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耶和華對摩西說:「你向海伸杖,叫水仍合在埃及人並他們的車輛、馬兵身上。」摩西就向海伸杖,到了天一亮,海水仍舊復原。埃及人避水逃跑的時候,耶和華把他們推翻在海中,水就回流,淹沒了車輛和兵馬,那些跟著以色列下海法老的全軍,連一個也沒有剩下。以色列人卻在海中走了干地,水在他們左右作牆垣。當日,耶和華這樣拯救了以色列人脫離埃及人的手。以色列人看見埃及人的死屍都在海邊了。以色列人看見耶和華向埃及人所行的大事,就敬畏耶和華,又信服了他和他的僕人摩西。
  螞蚱雲霧一樣捲來是在那一天的午飯前。那時候日光正好,炎熱幹幹裂裂,烏鴉在樹上尖叫時,吐出的舌頭猶如一粒掛在枝頭的紅豆,知了爬在枝幹上,叫聲短暫而急促,彷彿是在日光中不停地抽響的牛鞭。村裡的雞忽然都歡快地跑到村頭,聚成一堆,咕咕咕得歡天喜地。
  狗都跟在主人們的身後,寸步不離,踢它一腳,也不肯獨自離去。村人們預感著有驚天之事發生了,各在自家門口坐著,臉上掛著驚恐,彼此不言不語。女人們也不再安心燒飯,麵條煮進鍋裡,人卻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這時候,司馬藍又領著一群孩娃從山樑上跑了下來,嘴裡叫著來啦──來啦──黑旋風刮來啦──有大人問:「不到秋末哪有黑旋風?」
  他站在那人跟前,指著村外:
  「從東向西,老鴉群樣刮過來。」
  村裡就有敲鑼的聲響了,當!當!當!當!當!從這條胡同急叫到另一條胡同。司馬笑笑的喚聲,夾在鑼聲的喘息中,一下鋪滿了一個村子:
  「保油菜嘍──」
  「丟玉蜀黍保青油菜嘍──」
  「誰要敢丟油菜保玉蜀黍咱秋後算帳啊──」
  腳步聲開始在村裡雷鳴電閃地響起來,男人和懂事的孩娃都手裡拿了麻袋、腰布、舊衣舊褲等可抽打的東西,往分好的油菜地裡跑過去。女人們和三歲五歲的男娃女娃,都手裡拿了洋瓷鐵盆,陪嫁的銅盆、銅鏡和不用的鐵掀鋤頭等七七八八的金屬器皿,從各家跑了出來。他們跟在男人們的身後,忘記扣上了在院裡屋裡因悶熱而解開的衣扣,xx子就如出籠的白兔樣在空中躍動。誰都不再慌恐,只有驚奇紅粉粉地興奮在村人的每一張臉上。都看見烏鴉從村子上空朝正西的遠處飛去了。麻雀嘰喳著在房坡或牆頭上亂作一團。狗跟在人們的腳後,眼珠瞪成了紅球,一蹦一跳又不時地停下來回頭張望,彷彿有啥兒在它們身後追著。司馬藍和兩個弟弟都脫了自己的布衫,如小狗樣跟在父親的身後,往村北坡下的油菜地裡跑去時,那布衫被路邊的槐樹掛破了許多三角口。三個侏儒的哥哥森、林、木,跟在母親的腳後,手裡提了破臉盆和老銅鑼,欣喜若狂彷彿要走進一場盼望已久的大戲裡。
  人們湧到村子中央的當兒,日頭還呈出金紅,待出了村落,日光就些微地暗淡起來。能聽到一種沙子飛過頭頂的聲音,先強後弱地從村外響過來。從耙耬山外響過來。那密密麻麻的響聲中,有沉悶猛烈的撞擊聲時斷時續地在天空的遠處炸,就像一片鞭炮中的炸雷炮子一樣兒。
  後來村人們坐在一起時,回憶那聲響說是大螞蚱飛撞到了別的大螞蚱身子上。可那時候沒有誰去注意那聲音,只有司馬藍跟著司馬笑笑跑掉了一隻鞋,回頭撿鞋時有一隻螞蚱從空中落下來,掉在了他的鞋窩裡,倒將出來時,他發現那螞蚱沒了頭,腿和翅膀卻依然齊全,依然能如砍了頭的雞樣在半空飛跳著。他抬起了頭,看那飛去的無頭螞蚱時,看見天空果然飛著一層黃燦燦的金沙粒,把日光嚴嚴實實遮住了。
  山樑上,溝壑裡,林地間,忽然暗起來。涼陰陰潮膩膩的一股風溜著山坡刮過去。類似青稞氣息的刺鼻的腥味滿山遍野地飄。他終於明白,村人們說的蝗災來到了。他有些驚訝,弄不明白世界上如何有這麼多的螞蚱,似乎一個世界的螞蚱都集中在了耙耬山脈上。他叫著爹──爹──地往北坡下的油菜地裡跑,看見那一大片油菜在遮天蔽日的螞蚱群下呈出了暗黑色。他想幸虧螞蚱是從天空飛過的,朝耙耬山脈以外飛去了,若那螞蚱是溜著地面過去時,那油菜不知成了啥兒樣。司馬藍看見父親像一隻驚馬一樣在油菜地邊勒住了韁繩了,大群螞蚱從三姓村的上空刮過去。司馬藍和弟弟們站到父親身下時,日光又辟剝辟剝地落下來。油菜又開始黃綠相間在田野上,宛如一塊巨大的綠底黃花的布匹鋪在山坡上。又有了腥艷的花香味。司馬笑笑把麻袋扔在地頭,坐在麻袋上仰頭朝著天空望。司馬藍、司馬鹿、司馬虎在父親的身邊,學著爹的模樣,坐在自己的布衫上,把小臉和天空平行著。
  大股的螞蚱群飛將過去後,遺落的零星螞蚱不知為啥兒,離群後如借不到風勢一樣飛不高,它們從田野上的樹頂滑過去,碰著樹梢便像雨滴一樣掉下了。有一隻喜鵲在油菜地的邊上,飛起一人高就又從半空栽下來。司馬鹿過去把喜鵲捉了來,司馬笑笑接過喜鵲摸摸喜鵲的肚,說它是螞蚱吃多了,飛不動身子了。把食指往喜鵲嘴裡塞了塞,那喜鵲咕咕幾下嘔吐出了一地的活螞蚱,然後從司馬笑笑手中飛走了。司馬一家在田頭上都盯著那只飛走的白肚鵲,直到它飛失在天空裡,司馬藍過去一腳接一腳的把喜鵲嘔吐出的活螞蚱跺死在地邊上,說螞蚱群過去了,該回家吃飯哩。司馬笑笑瞪了他一眼,扭頭對著遠處的一塊油菜地叫,是楊根孩娃嗎?你朝下一塊油菜地裡叫,說我說了各家各戶餓死都不能離開油菜地。藍楊根就站到田頭的一塊石頭上,朝下一塊油菜花地喚──村長說了,各家各戶餓死都不能離開油菜地──這喚聲就一塊一塊田地傳下去,轉眼間梁地、溝地、林邊、河下,凡有油菜的地方就都一聲一聲響起了熱粘稠稠的叫──村長說餓死都不能離開油菜地──村長說大股的螞蚱群還在後邊呢──村長說誰家的油菜保不住誰家的人就別想活過去四十歲──村裡人這樣傳喚時,司馬藍在一棵槐樹下仔細聽著,父親就又一次如馬一樣在他心裡狂奔起來了。這一刻,他體味到村長的威力就像剛才天空飛過的螞蚱群,他想怪不得藍百歲說我們藍家有一天也會當村長的話。他冷丁兒對藍百歲從心底裡升起了一絲冷陰陰的怕。他望著父親在目光下仰望天空的臉,那冷陰陰的怕就又慢慢從心頭消散了。可是,他看見了父親的臉緩緩地從發光的黝黑中轉成了蒼白色,正疑惑不知為了啥兒時,父親從地上站將起來了。父親把麻袋提到手裡站到了油菜地最東邊,兩眼直盯著山坡的遠處不動彈。司馬虎走過去拉著司馬笑笑的衣襟兒,看著無邊無際的日光說,爹,你看見了啥?司馬笑笑臉色虛白地說,趴在地上聽聽。司馬家的森、林、木、藍、鹿、虎都把耳朵貼在地上了,彷彿是臥在田頭的一排兒狗。他們聽到有一股驚天動地聲音從地面傳過來,隆隆隆隆如上百群馬隊正從山外朝著山裡奔。司馬藍說,爹,好像地下有河呢。司馬笑笑沒有看這位日後有青史留名壯舉的四孩娃,他對媳婦說快敲鑼敲得滿天滿地響。緊跟著,森敲起了盆,林敲起了掀,木敲了鋤頭兒。使人耳疼的金屬聲開始叮叮噹噹有青有白地從司馬家田頭響起來了,傳染樣整個耙耬山上都響將起來。黃的鑼聲,青的鋤聲,嘶啞破裂的紅色臉盆聲和脆硬的青石砸青石的聲音了,轉眼之間把三姓村弄得樹搖屋晃,尖土飛揚,鍋碗都在案上蹦跳不安了。
  男人們開始如臨大敵地立在田頭上,看見有一股黑的旋風從山梁的東頭朝著西頭刮,飛沙走石般的響聲果真地如司馬藍說的好像地下有條河──第二批螞蚱飛來了,它們不再是從高空遮天蔽日地飛過去,而是溜著地面龍捲風樣飛過來。所有的村人都看見,飛來的螞蚱群開時像河灘裡急流而下的水頭一樣捲過來,黑烏烏、轟隆隆宛若無數的輪子並著擠著朝前滾,它們在司馬家的前方左下碰到了一棵老榆樹,老榆樹的葉子又旺又密,初春時樹上的榆錢兒夠村裡蒸著吃三天,可那螞蚱群從那樹下捲過時,眨眼之間,樹上濃密的葉子全都不見了,全都被螞蚱吃光了,一棵榆樹立馬光禿禿地不見了一絲綠,彷彿是一夜酷冬使那樹葉落盡了。司馬一家頓時瞪大了眼,望著那棵老榆樹不知所措了,金屬器皿都僵在了手裡邊。冷丁兒,除了螞蚱群洪水般的滔滔聲,司馬家全都陷在了奇靜裡。別的村人也都忽然靜下來,不消說他們也都看見了螞蚱飛過榆樹的景況兒。司馬藍忽然想要尿。他夾緊了雙腿還是尿在了褲子上,熱白白的臊味從他的腳脖子上升上來。他知道他被螞蚱群給嚇尿了。朝前走了一步哆嗦著拉住司馬笑笑的手,叫了一聲爹,司馬笑笑叮噹一下從木呆醒過來,彎腰撿起一塊坷垃朝媳婦打過去,吼著說快敲呀你愣啥兒再愣螞蚱群漫過了油菜地──鑼聲就猛地又從呆症中醒過來。這第二番的響聲比第一番更加嘹亮刺耳,在日光中那聲音赤橙黃綠的箭一樣朝著四面八方射。日光被金屬的敲打震得水紋樣一起一落地抖,伴著女人孩娃撕著嗓子的叫,像同樣有一股巨風再迎著螞蚱吹──天皇皇,地皇皇,油菜是天地間的王,螞蚱你繞著油菜過,來年我讓你做人世王。這歌謠的喚叫聲沙啞混沌,在金屬聲中如狂暴的石流一樣逆動著。可那螞蚱群還是迎著油菜飛過來了。油菜花金黃燦爛的香味如一條大道把螞蚱載將過來了。先到的螞蚱最小的也如人的指頭粗,飛在空中肢膀白剌亮亮的閃。司馬藍看見面前的一塊玉蜀黍地,本來碧綠一片,螞蚱飛過後,所有的葉都蕩然不在了,清晰地看見了地裡乾裂的黃土裸在天底下,地裂縫蛛網一樣結在莊稼地。司馬笑笑開始掄起了大麻袋,大螞蚱像竹竿打下的核桃柿子紅棗樣撲撲嗒嗒落在油菜地的邊沿上。母親領著哥哥森、林、木,敲著銅鑼、鐵掀、銹鋤瘋了一樣繞著油菜地的邊上跑,嘴裡的天皇皇、地皇皇、螞蚱你是天地間的王──的歌謠也如青皮帶樣從口中飛出來,抽打在從父親麻袋下闖進油菜地的螞蚱身子上。司馬藍開始揮動了自己新縫的粗布衫,他和父親站開相距一丈遠,鹿和虎和他相距五尺遠。他們如一道屏障樣攔在三畝半油菜的田頭上,胳膊揮動,衣服麻袋不停地旋轉起落。風聲中夾了濃烈一股的螞蚱血草氣。被抽死的螞蚱嘩嘩啦啦雨樣落在腳下邊。汗也雨注一樣朝著腳下流。太陽已經從頭頂朝村西移過去,日光中掉下的螞蚱翅膀如麥場上揚起的麥殼麥芒樣打著旋兒落,碰到司馬家的揮舞就旋即飛起來。司馬鹿和司馬虎學著三個哥哥嗷嗷地叫,他們遊戲樣專心致志,無論螞蚱稠稀,都那麼打著旋兒抽打,汗從他們的額上匡咚匡咚地砸在草地上。面前的一大片玉蜀黍已經徹底不見綠色了。死螞蚱在腳下曬著的豆角樣鋪了一層兒。那些在油菜地裡被金屬的敲擊聲衝撞恐嚇了的螞蚱還一飛一落地朝著玉蜀黍地裡跑。把油菜棵蹬得擺動不止,如搖擺在一場大風裡。母親開始在油菜畦裡敲著跑,從這一畦敲到那一畦,把油菜花上空的螞蚱震得不敢往那黃花綠葉上落。然就這當兒大股的螞蚱群鋪天蓋地過來了,刺白白的吱吱聲從地面上水一樣卷響著,隨後就感到滿山遍野有黑色的烏雲在翻動。烏雲所到之處,地面鳥蛋淨光,連第一批螞蚱留下的擀杖般的玉蜀黍桿也從三尺高降到了二尺高。青色的草血味瀰漫了一世界。司馬笑笑揮動的土黃色麻袋被死螞蚱染成了深藍,螞蚱的綠血在麻袋上水淋淋地往下滴,紮在麻袋上的螞蚱肢膀和螞蚱腿,如樹林一樣密密集集地排列著。司馬笑笑和瘋子一樣,嘴裡不知吼叫了什麼,白沫掛在唇上,大聲的辱罵使他的臉成了興奮的紫紅。日光在他的抽打中碎成了一片。螞蚱在他的腳下堆積如山。踩在螞蚱的死屍上,他就像奔跑在一片青色的碎草上。司馬鹿和司馬虎沒有力氣了,在螞蚱群像倒塌的牆樣朝他們壓來時,六歲的司馬鹿叫了一聲娘,說我累了,就蹲在地上歇起來。他這一蹲,螞蚱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樣洩進了油菜地。司馬森將一張掀頭舉在頭頂上敲。他看見比自己還高的六弟蹲在了田頭上,便丟下掀頭,跑過來抓起司馬鹿的布衫在空中揮起來──你去敲鐵掀,司馬森說,敲鐵掀能把螞蚱的頭震掉。司馬鹿說我饑了我的胳膊又酸又疼肚子咕咕叫。做侏儒的大哥就不再說啥了。司馬森站在司馬鹿跑過的地方一邊猛跑猛跳地抽打著,一邊看著蹲在地上端著下頦的司馬鹿。他想朝司馬鹿的身上踹一腳,可螞蚱太多,群群股股,使他騰不出踢一腳的功夫來。日光被螞蚱的青血染綠了,天空深烏紫藍,螞蚱的斷腿斷頭在空中左右碰撞。空氣中佈滿血氣草氣和腥味。司馬笑笑在死屍堆上奔跑抽打,落下的螞蚱尖叫嘶鳴,哭聲喚聲一片。司馬藍在父親一側,原地打著旋兒,揮起的布衫在空中扭成一團,碰了布衫的螞蚱紛紛落下,又蹦到他的腿上、腳上和褲襠裡。不到五歲的司馬虎還努力學著父親和哥哥們的模樣兒,大叫不止,揮起的布衫卻不像他們那樣有力。從他們揮舞下飛過屏障跑到油菜地的螞蚱,在油菜棵上瘋了一樣嚎啕狼吞,油菜花兒像霜襲一般紛紛飄落,剩下的油菜桿如冬天崖頭的荊棵一般搖晃不停,發出清淒冷冷的嘶啞哀鳴。響在油菜地的金屬的敲打,半晌後聲音仍是不減,螞蚱們在那聲響來時,不得不從油菜棵上飛起來,朝油菜地外的玉蜀黍地裡飛過去。又一片玉蜀黍地葉盡棵殘了,地裡的綠色立馬成了土褐,山坡上的槐樹林裡,不久前還青綠一片,可這一會兒卻只剩下赤裸裸的枝條和樹桿。能看見槐樹枝上落的螞蚱如豐收的綠葡萄一串一串,把槐樹壓得弓一般在空中搖晃著。太陽已經偏西,血紅的日光成了鮮艷的草綠,天空的白雲也染滿了螞蚱的藍色黃色,變得半青半黃在日光中像飄在空中的厚羊皮。耙耬山上的溝溝壑壑都瀰漫著血草的氣味。無頭無尾的螞蚱群還在無休無止地朝西飛。三姓村的男人們各守著一塊油菜地,飛舞的袋子、布衫在空中辟啪尖叫,金屬聲匡匡當當,驅趕螞蚱的歌謠混亂無序,如四面決堤的壩水嘩啦不息。山坡上的死螞蚱如落沙沉石,沙溝裡的螞蚱屍堆成堤壩,把終日暢流的清水堵得混沌一片。不知從哪裡飛回的烏鴉在空中怪叫著盤旋一陣,沒有下落就又往哪裡飛走了。司馬笑笑看見鄰居在他的油菜地裡,把衣服脫光,精赤條條揮動著一個掃帚,腿間的那個東西,如錘子般擺來擺去,飛來的螞蚱在那掃帚下四分五裂,沙粒樣落在地上。後邊的螞蚱群,看見那掃帚就掉頭拐彎,飛到樹林或別的莊稼地裡了。鄰居的身後,油菜花依然艷黃,依然清香一片。他說森,快回家拿一把竹掃帚來。可他看見司馬森卻像一團泥樣軟坐在了螞蚱的屍堆上.又說藍,快回家拿一把竹掃帚來。他卻又看見司馬藍抓趴在死屍堆上,喘著粗氣,臉色蒼白,泥黃的汗珠如死螞蚱樣掛在他的額門上。他回過身子去,想接著喚叫林或木,可他看見他的六個孩娃如六隻羔羊軟癱在油菜地,只有他和媳婦仍在奔跑著,敲打著,揮舞著。螞蚱群仍然不見稀薄,依然稠密如團,烏黑黑地朝著油菜地裡卷。他把那綠血淋淋的麻袋扔掉了,到油菜地拔了兩棵最大的油菜棵,立馬又回到田頭朝螞蚱群裡抽。在半空飛舞的油菜棵的馨香在他的甩動中,一股股地掉下來,飛來的螞蚱群聞到這香味就迎面往油菜棵上撞。天空中有嗖嗖嗖的青皮鞭子聲,螞蚱群在那鞭聲中頭破血流,成群結隊地死在油菜棵的鞭子下。司馬藍看著父親飛舞的油菜棵,也跑進油菜地拔出了一棵抽起來。司馬家的七個男人都又站起來,一排兒拉開,揮著一排油菜棵,身後的鑼聲伴著女人口吐白沫的尖叫,宛若歌舞樣在油菜地裡跳,死螞蚱在油菜棵下秋葉般鋪了一層又一層。在油菜地七個男人的腳下成了一道鬆軟的屍灘,飛起來的腳將螞蚱踢起來就如踢起了一片綠豆殼──太陽是終於落山了。嘰嘰哇哇叫了幾聲便從村子那頭隱沒了,留下的草血氣息在炎熱中帶著腐白,開始朝耙耬山外迅急如飛地漫過去。一世界螞蚱黃綠的悲哀鳴叫,吱吱吱吱地由強到弱歇下來。
  終於,司馬一家八口坐在了田頭上。
  三姓村人都坐在油菜花地的田頭上。
  一天的人蟲惡戰過去了。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