鄰縣的地圖上找到了一個芝麻點兒,說三姓村在這呀,縣裡想搬遷怕還沒有這個權力呢,說三姓村到底歸那個縣、鄉還沒弄清哩。話到這兒,杜柏停下來,瞟一會司馬藍,又說要咱村真的不歸眼下這縣、鄉管,我這個幹部還不知做數不做數。
司馬藍說:「日他祖宗,要耙耬山上有礦,有個金礦,你看三個縣不爭著管我們才怪呢。」
就都不言不語了,彼此相望著。村街上沒有別人,只有身後的炊煙一縷一縷,有兩個男人,在日光中曬著兩條化膿的大腿,像曬著腿上的一片泥漿。說到這兒,司馬藍扭過目光,望望那曬腿的男人,把目光轉過來擱在杜柏的行李上,癡癡看了一會兒,杜柏就先自苦笑了一下,說:
「咱在鎮上沒有關係,我還沒轉干就被打發回來做了鄉里派住村裡的聯絡員哩,要我半個月二十天,必須先把地、牛、耕具分到個戶呢。」
司馬藍盯著杜柏:「啥都分了,人心散了,靈隱渠咋辦?」
杜柏說:「隨後再說。」
司馬藍用鼻子哼了一下說:「日你娘哩杜柏,村裡哪樣兒事大?你回村分這分那,分散了人心,礙阻了我修靈隱渠,我沒有法兒治你杜柏,可我有法兒整治你妹子竹翠。」
杜柏的目光在司馬藍臉上變得茫茫無奈下來。
九
可地還終是分了。
牛也分了。
犁、耬、耙和牛韁繩都分到各家了。
分完了杜柏去了一趟鎮上,還去了一趟縣城,回來他在村裡攔住了去挑水的司馬藍,說他見了司馬虎和司馬鹿,見他們弟兄倆幾天前在鎮上,搭車要往城裡去,說腿上的傷好了,再去城裡賣兩塊皮子哩,說還見了村裡別的人,生意都做得有枝有葉,哪怕是賣蔥賣蒜,都知道買進的秤高些,賣出的秤低些。說照這樣不出二年,村裡家家戶戶都能住上瓦房哩。
說因此他終於被轉成了國家幹部呢。
成了幹部的杜柏立在村中央,滿身精神就如終於成了材的一棵樹。他說司馬藍哥,公社改成鄉了,大隊改成村了,三姓村太偏太遠,這些政策你都不知道,說以後我常年累月住在村裡了,是鄉里住偏遠山區的國家幹部哩,說把土地分給群眾們,包產到戶,實行責任制,,鄉長和書記都說做得好呢。
司馬藍冷冷說:「地分了,都做生意了,那渠呢?」
杜柏說:「政策呀,誰能頂得住?」
司馬藍問:「村裡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你是村長,可我是鄉里派來住村裡的聯絡員,是國家正式幹部哩,你說誰該聽誰的?」司馬藍沒有說聽誰的,司馬藍扔下一副空水桶往前走兩步,咬了咬嘴唇,冷丁兒一拳打在杜柏的胸上,就像鐵錘砸在了一段木頭上一樣,空洞的一個響聲後,杜柏驚異地往後趔趄幾步,說司馬藍你咋就打人呀,我不僅領導你,我妹妹竹翠還嫁給了你,你咋就打我呢?司馬藍緊跟幾步,輪起耳光,連口說我讓你分地做生意!我讓你分地做生意!我讓你他娘的分地做生意!他每說一句,就是一個耳光。白刺刺的耳光聲,青寒凌利,飛出去的冰塊樣落在各家各戶的門裡門外,落在村裡和耙耬山的田野上。
村人也就終於等到了司馬藍打人了,彷彿為等他打人等了上千年,今兒終算等到了,就都從各家開門走出來,急急地朝著村裡湧,便都看見杜柏躲躲閃閃,也不時地回還一拳一掌,嘴裡卻不停地哀哀傷傷叫,說司馬藍哥我得罪你了嗎?你憑什麼打我呀,好歹我是國家幹部,你是我妹夫,群眾不修靈隱渠怪我嗎?哪個孫子不想活過四十歲?對你說,怕活不過四十歲我在鎮上天天都看《黃帝內經》哩,天天都熬中藥湯。司馬藍不理杜柏的話,不住手地罵罵咧咧,揮手揮腳,瘋了一樣把杜柏往一個牆角逼過去,嘴裡仍是重複著那兩句話,:「我叫你分地做生意!我叫你分地做生意!分了地各顧各誰他媽還去修那靈隱渠!」這樣在一瞬之間,村街上唾沫四濺,湧滿了渾濁的拳聲和紫亮的耳光聲,天空中頓時充滿的血腥氣,把日色都由淡黃染成了艷紅了。
然而,就在把杜柏逼到一個牆角時,司馬藍卻吱的一聲剎車不打了。他看見圍上來的人群中,有藍柳根、藍揚根、狗狗、杜柱,還有好幾個從外邊做生意回來的別的男人們。他一下靈醒了,知道村裡男人早就有一部分回村了,只是怕見他才躲著沒出門。他死眼盯著他們,舉起的手擎在半空,好半天憋住不語,到末了忽然對著半空吼:
「明兒天,就明兒天讓三姓村的大人孩娃都死光死淨吧老天爺──得喉死症的又不是我一家──老天爺呀,你真有眼,不要讓村人們活到三十歲呀,你讓他們活到二十歲——讓他們剛一懂事就得喉堵症死掉才好呢……」
他聲嘶力竭地哭喚著,一連哭喚了大半天,大半天的村落上空都蕩滿溢足了他的叫,半青半紫把日色都染得黯淡了。
十
竹翠說:「哥,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是你不能那樣給他說話呀。」
杜柏在床上翻個身,「你走吧,好壞我在鎮上呆這許多年,我知道日後我該咋樣讓他聽我了。他這樣的人不消實心實意呢,半水半風的假著對他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