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繼續復原在許多時日之後,那時候三姓村四周的坡坡梁梁,都已經染滿了土紅色。麥苗已經開始仰起它的脖脛,想要掙出冬天開始生長,水綠在田野上有了淺淺的漂浮。都已開始成形的梯田,修好的猶如平整的絨布,未修好的,則如破開的腸肚。終日間在梯田上幹活的人們,已經開始疲憊起來,懶散時候,就坐在梯田地裡歇息,曬著太陽,捉衣縫的虱子,或談天說地,講一些葷素故事。也有讀過書的人,講那劍俠刺客,連司馬藍都聽得一身醉癡。然聽了之後,司馬藍卻要去對盧主任說,哪哪村幹活偷懶,坐下一歇就是半響,盧主任就把從縣里拉來的補助糧扣下一些,從此那村就再也不敢閒散了。
盧主任時常坐著他的沒有玻璃的吉普車,回到家就住上一夜,再或三天兩天。盧主任不在期間,有公社別的幹部負責,司馬藍就被盧主任分配了這樣的監督工作,待盧主任回來,他就向盧主任說些陰陽景況。主任曾向司馬藍說過,你先入團,再入黨,就能做村裡的幹部了。為了盧主任這話,司馬藍在一次給盧主任說有個村的梯田地翻土還不到一尺深兒時,那村裡人就在回村的路上冷笑哧哧地打了他一個耳光,立刻使他的半邊臉紅紅彤彤了。
吼:「以後還匯報不匯報?」
說:「不匯報了。」
問:「再匯報呢?」
說:「你們還打我。」
可司馬藍還是要給盧主任說。盧主任就派人把那村人捆了一繩子。外村人就用很流行的話罵司馬藍,說我日你奶奶,你是一個小奸賊。司馬藍就惡狠狠盯著那人說,我也日你奶奶,你們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咋能知道我們活不過四十歲就死的人的苦。外村人這時候對這小小年紀就成了大人的司馬藍另眼相看了,說多愧你活不過四十歲,要能活過四十你還不大隊幹部,公社幹部,縣長,省長一路地當上去,最後就成皇帝了。
司馬藍一心要做一個比藍百歲不差分毫的幹部哩,然忽的一日,盧主任說公社要抽調一個人專門負責打掃公社的院落與公社和三姓村的聯絡,沒事了再去街上買買菜,幫伙房的廚師燒燒飯,有事了就把公社和上級的指示送到三姓村。如此三姓村就和政府、世界相連了。
這差事落到了杜巖的頭上。
落到杜巖的頭上,不消說是因為杜巖是司馬桃花的男人,是因為司馬桃花在盧主任家待奉盧主任病怏怏的媳婦哩。可是,那一天司馬藍從八里外的後梁地裡走回時,本來心情開朗,踩著腳點,曬著日光,還一路哼著送葬時有樂班吹奏的流暢小調,不想藍四十從村裡撒腿跑了來。空蕩蕩的山梁道,藍四十跑起來就如跳著的一隻鹿,她邊跑邊喚,把司馬藍哥幾個字叫得脆脆啦啦,似乎落地那聲音就要炸開來,惹得修梯田的人都把目光朝樑上掃過去。司馬藍聽到叫聲,回過頭來,大聲地說:
「死人了?」
藍四十道:「比死人還要急。」
司馬藍朝她迎了幾步。
她說:「你姑夫杜巖當了幹部哩。」
心裡咚的一驚,彷彿他被那消息在臉上抽了一鞭子。
「你說啥兒?」
「盧主任讓你姑夫去公社燒飯了,日後他從公社回來說啥都是政策哩。」
「那他以後就不住在村裡了?」
「不算三姓村的人啦。」
立馬就想到,杜柏再也不用為輪著他去教火院賣皮擔心了,爹是公社的廚師,不定還可以在鎮上為他討個媳婦,也許因此他就最終成了耙耬山外人,成了誰也攔不住就離開三姓村這死罪之地的第一人。司馬藍木然地立著,冬日在他臉上吱吱有聲地流動。他說是你爹薦的杜巖嗎?藍四十說是盧主任點名要的杜巖呢,說當初要是你娘去侍奉盧主任的媳婦該多好。
便沒有言語了。
便急腳快步地往村落裡走。
到村中央盧主任的指揮部裡,想找那瘦白嶙峋的主任說點長短的話,以為也許能把事情救回來,想村裡翻地換土,我司馬藍獨自賣了大腿皮,還領著村裡少年賣皮換回架子車和那麼多的鎬掀什麼的,你盧主任不是捏著我的耳朵或摸著我的頭髮說過嗎,說好好幹,有機會就用你,可機會呼啦一下到來了,卻為啥讓杜巖去了呢?
讓藍四十在門外候下,司馬藍壯了壯膽,就走進了那所空宅院。院落裡日光如金,有鳥雀在地上跳動。盧主任的指揮部又兼住房的屋門虛掩著,可盧主任每天披在肩上的大衣卻掛在門口日光裡,不消說盧主任他人也在屋裡呢。
司馬藍小心地拍了拍門,又叫了兩聲。
門嘩的一下開了。站在門口的不是盧主任,而是他的姑姑司馬桃花。她穿著他娘的新紅襖,立在那兒,如在他眼前放盛了的一團花。
他呆了半晌喚:「姑……」
她說:「我今兒剛回村,有事兒給盧主任說說哩。」
他說:「盧主任呢?」
她說:「你先走吧,過一會再來。」
司馬藍立刻驚異起來。他奇怪他父親的這個妹妹去鎮上時,還生怕惹著了盧主任家裡,說自己見了人家,怕要嚇得話都講不圓全。可這剛過一個月,她冷丁兒回來在盧主任的住處裡,說話就像自己家裡一樣,就如自己是了房東或是主人了。回身走時,司馬藍似乎看見姑姑司馬桃花那紅襖上的脖子扣兒敞開著,心裡驚下一個疑懷,猛地又回過身去,看見司馬桃花已經又把屋門掩上了,那團紅火像在一個罐裡一樣滅掉了。司馬藍在院裡默了一會兒,走了出來。
藍四十問:「咋說哩?」
司馬藍說:「沒一個人。」
藍四十就要和司馬藍到別處去找盧主任。司馬藍說你到梯田地裡去,我在村裡找,找到了你趕快來喚我。這樣說著,二人就相向去了,待藍四十走過一片梁地,司馬藍狡頭一望,又折回身子,守在指揮部院落門口,像一條狗樣溫順在門前石上。村子裡有人從這走過,問你在這幹啥?他說我等一個人哩。有外村的幹部找盧主任說事。到門口他說盧主任不在,盧主任剛剛朝後梁梯田地裡去了。
從大門望進去,能看見三間上房關著的屋門,像豎起的兩塊棺材板,門縫是一條拉緊的黑線。他把目光盯著那黑線,他不知道姑姑司馬桃花和盧主任在那屋裡幹什麼,心裡有些煩亂,宛若一個很親的客人拿著他心愛的一件東西在隨意擺弄。他心裡慌急,又不好說些啥兒。有只麻雀,落在那正屋窗台上啄食,他拾起一個石頭想要朝那窗台扔去,然卻甩甩胳膊,把石頭丟在了腳下,重又把目光落在了屋門的黑縫上。時間像黃昏中疲累了一天的老牛在樑上漫步,委實慢得使人心急。司馬藍一會坐著,一會站著,一會又在門口來回走動,最終挨到聽見乾裂的門響,他的胸膛裡光咚一下,心差一點血漿漿地跳出來。往院裡掃了一眼,他忙不迭兒躲在了院牆一側的拐角里。
盧主任從院裡出來了。
盧主任披著他的大衣,在大門口淡下腳步,左右掃了一眼,又往院裡回一下頭,司馬桃花就跟了出來。兩個人不言不語,一個朝東,去了梯田工地,一個向西,往自己家裡走去。司馬藍眼看著姑姑司馬桃花從他面前過去了,他隱躲在一棵樹後,看姑姑的脖子,那扣兒都是嚴嚴實實,看姑姑的頭髮,頭髮卻齊齊整整,梳得不見一絲凌亂。看姑姑的臉色,微紅中透了淡白,像剛烤完火就受了寒冷一樣,且還能看出,她臉上有一絲傷愁,清明上墳的黃紙一樣掛在眼上。司馬藍似乎想要看到的就是這些。姑姑表情中的淡白傷愁,使他感到了些許安慰。倘若她是笑著出來,在門口還和盧主任說了啥兒,回村時臉上紅光滿面,那當兒司馬藍會極端的難受,會從她身後追去,朝她臉上呸的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他已經把一口唾沫備在了口裡。他又把那口唾沫咽進肚去。他看著姑姑司馬桃花的腳步由近至遠,聲音也由大至小,如花瓣一樣,飄失在了村街上。
從牆角走出來,朝東看時,盧主任已經上了山坡,大衣在日光中溶成模糊的光色,如遠去的一面旗幟樣越來越小,以至看不見了它的擺動,司馬藍在那路上站站,又猛丁兒朝東追過去。往山坡上跑著時,他的汗像米粒一樣滲出來,到快追上盧主任,盧主任就被他的腳步喚回了頭,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瞇眼看著他。
他立住了。也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望著白淨好看的盧主任。
盧主任說:「有啥事?」
司馬藍說:「沒啥事。」
盧主任說:「你追著幹啥兒?」
司馬藍想了想,說:「剛才有兩個人要進屋去找你,我對他們說你不在。」
沒有再說啥,盧主任轉身走去了。可走了兩步,他猛的又回過身子來,說你剛才說啥呢?司馬藍把話又說了一遍,盧主任的臉上就微微浮了黃,好久沒能說出一句話,至尾,他往司馬藍面前靠了靠,說你還看見了啥?
司馬藍說:「我看見你和我姑一道從那院裡走出來,我姑回家了,你朝這兒走來。」
咚的一聲,盧主任臉上的黃色濃起來,如秋天的一片黃葉啪的一下貼在了他臉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啥,終是沒能說出來。這一刻,司馬藍感到自己的血在轟轟烈烈流,忽然覺得盧主任沒有原先的威力了,似乎盧主任的威力被他的話卡啦卡啦砍掉了。他有些愜意,有些覺得自己了不得,想自己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他說:「盧主任,我想當村裡的幹部哩。」
盧主任默一會兒說:「沒啥兒,不就是一個村的幹部嗎?我離開三姓村前一定讓你當村長。」
說了這話,盧主任僅極其親暱地又一次拍了拍司馬藍的肩,還又拍了拍司馬藍的頭,才轉過身子往一邊的梯田地裡走。望著盧主任一起一落的腳,和從他腳下騰起的紅土粒,司馬藍覺摸到了週身不曾有過的舒展和松活。盧主任拍過他的頭皮和肩頭,溫暖得如有兩塊白嘩嘩的棉花在蓋著。他一直立在路中央,盯著盧主任遠去到了梯田地,才啞冷地一笑,舉起右手,捏成一把手槍,對著盧主任的後腦瞄了瞄,直瞄到盧主任消失在翻地的壕溝裡,才轉了身子,朝村裡走過去。
他不知道他要回村幹啥兒。
他在村口碰到了往哪村食堂送柴的杜柏,扛著牛腰似的一捆乾枝,頭像夾在乾枝的岔縫裡。杜柏在他面前立下來,把頭費力地探到柴捆外,笑一下,那笑的如意似掛在柴枝上的一塊紅布了。
「我爹當了公社的廚師呢。」
司馬藍站下了。
「……」
杜柏說:
「我再也不消去教火院賣皮了。」
司馬藍說:
「我叫你去你就還得去。」
杜柏說:
「你管不了我。你當了村長也管不了我,我爹已經是了公社的人。公社的人誰都能管住三姓村。」
司馬藍又感到喉嚨被什麼堵住了,想說啥兒,卻啥兒也說不出。他努力從被堵住的喉嚨縫裡擠出一口唾液,在杜柏面前呸了一下,差一點說出他在梯田指揮部看見的景景況況,想司馬桃花畢竟是親姑,是父親司馬笑笑的親妹妹,就把那話咽棉花樣咽進肚裡走去了。然卻在回到家,在推門進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母親臉上有他在司馬桃花臉上沒有看到的紅,看到母親不知為了啥兒,興奮得滿臉都絢麗著一種夏天早晨才有的那般火色的霞,而母親的頭髮,卻是凌凌亂亂。突然聽到開門聲,母親從鏡前回去頭,雙手還正在系扣兒。不消說,母親沒有想到站在身後的是兒子司馬藍,她本想要說句啥兒的,可看到是兒子時候,那話就僵在了嘴邊上,如有形有色的一個驚愕啥兒的。
以為司馬桃花從盧主任那裡出來該有的神情,在母親這兒司馬藍全都看到了。
司馬藍僵了一下,啥話也沒說,車轉身子,往後院的茅廁走過去。他蹬著一個破了的青色尿罐,爬上廁所的後牆,第一眼看到的是村長藍百歲從他家房後的胡同走出去,往山樑上修梯田的人群那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