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煥被女村鄰丟在葡萄架和玫瑰花叢之間,輪椅停得不斜不正,馮煥也不去管它,只是坐在那裡,癱了的人那種特有的被動消極全都在他的身姿上。他的側面,三間北屋一律黑著燈。
「馮哥,給您留著晚飯呢!」補玉端著個托盤出來,上面擺著新面花卷,四樣小菜,一碗小米粥。
馮煥沒聽見她的話。
「您是回屋吃,還是就在院裡吃?院裡有點涼……」她一邊說話一邊罵自己;犯賤犯賤,可憐自個兒的敵人!……
馮煥這才看見捧著一餐晚飯的補玉。
「我不餓。」他有氣無力。
這個霸氣十足的癱子在此刻居然變成了個自卑的人。看他笑得多自卑呀。補玉突然恨起那個她一直喜歡的彪形女孩。手段夠高明,能勾引得艷史壯觀的馮煥害相思病!馮哥他為哪個女人茶飯不思過?
夜裡十二點,卡拉OK歌房的燈還亮著,裡面還有醉熏熏的歌聲和笑聲。住大炕的十多個年輕人一晚上叫謝成梁跑了三趟小超市,扛了三箱啤酒回來。一箱子空瓶子出來,廁所的便池邊上就越來越多地溢滿泡沫豐富的液體。隨著月亮爬上小院當中的夜空,一種泡沫豐富的液體變為另一種泡沫豐富的液體的途徑越來越快捷。歌房和廁所相隔不遠,一個門「光」地開了,另一個門「光」地關上,兩道門開開關關的過程中,歌聲越來越瘋狂,調門越跑越遠,吐詞咬字越來越稀里馬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似的、喝粥吸麵條似的。最後都唱出酣聲來了。光聽聽歌聲,都知道裡面的人多麼幸福,多麼快樂得一塌糊塗。到這作來住店,誰不圖個一塌糊塗?這是大部分客人最終的、也是最佳的境界。年輕無罪、快樂無罪。一個瓶子碎了。人們先是一楞,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補玉認為有必要去看一看,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酒瓶碎裂的趨勢。
推開門,十二三個年輕人在球狀的旋轉燈光中有臥有坐。誰都沒注意門被推開,以及門口站著的不安的老闆娘。連默默地坐在輪椅上聽歌的馮煥都沒注意到補玉。馮煥既不能唱也不能喝,就是想分享一點熱鬧,把沒有彩彩的孤獨夜晚度完,把時間浪費掉。一個女青年唱著唱著,突然一聲大吼,酒和著晚餐從她嘴裡直噴而出。馮煥的身姿稍微有了一點變化,不再是完全徹底地消極被動了。所有人都笑起來。年輕的女醉漢順勢蹲在地上,再一軟,躺倒了。馮煥的背影振奮了不少。除了把獨處的時間浪費掉,他還在等待,等待彩彩回歸,等不來彩彩,等來什麼事情發生也行。任何事的發生都行,好事惡事都行,碎酒瓶子、嘔吐,以至醉酒斗歐,都算是在發生什麼,只要有什麼在發生著就行,就能幫他更好地把時間浪費掉。補玉走進來,掩上門。她看見馮煥突然活了,打開攥在手裡的手機,一看,又合上了它。一個不是來自彩彩的電話。也可能來自他情人團隊中的某一個小姐。也許是生意場上的來電,這類來電弄不好就又給他送來一個天文數字的收益。現在這統統成了浪費。
補玉悄悄離開了歌房,不知如何給自己的一連串猜測判分。終究她是不瞭解馮癱子的。他一向薄情更應該讓她向另一個故事上猜測——彩彩掌握了他一些見不得天日的財路和生意關係,激怒了彩彩他有殺身之禍。開店這麼多年,殺人放火的大禍沒有在這裡發生過,但是她毫不懷疑她的小院一定住過逃犯、兇手、小偷、騙子……十幾年的客流,不乏凶險。
所以她一上床就蹬了丈夫一腳,說他「二」得可以,張嘴把馮癱子的秘密揭給了他的現任小情人。謝成梁早就沉到了睡眠之底,被她那一腳和數落弄醒,問哪個小情人。就那個膀大腰圓的大個子姑娘。她還是小情人?媽呀!他翻身對著牆,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和酐聲馬上混成一片。
直到周在鵬到達的那天,馮煥還在絕食。補玉每一餐端進去的飯菜,他都說聞著真香,讓她就擱在茶几上,容他慢慢享受。而每次補玉去撤盤子時,飯菜基本沒動。她撒嬌發牢騷地說他太不夠意思,一餐一餐地飯菜給她剩下,這不是在罵她?他會說:他吃得不少了,換了別人的廚藝,他才不會吃那麼多。
老周又是一個新模樣:頭髮剃短了、鬍子刮掉了,肚皮扁平了不少。他不說話看起來大致是正常人,一說話嘴角就往斜下方扯動,扯動得眼睛、鼻子都有點斜。你再細看,就發現從他鼓鼓的鼻樑、圓圓的鼻頭分界,他的兩半臉各幹各的。補玉不忍心盯著這張已認識了十幾年、一向含著一絲不雅溫情的臉看。小中風尚未痊癒,老周就來給她暗中打羽毛扇了。她說等等再說吧,等馮煥開始進食,再繼續那場有關宅基地的談判,再來正經敲詐他。
周在鵬走起路來也有點滑稽,左腳邁出去,右腳先把腳尖往裡一挪,再抬起,放下時成了外八字。一般人看不出這場病留的這點小尾巴,只有很關注他,很在意他的人才看得出。就像補玉這樣關注和在意他的人。她斷定那個年輕的英文老師早就投奔了另一個男性懷抱。
聽了補玉對馮煥失戀經過的敘述,老周連說這事有點兒意思。一個一百六十斤重的彪形姑娘把風月老手馮癱子給甩了。並且,這女孩還瞧不上他幾十處房地產,他的十幾處度假村,他那深而又深的錢包。看來她對人品是注重的,對自尊也是注重的,絕不肯成為馮煥那一大群窯姐兒中的一員。儘管是正得寵的一員。
彩彩消失了三天之後,馮煥成了另一個人:面頰蒼白瘦削,目光遼遠而充滿傷痛。你跟他說半天話,他才認出你是誰,你的每一聲笑都在他那裡引起不解進而是極度的妒嫉:彩彩都沒了,你怎麼還笑得出?第四天早上,補玉端著托盤走進馮煥臥室的時候,聞到一股極其不悅人的氣味。她看見馮煥躺在床上,眼睛朝著帳頂眨巴。彩彩走後,馮煥的起居是幾個女村鄰照料的。她們輪流值班,值夜班的那個就在臥室旁邊的屋裡熬著,鬧鐘一小時一鬧,夜班值班員就替馮煥翻個身。但褥瘡還是沒被避免。一個躺在自己褥瘡氣味中的男人,在補玉面前已不再有任何自尊。他大聲哽咽起來。
補玉放下早餐,束手無策地呆立在蚊帳外。那個值夜班的女村鄰一手端洗臉漱口水,一手拎著倒淨的夜壺,聽見大富翁的抽泣,動作馬上賊似地輕。他哽咽地說:「你們都出去……」他的「出去」吐字發音很怪。補玉這才悟到馮煥是膠州半島人。他心碎得偽裝也碎了。
她跟老周說,看來宅基地的事且有一陣談不下來,馮煥根本不是做交易的狀態。老周卻說太好了太好了,一個人在感傷時心靈是美麗的,會發現億萬產業的最終價值是為了換取一份真實愛情,換不來什麼都沒了價值。他說服補玉抓緊時間找馮癱子談,在一個人心靈美麗時不讓他幹點善事是不對的,對不住他那在愛情的憂傷中純化了的靈魂。萬一他的失戀結束,那個心狠手辣的馮總又回來了,補玉可就錯過了一個好機會。這可是對雙方而言的大好機會,它讓馮煥發展一個溫良的自我,它同時讓曾補玉充實資金,在這小山村裡經營最後一個民俗山居,維護最後一份原汁原味的鄉情,堅守最後一個民風純樸的「原住民保留地」,以對抗一切都市人的庸俗夢想,比如他馮煥的「法式度假莊園」。這個曾經色彩沉著,跟周圍綠色植被,淺褐色石頭和諧交融的山村現在還能看嗎?城裡有點錢的人都來投資客棧,他都不敢放眼眺望,不然那些桔紅色、天藍色的瓦屋頂一定會把他的視覺刺得流血。那些想當然的西班牙式、意大利式的門窗拱廊,比大紅大綠的土地奶奶廟還土,這種不倫不類,簡直就在殺他。不為她補玉自己,單單為了愛護她的老周這的視覺健康,她也該利用馮煥失戀所造成的良機。補玉被他說動了,從他的屋子出來,又停下腳步,轉身對一隻腳外八字,一隻腳內八字站立的周在鵬說,她怎麼覺著這像是乘人之危,乘火打劫呀?老周的一半臉平和超然,另一半臉又是焦急又是唆使,兩根手指狠狠朝馮煥的屋甩了甩。
十點鐘左右,補玉覺得這是個合乎時宜的鐘點。她敲了敲馮煥虛掩的門。沒人應聲。值白班的女村鄰在中間的屋打草帽辮,手裡的悉嗦聲又響又急,沒聽見補玉敲門、進門。
馮煥跟早晨一模一樣,仍然躺在帳子裡,對著帳頂的細密紗網眼眨眼睛。
「馮哥?」
馮煥嘖了一下嘴巴。
「您這是何苦?為這種女人值嗎?」補玉還是第一次說彩彩的壞話。
嘖嘴聲很響。慢說補玉這種擅長讀人家心思的人,就是謝成梁那種「二」透了的傢伙,此刻也聽得出他嘖嘴的意思。那一聲「嘖」是求饒!求求你別提那名字,疼得慌啊……
補玉更加憤恨那個憨臉雞賊的彪形女孩:她憑什麼折磨馮癱子?人家癱著建立豐功偉業還不耽誤戀愛,那是容易的嗎?她還不就是貪圖馮哥的億萬身價,一看他暗中眷養了一群女人,她們都在惦記他的身份,她就氣跑了。其實就是做做姿態,她會真跑?憑她那麼五大三粗,她值億萬嗎?若不是她把馮哥搬上搬下搬舒服了,馮哥也不會為她絕食。
「要不,我想法去給您找找她?」補玉說。「她倒是跟我提過她父母,老家在哪兒什麼的」。
馮煥的消極被動馬上蕩然無存。隔著帳紗補玉也看出他一動不動地振作起來。
「黑龍江……虎頭鎮。她跟我說,她們老家的榛子比這兒的山裡紅還大。」補玉心想,好了,振作起來就好。「一個黑龍江會有幾個虎頭鎮?一個鎮會有幾個叫『彩彩』、『不點兒』的?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誰跑到天邊也不能不和自己父母聯繫。」
她覺著癱子此刻不止振作,他幾乎狂喜了。看來他並不知道彩彩的老家,補玉為他提供了一條致命的線索。
「這種跑到大城市混事由的年輕姑娘,一般都有個老鄉網絡……」
馮煥馬上反駁:「她不是那種出來瞎混的女孩子!」
這癱子癡迷太深,起碼的事實也想改。彩彩五大三粗,什麼功夫把他迷成這樣?
「我跟她,也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馮煥不知道補玉想的是什麼「事」,卻已經被那「事」狠狠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