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他開了竅。看來把秘密報告打到師裡的不是他連裡的戰士,而是醫療組的人。他應該給自己腦袋幾大錘;這些醫生護士當然認識師部的人!一個電話,幾句悄悄話,醜聞賽戰報。就在他跟團政委在電話上道別時,政委冒出一句:「李欣上軍醫大學是誰包送的你知道嗎?」
「……誰包送的?」溫強覺得自己這樣問很傻,蠢驢開口才會這樣問。
「算了,不告訴你了。」政委說。
不知為什麼,自從這個電話之後,他再見到李欣就不覺得她那麼美了。他看出她的臉偏寬,腿嫌短,肩膀太方。美麗的東西美就美在它為美而美,沒有目的動機,一旦美麗有圖頭,圖上軍醫大的保送,圖後台,這美就顯出腿短、肩方、臉寬來了。他明白自己這樣認為很可笑,因為李欣的美給一個後台大的男子佔去了而沒他溫強的份兒,他才這樣認為。姓董的倒楣蛋想以眼睛去對這份美麗佔有小小的一份兒,一閃即逝的一份兒,還將有個不可想像的下場在等他。
溫強對著這份腿不夠長、臉型有些遺憾的美麗說:「我代表全連向你道歉。真的,全連戰士幹部都覺得特別對不住你。」
接她的車在路上出了點故障,團部派了一輛車出來,先接她去團部招待所住一夜。出了偷看大案,她覺得在這個連受了十面埋伏,絕不能再住一夜。李欣此刻坐在舖位上,翹著不長的二郎腿,偏寬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患腹的瀉戰士們原先進到帳篷裡面來打點滴受診療,現在都挪到連部去了。他又一次艱難地開口,請求她再好好回憶回憶,那窗口上的大白臉是否就是董向前,因為董向前一直咬定自己沒有幹那下流事。李欣說,他當然咬定沒干啦,換了你你也會咬定嘛。溫強想,原來李谷一、鄭緒嵐、遠波的嗓音裡還能包藏一條很潑的嗓子。他忍了忍,更加低三下四了,請求她看在他的面子上,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收回對董向前的指控。她的指控將是一顆子彈,會消滅老實八巴小伙子的下半生。
她又是那樣垂著眼皮笑笑。當然還是笑他,妄想什麼呢?收回指控?!她的一小份貞操還被那雙賊眼消滅了呢。
溫強全線潰敗,在正午後的烈日下頂著含塵量極大的風踱步。他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去為那個倒霉蛋求情。為了連隊的名譽是一方面,剩下的呢?他怎麼這麼婆婆媽媽婦道之仁?在太陽裡走了一大段路,背上能烙饃了。他發現捲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被劃出白色道道,過了一會,白道道紅了,細小的血珠一串一串冒出來。仙人掌像一個個瘋人,指天罵地,撒野撒潑。站在坡上,能看見遠處的築路工地。有了距離,就看得出一條軌跡正在地球上形成。將來從那裡掠過的火車窗口裡,一雙雙眼睛會怎樣看這個可怖的仙人森林?無數窗口飛掠而過,無數雙眼睛看著張狂的荒野,進攻性極強的寂靜;那些眼睛後面的腦漿會怎樣翻騰?會有個浪漫的傢伙想到:原野也有慾望,仙人掌們正在慾火中燒。
溫強跟指導員碰了個頭。指導員告訴他,董向前的交待總共只有三個字:「不是我。」指導員的主攻詳攻、招降納叛都不靈,兩三個小時的對峙,還是潰退下來。他的潰退比溫強還窩囊;是在嫌疑犯的鼾聲中潰退的。董向前昨夜被指導員審了兩小時,缺覺缺得狠,所以坐得筆直就大睡過去。
溫強走到門口,聽見董向前正睡得好,進氣出氣地直拉風箱。氣流從他只有鼻尖沒有鼻樑的鼻孔進去,給擠壓得「滋溜」一聲,再通過他磷殉的門牙出來,形成一股衝擊波。睡得真是好。
他在門口蹲下,掏出煙卷。一個火苗伸過來,他扭頭一看,是司務長。司務長小聲問他會怎樣處理董向前。他回答說那不是他的事,他等著師保衛處的幹事們來帶他走呢。保衛處會怎樣處理?該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唄。本來就丑,回老家探親幾次,找對象都沒找著,現在就更找不著了。那能怪誰?眼睛大會餐也得讓它們吐出來!咋吐?處理他回老家到村子裡慢慢吐去。肯定要處理他復員?那是最寬大的。……司務長不吭聲了。
溫強想起來了,司務長也是川北人,跟董向前同鄉。
司務長又問李醫生未來的公公是不是北京的某大首長。溫強說他不知道。瞞什麼瞞?全師都知道了。全師知道你問全師去!
溫強突然發現帳篷裡的鼾聲停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他走進去,看見董向前歪過身子,脊樑對著門,似乎還在睡。
聽見汽車馬達聲,溫強走出去。遠遠看見兩邊山坡的仙人掌夾道中,一大團紅煙漸漸近來。慢慢的,紅色塵煙中出現了一輛越野吉普。溫強見指導員幫李欣提著旅行包從招待所的帳篷出來。吉普在陸地上乘風破浪,走得高一波矮一波。
從吉普上下來一個保衛幹事,繫著武裝帶,別著手槍。他告訴溫強和指導員,他先要看看現場,再進行第一輪審問。
這時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不跟那個流氓坐一輛車去團部!」
溫強一看,李欣一手叉在腰上,凶悍而美艷。他奇怪了,這個女人有多少不同的嗓子?連重慶貧民小巷裡收購廢品舊貨的嗓子都有一條。
保衛幹事馬上說,當然不會讓她跟臭流氓坐一輛車;他還要在三連待一兩天,瞭解瞭解情況呢。
指導員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裝了沉甸甸一包東西,先用報紙裹了千層萬層,再裝進塑料袋的。他把塑料袋捧給李欣,說那是炊事班的土特產:泡仙人掌心子。炊事員們觀察到小李醫生特別愛吃這道菜,原來是只在早餐上這道菜,後來三餐都為小李醫生上這道菜。李欣接過禮物,白臘一樣的臉軟和了一剎那,馬上又凝固了,她說難為炊事班了,觀察真夠細心的。溫強在一邊站著,覺得自己笑得比指導員還忍氣吞聲,李欣的言下之意梗在他感覺中。他們都是基層指揮員,不擅長猜言下之意,但她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太難聽了,就是在罵人:洗澡有人看,吃飯也有人看,這不是落到色狼群裡了?!
李欣把那個被報紙和塑料袋的襁褓包成了寶貝兒的一罐泡仙人掌心交給了司機,叫他別弄翻了,泡菜滷味道大,一撒出來他們等於乘坐在泡菜壇裡回團部。
指導員還在裝遲鈍,說肯定翻不了,撒不出來,報紙外面包了至少十個塑料袋。溫強卻忍不下去了。他走上前,說人家李醫生到這裡是沒東西吃才吃那玩藝兒的。有東西吃誰吃它呀?就別讓她帶了。路上那麼顛,屁股都顛得碎,何況罈子?泡菜湯又酸又臭,還不把李醫生泡成泡菜?他嘻嘻哈哈,但李欣卻全聽明白了,眼睛看著他,委屈和傷心都在目光裡。她當然是受害者、犧牲者,難道這位連長還不認賬?
醫療組的人去了工地,只留下一個小衛生員。她說她好想跟車和李欣一塊走喲。溫強叫小姑娘別急,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他溫強就是開鏟車也得把他們送出去。
李欣上了吉普之後,拉開車窗,叫了一聲溫強。她說一旦他到鐵道兵部機關辦什麼事,或者去北京玩,千萬去找她。她不久會調到兵部的門診所去。
溫強謝了她,說一旦去兵部出差,一定找個毛病讓小李醫生瞧瞧。但他的笑容含著歹意和取樂:你拿這麼個遙不可及的邀請賞我?我不領情。
他看出李欣的無趣。那是她自討的。她關上車窗,目光卻還留在車窗外,留在溫強臉上。溫強這時才意識到,這個天鵝般的年輕女醫生對他這蛤蟆連長始終是暗暗傾心的。那有屁用?它不會對兩人的人生造成一丁點改變。
就在這時,一聲槍響來了。
吉普車在紅色塵煙裡停了停,又向前行駛,乘駕著紅土的浪濤,起起伏伏遠去,半個天都紅了。
溫強和指導員相互對視一眼,一塊轉身向槍響的方位跑去。這正是下午風最大的時候,天上的鷂鷹們都給刮得直偏斜,醉了酒似的。溫強和指導員對視的一瞬,兩個人的潛語是一點不差的:媽的這個連還能出什麼毬事呢?!他們一塊去尋找槍聲的源頭時,從來沒有如此相依為命,所有的不和都在剎那間消失。
董向前倒在紅色地面上,給了帳篷口一個背影。現場是一把倒了的折疊椅,幾乎跟那上面剛才坐著的人倒的姿態一模一樣:側身曲背,一灘血在倒下的人和倒下的椅子周圍艱澀漫延:紅泥土夯得夠緊實,居然一時沒有完全吮吸那年輕粘稠的血。
帳篷外響著「踏踏踏」的腳步聲,像是一個軍團的人都來了。溫強叫指導員馬上攔住人們。指導員很聽話地就去照辦了。溫強感到肩被撞了一下,然後一個身影已超過他走到離倒臥的人體很近的地方。保衛幹事剛要向人體佝下身,溫強說還看他媽什麼呀?那還能有氣兒?!
保衛幹事回頭白了他一眼。保衛幹事已經發現董向前從哪裡得到的槍。他從司務長辦公室的一箱備用武器中偷到了那支「五四」手槍和子彈。保衛幹事向溫強白眼是有資格的;你一個連長,既看不住人也看不住槍。
溫強這才想起來:董向前一直是在裝睡覺,他被審問得膩煩了,或是想躲在佯睡裡避開回答問題,因為他從頭到尾就只有三個字的回答,「不是我。」他還躲在佯睡裡偷聽溫連長和司務長的談話,談有關他的醜陋,還談了有關他名譽掃地的下半生:連穿軍裝的民夫都沒得干了,即將作為不名譽復員軍人回村,背著鋪蓋卷和攢下的幾套新軍裝、五號軍用鞋和一個大黑鍋回到山窩裡的茅屋前。母親看到兒子除了相貌醜陋又添了相貌之外的醜陋;這兒子會把光棍耍到老、耍到死。
溫強後悔,他從來沒有問過董向前,他的父母怎樣怎樣,是否有兄弟姐妹。後來司務長告訴他,小董沒有親父親,作為拖油瓶隨母親從雲南改嫁到四川。後來四川兵們還告訴他,小董聽說了鐵道兵整個兵種集體轉業的傳言,高興地呲著大牙直樂,因為他再也不用擔心復員回原籍,復原成一個成年拖油瓶了。他的拖油瓶心理使他特別能忍受欺侮、冤屈,可誰都沒想到這一回他不忍了。誰都沒想到他那麼有種。溫強在多日後一直想著小董自殺的現場。溫強從當兵到當官,親自送走的犧牲者不下十個,鐵道兵死人不新鮮,但董向前的死是不同的。他自己撒出自己的血給你們看。有沒有干醜事,那都是有血性的血。
許多年之後,溫強在補玉山居小住,老闆娘小曾問他怎樣和李欣認識的,他差一點就把實話告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