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在一次聽相聲的時候,馮煥主動告訴彩彩,他發出去的那封信的內容。內容大致是「反恐嚇」。對方恐嚇說假如馮煥不出讓那個預測****彩軟件的專利,他就會把馮煥在幾年前賄賂沿海某省領導,低價購置地產,打著開遊樂園的名義開賭場的事情舉報出去。馮煥回信進行反恐嚇,叫他最好先把老婆孩子都隱名埋姓轉移,從此去過幸福的地下生活再舉報他馮煥。因為他馮煥也掌握著他們在雲南明裡開酒店暗裡設賭館的事實。就是那個時候,馮煥開始面試貼身保鏢。
    又過了一個星期,還是在長安劇場看京劇。一進場馮煥的手機就收到一條短信息:「幹嘛從側門進?是躲著誰吧?」馮煥馬上往後張望,進場的觀眾不多,個個看上去都若無其事,同時個個都暗含殺機。第二條短信息跟著到了:「別回頭看,埋伏不在你身後,說不定就在你前面。」彩彩讀了短信息之後,不由地也遠近看了看。她握了握馮煥的手,讓他別怕。第三條信息說:「新泡上的妞兒?塊兒夠足的!對女人的口味變了?」
    馮煥飛快地發了一條回信:「有種露出狗頭來!」
    「你這雙Belly皮鞋夠漂亮的,不過白糟蹋在你這雙腳上了。」
    信息象子彈一樣快,不勝抵擋。
    「褲子是POLO吧?糟踐了。你那腿也叫腿?穿什麼不一樣?」
    馮煥又回一條信息:「躲在暗處算什麼東西!」
    對方氣度比較大,不跟馮煥抬槓頂真,只是說他自己的。
    「讓你那妞兒換個打扮,她可不適合穿綠色,跟一棵巨大的大白菜似的。」信息評頭論足。
    馮煥把手機的信息亮給彩彩,彩彩一眼讀完,情不自禁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淺綠色運動外套。彩彩很少買衣服,曾經的運動服夠她穿半輩子的。她看看附近幾排已入座的觀眾,沒一個人在擺弄手機。
    「別往上看了。脖子都仰斷了。能這麼容易就讓你看到嗎?」信息說道。特別得意每條信息在他們這邊引起的的強烈反應。
    二樓看台上,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大部分成雙結對。彩彩向馮煥建議,關上手機。一分鐘不到,彩彩的手機來了短信息。這人就然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信息跟彩彩聊起來:「手上那塊表是癱子給你買的?太次了。他給他的女人從來沒買過這麼次的表。」伏擊者離得很近,連她帶的表都看得出。表確實是馮煥送她的,是某個公司的贈品,表面是黑色,鑲了四塊比鑽石更亮的莫桑石。彩彩往「太平門」的門簾後面瞅一眼。幾秒鐘之後,短信息說:「怎麼往那兒瞅?誰會藏在那兒?還不讓灰塵給嗆死!」她把輪椅推到第一排的第一個座位,正要拐彎,又來了一條信息:「瞧你神不守舍的,留心腳下!」彩彩一驚,已經晚了,輪椅的輪子撞在一個障礙上,馮煥癱瘓的身子太無力被動,被拋起來,又被扔出去。
    彩彩趕緊上去把他抱起來,直接抱著出了最靠近第一排的「太平門」。馮煥動動撣不得,狼狽不堪,粗口都出來了:「操你媽的彩彩,你把我撂下!我要你帶著我逃跑嗎?我倒想看看他能幹什麼?!……」
    彩彩隨他發脾氣。她得把局勢好好想一想。對方顯然比馮煥下流卑鄙,是個無賴。也許他並沒有佈置殺手,只想玩垮馮煥的心智。但她怕的是萬一。這是個骯髒的遊戲,但她既然進來了,不能一招不過就出局。再說馮煥畢竟重殘在身,孤苦伶仃,對方玩殘廢人,那是古老的一大缺德,彩彩那兒童式的保護欲和正義感都不能允許。
    出了戲院,彩彩給司機打電話,司機卻不接。他一定在某個吵鬧無比的小館子吃晚飯,聽不見電話鈴。彩彩招了一輛出租車,把馮煥塞上後座,兩隻寬大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會兒。這一按似乎是有作用的,馮煥的面部肌肉鬆了下來,淺茶色鏡片後面,兩個眼睛裡都是退讓,退讓到她的保護後面,由她包辦他的一切似的。短信又來了:「輪椅不要了,Bally皮鞋也不要了?」她從窗口一看,一個劇場清潔工拿著一隻鞋正站在出租車旁邊。那是個六十多歲的清潔工,眼神是武醜的,過分精神靈活,脖子縮在雙肩之間,一定是哪回翻跟斗沒翻好,把腦袋永久地杵進去了。
    「在哪兒撿到的?」彩彩接過鞋。
    老清潔工指腳下的地面。
    彩彩請老頭兒幫忙,去把那個輪椅推出來。老頭去得快回來得也快,說根本就沒有什麼輪椅。這時彩彩的手機咕咕地震動,這一條短信息說:「能讓輪椅消失就能讓你也消失。」
    彩彩沒讓馮煥讀這條短信。她發了一條回信,說:「這樣逼一個殘廢人,能耐真大。」馮煥把後腦勺擱在那每天要擱置上百個後腦勺的出租車座的背上,一句話不說。
    彩彩看了看他,也是一句話不說。這回是她主動,手碰碰他的手。車子走上春天夜晚的長安大街。她說:「沒事了。別怕。」
    不到十秒鐘,信息參加到他們的談話裡,說:「現在知道怕了?事還沒完呢。才剛剛開頭。」他見她要刪除那條信息,伸過手掌。她只好把手機給他。
    他讀了信息馬上去看出租車司機。一個四、五十歲左右的司機,和北京成千上萬的出租車司機毫無區別,永遠默默地發著無名火。如此迅速,對位,準確的回應只可能來自於他。而絕對不可能是他。
    馮煥讀了那條信息便往車窗外看。彩彩也看看側面的窗外,又扭頭去看後窗。長安街上,下班高峰接著晚宴高峰,從一邊街沿到另一邊街沿,滿滿地都是將動不動的車。前後左右,任何車窗裡都可能坐著這個偷襲者。可他離得再近,也不可能聽見她剛才的話,怎麼就插起嘴來了?
    又是一條信息,直接回答了彩彩和馮煥的疑問。它說:「往哪兒找?找不著的。因為報應無處不在。別以為你缺德喪良只有天知地知。」
    「不用理他。」彩彩說。她把兩個手機都關了。
    出租車的斜後方,一聲喇叭長嘯。馮煥一個機靈。她再次按了按他的手。另一側也響起喇叭。兩側的喇叭一唱一和,叫得十分難聽。彩彩把窗子打開,想看看恐怖分子到底在哪輛車裡。
    馮煥大聲叫道:「關窗!」
    彩彩已經找到了正在怪叫的那輛灰色奧迪。
    馮煥有大喊一聲:「彩彩,叫你他媽的關窗!」
    司機不高興了,嘟噥著說有什麼病啊,嚷得他差點把油門當剎車踩。
    彩彩顧不上跟馮煥計較,也不理司機。她在想,也許所有短信息都是自言自語,它插進他們車內的談話只是巧合。寫手可能是把它們事先寫好的,現寫誰能寫那麼快?……
    快到西單的時候,馮煥讓出租車司機把車往金融區一家酒店開。那家酒店的大堂在二樓,一樓只有個不起眼的小門廊,其實是個電梯間。門廊裡放著長短沙發、仿冒雕塑、絹綢花卉。
    馮煥在長沙發上坐下來,讓彩彩呼叫自己的司機。在等車來接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盡一個癱瘓者最大的力氣往大理石地面上一砸。手機價值四千多,現在那幾十種功能都碎了。他讓彩彩把變成了好幾塊的手機撿起來,交到他手裡。他接過手機,胳膊往回拉,腦袋向側面略偏,但他的癱瘓限制了他的動作幅度,使他無法把擲鉛球的預備動作做得完美。那手機從他手裡再次飛出去,砸在對面的牆上。彩彩看著它從牆上濺起、落地。如果手機有五臟六腑,有頭有臉,一定給砸得腦漿四濺,一團糟泊了。
    馮煥在司機把他和彩彩送到國際俱樂部酒店時對他說:「你回家吧,明天不必來了。」
    「您明兒不用車?」司機說。
    「用車,但不用你。」
    司機還不明白自己跟隨馮總鞍前馬後的五年已經結束,問馮總後天要不要他上班,如果不需要,他想陪兒子去瀋陽的姥姥家玩一兩天。
    「那你就好好呆在姥姥家吧。這月的工資我會讓會計寄給你。」
    彩彩把馮老總抱起來,背著身把自己和他輕巧地挪出車門。馮老總在彩彩懷抱裡向司機伸出手:「車鑰匙。」
    司機還想說什麼,馮老總的眼神讓他明白不說為好。他把鑰匙交出去,瞪著眼,瞪著帶污染霧靄的春夜。
    換了新手機也沒有清靜多久。馮煥和彩彩都在新手機上設置了障礙,阻止從那個手機上發來的信息。這可難不到他,(或者是她?)他(或她)以千變萬化的手機號上照樣發住處到馮煥和彩彩的新手機上。他(或她)似乎有無數芯卡,至少半打手機,因此他(或她)可以不斷地往那半打手機裡填塞不同的芯卡,以新的電話號碼把信息發進來。彩彩設想半打手機在對方手中玩得像幾門小炮,這門發射完畢,那一門已裝填了彈藥待發,因此炮彈得以連續發射,此起彼伏地命中。
    一條信息說:「早晨刷牙別忘了了消毒假牙,泡假牙的水可能夜裡被換過。」
    馮煥乾脆連水帶牙一塊潑出去,潑進了馬桶。一連幾天,他都用缺槽牙的嘴巴用餐,以塌癟的腮幫子和人微笑合影,以咬字含混的口齒和人談判。彩彩想,不管他的敵人是否真的在泡假牙的水裡下毒,(八成是沒有),他毒化了的是馮煥的正常生活,正常氣氛。
    這天晚上,馮煥的新手機收到一條信息:「早上起來就聽裘盛戎,夠壯膽吧?」這時馮煥正躺在床上喝茶,CD放的正是裘盛戎的唱段。屋子四壁就是他氣貫頭顱的粗莽嗓音的共鳴箱。彩彩讀完信息,不願意敗了馮煥的早茶胃口,沒有告訴他便趕緊刪除了。怎麼看都是這個人主動而馮煥和她被動,因為他倆在明處,那人在暗處。接著又來一條信息說:「住酒店也沒用,北京無非那麼幾個酒店。」
    彩彩於是悟到馮煥居無定所,從一個豪華酒店漂泊到另一個豪華酒店的習慣是怎樣來的。他自己有個說詞:一個建築房屋的人對房屋沒什麼佔有慾,而且擁有什麼就膩味什麼,見異思遷,喜新厭舊,對此他也沒辦法。北京和全國大都市天天有新酒店開張,他可以夜夜擁有新居,新床,想怎麼喜新厭舊,都隨他的便,他過得起這種豪華流浪者的日子。然而現在他漂泊到哪裡,信息就跟到哪裡,一天夜裡他要彩彩在總統套房的書房給他鋪地鋪,不久信息發過來,勸他別跟自己過不去,這樣不舒服對他這樣的癱子太不利了。
    他和彩彩都相信,這個人始終近距離地跟著他們。並且非常瞭解馮煥性格和生活規律,所以可以預測他的行為。

《補玉山居》