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指導員說那就沒辦法了,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你偏偏要糟踏我們給你的最後機會。他停頓下來,看著眾士兵。然後他突然停止了運用「指導員語言」,改用本色的農家話說:「那咱就使張紙把這顆耗子屎給它捏出去!」
    指導員這句話就像給董向前喊了「立正!」矮小的丙種兵突然一換腳,站得筆直,站高了半厘米。連部帳篷的帆布窗簾給風吹得「噗啦嗒、噗啦嗒」直響。這鬼地方中午和半夜的風一樣有勁。所有的丙種兵開始偷偷左顧右盼,看指導員指的那個「你」到底是誰。
    指導說:「好了,那李軍醫就不客氣了。你幫我們連把這顆耗子屎捏出去。」
    三十多個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被看急了,咬人一樣罵出一兩個髒字眼,或狠狠給出去一腳一拳。只有一個人一動不動。董向前似乎已經明白他的下場,只要對面那個美麗的女軍醫一張嘴,他就成了一粒耗子屎。
    「我看這樣吧,」溫強說,「這事先擱下,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先回去睡覺。」
    指導員的三角眼目光如炬,從微紅的眼皮下放射出來,定在他臉上。指導員不會當著下級頂他,他也正是利用這一點。指導員要做風度很好的政治幹部,他溫強幹嘛攔著?他正是要利用指導員的好風度,把對一個丙種兵置於死地時間延緩。對於那個丙種兵來說,當上穿軍裝的民夫就是他一生能企求到的最美的事。不當這穿軍裝的民夫,他能跟這樣漂亮年輕、有著地位前途和九條嗓音的女軍醫碰上?能看見她白嫩的身體?……
    「我們不能讓一個敗類奪走全體戰士的睡眠和健康,對不對?這敗類跟慢性腹瀉一樣討厭,到半夜一兩點還折磨這麼多同志,連累得大夥兒沒法睡覺。我們絕不能讓腹瀉和敗類拖垮!大家說,對不對?」
    兩種兵們不敢說「對」,也不敢說「不對!」肉頭肉腦地吭了一聲。
    就在溫強向執勤排長打手勢,讓他上來喊「立正——解散!」時,李欣開口了。
    「就是他,」她說。
    人們順著她的指頭尖,看見了站在隊伍末尾的董向前。她的語氣並沒有多大爆發力,也沒有雪恥的衝動;她已經默默地爆發過了,這時的她相當隔膜,以然是冷冰冰的高姿態。
    正是李欣這種高姿態讓溫強心裡一寒。他在她的高姿態面前木頭一塊,站了很久,一點反應也拿不出來。在他無反應的那段時間裡,他隱約聽見指導員問董向前承認不承認。又隱約聽見董向前說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再接下去,他聽指導員大吼,叫董向前少抵賴,臉都讓人認出來了,還抵賴什麼?!……
    溫強的反應來了。他走到還在說「不是我」的董向前身後,膝頭一頂,飛速使了個壞,董向前跪趴在地上了。他使壞很有一手,別人看不出,以為董向前是畏罪心虛腿軟,自己跪下來的。溫連長見跪趴在那裡的丙種兵突然回頭,牙根都在嘴唇外面。那傻笑有點可怕了。可怕還在於丙種兵剎那間什麼都接受了:一個突然從身後中彈的人反應都來不及,害怕都來不及,就接受了死亡、毀滅、永訣於世。
    溫強把執勤排長叫過來,讓董向前跟執勤排長走。他說先關到司務長辦公室隔壁堆食品的帳篷裡,等他溫連長睡醒了來細細地審。董向前站起身,手還不停拍打褲子上的紅色灰塵,一面看著李軍醫,熱切巴望她改口。李軍醫根本不再抬眼睛,沒一個人配讓她抬起眼去看。董向前終於喊了出來:「你看錯了呀,小李醫生!……」
    董向前這一聲喊十分淒慘,兩、三個字都在嗓子眼裡撕碎了。溫強聽不得這個,一個聳包,廢物,喊得跟娘們似的。他上去再一次使壞,丙種兵再一次跪趴下去,褲子上的紅色塵地也白拍了。
    事後溫強一想到他對董向前使的壞就驚訝。因為他發現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做給李欣看的。不完全是討她歡心而惡治董向前,動機不那麼簡單;他似乎是以那個陰狠毒辣的小動作來告訴李欣和其他人;他是我的人,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弟兄,我打我殺是我自家的事,打完了也就給你擺平了,你就這兒說這兒了(Liǎo)吧。似乎還有一層意思,那層意思溫強簡直不願去看透:他惡治董向前是因為他理解這個丙種兵,他理解他是因為兩人對換位置的活,溫強不能擔保自己不做董向前。男人受情慾所累,這是男人最可憐的地方,正如生命不可能抵禦飢餓、乾渴,這是生命之所以脆弱,之所以寶貴的原因。
    第二天李欣在營地出現時,誰都不理了。她的哼唱從臨時搭的廁所裡飄出來,溫強聽到心裡有種莫名的痛苦。他想全連一百五十名戰士都會像他這樣苦滋滋的:他們先惹了她,現在她又在得罪他們,連唱歌都是在氣氣他們。人們都知道李軍醫在等師部來車接她走。去省城。一去永不返。整個連的人都欠著她一場情份,或說整個連都受著她的冤枉。就這樣讓她走了。原來好好的情誼,一刀兩斷了。李欣穿著短短的軍服裙和白色針織衫,一身都沒有閒筆,不凸就凹,好看得很,可是一身都是「誰看誰負責」的警告。為了一個人獨貪的那份「看」,全連都在受過。所以全連都要求嚴懲食品倉庫裡的獨看者。
    而被禁閉的獨看者始終不承認自己爬到水泥袋上,獨貪了浴室小窗提供的美景。夜裡是指導員審,早晨換了溫強,又是一審再審,他就是三個字:「不是我。」
    「那人家咋就認準是你?」
    丙種兵無話可說地看著自己的連長。
    連長和士兵各坐一把折疊椅。審訓台是椅背,溫強跨騎著倒坐在上面,兩胳膊肘架在「審訓台」上。對面五尺之外,受審人發出淡淡的汗酸,從小就被迫穿小鞋的腳放成內八字,兩個粗糙苦相的大孤拐露在外面。一清早溫強就被電話鈴鬧醒,營長在電話裡脾氣很臭,說也不知道醜事出門怎麼這樣快,連師首長都知道小李醫生讓閻王連的色鬼給看了。溫強回答營長,一定是他的連隊有內奸,利用「老鄉網絡」把事情告訴師部的同鄉了。營長脾氣更臭,對溫強說他奶奶的,斃了他!溫強說色鬼也不犯死罪呀。營長說他誤會了,他要斃的是「內奸」。
    溫強現在眼前的色鬼就像個死罪犯,什麼都認了,斃了也認了,就不認罪。
    「那你說說看,不是你是誰?」溫強問道。
    董向前沒聽懂連長的中國話,眼睛裡是大大一個「嗯?!」
    「不是你看的,小李醫生為啥誰都不點,就點你呢?!你個混蛋,你以為在村子裡看大姑娘小媳婦下水溝洗澡?」
    董向前就那麼看著他,越來越不懂他那口西北味道的中國話。
    「你要不承認,我就叫保衛處來人,把你帶到師裡去。」溫強把這句威脅講了多遍。
    董向前低下頭看著地上,想在紅泥土上看清自己結局似的。紅泥土被夯了幾遍,又在來去的腳步下漸漸緊實,紅色皮肉般的光潤,帳篷下透出薄薄一片白色陽光,刀似的把紅泥土切出淺紅與深紅。五號尺碼的腳動也不敢動。是個老實的小腳男人。膽小色大,色膽包天。
    「我沒有看,」他說。紅泥土地面上,他看到自己的下場了,承認不承認都一樣,不管什麼樣的下場他都接受。
    溫強想到早晨看到的李欣。她吃早餐出來,迎面碰上溫強。溫強說了幾句「吃過早飯了?昨晚沒睡好吧?……」之類的扯談話,漸漸把話轉入正題。他說董向前一直是個品行端正、老實肯干、三腳踹不出屁來的四川山裡人,她李欣有沒有可能看錯人。李欣垂著眼皮,長而密的眼睫毛和眼皮上深深的折皺都使她比睜大眼更可人。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溫強當然明白自己的話又惹了她。他馬上說自己並不是為自己的戰士強辨,這個連出了如此不是玩藝兒的兵他當連長的要負很大責任,不過一百五十個人數過來,可能最後一個才數得上這位董向前犯事。李欣還是垂著眼皮,她說她和那個兵無冤無仇,她何苦屈他呢?溫強提了個建議,讓小董再站到那一摞水泥上,她再從澡堂看一眼,假如再次證實他就是那張醜陋罪惡的「大白臉」,他們馬上叫保衛科把他銬走。李欣垂著眼皮好美好美。她就這樣很美地發出一聲笑來。冷笑還是苦笑?冷笑。笑他護短心太切,虧他想出這麼餿的主意。笑完她說,溫連長真是愛兵如子啊,就繞著他走了過去。他不死心,又叫她一聲,她說她還要收拾行李,師部的車在路上了。
    他想著她的話:愛兵如子。這句古來的溢美之詞怎麼聽上去成了一句惡毒攻擊?
    溫強把董向前留在帳篷裡思過,告訴他只要他坦白,他連長絕不擴大事態,只給他記一次大過算拉倒。如果他不坦白,那也沒關係,保衛科的人會讓他坦白。
    他急匆匆去了工地。所有機械比平常吵鬧一倍,一個個安全帽下面都是汗淋淋的臉,五官都熱得要化了。戰士們的動作比平常大很多,手腳也重得多,抬什麼挑什麼老高就撒手,摔摔打打,這裡那裡都是「光當!光當!」整個工地就是一場巨大的牢騷。
    他還沒從工地回到連部,好幾個電話都要到指揮台。都是責問他小李醫生遭人耍流氓的事件。事件成了大案件。團長、政委全都成了李欣的長輩。政委說看來溫強是愛隱瞞的人,瞞了士兵們的身體健康,又企圖隱瞞他們的道德思想健康,而後者更可怕,遠遠比隱瞞水質更可怕。

《補玉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