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十年前,就有各種人從各地跑來混北京。在補玉山居裡住的,一半以上都是這類讓北京戶籍警操心又無奈的新北京人。新北京人裡混出大出息的不少。包括這位膠州灣的漁民兒子馮煥。這個「混」字沒有多少貶意,他怎麼這樣反感?
「我看也不是那回事。那回事我一眼就看得出來!」補玉恢復了她的促狹語調。「那你們是咋認識的?」
馮煥不吱聲。他到了這種地位身份,理會你不理會你都由著他。
補玉正想趁他情緒好轉,提出繼續談判,手機響了,一則短信息清脆到達。他的手機就在枕邊,他偏頸子一看就抓了起來。但絕食和激動讓他虛弱過度,手機一次次從他手上滑落到他胸口上。補玉看不下去,一伸手替他抓住再次滑落的手機。他卻瘋了似的吼道:「別碰!」同時把補玉的手捺住。
補玉大受驚嚇,癱瘓者的手竟比常人更狠,把她的手和手機一塊壓在那滾湯的瘦胸脯上。可真瘦啊,簡直就是一隻放大偌干倍的病雞胸脯。體溫也是一隻病雞的,高得可怕。原來他一直在發燒,那些雇來的女村鄰全是笨蛋,沒一個人發現他焦乾的嘴唇是被體溫灼的。
「馮總,您可是有點燒,」她把抽出的手搭在自己前額。
他正在看手機上長長一則信息。看著看著,一行淚從他外眼角爬出來。
補玉趕緊退出門,讓他好好品味彪形小賤人的花言巧語,肯定是花言巧語,「馮大哥,對不住,我使了小性子,……惹您生氣了……」要不就是:「只要你答應再不跟那些婊子聯繫,我就回來。反正有我沒她們,有她們你就妄想再見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敲詐:「你前兩年怎麼逃的稅,我全有記錄……」。
中午補玉見馮煥獨自坐在葡萄架下讀書。她從廚房窗子盯著他,發現他根本就沒有翻過一頁紙。她拿了條薄毯子披到他肩上。
「告訴彩彩你發燒了嗎?」
「……沒。」
「要不我告訴她?」
「……她說她發了那條短信就關機。」
「都說些什麼?」
補玉漫不經心地問道,一面把毯子往前拉,企圖把他的瘦胸脯多遮蓋一點。
「她說她找了一份工作,叫我放心……她說她把我的取錢卡帶走了,不是存心的,叫我給她發一個地址,她給我寄到北京……」
太奇怪了,彩彩跟馮煥一塊那麼久,怎麼還不知道他的地址?他在北京的住處她沒去過?
「你知道我為啥在你這兒住下嗎?」馮煥抬起臉看補玉:「她萬一想回到我身邊,大概只能來這兒找我。」
補玉把目光轉開。夜裡的風把幾個石榴刮到地上,青一半紅一半。馮煥其實夠可憐的,這一輩子也別想碰到一份真情。他現在非常靜,五十多歲的一個斷腸少年。正如周在鵬說的,這種傷感挺適合他;略帶一絲厭世的眷戀情懷讓這癱瘓者有一種令女人動心的東西。老周擠著眼說,補玉可別自我犧牲,去填那個洞——彩彩在那顆黑色心臟上蛀空的洞。因為這顆心臟的堅硬、冷酷、黑暗是補玉這樣的山村女子不能想像的。
馮煥在補玉山居住了一個月,仍然沒等來彩彩。他從來不去度假莊園的工地,有人來找他,他便說:「去去去,雇了一大群人,就是為了你們有麻煩來找我嗎?!」
周在鵬天天催促補玉,快去把宅基地的事搞定。一旦他從失戀中還陽,他還會是生意場上又一條好漢,跟補玉這樣的小家小業寸土不讓,大錢小錢都一樣兢兢業業地賺,把少賺幾十萬看成失去一塊陣地。補玉千萬得抓緊時間,在他懷有人性和人的感情的難得狀態中,讓他為一那塊宅基地付一個理想代價。趁他現在正明白的時候,幫他積點功德——他此刻正在明白一個真理,像他這樣有錢有勢也白搭,照樣攏不住任何真情。
山村的秋天象北京的初冬,樹葉比北京紅得早。這又是一個旅遊旺季。一車車的都市人大叫大嚷地滿山跑著,滿山都是照相機鏡頭,陽光投射上去,似乎一個太陽碎成無數片。挺安靜的風景不安起來。
馮煥已經病了半個月了,吃什麼都吐。他自己說沒大礙,因為前階段吃得太少,腸胃不能正常接受食物了。但是吃了吐,吐了吃相對絕食來說,是很大的進步。馮煥開始進食,是因為彩彩的一個電話。電話是打到補玉山居接待室的座機上的。謝成梁接了電話便衝到院子裡狂呼:「馮總電話!孫彩彩的電話!」
補玉從廚房的窗子裡看見謝成梁把餓小了的馮煥背過院子,一路朝大門口的接待室小跑,比豬八戒娶媳婦還歡天喜地。她趕緊洗了手,一面在圍裙上擦手一面向接待室跑。這個電話她當然要偷聽。這可是事關馮煥生死存亡的電話。她對丈夫使了個毒辣眼色,讓他快滾,別在那裡妨礙她偷聽。謝成梁一走,補玉便拿了把條帚,在接待室周圍東劃拉一下、西劃拉一下。馮煥說話聲音太小,她一句也聽不見,便劃拉著條帚朝窗口靠近,慢慢便蹲到了大開的窗下,條帚梢輕輕刷著地上那塊似乎誰也看不見只有她補玉看得見的污跡。還是聽不清,馮煥嗚咽的時候多,說話的時間少。癱子的自尊心都癱瘓了。
補玉知道,彩彩之所以不用手機跟馮煥通電話,是怕她的號碼留下來。其實接待室的電話也有來電顯示。這時她聽見馮煥的聲音高起來,一連串的「不是、不是!」又過一會,他追加一句:「我是確撒了謊。撒謊不對,不過我……」可憐的癱子,好多天都處於半絕食狀態,剩的一點兒元氣全用在辯解上了。聽上去他的嗓音特別扁——剛才謝成梁一定是把橫擱在長沙發上了,又擱得湊合,讓那餓細了的脖子打了個不該打的彎,下巴抵在肩膀上。補玉恨透那個半截柱子似的女孩,憑她長的那副德行,她還想要什麼?年輕英俊,身價億萬,忠心耿耿,三條缺一不可?連好萊塢最紅最漂亮的女明星都不會有這麼大的貪圖吧?這半截柱子還挺挑剔,只想要馮大款的億萬家產不要他的謊言。正常人不撒謊都難做成生意,何況人家癱子。一個癱子能髮際發成那樣,你還指望他有多少誠實剩下?一個癱子成事,他必須比健全人刁十倍,狠百倍。不刁不狠他一個癱子早讓人踩死了。現在馮煥夠刁也夠狠,還要被你個半截柱子踩死呢。
按照電話中「來電顯示」回撥,馮煥只抓住了一個公用電話地址。北京東四隆福寺附近的一個方便店。而這就給了馮煥生還的希望,他開始正常進餐,三餐進去,又給吐出來,忙瘋了那些臨時雇來的女村鄰。
孫彩彩又來了一次電話。那是晚上,補玉在陪馮煥和另外幾個客人打麻將。馮煥自從接了彩彩的電話就有了什麼打算,雖然吃了吐吐了吃,人是活了。一聽接待室的電話鈴,他馬上抬起臉。補玉趕緊說,她在等碳場的電話,今晚要送碳來,晚上夠冷的,改燒暖氣了。電話是竟是孫彩彩來的。她想再跟馮煥談一次,因為上次她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他的病,不放心。病得可不輕,補玉告訴她,馮總哪兒還說得動話?吃了三餐進去,吐了九餐出來,她奇怪他怎麼會吐的比吃的多那麼多,恐怕肚子腸子都碎了,全吐出來了。大塊頭丫頭一聲不吭。補玉就是想把她嚇成那樣。
「咋不送他去醫院呢?」彩彩問。
「你這馮老總是那麼乖的人嗎?誰送得動他?」
「那…得去醫院呀!」
「這病去醫院也不一定管事兒。我還真怕他在我店裡出事。咱這是小本生意,出不起人命。可人家是『總』,億萬身價,咱也不能不尊重他個人意願你說是不是?他打定主意殉情,咱也得尊重他。」補玉把聲音弄得盡量沉重,別讓對方聽出她的沒正經。
彪形丫頭又啞巴了。
嚇死她才好。補玉好快活。馮老總要真死了,這丫頭使的心眼手腕都白搭。這麼大個塊兒,長點心眼不容易,差不多都使在馮煥身上。她在電話線那頭不說話,肯定被自己弄巧成拙弄出的結果嚇死了。
「那我來勸勸他,讓他去醫院。」
「他早就睡下了。褥瘡爛了,一直睡不了覺。」
「那就別叫他了。讓他睡吧。」
她還挺體貼,挺知道憐惜他的。補玉又一想,她又不是憐惜一個病人,一個碎了心的癱子,她是在憐惜她未來的錢櫃子。她怕錢櫃子爛了,倒了,憑她的模樣難再找一個。
放下電話補玉覺得自己渲染馮煥的多情和病情是不智的。那個鐵塔似的女孩缺的就是為她尋死覓活的男人。尋死覓活的癱子也成。她的虛榮心可是給大大地滋補了一下。補玉瘋了?讓她得意,讓她以為天下的鏡子全不可靠,歪曲了她的模樣,她其實是可以令人傾倒的,至少讓一個本來就倒著的億萬富翁癱得更徹底。
終於在樹林完全漫上紅色的一個早晨,馮煥求補玉幫他一個忙,按上次的公用電話號碼再打個電話,問問對方,彩彩是否又去那裡打過電話。補玉有什麼辦法?只好照辦。方便店的人說,那個大塊頭姑娘在他的方便店打過好幾次電話,來的時候都是穿著制服。什麼樣的制服?藍制服。開始還以為是個小伙子呢……哪種制服?這年頭看廁所都他奶奶的穿制服!好像是保安制服…
馮煥摜下電話。他讓補玉給他好好開一頓早餐。不久他吐了好幾份早餐出去,然後擦乾淨身上的污漬,梳理了稀疏的花發,噴足了高級香水,讓度假莊園工地上來的一個司機把他載進城去。搜索彩彩的範圍已縮小,就是隆福寺一帶,彩彩她還想往哪裡跑?馮煥白慘慘的瘦臉上那狠狠的微笑就是這意思。他一副勝券穩操的樣子,似乎此一去就會把彩彩和她的下半生以及她的一往深情、忠貞不渝一網打盡。
補玉在周在鵬的目光催促下,小跑著跟在車窗邊。窗玻璃落下來,裡面是梳著溜光背頭、戴著淺茶色眼鏡的馮總。他說:「那塊宅基地我讓步;六十二萬,怎麼樣?」
一場轟轟烈烈的失戀讓馮大款心軟了,願意多掏兩萬。
補玉笑了笑,沒有接話,只遞給他幾片「暈海寧」。兩小時旅途,她只希望他別吐得狼籍滿身,怎麼也得有個模樣去見那彪形小情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