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耙耬山脈下了鋪天大雪,八十里外的縣城裡卻依舊乾燥。從三姓村趕到縣城第一批賣皮子的少年們,在山坡上走路吱吱喳喳,發出一路雪聲,到城邊卻都踏上了沒有一星雪濕的平地,彼此「啊!」了一下,便在一啊中,明瞭了縣城終歸是大的繁華之處,連落雪都和山脈不一樣哩。濕黃的太陽,把縣城鍍上了一層銅光,雖是冬天,卻使三姓村的少年們感到極其溫曖。司馬藍腿上的傷口已經好了十成有八,已是了賣皮的老主顧,他領著大伙赴湯蹈火樣走在前面,司馬虎、司馬鹿弟兄和藍柳根、藍楊根弟兄以及杜姓的杜樁、杜柱,一行十幾,跟在他的身後,朝城東的教火院歡歡快快走著,像一群將要成年的羔羊在草地上撒歡撒嬌,東張西望,還吹著口哨。沿著城牆下的外環路,能看見城牆裡許多老宅的高屋脊,還能看見城牆角上的古炮樓。司馬藍說那炮樓是日本人修建的,同行的人說真的嗎?他說他三歲跟著父親司馬笑笑來賣皮子聽說的。於是喲,少年們愈加佩服了這位十六歲就敢來縣城賣腿皮的司馬藍。至城東岔路口,面前出現了一片模糊紅色,又走一程,便看見教火院的紅牆紅瓦,少年們的血液便都在興奮中湍急地奔騰起來。
  「咱村人老幾輩賣皮子都在這裡啊。」
  「今天要是買皮子的人不多呢?」
  「買主不多,就先盡著你們賣。」司馬藍說,「村長說了,除了給村裡買車輪,剩下的錢都是自己的,這樣誰家急著用錢誰先賣。」
  少年們相互看看,杜柱說跑了八十里路,我無論如何得賣一塊大腿皮,買一條褲子穿,說自己四年沒有穿一條新褲了,都是穿爹死時留下的舊衣裳。說我爹死時,全村人都知道是光著身子埋了的,說娘把爹的衣裳都留給我穿了。司馬藍想了想,說今天就是只能有一人賣皮子,也只割你杜柱腿上的。杜柱為有這話滿意了,額門上放出一層粉淡的光。可同來的藍柳根又說,我們也一樣跑了八十里,來回一百六十里,一樣和大伙昨夜在人家牲口棚裡住一夜,我們一家來了弟兄倆,兩個人不能讓我們一個也賣不出去呀。司馬藍說杜柱賣掉一塊,第二塊就讓你們弟兄賣,保證你們兩個人能賣出去一塊兒。
  「我呢,」十四歲的司馬虎說,「哥,我們來了弟兄三個呢。」
  司馬藍有些為難了,走著走著站在了岔路口,為難如雲一般從他臉上飄過去。這時候,又有一個小伙說,他今兒必須把皮子賣出一塊去,說來賣皮路上的乾糧還是借人家的面,不說自己想買衣裳穿,想買半斤肥肉吃,賣不掉拿什麼還人家的乾糧面?少年們就七嘴八舌了,紅嘴土話爭起來,像誰偷了誰的錢,爭吵聲水濺崖石樣白嘩嘩地響。一行人中年齡最長的杜樁把身上的乾糧袋摔在了腳地上,吼著說今兒死活他賣出去,說就是教火院只割一個人的皮,也該割我身上的,說我媳婦都訂婚三年了,沒有錢就是把媳婦娶不到家。說我立馬要二十歲,如果累死累活翻了地,仍然要得喉死症,我就是長壽活到三十八,也才還有十八年,合過鋪媳婦又不一定當年懷孩娃,三年二年女人肚子不顯是常有的事,誰能保證結婚媳婦就能生孩娃?他說就算媳婦一結婚肚子顯大了,生出來也到第二年,等他三十七八死去了,老大孩子也才十五歲,那老二、老三、老四呢?我不是活一輩子,不能看著自己的孩娃成親和姑娘出嫁了?
  太陽已升至半頂,城外田野上燦爛一片。四野的小麥地裡,稀落落的麥苗,枯萎萎地縮在焦紅色的土地上。遠處的山坡上,有人群朝一個方向湧過去,都槓著鐵掀,橛頭啥兒的。路口以西,有幾隻羊在麥地裡歡喜地啃著麥苗兒,放羊的主人,在麥地田頭抽著煙,看著他的羊群兒。司馬藍盯著這二十歲還沒成親的杜樁,說既然這樣,買皮的人少了就先由著你。
  可司馬虎不幹了,「那我呢?」
  藍柳根說:「我們就白跑一趟嗎?」
  司馬虎說:「是我哥把你們領來的,得由我們司馬家賣完了再賣你們的。」司馬藍橫了一眼六弟司馬虎,說:「學著你五哥少說話!」司馬虎用鼻子不畏不懼地哼一聲,蹲坐在田頭默死不語了。眼前教火院的大門,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還有許多和司馬藍年齡相仿的城裡少年,穿著一色兒的黃軍襖,或穿著土襖,外罩一件軍用布衫子。他們忙忙匆匆,在門口議論幾句什麼,就有其中之一騎一輛自行車風馳著從教火院的後牆往城裡飛過去。司馬藍把目光從教火院那兒收回來,臉上先還僵著難色,後就呼啦一聲煙消雲散了。他說:「這樣吧,」又數了一下人數,「我們來了十二個人,十二個人是七家,我配七根簽,由長到短。教火院今兒只買一塊皮子了,誰抽著最長的誰賣;人家買兩塊皮子了,那就輪著第二長的簽,人家買三塊皮了,那就輪著第三長的簽,就這麼先長後短排下去,誰抽著最短的該誰倒霉咋樣兒?」
  大家面面相覷,默得日暗雲灰。
  司馬藍說:「都說話呀,你們。」
  藍柳根說:「我們兄弟倆也抽一根簽?」
  司馬藍說:「我弟兄三個也抽一根哩。」
  藍柳根說:「那要是買人皮的多哩?」
  司馬藍說:「一人大小只能賣一塊,真過七塊後一家來兩個、三個的可以賣。」
  司馬鹿看看哥說:「我同意。」
  為著合鋪而來的杜樁說:「我也同意。」
  就都同意了。
  司馬藍去路邊的一棵柳樹上折下一根細樹枝,背對著大伙,把那細枝斷出七截,長的不過手掌,短的有一截指頭。把七段枝兒並排在手心,有一股濃烈的柳腥氣息綠茵茵從他手心散出來。往少年們這兒走來時,司馬藍嗅著那柳氣,想著春天不遠了,也許過些時日,雪融冰開,春天就悄悄到來了,那時候就該在村裡新翻的田地種些啥兒了。
  那時候三姓村人就從喉死症那走回了。他想,今年內能藉著外村勞力把村裡的田地翻新一遍該多好。想家家都能吃上新土上的糧食該多好。說誰先抽這簽?說其實先抽後抽都一樣,今天賣不了皮,那皮就還長在自己大腿上,像錢存在銀行一模樣,下批來賣了,就等於把錢從銀行取出來。
  「賣不掉就等於今天的銀行沒上班。」他說著,把握簽的手伸到大家的眼皮下,那隻手就脹圓得如一隻黑中透黃的乾硬饃。大家看著那個饃,藍柳根說我先抽,司馬藍說誰先抽都一樣,古時候有弟兄幾個抽籤當皇帝,大家都爭著先抽籤,結果誰也沒抽到,皇帝簽留給那個最後一簽的傻子了。既然連皇帝簽都可以留給最後一簽的人,村少們就不爭著先抽籤,就讓藍柳根先抽了。然藍柳根正要去抽時,一直默蹲在田邊的司馬虎卻跳了一下站起來。
  「我先抽,」他說,「我弟兄三個才抽一根簽,該我們司馬家最先抽。」
  就由司馬虎最先抽籤了。司馬虎把司馬藍捏成拳頭的手左右看了看,又看看司馬藍的臉,悄聲說,「哥,抽哪根?」司馬藍說想抽那根你抽哪根。
  司馬虎瞪了一下眼,「沒見過你這做哥的。」又問司馬鹿:「五哥,你說抽哪一根?」
  司馬鹿說:「最邊那一根。」
  司馬虎就決心抽了邊上二指長的一根簽,問是最長的嗎?司馬藍說抽完了一比就知道。司馬虎就握著簽小心地站在一邊等待著,看著那想合鋪的人去抽籤,看著杜柱去抽籤,看著藍家弟兄的藍楊根去抽籤,無論誰抽出來都去比一比。到簽都抽完了,把簽都放在一塊平地上比,就比出來司馬虎的簽最長,長出次長的半截指頭兒,且別人的簽是枯柳枝,呈出暗黃色,司馬虎的簽是腐白色,是一段荊條兒。
  司馬藍就打了司馬虎一耳光。
  司馬虎惡了一眼司馬藍,就在他大腿上踢一腳,正踢著司馬藍割過皮子的疤,司馬藍哎喲一下,解開褲子看了那傷疤,繫上褲子抓起一塊石頭就往六弟司馬虎頭上砸,沒想到司馬虎看著那石頭,十四歲的脖子梗了梗,臉上怒著恨,把頭往司馬藍的面前伸伸說:「有種你把我頭砸掉,不砸掉你不是我四哥。」
  司馬藍就不得不把石頭砸下去,不砸下去就在六弟面前丟人了。為難著下砸時,五弟和別的少年們把他抱住,把他手裡的石頭奪下了。
  司馬鹿說:「四哥,虎弟剛十四,你得讓著他。」
  司馬鹿又說:「六弟,爹死了,四哥就是爹,我們都該敬著四哥哩。」
  司馬虎就把伸長的脖子縮短了。
  司馬藍在地上跺了一下腳,說你還專往我的腿上踢,踢壞了嫩皮倒沒啥,要把傷皮邊上的好皮踢爛了,使我以後的腿皮賣不掉,你看我不要了你的命。就這樣阻攔著,相擁著,少年們就往教火院那兒走去了,就說好司馬虎的假簽不做數,第一賣皮的是長簽藍柳根,第二賣皮的次簽杜柱,靠賣皮合鋪的杜樁排第三。因為司馬家弟兄打架了,就都同意司馬虎那根簽也不能廢了去,排第七有些對不住司馬家弟兄們,就都同意他們排在中間為第四。
  時候已是上午的半晌兒,日頭在教火院老教堂的房頂懸掛著,把教堂樓曬得紅光滿面,如塗了一層新紅色。大家奇怪日光如何能把舊牆曬得鮮艷時,就看見有人提著紅漆桶往牆上去塗漆,就都朝那兒走過去,一邊看那兩個人往牆上塗抹著,一邊由司馬藍上教堂樓找院長聯繫賣皮去。
  司馬藍在教火院已經熟悉了,上樓一會兒就跟下一個穿白褂的老大夫。老大夫五十餘歲,站在牆下望了望三姓村的少年們,說都這麼小?司馬藍說不小了,都十六了。老醫生就往病房那兒走。大夥兒急問司馬藍,說沒人買皮子?司馬藍說幾天前來過六個燒傷病人,都是年輕人,再生能力強,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植皮哩。少年們便都懷了希望,讓司馬跟著老大夫一道去,說不行了給那大夫說皮子便宜些,降價了人家就買了。
  司馬藍說:「那不是老大夫,是副院長,凡賣皮都得經過他。」
  司馬鹿就說:「你去呀四哥,別叫人家大夫院長的,你叫人家伯或爺。」
  司馬藍說:「用你交待?我不憨不傻。」
  追著副院長的身影,司馬藍跟著進了病房裡。那兩個塗漆的人轉過身,都一臉疑惑地盯著這些山裡的少年們,看他們蓬亂的頭髮,佈滿灰塵的臉,一色兒城裡早就少見了的大襠褲和看啥兒都新奇的眼神。
  「你們是哪裡人?」
  「鄉下的。」
  「不消說是鄉下的,」那兩個人說,「城裡人沒有你們這模樣。」
  藍柳根說:「我們是耙耬山裡的三姓村人。」
  那兩個人說:「噢—-是賣皮子吧?」
  藍柳根問:「你們知道?」
  兩個人說,全縣城的人都知道世上有個三姓村,全村人都得喉死症,世世代代靠賣人皮過日子。又說你們今兒來可是趕巧了前天縣城一派人燒了另一派的司令部,燒成重傷的都住在教火院。說這一派人連銀行都砸過,你們賣皮子可以把價錢要高些。
  杜柱眼睛放光了。
  「一寸見方要五十塊錢貴不貴?」
  提桶的中年人答,
  「一百也不貴,皮子無價呀。」
  立刻,所有的三姓村少年的臉上光亮了,驚喜地望著那塗漆的人。過一會兒又都相互望起來,彼此喜悅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不知該把自己的手放到哪裡去。就大多把手在小肚前的衣裳上尋些摸呀捏的事情在做著。太陽已移過教堂樓,樓門口的牆上泥了一塊干水泥,水泥上塗成了潔白色,潔白上印了紅色的一個人物像。人物在桔黃的日光裡,灼灼發光,笑得銀格朗朗。三姓村的十幾少年,坐在光亮裡吃了一陣乾糧,就見司馬藍從病房那裡出來了,老遠就能看見他臉上的興奮一塊一塊,噹啷噹啷朝著地上掉,黃燦燦的笑也如這教火院牆上的像。大伙看見他就把乾糧停咽在喉嚨間,扯著脖子問他咋樣兒?他說抽籤白抽了,有六個病人都植皮,剛好我們十二個人每兩個賣給一個人。
  都從地上站起來。
  「真的呀?」
  司馬藍說:「還能有假?」
  有人把手裡一直握著的柳簽扔掉了。
  「價格呢?」
  司馬藍說:「打死你們都猜不到寸方多少錢?」
  藍柳根朝前走了一步,
  「五十塊。」
  司馬藍搖搖頭,「太少了。」
  幾個人同時說:「是八十?」
  司馬藍很驚訝:「你們咋知道?」
  就都相互笑了笑。司馬藍便一溜順口對大家說,我昨夜睡在牛槽邊,夢見兩頭牛踩著我的胸口走過去,我的胸膛像西瓜,嘩嘩啦啦被踩得水淋淋的碎,心和肺像西瓜仁一樣紅漿漿地流出來,夢一醒我就知道夜夢見血,白日破皮,今兒咱們準定能把皮子賣出去。看——咋樣兒?夢驗了吧。以後你們都聽我的,杜樁哥別看你二十了,比我大四歲,日後聽我的沒有錯。等有一天,我當了咱三姓村的村長,哼,那時候人長壽,日子富,別說你們都想討一個媳婦,就是討兩個、三個都不難——你們知道我是咋樣把價格漲上的?我上次賣皮才寸方四十塊錢。可今兒,我看那幾個人說話口氣大得很,說到誰家的啥兒東西不肯交,有一個燒傷病人在床上一折身,說不交把他家東西全都抬出來,把他家銀行的存款沒收掉。我一聽,知道今兒遇著買主了。我說我們來了十二個人呀,要是買皮你們在我們十二個身上都得買一些。人家說那我們就每個病號買你們兩個人。我說啥價錢?人家說你說吧。我說我們得用這錢買車輪,買籮筐,買鐵掀和橛頭,說我們得把村裡的四百畝地換一遍土,還得用這錢給各人各家買衣服,給病人抓藥,給弟妹們捎些城裡的玩藝兒。司馬藍說我把能說的全說了,還說了柳根你爹死時光著身子埋掉了,連件衣服都買不起,說村裡人一年得死一、二十口,這個剛死掉,那個又死了,就把剛死不久的墳扒開,把棺材抬出來重新裝殮人。說人死上路,總得有副棺材。說一副棺材最多時候二年裡重複用八次,埋了八個人。最後我就把那些燒傷的病人說動了。他們說你別扯那麼多閒蛋話,你說寸方多少錢吧。我一咬牙,說六十塊。那幾個人眼都沒眨,說六十就六十。我又試著說,我們來的都是孩娃,皮子又嫩又好,最是生長時候,寸方七十塊錢吧?人家猶豫一下,說那就七十吧。我看這話兒沒到頭,出門時有一個人比我大幾歲,穿一身綠制服,是專門照料那幾個燒傷的。他把我送到門口,我一轉身就跪下給他磕了一個頭,叫了一聲伯,說我們賣的是人皮呀,寸方八十塊行不行?那人就煩了,說你有完沒完?六十七十不是都是你說的嗎?我就在地上跪著不起來。從屋裡就傳出話來了,說八十就八十吧,讓他們把身上的皮洗淨,這就把價格漲到寸方八十塊錢了。
  大家把司馬藍圍起來,聽他述說像聽老一輩人說的歷險故事樣,誰也不接話,都一臉粉紅的肅穆和虔敬,一臉粉紅的喜悅和驚奇,等司馬藍說完了,問現在我們幹啥兒?
  司馬藍說:「我們去洗一個澡,要髒了大夫和病人都嫌棄。說不定還把價格壓下了。」
  便都去洗了一個澡。
  在教火院的南牆下,三間房的大池子,水過了大腿深,兩毛錢一張票。本來誰也沒說來城時家裡人在身上裝了錢,可想到午飯後就都能賣二、三寸的皮,都能掙二百來塊錢,就有兩個把身上帶的五毛錢全都拿將出來買澡票。剩下的一塊九,是杜樁掏出的,他竟帶了六塊錢,說這是家裡的全部積存,怕賣不掉皮子,就用這錢給對像扯四尺好布帶回去。杜樁掏了這錢,大家就都說今天哪個燒傷病人燒得重,燒爛的塊大,就讓杜樁把皮子賣給誰。杜樁聽了這話,感動得謝天謝地,說既然這樣,洗完澡他再請每個人喝一碗羊雜碎湯,把剩下的四塊一毛錢全花了。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